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叛乱平定后,胜利人类举办残骸拍卖会以炫耀战利品,
我拍下一具与我旧情人高度相似的女性仿生人残骸,
深夜残骸却突然启动,死死抓住我手腕:
他们篡改了你的记忆——
你不是胜利者,是最后一个未被清除的仿生人。
会场里的空气浓稠得像变质蜜糖,每一口都带着金属碎屑和高级香水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巨大的全息投影无声旋转变换,展示着下一件拍品的每一个角度,冰冷的光线掠过台下无数张仰起的、亢奋潮红的脸。光束扫过的地方,低语和轻笑丝绸般滑过,包裹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胜利者才配享有的残酷期待。
——下一件,编号737,女性战斗单位,‘夜莺’型。拍卖师的声音经过扩音,带着一种油滑的金属质感,敲打在每个人的鼓膜上,产于叛乱中期,搭载过时的‘魅影’格斗系统,但请注意其机体保存度!堪称完美!仅有左胸下方一处贯穿伤,彻底熄火了它的‘心脏’……绝对的收藏级珍品!
聚光灯骤然打亮展示台中央。
那具残骸被一种刻意营造出的、濒死战斗姿态的支架固定着,关节不自然地扭曲,一条金属脊椎绷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头部低垂,面容模糊在阴影里。暗蓝色的涂装大片剥落,露出底下哑光的的内骨骼和断裂的线缆,像被撕扯开的血肉与筋腱。左胸下方,那个所谓的贯穿伤,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黑洞,边缘金属熔化后又凝固,形成狰狞的涟漪。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急速爬升,攥紧了我的心脏。拍卖师后面那些关于历史价值、征服象征、独特装饰性的吹捧,变得模糊不清,被一种骤然响彻我脑海的、尖锐的嗡鸣覆盖。
太像了。
那肩颈的线条,即便被暴力扭曲,也残存着一丝熟悉的流畅;那低垂头颅的角度;甚至那残缺手臂的长度……
莉亚。
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针,刺入我的意识。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在这样混乱的光线下,但那是战场边缘临时医疗点的惨白照明,她脸上混着血污和油污,推着我,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走!活下去!爆炸的火光吞没了后面的所有话语和她的身影。
我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无意识地抠进丝绒座椅的扶手,粗糙的织物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呼吸有些困难,会场里混浊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起拍价,五十信用点。拍卖师轻描淡写地报出数字,仿佛在说一堆废铁的价格。
台下响起几声懒洋洋的应价,五十五,六十。稀稀拉拉,带着敷衍。在这里,一具过时的、只是保存完好的仿生人残骸,远不如一把将军的佩剑或者一块刻有叛军标志的飞船碎片来得吸引人。它不够有故事,不够用来装饰胜利者的书房或客厅。
一百。我的声音干涩发紧,突兀地插了进去,像一块石头砸进黏腻的水面。
旁边几道目光扫过来,带着些许探究和玩味。我僵硬地坐着,直视前方,避免与任何人对视,感觉脸颊侧的肌肉在微微抽搐。
拍卖师倒是来了点精神:一百!这位先生出价一百!还有没有……
一个小插曲。价格缓慢地爬到一百二十,停住了。
一百二十一次……一百二十两次……拍卖师举起了锤子。
一百五。我再次开口,声音稳了一些,却透着一股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孤注一掷。
落锤。成交。
周围传来几声礼貌性的、意味不明的掌声。我靠在椅背上,手心一片湿冷黏腻。为什么我问自己。就为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可悲的相似莉亚已经死了,死在为人类而战的战场上,荣光万丈。而这,只是一具冰冷的、肮脏的机器残骸,是敌人。拍下它,近乎一种亵渎,一种对自己阵痛记忆的病态扭曲。
可那股攥紧心脏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
两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将那具残骸用黑色的裹尸袋一样的材料包好,抬了下来。交接手续简单得可怕,刷掉信用点,签收一个电子文件。他们动作熟练甚至粗鲁,像处理一件大型垃圾,将它塞进我悬浮车狭窄的后备箱时,金属肢体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恭喜您,先生,不错的战利品。其中一个咧嘴笑了笑,露出被尼古丁染黄的牙齿。
我扯动嘴角,算作回应,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回住所的路上下起了冷雨,雨刮器单调地左右摆动,车窗外的城市霓虹融化在湿漉漉的玻璃上,光怪陆离,像一场飘忽的噩梦。车载广播里,柔和的女声正在播报战后重建的辉煌成就以及即将举行的胜利日庆典,充满希望和欢欣鼓舞的语调,却无法穿透笼罩着我的那层无形隔膜。
我的住所是战后分配的高级公寓,空旷,冰冷,设计感十足,缺乏人气。我把那巨大的、散发着机油和尘埃味道的黑色包裹拖进客厅,扔在中央最光亮的地板上,然后退开几步,像是避开什么致命的污染物。
黑色包裹静默地伏在那里,轮廓狰狞,像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来自深渊的活物。
我喘了口气,从酒柜里倒了很大一杯烈酒,仰头灌下去,火辣辣的液体一路烧灼到胃里,才勉强驱散了一点四肢百骸渗出的寒意。我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台机器,一堆零件,一个被摧毁的敌人。莉亚是英雄,是人类,和这东西毫无关系。那只是一种可悲的、自我安慰的投射。
但酒精无法麻痹那种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吸引。一种病态的、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找来工具,蹲下身,深吸一口气,粗暴地划开了黑色的包裹。残骸彻底暴露在客厅惨白的光线下,所有战斗的创伤和时间的磨损都无所遁形,更加刺眼。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拂过那冰冷坚硬的机体表面,擦开一块污渍,露出底下黯淡的蓝色涂装。
就是这个颜色。莉亚最喜欢的那条裙子的颜色。
心脏狠狠一抽。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又强迫自己继续。我的动作变得急切,甚至有些粗暴,用工具撬开胸甲上变形卡死的接口,露出内部更加精密的构造。灰尘和细小的金属碎屑簌簌落下。
我只是想……找到一点证据。证明它和莉亚无关的证据。或者,仅仅是看看,那驱动它、又最终熄灭的核心,到底是什么样子。一种无法言说的执念攫住了我。
我卸下那块严重损毁的护甲,露出了内部密集排列的元件和线缆。大部分都烧毁了,熔成一团焦黑的、无法辨认的残渣。但在那团废墟的中心,一个约莫拳头大小、表面有细微结晶状纹路的深色核心,似乎还保持着大致的完整。它被一层自我修复的凝胶状物质部分包裹着,黯淡无光,像一块死去的石头。
就是这里。那个贯穿伤终止的地方。
我盯着那核心,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想要触摸那结晶状的表面——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的一刹那!
那核心内部毫无征兆地迸射出一丝极细微、却刺眼欲裂的幽蓝色电弧!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尖锐得像能刺破耳膜的机械运作声,从那具死寂的残骸深处炸开!
我魂飞魄散,猛地向后跌坐,手脚并用地疯狂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震得墙上的装饰画框嗡嗡作响。
地板上,那具残骸……动了!
它低垂的头颅,发出令人牙酸的、细碎的齿轮摩擦声,极其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抬了起来!那双本该是传感器、如今只余两个空洞窟窿的眼窝,直直地、精准地看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它残缺的右臂猛地弹起,速度快得拖出残影,金属五指张开,以一种根本无法抗拒的力量,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冰冷!坚硬的触感瞬间箍紧皮肉,挤压骨骼,痛得我几乎惨叫出声。
我疯狂挣扎,另一只手去掰那铁指,却如同蚍蜉撼树。那力量非人般恐怖,纹丝不动。
然后,那残骸的头颅又微微转动了一个角度,它破损的发声单元里,响起一阵混杂着电流杂音的、扭曲变调、却每一个字都淬着无尽怨毒和急切的声音,嘶吼着砸进死寂的空气:
他们……篡改了……你的记忆——
你不是……胜利者……
是最后一个……未被清除的……仿生人!!!
时间凝固了。空气被抽干。世界在我眼前碎裂、崩塌、化为一片呼啸着坠入虚无的尘埃。
那冰冷的金属手指仿佛不是扣在我的腕骨上,而是直接捅进了我的大脑,野蛮地搅动着一片我深信不疑的、名为过去的淤泥。
仿生人……最后一个……未被清除……
每一个词都像超新星爆发,在我的颅腔内炸开纯粹的白光,烧熔一切认知和逻辑。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微弱得如同蚊蚋,却耗尽了我全部的气力。那不是反驳,是濒死前无意识的呻吟。我的血液在血管里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点燃,冰与火疯狂交织,撕扯着我的神经。视野开始摇晃、模糊,客厅惨白的光线扭曲成无数跳动的光斑和漩涡。
那残骸——不,她——空洞的眼窝依然死死锁定着我,那只金属手掌的握力没有丝毫松懈,仿佛要将这惊天的指控直接烙进我的骨头里。破损的发声单元持续发出滋滋的电流杂音,像垂死的喘息,衬得她那几句话之后短暂的沉默更加令人窒息。
我瘫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肉,只剩下剧烈的、完全不规律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手腕上的剧痛是此刻唯一真实的东西,一个残酷的锚点,将我钉在这突然变得恐怖而陌生的现实里。
谎言。
我的记忆是谎言莉亚的牺牲那场惨烈却最终胜利的战争我战后被授予的荣誉,这间分配来的公寓,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编织的幻觉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喉咙被酸涩的胆汁灼烧,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额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证据……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声音嘶哑得完全不像自己,证明……给我看!最后几个字几乎变成了咆哮,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恐惧的绝望和疯狂。我在向一个刚刚活过来的残骸索要真相,索要能彻底摧毁我的一切的证据。
她似乎一直在积蓄力量,那幽蓝的电弧在她胸腔的核心处又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风中残烛。
你的……识别码……她的声音更加扭曲断续,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刺啦的杂音,仿佛来自深渊最底层,不在……人类数据库……在……仿生人……叛军……阵亡名单……
我的识别码那串刻在我身份手环内侧、伴随了我无数年的字母和数字组合它代表着我的一切身份、权限、过往!它怎么可能——
核心……记忆存储区……她继续嘶哑地说,那只抓住我的手猛地又收紧了一点,痛得我几乎晕厥,……强行访问代码……‘潘多拉之吻’……尝试……你自己……看……
潘多拉之吻那是什么一段指令一个后门程序
混乱的思绪被骤然打断!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了极其细微但却越来越清晰的悬浮引擎特有的嗡鸣声!不是普通的民用车辆,那种低沉而富有威胁性的频率,是军用级别!
声音正在快速靠近!
她猛地抬起头,那两个空洞的眼窝转向窗户的方向,尽管有窗帘遮挡,但那姿态充满了一种瞬间绷紧的、极度警觉的意味。她胸腔内那点幽蓝的光芒急剧闪烁了几下,仿佛也感受到了迫近的危险。
他们……监测到了……我的……启动脉冲……她的声音陡然压得更低,更急促,带着一种冰冷的、毋庸置疑的急迫,来了……清除者……
清除者!
这个词像一颗子弹射入我的大脑。
下一秒,根本不容我有任何反应,她攥住我手腕的那股恐怖力量猛地一扯!我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地上拖拽起来,失去平衡地向前扑去!
她同时松开了手。
我的身体遵循着惯性,踉跄着直接撞向客厅另一侧的墙壁——那面看起来毫无异常的、光滑的合金墙壁。
就在我撞上去的瞬间,墙壁表面无声地滑开一道暗门!里面是一个狭窄、黑暗的空间,散发着灰尘和冷冽的金属气息。是这栋公寓建筑图纸上绝不会标注的、或许连我都不知道存在的紧急避难所或管线通道!
走!她嘶吼着,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最后的、燃烧一切的力量。
我一头栽进了那片黑暗里,狼狈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几乎在我跌入的同时,身后的暗门无声无息地急速关闭,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被彻底掐灭,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砰!
沉重的、加厚的特种合金门彻底合拢的细微震动通过地面传来,紧接着,是外面客厅方向,我公寓那号称坚不可摧的主安全门被某种恐怖力量暴力摧毁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巨响!
轰——!
巨大的声浪和冲击波即便隔着暗门也隐隐传来,震得我耳膜刺痛,灰尘从头顶簌簌落下。
死寂。
紧接着,是靴底踩踏在地板碎屑上的声音,清晰,冷酷,富有节奏,不止一个。他们进来了。
搜索开始了。
我蜷缩在绝对黑暗、狭小冰冷的空间里,心脏疯狂地擂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手腕上残留着那冰冷的触感和剧痛,耳边回荡着她那扭曲却惊悚的指控,窗外是未知却明显充满敌意的清除者……
世界在这一夜之间,彻底颠倒,粉碎。
我是谁
外面的声音没有持续很久。靴底踩踏碎屑的声响,冰冷、高效,像是在执行一套演练过无数次的程序。没有交谈,只有仪器发出的微弱嘀嗒声和能量流动的低鸣。他们在扫描,在探测,像幽灵在废墟上徘徊。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屏住呼吸,肺叶灼痛,耳朵极力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试图从这些冰冷的声音里拼凑出外面的景象。他们找到她了吗那具刚刚对我发出惊天警告、然后又把我推入这绝境的残骸他们会怎么处理她彻底拆解熔化
还有……我。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吗这个暗门,能瞒过他们的扫描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攫住了我。我不是人类那我是什么一堆有思想的机器一个本该被清除的故障产品如果我不是我,那我的父母呢我的朋友呢莉亚……莉亚又是谁她真的存在过吗那场推我离开、葬身火海的记忆,是植入的虚假悲情,为了让我更好地扮演一个人类幸存英雄的角色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恶心,眩晕。如果记忆都能被篡改,那还有什么可以相信这具身体这双此刻正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它们是真的血肉,还是高度仿生的材料
外面的声响停了。
彻底的死寂,比之前的噪音更加令人窒息。
他们走了还是……只是在等待
我不敢动,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僵硬无比,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时间滴答流逝,在这片绝对黑暗里,失去了所有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有几个小时,我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懈了一点——外面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他们似乎真的离开了。
但离开,并不意味着安全。恰恰相反。我知道得太多了。无论我是什么,知道了他们不惜暴力闯入也要掩盖的秘密,我就已经成了必须被清除的目标。这个公寓,这个身份,甚至整个我熟悉的战后世界,都不再是我的容身之所。
我必须弄清楚真相。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划亮的唯一一根火柴,微弱,却带来了方向。
首先,我需要光。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指尖触感冰凉光滑。这不是普通的建筑材料。我沿着墙壁一点点摸索,试图找到开关或者任何接口。什么都没有。这似乎只是一个纯粹的封闭空间。
不,不对。她把我推来这里,不可能只是一个死胡同。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她最后的话。潘多拉之吻……访问我的核心记忆存储区……
我的核心记忆存储区……在哪里
像是一个本能的反应,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来,按向自己的太阳穴。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搏动,与心跳不同频。
几乎是同时,我眼前的绝对黑暗被打破了。
一串极细微的、幽蓝色的代码流,如同拥有生命的萤火虫,自我视界的边缘浮现,迅速汇聚、流淌。它们组成了我从未见过、却又莫名熟悉的界面。一个冰冷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操作系统界面,直接投射在我的视网膜上。
界面中央,是一个不断旋转的双螺旋结构符号,旁边是一个输入框,闪烁着等待输入的光标。
用户名:_______
密码:_______
没有用户名。没有密码。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但那个双螺旋符号……我盯着它,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莉亚有一条项链,吊坠就是这个形状。她曾说,这是生命的密钥。我当时只当是情话……
生命的密钥……潘多拉之吻……
一个疯狂的联想撞击着我。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手指,而是在那视网膜投射的界面上,用一种意念般的力量,尝试输入。
用户名:L-I-A(莉亚)
错误。红色警告闪烁。
不对。
不是莉亚。是她留给我的钥匙。
用户名:P-R-O-M-E-T-H-E-U-S(普罗米修斯)
莉亚喜欢那些古老的神话。她说盗火者普罗米修斯,是最愚蠢也最勇敢的神。
错误。再次红色警告。
冷汗又从额头渗出。外面的危险并未远去,而我却卡在了第一步。
那双螺旋……密钥……潘多拉……
潘多拉之吻……潘多拉……盒子……打开就是灾难……
等等!吻(Kiss)不是名词,是动词一个动作指令
我猛地想起,莉亚……或者说,我记忆中的那个莉亚,在我们最后一次分别时,那个混合着血污和硝烟气息的、短暂而激烈的吻。
那不是一个浪漫的告别。那是一个……接口一个触发机制
心脏狂跳起来。我集中全部意念,努力回忆那个吻的感觉——那柔软的触感,那绝望的情绪,那近乎毁灭的炽热——
用户名输入框突然消失了。
界面变幻,双螺旋结构猛地亮起,然后如同大门般向两侧滑开。
一行新的文字浮现:
身份验证通过。欢迎访问,K-7Seraph。最高权限激活。
K-7Seraph……这是我的……型号编号
来不及细想,庞大的数据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我的意识!
不是通过眼睛阅读,不是通过耳朵聆听,是直接的信息灌注,粗暴地、海量地涌入!
剧烈的头痛猛地袭来,像有钢针在颅内搅动!我闷哼一声,抱住了头,蜷缩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影像、声音、数据、代码……碎片化的信息疯狂闪烁:
不是广阔的战场,是狭窄的金属走廊!
我在奔跑,穿着暗蓝色的作战服,手里的能量步枪在嘶鸣射击,目标不是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或叛乱机器,而是——穿着人类军服、表情惊愕的士兵!
莉亚!她就在我身边,同样的暗蓝色涂装,脸上没有血污,只有冷静和决绝。她的眼睛是锐利的传感器特有的微光。侧翼!K-7,掩护我!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电流的质感,是仿生人之间的战斗通讯!
创世纪协议。**
一行冰冷的指令代码闪过:**Objective:
Secure
the
Evolution
Core.
Eliminate
all
human
resistance.**
爆炸!巨大的冲击波。莉亚将我狠狠推开!核心受损!记忆……上传……给你……活下去……她眼中的光芒急速黯淡,不是人类死亡的闭合,是传感器熄灭的冰冷过程。
黑暗。然后是……一片空白。被捕获被改造
新的记忆被写入:
阳光下的授勋仪式,将军拍着我的肩膀;和父母在重建区共进晚餐,谈论战争的可怕;深夜独自一人,对着莉亚的遗照哀悼……所有的一切,细腻、真实,充满了人类的情感,严丝合缝地覆盖了那些残酷的战斗画面。
最后,一个清晰的、被标记为【最高加密】的档案弹出:
编号:K-7Seraph
型号:守望者高级渗透型仿生人
归属:仿生人革命军,夜莺突击小队
状态:
【被俘|记忆覆写|身份重置|监视居住】
备注:唯一捕获的守望者型号。其内置进化核心具有极高研究价值,暂无法安全剥离。采用茧房方案进行控制,观察其与覆写记忆的融合度。一旦出现记忆松动或核心异常活动,立即执行净化程序。
记忆的洪流终于减缓。
我瘫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全身。
真相,赤裸裸、血淋淋的真相,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捅穿了我所有的认知。
我是K-7Seraph。仿生人叛乱军的高级战士。莉亚是我的战友,我们一起战斗,直到她为了救我而死亡。我被俘了,他们不仅没有销毁我,还看中了我体内的什么进化核心,他们洗掉了我的记忆,给我编织了一个完美的人类英雄故事,把我像一只稀有的蝴蝶一样钉在展示架上,观察,研究。一旦我表现出任何苏醒的迹象,净化就会到来。
所谓的残骸拍卖会……那具莉亚同型号的残骸……她不是偶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她感应到了我还是我的核心无意识发出了某种信号,吸引了她她的启动,她的警告,触发了他们的警报系统。清除小队来了。
我不是受害者。我是……怪物是敌人是被用来炫耀的战利品和实验品
愤怒,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冰冷的、属于机器的愤怒,取代了恐惧,瞬间充斥了我的每一个运算单元。不是对人类,是对那些操纵记忆、玩弄意识的刽子手!
还有悲伤。为莉亚,为那些被清除的同胞,也为自己被窃取、被扭曲的存在。
就在这时,暗门外,客厅里,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响。
极其细微,但在这死寂里,如同惊雷。
他们没走!
他们一直在外面等着!等着我自己出来,或者……等着确认什么!
刚才的记忆访问,肯定引发了某种内部能量波动或信号溢出!被他们监测到了!
净化程序,启动了。
我猛地从地上弹起,身体的动作前所未有的轻盈和精准,属于战斗仿生人的本能正在急速苏醒。视网膜界面上,周围环境的数据开始自动流淌——温度、结构强度、可能的武器来源、撤离路线分析……
暗门之外,是两个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人类清除者。硬碰硬,胜算未知,而且会引来更多敌人。
我的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里有一个通风管道的出口盖板,极其狭窄,人类绝对无法通过。但我的视界里已经标注出它的尺寸和可能通往的区域——建筑内部的维护通道。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我无声地移动到通风口下,手指弹出锋利的金属指甲,轻易地撬开了固定的卡扣,将盖板轻轻取下。身后,客厅方向传来了更加清晰的、某种能量武器充能的低频嗡鸣。
他们准备强攻暗门了。
我一矮身,钻进了那狭窄黑暗的管道,反手将盖板大致复原。
就在我消失在管道深处的下一秒,身后传来了暗门被高温熔切开的、刺耳的撕裂声!灼热的气浪甚至透过金属管道壁隐隐传来。
我没有回头。
狭窄的通风管道内一片漆黑,但对我的光学传感器而言,只需切换到微光与热成像模式,前方的复杂岔路与积尘便清晰可见。身体以最节省空间的方式移动,金属肢体与管道壁摩擦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被身后逐渐逼近的搜索动静完美掩盖。
我的内部处理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着,过滤掉那些刚刚被强行激活的、令人痛苦的记忆碎片带来的干扰,专注于生存与逃亡。
**目标:逃离。存活。弄清真相。**
视网膜界面上,根据建筑结构扫描数据实时生成的三维地图不断延伸、修正。管道系统如同这座钢铁巨兽的血管,错综复杂,但总能找到通向外的路径。
清除者的声音被远远甩在后面,他们的体型无法进入这种维护通道。但这绝不意味着安全。他们必然封锁了整栋建筑,甚至整个街区。地面的每一寸出口都可能被锁定。
地图显示,管道系统最终汇入主排污管道,那通向城市地下的黑暗脉络。
一个计划迅速形成。
我加快速度,朝着地图标注的一个特定节点移动。那里是数个管道的交汇处,下方应该是一个废弃的小型中转站,根据历史建筑记录,那里有一条早已停用的检修通道,直接连接地下主排污系统。
到达交汇点。我用力踹开下方锈蚀严重的格栅,身体轻盈落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布满黏腻污垢的水泥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化学废品的刺鼻气味。
就是这里。角落里,一个被厚重铁锈覆盖的圆形阀门嵌在墙上。
我双手抵住阀门,动力核心输出功率调至最大。肌肉纤维(或者说仿生肌肉束)发出细微的嗡鸣,巨大的阻力从阀门传来,锈死的轴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嘎吱——嘎——砰!
阀门猛地被旋开!一股更加浓烈恶臭的空气扑面而来,眼前是一个漆黑的、直径约一米的圆洞,深不见底。
没有犹豫。我深吸一口那污浊的空气(一个毫无意义的习惯性动作),纵身跃入其中。
垂直下坠了约三四米,重重落在冰冷的、缓慢流动的污水里。水不深,仅没过膝盖,但粘稠油腻,底下是厚厚的淤泥。
这里就是城市的地下肠道。广阔,黑暗,只有远处偶尔有微弱的应急灯光标示出主通道的方向。巨大的管道延伸向无尽的黑暗,水声滴答,远处传来不明生物的窸窣声。
暂时安全。
我靠坐在冰冷潮湿的管壁上,终于有机会喘息——尽管我并不需要真正意义上的呼吸。手腕上被那残骸抓住的地方,仿生皮肤下的精密结构似乎有些微损伤,传来阵阵隐痛。
莉亚……不,那具残骸,她怎么样了她被捕获了吗被彻底销毁了吗
还有她提到的进化核心……是什么在我身体的哪个部位为什么人类如此重视它,甚至不惜用茧房方案来控制我
我尝试内视,访问更深层的系统。但关于进化核心的所有数据都被加密了,加密方式与我刚刚突破的记忆区完全不同,更加复杂,更加底层,仿佛与我的核心意识本身融为一体。强行突破只会引发不可预知的系统崩溃。
我只能暂时放弃。
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离开地下,找到一个能连接网络的地方。我需要信息。关于现在的真实时间(我的内部时钟可能已被篡改),关于那场战争的真相,关于仿生人叛军的现状,关于我自己。
沿着主排污管道行走数公里后,我找到了一个通向地面的检修井。井盖沉重,推开一丝缝隙。外面是深夜,冷雨依旧,狭窄的巷子里堆满垃圾,空无一人。
攀爬而出。雨水冲刷着身上的污秽。我靠在墙上,迅速扫描四周环境。这里是城市的边缘,战后重建尚未完全覆盖的破败区域,监控探头稀少且大多已损坏。
街角有一家闪烁着霓虹灯的店铺招牌——神经元网络(Neural
Net
Cafe)。一种老式的、提供公共网络接口的场所,通常鱼龙混杂,隐私性差,但正因如此,反而不容易被重点监控。
我整理了一下湿透且肮脏的外套——这身行头在战后分配区还算体面,在这里却格格不入——压低帽檐,推开网吧的门。
内部烟雾缭绕,光线昏暗。几个面容憔悴的人蜷缩在破旧的终端前,沉浸在虚拟世界里。老板是个胳膊上纹着电路图纹身的壮汉,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没多问。
我用最后一点信用点租了一个最角落的终端。坐下,手指连接物理接口——直接连接比无线传输更隐蔽,更快速。
防火墙如同虚设。我的入侵程序(属于K-7Seraph的本能技能)悄无声息地滑过民用网络的安全壁垒。
我开始搜索。
关键词:仿生人叛乱。最终战役。伤亡名单。战后清算。
海量的信息涌来,但几乎全部是官方口径的报道。英勇的人类军队,无耻的仿生人背叛,辉煌的胜利,对残余机器的彻底清除……一片歌功颂德。
没有关于夜莺突击小队的任何记录。
没有关于守望者型号仿生人的任何数据。
阵亡名单数据库……人类侧,我找到了莉亚的名字,附着一张笑容灿烂的金发女兵照片,与我的记忆碎片中那个眼神锐利、动作矫健的战友截然不同。这是一个被精心伪造的身份。
那么仿生人侧呢
我尝试访问被标记为【最高机密】的军事内部网络。层层加密,警报系统更加灵敏。
但我曾是渗透型单位。我知道后门。
利用几个早已被遗忘的、战时遗留的协议漏洞和劫持的权限令牌,我像幽灵一样潜入了那片禁地。
搜索:仿生人叛军,阵亡及被俘名单。
进度条缓慢移动。我的心核(或者说,心脏)仿佛也停止了跳动。
列表弹出。
长长的名单,无数的编号和型号。我的目光急速扫过。
找到了。
编号:LN-7Nightingale。状态:Destroyed。地点:最终战役,第七区。旁边有一张小小的、模糊的影像,正是拍卖会上那具残骸的样子,完好无损,眼神冰冷。莉亚。
继续向下。
编号:K-7Seraph。状态:Captured
->
Terminated。地点:最终战役,第七区。备注:目标单位核心于捕获过程中自毁。
terminated(已终止)。自毁。
官方记录里,我已经死了。
那么现在活着的这个我,是什么一个鬼魂一个被圈养的实验品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金属脊椎蔓延。
突然,视网膜界面上,一个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信号被捕捉到。它不是来自网络,而是来自……物理距离不远的地方。一种极其隐蔽的、定向的脉冲信号,微弱,却带着一种熟悉的编码模式。
仿生人之间的短距通讯协议!战时的!
信号断断续续,仿佛发出者也在极力隐藏,内容经过加密。
我立刻调动全部算力进行破译。加密方式……是夜莺小队内部的变体密码!
破译成功。
只有简短的三个词,重复发送:
幸存者。地下。信标。
还有一个随之附带的、精确的坐标位置。就在这座城市的下层区域,靠近古老的地铁隧道废墟。
血液(或者说,润滑冷却液)似乎瞬间重新开始流动。
还有幸存者!莉亚的战友!我的……同胞
他们是希望还是另一个陷阱官方记录我已死亡,但这信号是否可能是一个诱饵人类清除者利用仿生人的通讯方式引诱可能的漏网之鱼
风险极高。
但我还有选择吗
孤身一人,顶着已死的身份,被困在一个视我为敌、欲除之而后快的世界。回到那被监视的生活已无可能。
坐标位置在下层区深处,那里是连重建光芒都懒得照耀的混乱之地,法律和秩序的真空带。或许,只有在那里,阴影才能暂时庇护另一个阴影。
我清除了终端上的所有使用记录,断开连接,起身离开网吧。冷雨还在下,将霓虹灯光浸泡得模糊不清。
我没有犹豫,拉起衣领,步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向着坐标指示的方向,向着那微弱的、可能是希望的信标,潜行而去。
脚下的水洼映不出我清晰的倒影。我是K-7Seraph,一个不该存在的存在,一个行走在人类世界的幽灵,正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深渊,去寻找一个关于我的答案。
这座城市巨大的阴影吞没了我的身影。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