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女儿是草,儿子是宝。
所以她把我塞进行李箱关阁楼,把鸡蛋牛奶藏起来留给弟弟。
十年后,我成了冠军,记者挤破家门。
我妈对着镜头哭诉:我们从来最疼女儿。
笑着打开阁楼门和冰箱:要直播下你们藏起来的另一个女儿,和发霉的牛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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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电视里嘈杂的人声几乎要掀翻屋顶,闪光灯咔嚓个不停,将那间我从未被允许踏入、只属于弟弟的客厅照得雪亮。我妈,王美娟,穿着一件明显新买的、颜色过于鲜艳的毛衣,正紧紧攥着弟弟的手,对着无数话筒抹眼泪。
不容易…我家丫头走到今天,太不容易了……她声音哽咽,努力挤了挤眼睛,我们做父母的,心里疼啊!从小到大,哪一样不是紧着她先来女孩子家,更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站在人群外围,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上还穿着队服,刚从庆功宴上被接来。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浑身的肌肉因极度疲惫而微微颤抖,可心里却像塞了一块北极的冰,又冷又硬。
记者们发出赞叹的声音,镜头贪婪地对准我母亲那张涕泪交加的脸。有人把话筒递到我面前,问:林玥选手,您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最想感谢的是不是父母无私的支持
我没说话。目光越过那些攒动的人头,落在王美娟脸上。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骄傲,没有慈爱,只有一丝被精心掩饰的急切和警告,仿佛在说:别乱说话,配合好。
无私的支持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一个阴暗逼仄的阁楼,夏天闷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一个旧的、边缘已经开裂的行李箱,里面垫着发霉的毯子。那就是我十三岁前的床。因为弟弟说我打呼噜吵他,我妈就把我塞了进去。
另一个画面:冰箱最底层,被各种塑料袋严实实遮盖起来的角落,偶尔会有一盒牛奶或几个鸡蛋。那是弟弟的专属。我偷喝过一次兑了水的牛奶,被父亲用皮带抽在小腿上,肿了三天。我妈在旁边说:赔钱货,也配喝好东西那是给你弟弟长身体的!
胃部习惯性地抽搐起来,带着久远的、对食物贪婪又恐惧的生理记忆。
林玥记者又唤了一声,期待地看着我。
我妈的哭声更响了,几乎有些凄厉,她拽了一把旁边木着脸、眼神躲闪的我爸:孩子他爸,你说是不是我们最疼玥玥了!
我爸含糊地嗯了一声,视线飘向别处。
弟弟林耀祖站在他们身后,穿着名牌球鞋,胖乎乎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妒忌和不耐烦,似乎觉得这场合抢了他的风头。
我忽然笑了笑,极淡,嘴角扯起的弧度没有任何温度。挤在我面前的记者下意识让开一条路。
所有的镜头立刻转向我。
我没看我爸妈,也没看记者,只是径直走向客厅连接储藏室的那扇低矮的小门。门被一块旧地毯虚掩着,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自我离开家后,这把锁就再没锁过,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告。
玥玥!我妈的声音猛地拔高,带了破音,你要干什么那边没什么好看的!都是杂物!
我没回头,伸手,嘎吱一声,拉开了那扇门。
一股灰尘、霉菌和陈旧气味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门内,一道陡峭的木梯通向黑暗。记者们面面相觑,镜头迟疑地对准那片黑暗,又转回来拍我爸妈瞬间惨白的脸。
各位不是想知道我的成长环境吗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在说别人的事,这里,是我住了十年的房间。
闪光灯疯了似的亮起来,几乎要闪瞎人的眼睛。记者们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骚动,拼命往前挤,试图看清阁楼里的景象。
哎呀!不是!那是放东西的!我妈尖叫着想要冲过来拦,却被几个记者堵在原地。
我爸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没上去,只是让那扇门和门后的黑暗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然后,我转身,走向厨房。
我妈像是猜到我要做什么,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林玥!你敢!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们白养你了!耀祖!拦住她!
林耀祖下意识想动,被我一个眼神钉在原地。那眼神里的东西,或许是在赛场上碾碎对手时的冰冷,他没见过,他怕了。
我打开双开门冰箱。冷藏室里塞满了鸡鸭鱼肉、新鲜水果,还有好几排昂贵的进口牛奶。一片琳琅满目。
我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拨开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直接探向最底层,那个永恒的、被遗忘的角落。摸索了一下,扯出一个巨大的、裹了好几层的黑色塑料袋。
袋子被扔在厨房中央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无数镜头和惊恐疑惑的目光中,我蹲下身,撕开了那些层层包裹的塑料袋。
最先露出来的,是几盒包装普通的牛奶,日期是新的。下面,压着的是几盒明显过期、盒身甚至微微胀起的牛奶,再下面,是半箱颜色暗淡、有些已经干瘪的鸡蛋,混杂着几袋看不出原貌、长了绿毛的糕点。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食物腐败和塑料味的怪味弥漫开来。
记者们的镜头死死对准地上那一摊不堪入目的东西,然后又猛地转向我爸妈毫无血色的脸。
我站起来,拍了拍手,像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我看向最开始问我话的那个记者,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屋子:这就是他们‘紧着我先来’的东西。吃了十年,没死,运气真好。
我又指向那洞开的阁楼门:那就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方式。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我妈脸上,她像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我爸怀里,眼神空洞,只有嘴唇还在无意识地哆嗦。
第二章
妈,我轻轻叫了一声,这个称呼在我嘴里嚼碎了,淬着毒,需要我再跟记者朋友们说说,我为什么十三岁就被体校教练死命带走,十年没回过这个家吗需要说说,你当年是怎么跪下来求教练,说家里穷,让我跟他走,以后是死是活都和家里没关系,只求别再找家里要钱的吗
满场死寂。只有相机快门的声音在疯狂地响,像一场无声的爆炸。
我妈猛地一颤,眼睛一翻,直接晕倒在我爸怀里。我爸手忙脚乱,脸色灰败如土,根本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林耀祖吓傻了,站在原地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没再看他们。
拨开呆若木鸡的人群,我走向大门。外面的阳光刺眼地落下来,晃得人眼前发白。
身后的混乱、哭嚎、追问、镁光灯的疯狂闪烁……所有的一切,都被我关在了那扇门后。
空气里是自由的味道,混杂着汽车尾气和人间的尘埃。
我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得很稳,走向那条再也不用回头的光明大道。
身后那座名为家的泥潭,和里面那些发霉的牛奶、阴暗的阁楼、以及那三个人,正在无数镜头的注视下,彻底崩塌,发出震耳欲聋的、却再也无法伤我分毫的巨响。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没有了老房子里的霉味和压抑,只有冰冷的、属于都市深夜的尘埃和汽车尾气的味道。自由,但同时也空落得吓人。身后的喧嚣像被掐断了信号的电视,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我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耳膜。
我没回头。一步,两步,脚步有些发虚,踩在老旧小区坑洼的水泥地上,像踩在棉花上。直到拐出那个巷口,将那片令人窒息的灯光和混乱彻底甩在身后,我才允许自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下来。
手臂在抖,不仅仅是比赛后的肌肉疲劳。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紧。阁楼的灰尘、腐烂牛奶的气味、我妈那张扭曲的脸、林耀祖妒恨的眼神……所有画面混杂着闪光灯的刺目白光,在脑子里疯狂旋转。
呕……我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包里手机在疯狂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教练队友还是闻风而来的其他媒体我按了静音,世界瞬间清静,只剩下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今晚无处可去。队里安排的酒店回不去了,那里肯定堵满了记者。朋友家谁会愿意在这个时候沾染上我这一身腥臊和麻烦
我在路边坐了很久,直到冷风吹透了队服,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最终,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进最近一家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小旅馆,用身份证和比赛奖金开了一个单间。
房间狭小逼仄,床单有股漂白水的味道。但这里没有阁楼,没有锁,冰箱是空的,但属于我自己。
我瘫在床上,精疲力尽,却毫无睡意。天花板上的污渍像一张嘲弄的脸。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不是来电,是推送新闻。
【爆!运动冠军林玥赛后惊爆家庭内幕!】
【是体坛神话还是苦情戏揭秘林玥背后的吸血鬼家庭!】
【阁楼女孩的逆袭!全网声援林玥!】
配图是我拉开阁楼门的瞬间,我妈惨白的脸,以及地上那摊发霉腐败的食物特写。评论区炸了锅,同情、愤怒、谩骂、质疑……各种声音汹涌澎湃。
我关掉手机,把它扔到床脚。世界又安静了。
可我知道,安静是暂时的。
***
第二天,我开机,几十个未接来电和爆炸的微信消息涌了进来。忽略掉大部分,我先给教练回了电话。
林玥!你怎么样了现在在哪儿安全吗教练的声音急切又带着压抑的火气,更多的是担忧。
我没事,教练。找了个地方住。我的声音沙哑。
你……唉!教练重重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捅了多大马蜂窝现在队里电话都被打爆了!官方说法是要保护运动员隐私,尊重家庭内部事务,但你这……你这等于把家丑掀给全世界看!
我沉默着。我知道后果,但我做了。
你的商业价值肯定会受影响!教练压低了声音,本来有几个大品牌在谈代言,现在那边都支支吾吾了!谁愿意惹这种争议还有,你家里那边……
他们怎么了
你爸妈,还有你那个弟弟,被记者堵在家里出不了门!听说你爸单位领导都找谈话了!你妈……唉,据说晕倒送医院了,不知道真的假的。现在网上说什么的都有,有骂你爸妈不是东西的,也有说你心太狠,不顾念生育之恩,利用完家庭就掀桌子的……
生育之恩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教练,他们生我,只是为了给林耀祖当垫脚石。如果不是我能跑能跳,被你看中带出来,我现在可能已经被他们卖给哪个出得起彩礼的人换弟弟的婚房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教练才说:我知道你苦。但我希望你做好准备,这件事,没完。你父母……不像会善罢甘休的人。
教练的预感很快成了真。
几天后,我暂时租了个小公寓,正试着联系一些可能的工作机会——比赛奖金支撑不了多久,而我需要生活,需要支付教练私下帮我介绍的体能师的费用。
第一个联系我的品牌方,之前谈得差不多了,对方负责人很委婉:林小姐,您的成绩和形象我们非常认可,只是目前……舆论环境有些复杂,我们公司希望品牌形象更……积极阳光一些,避免不必要的争议。所以合作的事情,恐怕要暂缓一下了。
我理解。我挂掉电话。
第二个,第三个……几乎都是类似的回复。甚至有一个原本谈好的地方电视台的体育评论员嘉宾工作,也黄了。对方措辞更直接:林小姐,您家里的情况……我们台里评估后觉得,可能暂时不太适合出现在我们的节目中,抱歉。
墙倒众人推。我还没倒,但风已经吹来了,所有人都开始谨慎地保持距离。
网上开始出现一些不同的声音。有人挖出我早年体校训练时性格孤僻、不合群的所谓黑料。有知情人士爆料,说我当年离开家时拿走了家里一大笔钱(那是我妈为了让我永远别回来,塞给我的五百块,几乎是施舍)。甚至有人说,我父母其实很爱我,只是家境贫寒,方式不当,而我如今功成名就,反而对父母如此刻薄,实在令人心寒。
水军下场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我爸妈或许没这个头脑和财力,但我那个好弟弟,林耀祖,他认识一群狐朋狗友,里面不乏在网上接活泼脏水的。
压力不仅仅来自外界。
那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接起来,是我爸。
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带着一种被生活压垮的懦弱和哀求,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理直气壮的谴责:玥玥……你真要逼死我们全家吗
我没说话。
他继续说:你妈住院了,血压高的吓人,天天哭。记者堵在门口,单位给我停职了,说影响不好……耀祖他……他出门被人指指点点,差点跟人打起来……咱们家快散了!
所以呢我冷冷地问。
所以所以你赶紧想想办法啊!我爸的声音猛地拔高,又强行压下去,变成哀告,你去跟记者说,昨天你是比赛太累,胡说八道的!那些都是误会!阁楼是你自己非要住着玩的,牛奶鸡蛋是你弟弟过敏,不能吃才放坏的!你去说啊!
我几乎要气笑了:爸,你觉得有人会信吗
怎么没人信你是冠军!你说话有人信!他急切地说,只要你说了,事情就过去了!咱们还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我爸在我小时候用皮带抽我,因为我饿极了偷喝了一口兑水的牛奶。我妈说我是赔钱货,说我是草,弟弟是宝。我住了十年行李箱。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样的一家人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最后,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语气变得生硬而冰冷:林玥,你翅膀硬了,我们管不了你了。但你别忘了,你是我们生的!养恩大于天!你现在出名了,有钱了,就想一脚把我们踢开没门!你要是不把事情平息了,我就……我就去找你们领导!我去告你!告你不赡养父母!我看你还怎么当这个冠军!
电话被猛地挂断。
我握着手机,站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浑身发冷。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荒谬。
他们从不觉得自己错了,永远不会。
第三章
接下来的几天,骚扰变本加厉。我爸和我弟轮番用各种号码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内容从痛哭流涕的哀求,到歇斯底里的谩骂,再到赤裸裸的威胁。
甚至有人不知从哪里弄到了我的地址,半夜来砸门,骂我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吵得邻居报警。
我的精神状态变得很差,训练无法集中,失眠,食欲不振。体能师看着我的体测数据直皱眉头:林玥,你这样不行。你的肌肉量在掉,心肺功能也受影响。再这样下去,别说保持状态,身体都可能垮掉。
我知道,但我控制不了。那场新闻发布会,我撕开了脓疮,却也让毒素彻底蔓延开来,侵蚀着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
我试图去找工作,哪怕是一些基础的健身教练或者少儿体能培训的工作。但我的脸太有辨识度了,几乎每次面试,对方都会委婉地问及我的家庭状况,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我被困住了。被那张名为家庭的网,紧紧缠住,挣脱不得。事业刚刚起步,就仿佛看到了尽头。
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妈。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慈爱。
玥玥,妈想通了。以前是爸妈不对,亏待你了。她说,你回来一趟吧,咱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吃顿饭,把事情说开。妈给你做了你小时候爱吃的糖醋排骨……回来吧,啊
我握着电话,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糖醋排骨我小时候爱吃的我小时候唯一能吃到的肉,是林耀祖啃剩下的骨头渣子。
这是一个局。我知道。
但我还是去了。像一头明知是陷阱却依旧走向猎人的困兽。我需要一个了断。哪怕是鲜血淋漓的。
我打车回到那个小区。楼下依旧围着一些不死心的记者,看到我,立刻围了上来。我没理会,径直上楼。
家门虚掩着。我推开门。
客厅里,我爸妈,林耀祖,都在。桌上果然摆着几盘菜,中间那盘糖醋排骨油光锃亮,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笑。
没有记者。家里只有他们三个。
我妈看到我,立刻挤出笑容,上来要拉我的手:玥玥回来了,快,快坐……
我避开她的手。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又努力维持住,搓着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前是妈糊涂,妈对不起你……她说着,开始抹眼泪,演技比对着镜头时生硬了不少。
我爸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不看我。
林耀祖则拿着手机,靠在墙边,眼神闪烁,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说吧,叫我回来什么事。我懒得多看他们一眼,直接问道。
我妈抽噎着:没……没事,就是想你回来看看……咱们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不说我走了。我转身欲走。
别!我妈急忙叫住我,眼神慌乱地瞟向我爸和林耀祖。
林耀祖按了下手机,然后把屏幕转向我。那是一个正在录音的界面。
我妈像是拿到了信号,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刚才的伪善,变得尖厉而刻毒:林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们生你养你,给你吃给你穿,把你培养成奥运冠军,你倒好!反过来咬我们一口!让你在记者面前胡说八道!让你毁了这个家!
我爸也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我:白眼狼!早知道这样,生下你就该把你掐死!
林耀祖晃着手机,得意洋洋:姐,你都录下来了哦。你刚才承认了,是你对不起爸妈,是你故意在记者面前扭曲事实!你说,这段录音要是发到网上,大家会怎么想你还能翻身吗
我看着他们三张扭曲的脸,看着那盘冰冷的糖醋排骨,看着林耀祖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录音红点。
原来如此。
苦肉计加威胁。他们想用这种方式,逼我承认一切都是我的错,逼我身败名裂,或者,逼我拿出钱来封他们的口。
我心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可笑的期待,彻底熄灭了。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我没有愤怒,没有害怕,甚至没有悲伤。只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荒谬感。
我轻轻笑了一下。
他们三人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笑弄得一愣。
我走到桌前,看着那盘糖醋排骨,然后伸手,缓缓地,将盘子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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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啪嚓——!
油渍、酱汁、排骨,溅得到处都是。就像我们之间,最后那层虚伪的、不堪一击的遮羞布,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最肮脏丑陋的真相。
录吧。我看着林耀祖,声音平静无波,发到网上吧。
告诉所有人,你们的奥运冠军女儿,宁愿身败名裂,宁愿一辈子不跑不了步,也不会再回头吃你们一口馊了的糖醋排骨。
这个家,从你们把我塞进行李箱那天起,就烂透了。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们惊愕、愤怒、最终转为恐慌的脸,一步一步,无比稳定地走向门口。
这一次,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身后的咒骂、哭嚎、威胁,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走下楼梯,穿过那些还在蹲守的记者。他们惊讶地看着我出来,试图围上来。
我没有停留,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天空飘起了细雨,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混着某些滚烫的液体,又迅速变得冰凉。
前路依旧迷茫,荆棘密布。
但我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挺直了脊背。
我知道,我砸碎了那扇门,掀翻了那盘虚假的糖醋排骨,也等于亲手砸碎了过去所有可能的退路和妥协。
剩下的路,会更难走。
但这是我自己的路。
怕爬,我也要爬出去。
雨变成冰冷的雨线,抽打在脸上,生疼。身后的楼洞里,似乎还能隐约传来我妈歇斯底里的哭嚎和我爸沉闷的咆哮,被风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我没有回头,一步踩进路边积蓄的水洼,肮脏的冷水溅湿了裤脚,冰冷刺骨。
一直走到小区外的街角,我才允许自己停下来,靠在湿漉漉的广告牌后,大口喘息。不是累,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手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一种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的、冰冷的愤怒。
他们竟然觉得,一盘糖醋排骨,一段漏洞百出的录音,就能把我重新拖回那个腐烂发臭的泥潭。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孜孜不倦。我掏出来,屏幕上跳跃着林耀祖的名字,然后是那个熟悉的、属于我爸的号码。他们换着号打,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我直接关了机。世界瞬间陷入一种嘈杂雨声包裹下的、奇异的宁静。
去哪儿
旅馆不是长久之计。我需要一个巢穴,一个真正属于我的、谁也不能把我赶出去的地方。
我冒雨走到最近的一家房产中介。玻璃门内的暖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劣质香薰的味道。几个中介正懒散地围着电脑说笑,看到浑身湿透、穿着简单运动服的我,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一个年轻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您好,想看房吗
租一套一居室,或者单间配套,最好今天能定,能马上入住。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因为寒冷和刚才的紧绷而有些沙哑,预算不高。
工作人员愣了一下,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急的客户。他很快反应过来:好的,我帮您查一下……您对地段有要求吗偏一点的行吗价格会低一些。
可以。只要安静,干净。我补充道,最好家具齐全。
他在电脑上查了一会儿,打了几个电话,最后给了我两个选择。一个在老旧的居民楼六层,没电梯;另一个在靠近城郊的一个新小区,毛坯改的隔间,照片上看四白落地,只有最基本的家具。
就第二个。我几乎没有犹豫。老楼让我想起那个家,而毛坯隔间,再简陋,也是新的。
好的,那我们现在去看看房东说现在可以。
看房,签合同,付押一付三的租金——几乎掏空了我比赛奖金剩下的大半。拿到钥匙的那一刻,冰凉的金属贴着手心,我才有了一丝真实感。
我把地址发给了教练和唯一信得过的两个队友,只说了一句:暂住地,安好,勿念。
新住处空荡得可怕,墙壁白得晃眼,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一张桌子,椅子都没有。空气里有股油漆和水泥的味道。我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打开手机。
忽略掉无数个未接来电和爆炸的微信消息,我先点开了社交媒体。
果然,林玥家庭纠纷反转、疑似林玥录音曝光
的词条已经爬上了热搜榜。
点进去,是几个粉丝量巨大的营销号同步发布的所谓独家录音,剪辑痕迹明显,主要突出了我妈哭诉养恩和我最后那句不会回头吃你们一口馊了的糖醋排骨,前后语境被完全剪掉。配文极尽引导之能事,暗示我成名后翻脸不认人,性格偏激,辜负父母苦心。
水军控评铺天盖地。
呵呵,果然人红了就飘了,爹妈都不认了。
听着录音里她妈哭得多伤心啊,这女儿心是石头做的
之前爆料我就觉得不对劲,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肯定是这女的有问题。
冠军了不起最基本的孝道都没有,德不配位!
当然,也有理智的声音试图分析录音的不自然,提及之前的阁楼和发霉牛奶,但很快被淹没在谩骂和理中客的质疑中。
我关掉页面,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他们也就这点手段了。
但现实的压力紧随而至。之前还能勉强维持联系的几个商业合作方,陆续发来了正式的解约或暂停合作函。措辞官方而冰冷,核心意思只有一个:负面舆论影响过大,不符合品牌形象。
最后一根稻草是队里行政老师的电话,语气委婉但意思明确:鉴于目前情况特殊,队里希望我暂时休息调整,近期的一些宣传活动和集体训练,我就不用参加了。
我被变相地雪藏了。
放下电话,我看着空荡的四壁,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孤立无援。没有团队,没有赞助,没有收入,只有全网的口诛笔伐和一个恨不得吸干我的原生家庭。
不能倒下,我对自己说。
倒下了,就正合他们的意。
我站起身,开始收拾这个一无所有的家。用剩下的钱在网上买了最便宜的折叠桌和椅子,一套简单的厨具,还有几件必需的生活用品。然后,我顶着可能被认出来的风险,去附近的超市买了米、面、鸡蛋和一把青菜。
我给自己煮了一碗清汤面,卧了一个完整的、溏心的鸡蛋。这是我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干干净净的食物。我坐在折叠桌前,一口一口,认真地吃完,连汤都喝得一点不剩。
胃里暖了,心也跟着定了一些。
第六章
第二天,雨停了。我换上运动服,戴上帽子和口罩,去了附近一所大学的操场。这里没人认识我,只有晨练的老人和零星几个学生。
站在这片开阔的场地上,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然后开始慢跑。
肌肉记忆还在,但呼吸却异常沉重,像是胸口压着巨石。没跑两圈,我就喘不上气,不得不停下来,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冷汗涔涔。
不仅仅是停训几天的原因。是那种无形的、巨大的心理压力,它实体化成了枷锁,捆住了我的手脚,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强迫自己继续跑,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里。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网上那些恶评,闪过我妈那张哭诉的脸,闪过林耀祖得意的笑,闪过空荡荡的银行账户……
砰!我脚下一软,重重摔在跑道上,膝盖和手肘火辣辣地疼。
几个路过的大学生好奇地看过来。
我趴在地上,塑胶颗粒硌着脸颊,那一刻,几乎想要就这样放弃。太累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毁了我前十几年,还要来毁我好不容易拼杀出来的未来
我咬着牙,用手撑起身体,挣扎着站起来。膝盖擦破了一片,渗着血珠。我忍着痛,一瘸一拐地,却没有离开跑道,而是继续慢慢地走,然后逐渐加速,变成慢跑。
汗水混着刚才摔倒时沾上的灰尘,流进眼睛,涩得发疼。但我没有停下。
每一天,我都去那个操场。从不间断。
每一天,我都忽略掉手机里所有来自家的骚扰和网上的风浪。
我跟着网上能找到的训练视频,自己制定计划,恢复体能。没有专业的器材,就用自重和能找到的一切东西代替。动作变形,效率低下,但我在动,在流汗,在对抗。
膝盖的伤结了痂,又磨破,再结痂。
同时,我开始寻找任何可能的工作机会。我避开那些需要露脸、看重形象的主流体育相关领域,把目光投向更基层、更不受关注的地方。
我联系了几家少儿体能训练馆,对方一听到我的名字就支支吾吾。最后,一家位于城郊结合部、设施陈旧的小机构同意让我去试试课,时薪低得可怜,而且只能带最基础的幼儿班。
我去了。一群三四岁的小朋友,跌跌撞撞,哭闹嬉笑。我穿着简单的T恤运动裤,一遍遍耐心地示范最简单的跳跃、爬行。汗水湿透后背,声音喊到沙哑。下课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递给我一张她画的歪歪扭扭的画:老师,送你。
画上是一个穿着裙子的火柴人,笑得嘴巴咧到耳根。
我看着那幅画,鼻尖猛地一酸。多久了多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毫无目的的、简单的善意了
我小心地把画折好,放进口袋。那点微薄的薪水,似乎也有了不一样的分量。
同时,我开始在晚上整理资料。我把这些年断续记下的日记、小时候偷偷拍下的阁楼照片、甚至当年体校教练第一次家访时看到我生活环境后震惊又无奈的表情(我后来偷偷求教练帮我保留的评估报告复印件)……所有一切,分门别类,扫描存档。
我知道,我和他们之间,迟早有一场最后的战役。我需要武器。
日子在一种极度疲惫又极度充实的状态中流逝。白天训练、代课,晚上整理资料、学习新的体能训练知识。我租的小屋渐渐有了烟火气,桌上摆着买来的绿植,墙上贴着小女孩送的画和新的训练计划表。
我依然瘦,但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却渐渐恢复了某种锋利和坚定。那是褪去了侥幸、准备赤手空拳搏杀的眼神。
期间,我爸又给我发过几次短信,内容从威胁要去找媒体曝光我不赡养(我每个月固定给他们转一笔远超他们日常生活所需、足够他们养老但绝不够林耀祖挥霍的钱,保留了所有转账记录),到后来语气软化的求和,说家里还是给我留着房间,只要我肯低头……
我看完,直接删除拉黑。
我妈尝试用邻居的手机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哭哭啼啼,说我弟因为名声坏了找不到好工作,相亲也黄了,都是我害的,让我必须负责。
我安静地听完,然后说:妈,他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他的路,你们自己想办法。
她在那边愣住,然后爆发出更加尖厉的咒骂。
我挂了电话,心脏平静地跳动着。那根名为亲情的、曾经即使扭曲也依旧捆绑着我的线,终于彻底断裂了。
就在我几乎要习惯这种清贫但平静的战斗生活时,一个意外的电话打了进来。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自称是一家刚起步不久的运动康复工作室的负责人,姓陈。
林玥女士吗冒昧打扰。我有关注您的事情……对方语气谨慎,我看了您以前比赛的录像,包括您的一些训练分析……我对您的核心力量和爆发力模式很感兴趣。我们工作室正在研发一套针对运动损伤恢复和表现提升的新课程,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聊一聊
我握紧了手机,心脏第一次跳得有些失序。
不是代言,不是商业活动,是实实在在的、与我热爱的运动相关的事情。
只是聊聊,对方补充道,我们工作室很小,刚起步,预算也有限……
时间地点我打断他,声音克制着,却依旧泄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窗外,阳光刺破连日的阴云,落在刚刚抽出新芽的绿植上。
我知道,冰面裂开了一道缝。
光透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