藤编的摇篮晃了晃，发出轻微的声响。王乳母回过头，见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自己，顿时笑了：“小公子还会发脾气呢？”
张昭立刻收敛了戾气，伸出小手去抓她的衣袖，装出一副懵懂无辜的样子。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连翻身都费劲的时候。
半个月后，张岚第一次踏进陈砚的院子。
彼时张昭刚喝完奶，正被陈砚抱在怀里晒太阳。院子里的石榴树开得正艳，朱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碎玛瑙。张岚穿着常服，玄色的料子上用银线绣着暗纹，行走间无声无息，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近来如何？”她问，目光落在张昭脸上，没什么温度。
“回妻主，昭儿很乖，就是夜里偶尔会闹觉。”陈砚起身行礼，将张昭抱得更稳了些，“王乳母说，他学吸奶费了些劲，现在总算熟练了。”
张岚“嗯”了一声，伸出手指，在他胸口轻轻戳了一下。张昭被戳得痒，咯咯地笑起来，手脚并用地去抓她的手。他的小手软软的，像团棉花，刚碰到张岚的指尖，就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先天境的底子，养着吧。”张岚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器物，“下个月让刘嬷嬷开始教规矩。”
陈砚愣了一下：“妻主，昭儿才刚满月……”
“规矩要从小教。”张岚打断他，目光扫过陈砚，“你是读书人，该懂‘三岁看老’的道理。”
说完，她转身便走，玄色的衣摆扫过石榴花瓣，带起一阵风，吹落了好几片红瓣，落在张昭的襁褓上。
张昭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女人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外，心里那点刚冒出来的、对“母亲”身份的微弱期待，像被踩灭的火星，彻底凉了。
“这女人……怕不是个冷血动物。”他撇撇嘴，往陈砚怀里缩了缩，鼻尖蹭到男人衣襟上的墨香，才觉得安稳了些。
陈砚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低得像叹息：“昭儿，别怨你母亲。她是文相，要管着半个朝堂的事，又是先天境的高手，生育本就不易……”
张昭懒得听这些。不易？不易就能把儿子当工具养？他咂咂嘴，想起刚才张岚指尖的凉意，莫名觉得“张昭”这两个字背后，藏着的不是期许，是沉甸甸的规训。
日子一天天过，张昭渐渐长开了。小脸褪去了婴儿的皱巴巴，变得白净圆润，眼睛尤其亮，像含着两汪清泉。陈砚常抱着他在书房待着，教他认墙上的字画，读简单的诗句。
“这是‘山’，这是‘水’。”陈砚握着他的小手，在铺开的宣纸上写字，墨香混着窗外的花香，格外好闻，“昭儿长大了，也要读书写字，做个体面的人。”
张昭心里哼了一声：体面？是做个会听话的工具吧。
但他没乱动，只是乖乖地被陈砚握着，任由那支小小的狼毫在纸上划过，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暖融融的，让人犯困。
三个月大时，他学会了翻身。
那天陈砚刚把他放在榻上，转身去拿拨浪鼓，就听见身后“噗通”一声。回头一看，张昭已经从仰卧翻成了俯卧，正趴在那里，小胳膊小腿乱蹬，像只翻不过身的小乌龟。
“昭儿会翻身了！”陈砚又惊又喜，连忙把他翻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真厉害！”
张昭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心里却在想：这点小事有什么厉害的？等小爷学会了走路，第一件事就是把刘嬷嬷那根戒尺给扔了。
他不知道，就在他学会翻身的那天，右臂的小臂上，悄悄浮现出一个淡红色的小点，像胭脂落在雪上，微弱，却不容忽视。王乳母给她洗澡时发现了，啧啧称奇：“这红痕长得真周正，将来定是个体面的夫郎。”
张昭听不懂这些，只是觉得那地方有点痒，伸手想去抓，被王乳母按住了：“小公子乖，这是好东西，不能抓。”
他撇撇嘴，心里骂了句“狗屁好东西”，乖乖地任由王乳母给他擦干身体，裹进柔软的襁褓里。
八个月时，他长出了第一颗牙。
小小的，白白的，像颗米粒。陈砚发现时，高兴得不行，抱着他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还特意让人做了些软乎乎的米糕，掰碎了喂他。
“昭儿长大了，能吃东西了。”陈砚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等再大点，爹爹教你读《论语》。”
张昭叼着米糕，含糊地想着：读《论语》？还不如让我去看球赛。
他试着用刚长出来的牙去咬陈砚的手指，想发泄一下心里的憋屈，却被陈砚笑着躲开：“小调皮，还会咬人了？”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爹爹！我回来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了进来，扑到陈砚身边。那是个看起来四五岁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粉色的袄裙上绣着桃花，皮肤白净，眉眼间竟有几分张岚的影子，只是多了些孩子气的鲜活。
“曦儿回来了。”陈砚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快看看弟弟，他长牙了。”
张曦凑过来看他，好奇地伸出手指：“真的！像小珍珠！”
她的手指刚碰到张昭的脸，就被他“嗷呜”一口咬住了。
“呀！”张曦吓了一跳，却没哭，反而咯咯地笑起来，“弟弟真厉害！比我小时候厉害，我听王乳母说，我当初学吸奶，学了整整七天呢！”
张昭松了口，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总算来了个看起来正常点的。
陈砚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屁股：“不许欺负姐姐。”又对张曦说，“曦儿，以后要多陪陪弟弟，带他玩。”
“好！”张曦用力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颗糖，小心翼翼地剥了纸，递到张昭嘴边，“弟弟吃糖，甜丝丝的。”
张昭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嘴含住了。桂花糖的甜香在舌尖化开，冲淡了些许心里的烦躁。他看着张曦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这个操蛋的世界，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熬。
至少，他有了个会给他糖吃的姐姐。
只是他没注意，右臂上的红痕，在长出第一颗牙后，似乎又深了些。像一颗落在雪地里的红豆，固执地提醒着他，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沿着既定的轨迹，走向被规训的未来。
张昭舔了舔嘴角的糖渣，在心里哼了一声。
轨迹？
小爷偏要走条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