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北舞渡镇 > 第10章
赶场日,北舞渡的早晨又回到热闹里。
豆浆摊的雾气先腾起来,油锅一声声“嗞啦”地唱;卖布的把成色最好的花布翻到顶,阳光一照,红得像新熟的柿子;牲口市那边牛叫一声带回音,像在槐树冠里转了一圈才落地。
林河揣着昨晚父亲留给他的两枚钢镚,沿着街心慢慢走。他没往北看——“别往北看”像一根线,勒在心口——却又忍不住把眼神在街角各处掠一圈。他寻的不是风向,而是那一抹熟悉的碎花裙。没看见。倒是看见一面写着“旧书”的小旗。
小旗插在一只木匣上,木匣钉得结实,上头钉了四个生了锈的铜角,角上各挂着一只小铃。风一来,铃便响,声音不大,却干净,像被人掐住后又放开的银线。
摊主戴一副旧眼镜,镜框掉了漆,镜片边上细细裂着。他把书一摞摞码开:有《县志》旧刻,有谁从哪家书柜里翻出的“算学入门”,有戏本子《十二月花名》,还有一叠铅印小册子,纸张淡黄,封皮被太阳晒得起泡。他背后靠着一只旧皮箱,皮箱上用白粉笔写了两个字:志远。
——志远老师。
“志远老师也摆摊?”林河讶然。昨儿个还见他在铁匠铺边捏着一把钉子,如今这会儿又支起小旗卖书。
志远推了推眼镜,算是笑:“摆摊不丢人,读书不丢人,卖书也不丢人。丢人的,是把书里的东西拿去害人。”
“害人?”林河没懂。
“比如,”志远从皮箱侧兜掏出一卷薄薄的纸,“把这类抄件拿去换酒喝。”
他把纸摊开,纸边压着一只镇纸——一块打磨得圆润的黑铁片。纸上是拓来的线图:十三块石头排成弧,旁边写着小字:“北渡十三石;奇数为列;立于丑寅交界”。最下角,铅笔歪歪写着四个小字:“勿向北望”。
林河心跳“咚”地一下:“这图……从哪来的?”
“旧档案里拓出来的。十年前。”志远把纸一收,“那时我还是知青。”
他把小旗往前挪了挪,让更多人看见。果然,有几个识字的凑过来,指着《县志》翻翻看。更多的人只是摸摸旧书脊,叹一口气,就像叹自家屋里的旧木柜。
“老师,您这图……”林河犹豫,“能卖吗?”
“卖给你就不卖给别人。”志远低声,“但不许带去玩命。”
“我没……”林河刚要否认,喉咙却像被昨夜那口风卡住,只得垂眼,“我就是想……知道。”
“知道是好事。”志远把黑铁镇纸推到他手心,“知道以后,做不做,是另一回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你爹昨晚跟你说了什么?”
林河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镇上风大,话也跟着走。”志远笑笑,眼底却有疲惫,“他是对的。你若手痒,就拿着这个。”他指指那枚铁片,“镇住手痒。”
铁片冰凉,边缘摸久了有油光,像从谁家屋梁里取下来的老件。林河把它捏紧,掌心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志远老师。”有人在旁边喊,“有《河道变更志》没有?镇里要查。”
“只有影抄。”志远从箱底摸出一本薄册。他的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旧疤,像谁在他皮肤上按了一道记号。
“老师这疤……”林河脱口问。
“下乡那几年留下的。”志远合上册子,笑意很轻,“开沟时跟你一样,挖得猛,石板崩了口子。”他顿了顿,又像把真实的那一部分隐藏在笑后,“那时候,我们把沟开错了方向。第二天,水涌进来,一间屋塌了。”
林河喉头一紧,想问“后来怎么样”,又不敢问。问出口,就像把一条旧河重新挖开。
“书摊书摊,卖的是纸,压的是心。”志远把话扯回,“你看这个。”他抽出一本薄薄的“节目单”,纸边写着小字:“七步图”。七个小圆点排成曲线,旁注:“二、四、六反步,七止。切莫向北。”
“这不是文化站的?”林河眼睛亮了一下。
“不是,”志远低声,“是旧的。舞祖留下的谱子早碎了,散在各家各户的箱底,捡一点少一点。我抄过几页,但有一页,总看不全。”他抬头看着林河,“你可曾看见——镜里落灰?”
林河浑身一震。镜里落灰——这四个字像针,一下扎进他昨晚的记忆深处。他张了张口,还是摇头。
“看见也别说。”志远笑笑,像在安慰,也像在自安慰,“说了,灰就不落镜里,落在心里了。”
“老师。”一个穿灰布褂的汉子匆匆跑来,压低声音,“镇里要贴通告,说祠堂暂封。你那书里有没有……别的说法?”
“别问我。”志远摇头,手却从皮箱里摸出一只软封信袋,边角卷起,封口处的胶已经发脆,上面写着“省文化局收”。他把信袋轻轻抚平,指尖在“省”字上停了一瞬,“有些话,该说的人自会说。”
“你要寄?”林河忍不住。
“写了四年。”志远的笑意淡下去,像火在茶水里慢慢灭,“每回要寄时,就有人拦我:‘别闹事。’每回想不寄,又有事闹起来。”他把信袋又塞回皮箱最底,“先不寄。寄了也未必有人看。”
风掠过小旗,旗角一扫,铃响一下,细碎,清亮。人群一阵抖动,像水面被石子打中一颗小眼。
赵清雅从人群另一侧走来,手里夹着一张折了角的节目单:她昨夜抄的那页,边上写着“别向北”四个字。她对志远点头:“老师。”
“清雅。”志远眼神温和,“你把‘云手’那一步跳给我看。”
街心不是练功房,地面不平,旁边还有卖枣糕的支着木屉。清雅不怕,伸手、落腕、挑步,绕花,停。裙摆擦着石板,带起一点灰。她没有向北。
志远垂眼看她手腕上的红线,点头:“昨夜睡得不安?”
清雅笑了笑:“压住了。”
“你把这页拿去。”志远从箱底抽出一张拓片,“旧时祭文的尾段——缺字多,你别当真。只看看句法。”
清雅接过,眼里闪了一下光:“谢谢老师。”
“记住。”志远压低声音,“七步里,‘七’不是数,是止。”
清雅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她把拓片塞进裙边的口袋,转身时与林河对视,眼角一弯:“我去买豆腐脑,你要不要?”
林河“嗯”了一声,耳根却热。清雅走开两步,回头喊:“多糖!”
“好!”林河忙应。志远看着他们,眼底像有一小片心安,又像有一小片愧色,挤在一起,谁也不让谁。
“老师。”另一头响起一声鼻音重的嗓门。王三魁来了,手里把玩着一柄磨亮的刀背,草梗换到右嘴角。他的目光先把书摊扫了一遍,又落在那张十三石的拓图上,慢悠悠,“这玩意儿,卖几钱?”
“不是卖给你。”志远把纸压住,镇纸往前一推。
“东西摆在市口,卖谁不是卖?”王三魁笑,却不见喜,“听说你有几页旧祭文,拿出来晾晾,大家长见识。”
“没有。”志远平声。
“有也得说没有。”王三魁叼着草梗的嘴角往上一挑,“别让外人说我们镇里人不识货。等外地车一来,人家一出价,你不照样……啧。”
他啧那一声,像指甲刮在铁皮上。周围看书的人纷纷后退,唯恐惹上麻烦。
志远不退,反而把皮箱往自己脚边拢了拢:“这是旧纸,没价。”
“没价?”王三魁一笑,伸手就要去抻那面“小旗”。
就那么一瞬:风从北面劈进来,小旗直直压下,四只铃同时响了——叮——,长而薄,像一根拉得很紧的弦,被谁轻轻一拨。桌上的书页扑棱棱翻开,翻到一页黑白照片:黑白的河滩上,立着十三块石头,石头前摆着一张供桌,桌前一串白衣人,影影绰绰。
王三魁的手停在半空。他的笑退了一分,眼白里滑过一丝阴影:“老师,这些破纸,有你命硬?”
“命不硬。规矩硬。”志远把那页照片扣上,“这几样事,不卖,不说,不给。”
空气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王三魁舔了舔嘴角的草梗,忽然笑了:“你说不卖就不卖啊?这镇上的规矩,轮不到你来定。”他把草梗丢在地上,用鞋尖碾了碾,“后晌我再来。别让我再听见你拿‘规矩’吓人。吓不住人,笑话。”
他走了。人群像是重新把气吐出来,四散开去。
志远把被风翻乱的书页一一抚平,手指在那张照片边上轻轻停了一息——照片角上,歪着写着:“雨前”。墨迹淡得快没了。
“老师,他……会回来找事。”林河压低嗓子。
“会。”志远淡淡,“所以你们更别露底。该藏的,藏;该忘的,忘。”他把皮箱扣紧,又从夹层里摸出一只小封套,“这个给你。别现在看,回去再看。”
封套很薄,里面像只有一页纸。林河想问是什么,志远摆摆手:“**晚上,若祠堂那口钟再响第三次,把封套带着,来文化站后巷找我。**别跟人说,包括你爹。”
“为什么?”
“因为该来的人,会来。”志远眼底那片愧色更深了一分,“我怕我再晚一步。”
“晚一步,怎么了?”林河脱口。
志远没答,转身把小旗拔下来,叠好。小铃还在响,风过去了,它们却还轻轻余震,像刚从梦里醒来的人心口还在跳。
清雅拎着两碗豆腐脑回来,一抬眼,见摊收了,愣了一下:“老师,您——”
“今天不摆了。”志远笑笑,“我得去一趟学校库房。”
“老师,我把‘七’当‘止’了。”清雅举起小纸片,眼里亮亮的,“对吗?”
“对。”志远摸摸她的脑袋,像摸一只还带着晨露的小草,“别向北。”
——
晌午过后,风更紧。镇公所门口贴出一张通知,白纸黑字,刷得极匆忙:
“祠堂暂封,夜间不得聚集。外来兜售古物、收购旧纸者,一律驱离。”
底下盖着公章,红得发亮。
人群围着看。有人轻哼:“晚了。”有人悄声:“也是个法子。”更多的是沉默。
林河心口那只封套一直烫。他不敢掏,怕引人注意。回到家,他关上屋门,背靠墙,才把封套拆开。
里面只有一页纸,半张旧信笺。上面是志远的字,几行,歪斜,却压得很重:
“少年——
你若真听过‘那一声’,就记住三件事:
一、七为止,不为进。
二、镜落灰,退半步。
三、鸟若坠,勿去看,
——若非必要,
更勿去吹。”
“再响第三次时,别向北走。
来后巷。”
纸的最下角,用铅笔画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圆,圆外一撇,指向西。
林河把纸合上,手心全是汗。他把纸塞回封套,塞进枕套底下。耳边像有谁在极远处长长呼气,呼到尽头,细得像一缕丝。
天色向晚。北风像把整个镇子倒拎起来,又重重放回原地。
院外有人敲门,是父亲。父亲进来,把门闩抬起又落下,看一眼林河:“晚上,别出门。”
“嗯。”
父亲盯他两秒,像要从他眼里找答案,终究没说什么。他转身出去,脚步比平时重。
林河坐到床沿,盯着窗纸发愣。
他听见——或以为自己听见——远处祠堂的方向,**咚——**地很轻,像有人用指节敲了一下木桌。
不是钟。不是风。
是一种“要发生”的前音。
他站起来,握紧了那枚黑铁镇纸。那一瞬,他想起志远摊上那四个字:“雨前”。
“若再响第三次……”他喉头滚了一下,低低地说,“——我就去。”
窗纸轻轻鼓起,又贴回去。
屋里很静。心却像被谁在梦里轻轻拍了一下醒木,啪,不重,却不可能当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