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掠过麦田的影子 > 第一章

第一部分:夏日的涟漪
记忆里的那个夏天,是被无限拉长的白昼,是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土路,是永无止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蝉鸣。1998年的清河镇,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琥珀,凝固在南方起伏的丘陵与无垠的麦田之间。一切都很慢,慢得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带着黏稠的阻力。
我叫陈星,那一年我十岁。我的整个世界,大抵就是清河镇巴掌大的地盘:从家门口歪脖子的老槐树,到镇东头潺潺流过的小清河,再到镇子西边那片一直蔓延到山脚下的、在夏日阳光下翻滚着金色波浪的麦田。我的暑假没有钢琴班,没有奥数课,只有仿佛永远也挥霍不完的时间,以及和我共享这一切的最好的朋友——小海。
小海比我大一岁,胆子却好像比我大十倍。他是我们所有冒险行动的发起者和总司令。那天午后,我们刚刚从黏腻的午睡中挣脱出来,额头上还印着竹席的红痕。太阳依旧毒辣,柏油路面软塌塌的,仿佛快要融化。
抓知了去小海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含糊不清地提议,汗珠顺着他黑黝黝的鼻尖滚落。
我摇摇头,树荫下的蝉叫得正凶,但那声音听久了,反而让脑袋更加空空荡荡。没劲,西头麦田那边的早被二毛他们掏完了。
那去废磨坊那边瞅瞅听说里面住了只大花猫,肥得很。小海眼睛亮了一下,他总是对镇子上各种边边角角的传说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
废弃的磨坊在镇子的最边缘,紧挨着那片广阔的麦田。大人们常说那里不安全,结构不稳,让我们少去。但越是禁止,对我和小海来说,就越像一块磁石。我们沿着被麦芒划得有些刺痒的田埂小路,一前一后地走着。空气中弥漫着麦秆干燥的香气和泥土被曝晒后的味道,远处的地面蒸腾起扭曲透明的波纹,整个世界都在热浪中微微晃动。
磨坊比记忆中更加破败,红砖墙斑驳脱落,木窗棂朽烂不堪。我们绕着它走了一圈,除了几只惊慌失措的耗子,并没发现什么值得一提的宝藏或巨兽。百无聊赖之下,我们席地坐在磨坊投下的一小片可怜的阴影里,看着眼前金色的麦浪在微风中一起一伏,像某种巨大生物的缓慢呼吸。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单调的韵律催眠时,一种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起初极其微弱,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从耳蜗深处响起。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不像我听过的任何拖拉机、摩托车或者甚至镇上空偶尔飞过的老式农用飞机的引擎声。它更……平滑,更像是一种高频的振动,
humming,让人的牙齿根部隐隐发酸。
啥声音小海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的慵懒一扫而空。
我侧耳倾听,那声音正以惊人的速度由远及近,音量并不震耳,却带着一种奇怪的穿透力,仿佛能无视距离,直接敲打在鼓膜和胸腔上。蝉鸣不知何时完全停止了,周遭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嗡鸣声。
我们不约而同地跳起来,冲出阴影,仰头望向声音传来的东北方向天空。
然后,我们看到了它。
一个银色的物体,正以极低的高度,慢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速度,掠过麦田的上空。它飞得那么低,我甚至觉得如果站在磨坊的屋顶上,跳起来就能摸到它。它的形状是我从未见过的——既不是鸟,也不是飞机。更像一个被稍稍压扁了的、边缘流畅的三角椭圆体,光滑得不可思议,没有任何可见的缝隙、窗户、舱门或是标志。午后的阳光直射在它表面上,反射出一种冷冽、纯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芒,却不刺眼,那银光仿佛被它自身吸收后又温和地释放出来。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它的飞行方式。它完全违反了我和小海所知的任何物理常识。没有翅膀,没有螺旋桨,没有喷气的火焰。它就那样无声地(那嗡鸣声似乎是它内部发出的,而非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平稳滑行,仿佛不是在空中飞行,而是在某种看不见的轨道上悬浮移动。在飞到麦田中央时,它甚至做了一个清晰而锐利的直角转弯,没有任何倾斜,没有惯性作用的痕迹,就像一个被无形的手指随意拨动的棋子,流畅得令人心悸。
它巨大的、沉默的阴影缓缓地从麦穗上扫过,所过之处,麦穗并没有被气流压弯,它们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态,仿佛那阴影是没有重量的。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又或许只是短短几秒。我和小海像两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张着嘴,仰着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震惊、茫然,还有一种源自本能最深处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们。那不是对已知危险的害怕,而是对某种完全未知、无法理解的事物的最原始战栗。
那银色的造物继续以那种缓慢而诡异的姿态滑行,最终消失在了远处墨绿色的山丘棱线之后。
它一消失,那低沉的嗡鸣声也像被刀切断了一样,戛然而止。
世界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蝉鸣再次响起,而且叫得更加响亮,仿佛要拼命弥补刚才的沉默。太阳依旧炙烤着大地,麦浪依旧在风中摇曳。一切都和几秒钟前一模一样,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绝对的寂静重新降临,但此刻的寂静却充满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和小海僵硬地转过头,对视着。都能从对方苍白的脸上看到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同样巨大的困惑。
刚……刚才那是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小海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一种极度恐惧与极度兴奋混合的火焰。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飞机!你没看到吗那种样子的飞机!肯定是!UFO!外星人的飞机!他用力地挥着手臂,试图强调他的发现,电视里放过的!就是那样的!银色的,飞起来没声音,还会直角拐弯!
UFO外星人这些词汇从电视节目里蹦出来,猛地砸进现实,让我一阵眩晕。我的心跳依旧很快,一种冰冷的感觉顺着脊椎爬升。小海的兴奋感染不了我,我感受到的更是一种巨大的不安。它……它飞得太低了……而且,为什么一点风都没有我喃喃道,回想它掠过麦田时,麦穗纹丝不动的诡异景象。
所以才是外星人的啊!小海几乎是在尖叫,他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抖,我们看到了!陈星!我们就它看到了!别人肯定没看到!
我们要不要……告诉大人我迟疑地问,脑子里闪过父亲那张总是带着务实和些许不耐烦表情的脸。
不行!小海立刻否决,表情变得严肃而神秘,大人肯定不会信!他们会说我们小孩子眼花,或者说是我们在做梦!你爸肯定这么说!我们得保密,听见没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恐惧感依然存在,但一种共享巨大秘密的、沉重的纽带已经在我们之间形成。那个下午,清河镇一如既往的宁静和慵懒被彻底打破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们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
我们再次望向那片空无一物的、蔚蓝得有些虚假的天空。那里什么也没有,但它已经和几分钟前完全不同了。它变得深邃、陌生,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和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冰冷而沉默的秘密。
那个银色的影子,不仅掠过了麦田,也永远地掠过了我们那个夏天,以及此后所有的记忆。
第二部分:秘密与追寻
那个夏天的基调,被彻底改写了。磨坊旁的初次遭遇,像一颗投入平静水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白日的燥热依旧,蝉鸣依旧撕扯着空气,但我们——我和小海——再也无法回到之前那种纯粹无忧的、只在溪边和田野里追逐打闹的状态了。一种隐秘的兴奋和不安,像麦田里潜藏的热风,时刻包裹着我们。
最初的震惊过后,小海的恐惧迅速被一种灼热的好奇心所取代。他成了我们两人中的首席调查员,或者说,狂热信徒。
肯定是飞碟!外星人的!他斩钉截铁地说,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电视里放的都没我们这个厉害!你看到它怎么转弯的吗根本不像飞机!
我则更多是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那东西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是机械,它的移动方式违背了我所知的任何物理规律,给人一种冰冷的、非生命的感觉,但又确确实实在观察着什么。这种矛盾让我夜里睡不踏实,有时会莫名惊醒,耳朵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奇特的、低沉的嗡鸣Humming,但窗外只有一片夏夜的寂静。
我们的秘密只保守了不到两天。就在第一次目击后的第三个黄昏,它又来了。
当时我们正在镇子北面的水库边扔石子打水漂。夕阳把水面染成一片碎金,空气开始微微凉爽。突然,那种熟悉的、几乎要钻进骨头缝里的低频振动又出现了。
来了!小海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我们同时抬头。还是它。那个银色的、光滑得没有一丝缝隙的扁平物体,像一片被夕阳点燃的诡异叶子,正从远处丘陵的轮廓线上缓缓滑出。它飞得依然很低,几乎是贴着水库另一岸的树林树梢,慢得令人窒息。它再次表演了那种违反常识的移动方式——没有任何预兆地,在空中做了一个短暂的、完全静止的悬浮,然后以一种平滑到极致的、近乎直角的角度转向,沿着水库的边缘缓慢移动,仿佛在测量或者扫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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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恐惧感少了,但那种被某种巨大未知之物窥视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我们屏住呼吸,直到它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渐暗的天色里,仿佛被暮色吞噬。
你看到了吗!它停了一下!就一下!小海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它在看我们!肯定是在看我们!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了自认为系统化的调查行动。小海从他当会计的舅舅那里偷来一本厚厚的空白账簿,我们把它当成调查日志。小海用他歪歪扭扭但极其认真的字,在第一页写上:清河镇未知飞行物调查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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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密。后面几页,他画了镇子周边区域的粗糙地图,用铅笔在上面标注每次看到那个(我们开始用这个词指代它,仿佛给它命名就会带来危险)出现的地点和一个大概的时间:X月X日,黄昏,废弃磨坊;X月X日,傍晚,水库北岸;X月X日,天刚蒙蒙亮,旧矿场边缘……
记录时间是个难题,我们都没有手表,只能靠天色和回家吃饭的时间倒推,所以记录上总是写着大概太阳落山一半的时候或者我妈刚喊完回家吃饭不久。
我们还动用了高级装备——我父亲那副看球赛用的、漆皮已经剥落的双筒望远镜。我们轮流把它挂在脖子上,在它可能出现的区域巡逻,脖子被晒得脱皮,望远镜沉甸甸地坠得生疼。但每次都是徒劳。它出现得毫无规律,而且总是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往往是当我们松懈下来、开始抓蚂蚱或者抱怨天气太热时,那种独特的Humming声才悄然降临。等我们手忙脚乱地举起望远镜,它通常已经飞到了视野之外,或者因为飞行姿态过于诡异,在镜筒里也只能捕捉到一团模糊的、晃眼的银光。
真正的线索,并非来自我们的主动观察,而是来自周围环境的微妙反应。
有一次,它掠过镇子最边缘的一户农家麦田。我们趴在远处一个土坡后面,心脏怦怦直跳。等它消失后,我们注意到,那户人家院子里原本吠叫得很凶的大狼狗,此刻却夹着尾巴,蜷缩在窝棚的最里面,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极其恐惧的低哼,身体还在微微发抖。那不是面对陌生人的警惕,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源自本能的战栗。
后来我们刻意留意了几次,发现几乎每次它出现的前后,附近村庄的狗都会异常沉默,或者表现出类似的恐惧。这发现让我们既兴奋又害怕。它无声无息,却能震慑生灵。
谜团的另一块碎片,来自爷爷。
一个晚饭时分,电视里播放着新闻,父亲谈论着厂里的事情。我和小海在饭桌下用脚暗号交流着下午又一次徒劳的蹲守,我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怎么就找不到它规律呢……
正在默默抿着白酒的爷爷,筷子停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睛看向窗外黑黝黝的麦田,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情,喃喃自语道:银影子过麦田嘞……老话讲,麦子低头不吭声,不是天赐,就是天收……
饭桌一下安静下来。父亲皱起眉头:爸,你跟孩子瞎说些什么老黄历呢。
爷爷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低下头继续吃饭,再也不发一言。但那句话,像一句古老的咒语,带着一种不祥又神秘的意味,深深烙进了我的脑海里。银影子,他叫它银影子。这比小海的UFO听起来更诡异,更贴切,仿佛那是某种自古以来就潜伏在田野之上的东西。
镇上并非完全没有传言。杂货店老板,那个消息最灵通的中年胖子,有一次我们去买汽水时,听到有大人问他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怪事。他一边找零钱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哦,你说老张头喝醉了看到的那个玩意儿怕是市里那边搞什么新式飞机测试吧飞得低,不让咱们老百姓知道呗。
这种解释大人们似乎普遍接受,或者干脆懒得去深究。我们试着向父亲提过一次,语气尽量装得像是纯粹的好奇。
爸爸,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一种飞机,没声音,还能直着拐弯
父亲正忙着修自行车,头也没抬:胡扯。哪有那种飞机。肯定是你们看花眼了,要不就是谁放的遥控模型,现在稀奇古怪的玩具多了去了。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探讨的余地,只有基于常识的断然否定。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有空多看会儿书。
成人世界的这种务实和忽视,像一堵厚厚的墙,把我们的发现隔绝在他们认知的真实之外。这反而加深了我和小海之间的同盟感,但也悄然加剧着我们内部的张力。
小海越来越大胆,他甚至提议下次试着朝它出现的方向追过去,或者晚上偷偷溜出去到旧矿场深处埋伏。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渴望近距离接触、甚至揭开真相的火焰。
而我,却被爷爷那句话和狗的反常吓得越来越怯懦。那个银色的影子带来的不再只是好奇,更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它是什么它为什么要来它天赐还是天收我的噩梦越来越频繁,梦里那无声的银色物体无限扩大,笼罩了整个麦田,而我站在田埂上,动弹不得。
我们依然一起行动,依然共享着那个笔记本和望远镜,依然为每一次可能的出现而心跳加速。但当我们趴在草丛里,听着那诡异的Humming由远及近时,我能感觉到,小海的身体因兴奋而紧绷,而我,则是因为恐惧。
我们共同守护着这个夏天的秘密,但追寻的方向,似乎已经从同一个点,悄然走向了微妙的不同岔路。麦田上的影子,掠过的不仅仅是小镇的天空,还有我们原本紧密无间的童年。
第三部分:近距离接触
小海的预测与其说是科学推断,不如说是一种基于狂热信念的执拗。他翻着那本写满歪扭字迹和简易路线图的练习本,指着两天后的满月之夜,信誓旦旦地对陈星说:就是这里,水库那边!它肯定还会来!这次我们得离近点,看得清清楚楚!
陈星的心猛地一缩。那次近距离的嗡鸣和被注视的错觉至今仍在他噩梦里回荡。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但看着小海因兴奋而发亮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一种他无法企及的勇气(或者说是鲁莽),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害怕那个银色怪物,但也害怕被小海看作胆小鬼,害怕被排除在这巨大的秘密之外。这种矛盾的撕扯让他寝食难安。
满月前一天,爷爷坐在门槛上抽烟袋,浑浊的眼睛望着异常明亮的月亮,忽然没头没脑地又嘟囔了一句:月头圆,影子长,水里的东西要上岸瞧月亮……陈星心里咯噔一下,想问个明白,爷爷却只是磕磕烟袋锅,起身回屋了。这句模糊的谚语像一滴冰水,落进他本就不安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父亲则一如既往地务实。晚饭时陈星试探着问:爸,水库那边晚上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父亲头也没抬:能有什么水蚊子特别多晚上不许去那边玩,水深,危险。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包裹了陈星。成人的世界坚固、理性,却像一堵厚墙,将他所有的困惑和恐惧都轻飘飘地弹了回来。
决定性的夜晚终于来临。月亮大得惊人,像一只冰冷的、巨大的银盘悬在天幕,将清辉泼洒下来,地面的一切都拖曳着浓黑的影子。白天的燥热褪去,夜风带着水汽和野草的腥气,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小海如约而来,他甚至装备了一把旧手电筒和一根木棍,像个即将出征的猎人。陈星则空着手,只觉得手心冰凉,不断渗出冷汗。两人瞒着家人,一前一后溜出镇子,走向水库。
夜晚的野外与白天的熟悉感截然不同。稻田变成了黑黢黢的、深不可测的丛林,远处的山丘像匍匐的巨兽。蝉鸣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虫子的唧唧声,忽远忽近,更衬出四下的空旷死寂。每一步踩在干枯的草梗上,发出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仿佛在向黑暗宣告他们的到来。陈星的心脏跳得又快又重,几乎要撞破胸膛。他紧紧跟着小海,生怕落下一步就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
水库在月光下像一大块沉黑的玻璃,倒映着月亮和稀疏的星子,平静得令人心悸。小海选择埋伏的地点是水库边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丛,正好能俯瞰一大片水面和岸边的一小片滩地。两人蜷缩进去,枝叶刮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时间在寂静和紧张的等待中缓慢流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虫鸣似乎消失了,风也停了,只剩下他们压抑的呼吸声和自己如擂鼓的心跳。陈星开始怀疑小海的判断,也许一切都是他们的幻想,那个银色飞行器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想法甚至带来一丝解脱。
就在陈星的恐惧渐渐被疲惫和寒意取代时,它来了。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由远及近的声音。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刚刚才被允许显形。
它悄无声息地悬浮在水库中央上方,比之前任何一次看到的都要低,几乎就贴在水面上方一两米的高度。满月的光华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它身上,那银色的表面光滑、冷冽,反射着月光,却不带一丝暖意,像某种绝对零度的金属,或者巨大的、打磨过的贝壳。它的形状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看得更清晰——一个完美的扁平椭圆,边缘毫无接缝,看不到任何类似舷窗、舱门、引擎或标识的结构,简洁得令人窒息。
它静止在那里,绝对的静止,下方的水面甚至没有因为它的存在而泛起一丝涟漪。那种低沉的、仿佛能穿透骨头的嗡鸣声又出现了,这一次不再遥远,而是直接作用于他们的感官。陈星感到牙齿发酸,头皮发麻,耳膜有一种被压迫的胀痛感。这声音不像是在空气中传播,倒像是直接从他们颅内响起。
小海激动得浑身发抖,死死抓住陈星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用气声说:看!看到了吗!我就知道!
陈星却无法感到兴奋。一种巨大的、原始的恐惧攫住了他。那冰冷的、毫无生命气息的造物悬浮在那里,仿佛一个绝对的、来自未知领域的他者。它不是在飞行,而是在*存在*。他再次产生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眼睛,而是来自那整个光滑的、漠然的银色表面。它仿佛在看着这片水,这片土地,以及……他们藏身的灌木丛。时间仿佛凝固了。那飞行器悬停了漫长的一分钟,或许更久,像一尊在月光下进行某种无声仪式的神祇(或恶魔)。
然后,小海动了。
极度的兴奋压倒了他最后一丝恐惧。他猛地挣脱陈星,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出了灌木丛,奔向水边。他挥舞着手臂,对着那静默的飞行器大声喊叫起来:嘿!你是什么!下来啊!
陈星吓得魂飞魄散,想喊他回来,喉咙却像被扼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浑身僵硬。
小海见飞行器毫无反应,竟弯腰捡起一块鹅卵石,用尽全力向它扔去!
石头划破空气,飞向那银色的椭圆。就在它即将触碰到那光滑表面的前一刹那,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石头仿佛击中了一层看不见的、坚韧的屏障,它不是被弹开,而是像失去了所有动能般,微微偏离了轨迹,悄无声息地落入水中,只激起一小簇几乎看不见的水花。
飞行器对此依旧漠不关心。它悬浮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那低沉的嗡鸣频率也未曾波动。
然而,几秒之后,它动了。
不是常规的加速。是毫无征兆的、违反物理常识的瞬间启动。前一秒它还绝对静止地悬停在那里,下一秒,它就像一道被抹去的银色流光,以一种人类视觉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笔直地、沉默地射向深邃的夜空。没有声音,没有气浪,没有任何告别或警告。
它几乎是瞬间就缩小成了一个银点,然后融入了漫天繁星之中,再也无法分辨。仿佛它从未存在过,刚才的一切只是月光投下的集体幻觉。
巨大的嗡鸣感消失了,牙齿的酸麻感褪去了,耳压恢复了正常。夜虫重新开始唧鸣,微风再次拂过草叶。世界恢复了夏夜的常态。
但有些东西被永远地改变了。
小海还呆呆地站在水边,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刚才的狂热和勇气似乎也被那道银光一同带走了,只剩下空壳般的茫然。陈星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掌控权,双腿发软地从灌木丛里跌撞出来,走到小海身边。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苍白的脸上看到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撼与迷茫。
他们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
巨大的、超出理解范围的未解之谜,像那晚的月光一样,冰冷而沉重地笼罩了他们。它不是带来答案,而是挖出了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深渊。
回家的路沉默而漫长。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两个摇曳的、失魂的幽灵。
那天晚上,陈星病倒了。额头滚烫,浑身发冷,陷入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境:银色的巨鸟掠过麦田,麦子不是低头,而是燃烧起冰冷的火焰;水库的水沸腾翻滚,无数没有面孔的影子从水底走上岸;爷爷的谚语变成扭曲的符文,在空中盘旋;而那光滑的银色表面始终悬在梦境深处,无声地注视着他……
高烧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低沉穿透一切的嗡鸣,直接在他的脑髓深处回荡。
第四部分:余波与遗忘
夏末的燥热并未完全退去,但某种东西已经从清河镇的空气中抽离了。蝉鸣依旧,却少了那份撕心裂肺的尖锐,变得有些敷衍和疲惫。阳光依旧灼人,但倾斜的角度拉长了影子,给万物镶上了一条略显萧瑟的金边。那个被秘密和恐惧炙烤的夏天,正不可逆转地走向它的尾声。
陈星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星期。那天夜里被小海半拖半扶地弄回家后,他就陷入了持续的高烧。梦境光怪陆离,支离破碎:无边无际的银色冰冷表面,一种无声的、无处不在的注视,麦田倒伏成诡异的漩涡,爷爷古老的谚语像咒语一样在耳边反复回响,还有那低沉的、让牙齿酸麻的嗡鸣,它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从他骨骼深处震颤出来……他时而在梦魇中惊厥,时而又陷入一种疲惫至极的昏沉。
母亲用浸了冷水的毛巾敷在他的额头,眼里满是担忧和不解。父亲下班回来后,皱着眉头摸了摸他的额头,沉声道:肯定是那天晚上跑出去野,灌了夜风,中了邪暑。
他在邪暑两个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似乎想用这个带着些迷信色彩的词汇,覆盖掉任何其他更离谱的可能性。他拒绝将儿子的病与任何怪力乱神的东西联系起来,那架可笑的模型飞机或者军事气球的话题,在这个家里成了暂时的禁忌。
只有陈星自己知道,这病根,不在风中,不在暑气里,而在那晚水库边,在那片冰冷的、漠然的银色阴影之下。那种渺小如尘埃、被完全看透却又被彻底无视的战栗,已经钻进了他的骨髓。
当他终于能摇摇晃晃地下床,走到窗边时,发现世界似乎一如既往。镇子的炊烟依旧袅袅,远处田地里的人影依旧忙碌。仿佛那个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夜晚,只是高烧馈赠的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
小海来看过他几次。第一次来时,他坐在陈星床边的椅子上,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过去的兴奋和大胆从他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的沉默。他没有再提外星人、飞碟或者任何与之相关的词汇。
你……好点没小海干巴巴地问,眼睛看着窗外。
嗯。陈星的声音虚弱沙哑。
又是一阵沉默。
它……后来再没来过。小海最终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更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一个与他们两人都已无关的事实。
哦。陈星应了一声。
那次之后,小海来的次数少了,即使来了,话题也变成了即将播出的动画片,或者新学期可能要换的数学老师。他们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而坚韧的隔膜。那个共同的、巨大的秘密没有让他们更亲密,反而像一块过于沉重的巨石,横亘在中间,他们心照不宣地绕开它,因为谁都没有力量再去撬动或谈论它。一种奇怪的疏远开始弥漫,紧密,因为他们共享着绝无仅有的经历;疏远,因为他们无法就这经历交流任何一个字。小海的眼神里,多了些陈星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某种过早到来的、对世界复杂性的懵懂认知,以及一丝被超乎想象的事物击败后的沉寂。
爷爷在某天傍晚端来一碗冰糖炖梨,放在陈星桌上。他粗糙的手掌摸了摸孙子的额头,确认热度已经退了。他浑浊的眼睛看着陈星,似乎想说什么。陈星抬起头,心里涌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爷爷能再次说出那句谚语,或者任何能解释他梦中混沌的话语。
但爷爷只是咂了咂嘴,最终说道:病好了,就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小子娃,结实得很,别瞎想。
那扇可能通往古老解释或神秘共鸣的门,也被轻轻关上了。成人世界用一种温和却坚定的方式,将那个夏夜的异响,重新定义为一场需要被阳光驱散的瞎想。
镇上并非完全没有痕迹。杂货店门口,偶尔还能听到零星的议论。
听说老张家那晚的狗叫得忒邪乎,结果第二天一看,窝在墙角筛糠呢。
是不是后山有什么野物下来了
我看未必,王老五喝醉了那天,非说看见个亮闪闪的东西钻云里去了,快得跟鬼一样……
但这些传言就像水面的涟漪,轻轻荡开几下,也就消失了。没有新的佐证,没有再次出现,它们很快就被新的家长里短、庄稼收成、物价涨跌所淹没。那个怪飞机的故事,逐渐褪色成一个无足轻重的谈资,一个夏日里众多奇闻怪谈中并不格外突出的一则,甚至它的细节也开始在口耳相传中变得失真——有人说是着火的流星,有人说是部队的新装备,有人干脆断定就是几个小崽子眼花看错了。
它成了清河镇集体记忆档案里一份被随意归置、蒙上灰尘的卷宗。
新学期开学了。陈星和小海背上了新书包,走进了五年级的教室。白色的衬衫,蓝色的裤子,红领巾系在胸前。教室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暑假余留的散漫气息。老师站在讲台上,说着新学期的规矩和期望。
陈星坐在窗边,目光有时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远处镇子边缘那连绵的麦田。麦子已经快完全黄了,在初秋的阳光下像一片金色的海洋。偶尔,极高远的天空中会有一道白色的、细细的航迹云,那是正常的、被认知的、属于人类世界的飞机留下的。
他会立刻认出那不同。那种缓慢、低沉、违反物理规则的掠过,与眼前这高速、遥远、符合常识的飞行,截然不同。
那个秘密在他心里沉淀下来,不再像最初那样尖锐刺人,而是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磨钝了的存在。一部分的他的确希望遗忘,希望将它彻底埋进那个夏天的尽头,重新变回一个只关心考试成绩和动画片的普通孩子。但另一部分的他,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的好奇与迷恋,却将那晚的每一个细节——银色的冷光、无声的悬浮、牙齿的酸麻、被注视的感觉——都牢牢地镌刻在了记忆的最深处。他知道,有些问题,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了。这种认知,
itself,就是一种悄然的成长,一种告别绝对天真、接纳世界存在不可知谜题的沉默仪式。
第五部分:回声
许多年后的一个黄昏,陈星加完班,回到位于城市高层的公寓。窗外是灰蓝色的雾霾和璀璨却疏离的都市灯火。他脱下西装,电视里正无声播放着一则国际新闻:某国披露了一种新型高空侦察机,画面中一个模糊的银色飞行器剪辑一闪而过。
就在那一刻,城市背景音里某种变电箱的低频嗡鸣,或者仅仅是新闻画面那惊鸿一瞥的形状,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撬开了他记忆深处那个被封存已久的盒子。
1998年夏天的热浪、麦田的沙沙声、那令人牙齿发酸的奇异震动,以及那个悬停在水库上方、泛着冷冽月光的银色魅影,裹挟着当年全部的恐惧与震撼,汹涌而至,清晰得骇人。
他下意识地试图用成人的逻辑去解构它。是某国早在九十年代就潜入腹地的秘密实验飞行器一群孩子因暑热产生的集体幻觉或者,仅仅是某种罕见的光学大气现象他甚至查过资料,那时最先进的无人机也绝无那般鬼魅的飞行姿态和绝对的静默。每一个理性的解释,在碰到记忆里那份无比真切的、超越物理法则的体验时,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般蒸发殆尽。
他忽然明白了。那件事,和那个漫长的夏天一起,已然成为一个孤立的、闪光的碎片,永恒地镶嵌在他的过去里。它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否定。它不是一个待解的谜题,而是一段关于世界无限可能性的确凿体验,定义了他内心深处对未知始终保有的那一份敬畏与好奇。
他拿起手机,翻到小海的号码。那个曾经一起奔跑、发誓要保守秘密的伙伴,如今在另一座城市为生活奔波。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两人寒暄着工作、家庭,语气熟稔却透着成年人的客套。一阵沉默降落,电话两头仿佛都能听到对方那欲言又止的呼吸。
最终,谁也没有提起那只银雀,那个夏天。他们默契地守护着那个早已过期的秘密,如同守护着各自内心深处那片最终未能迈入的麦田。
挂掉电话,陈星走到窗前,凝视着被霓虹灯染红的、看不见星星的夜空。他仿佛又在寻找什么,寻找一个掠过记忆麦田的影子,一个永远失去了的、关于世界还充满奇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