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璇大捷的余波,如通投入滚油中的冷水,在南京朝廷炸开了锅。主战派扬眉吐气,声威大振,要求乘胜追击、一举荡平北平的奏疏雪片般飞向乾清宫。连一向保守的官员,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底气。
但朱允炆案头堆积的,除了请战书,还有户部呈报的、触目惊心的钱粮消耗数字,以及工部秘密奏报:新式冶铁炉因过度使用,炉膛损毁严重,急需停工大修,新型兵甲的生产不得不陷入停滞。
胜利,是需要代价的。而大明的国库,已在削藩和北疆连绵的战事中逐渐掏空。
“陛下!机不可失啊!燕逆新败,士气低迷,正当发天下兵,直捣黄龙!”齐泰因之前的胜利,声音愈发洪亮,仿佛光复北平指日可待。
方孝孺这次没有直接反驳,却依旧眉头紧锁:“陛下,兵法云,穷寇莫追。燕王虽败,根基未损,若逼之太急,恐其狗急跳墙,反噬更烈。且大军远征,钱粮何以为继?不若巩固战果,抚恤地方,以王道收服北地民心……”
朱允炆听着台下再次升起的争论,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那份户部的奏报。他知道齐泰是对的,战机稍纵即逝。但他更知道,方孝孺担忧的“钱粮”二字,才是掐住他咽喉的真正之手。没有经济支撑,再辉煌的胜利也是昙花一现。
“征调南方诸省粮草,加征……”一个念头闪过,随即被他按下。加征?那是自毁长城,是逼民造反,是历史上建文帝失败的原因之一!
他脑海中,“时代知识宝库”关于金融和信用的知识碎片再次翻涌。
“朕意已决。”朱允炆打断了争论,声音不容置疑,“北伐之事,暂缓。耿炳文部固守现有防线,不得浪战。户部,”
他目光转向户部尚书:“即刻拟旨,以朝廷盐引、关税为抵押,发行‘平燕宝钞’,许以薄利,向江南富商巨贾、乃至民间募集钱粮。告诉他们,朝廷此战,是为国除奸,凡出资者,不仅可得利,更录其功于册,战后依例褒奖!”
朝堂瞬间安静下来。向商人借钱?还许以名利?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与民争利已是士大夫不齿,如今竟要“与商共利”?
“陛下!万万不可!”方孝孺第一个站出来,痛心疾首,“此乃与民争利之弊政!商贾重利轻义,岂可倚仗?朝廷威严何存?礼制何存?!”
“方先生!”朱允炆的声音陡然转冷,“若国库空虚,前线将士无粮无饷,哗变溃散,燕军铁蹄南下,那时,朝廷的威严和礼制,又能在刀兵下存留几分?是虚无的l面重要,还是实实在在能保住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粮饷重要?!”
他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欲言又止的官员:“还是说,诸位爱卿家中颇有资财,愿倾囊相助,以供军需?”
无人再敢言语。皇帝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他们引以为傲的道德面具上,露出了底下苍白无力的现实。
“此事,朕意已决,即刻去办!”朱允炆一锤定音。一场潜在的财政危机,被他用这种离经叛道的方式,强行按了下去。他知道这必然引来无数非议和暗中抵制,但他别无选择。
退朝后,袁彬带来的消息更让朱允炆心头沉重。
“陛下,天机阁密报。长江沿线,近日有多股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活动,频繁窥探各处水文、渡口、守军换防。尤其瓜州、镇江几个关键渡口,夜间常有可疑船只出没。铁血盟邱长老也证实了此事,并补充,其中一些人身手诡谲,不似中原路数,倒像是……北边来的探子。”
朱允炆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划过蜿蜒的长江。朱棣果然没有困守北方!他吃了陆上攻坚的亏,竟真的将目光投向了浩荡长江!他想效仿太祖当年,跨江而击,直取金陵!
“水师……”朱允炆喃喃自语。大明立国后,承平日久,水师早已不复当年鄱阳湖大战时的雄风,战船老旧,训练松懈。而朱棣常年镇守北平,麾下何来强大水军?
“那些可疑船只,查清来历了吗?”
“还在查,对方很狡猾,一击即走,不留痕迹。但天机阁判断,背后可能有沿海豪商巨贾的影子,甚至……与倭寇有关联。”袁彬语气凝重。
倭寇?!朱棣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勾结倭人?!朱允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这位四叔,为了皇位,当真是不择手段!
“通知沿江各卫所,加强戒备,尤其是夜间巡防。令水师都督陈瑄,整备战船,加练水战,朕要随时查验!”朱允炆快速下令,随即又补充,“还有,让邱长老想办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无论是谁,想在长江上兴风作浪,先问问沿江的好汉们答不答应!”
“是!”
袁彬领命欲走,朱允炆又叫住他:“等等。那个周琛呢?”
“回陛下,按照计划,‘密信’已通过渠道送到周琛手中。他看了之后,据说独自在房中沉默了很久。近日铁血盟内,他对北上助燕的提议,不再如以往那般积极。”袁彬回道,顿了顿,“另外,婉娘那边,我们的人已暗中接触,初步取得了信任。”
“很好。”朱允炆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继续施压,但要把握好火侯,别把他逼急了。这把刀,朕还要用。”
压力如通无形的大网,从北方战场延伸到长江防线,再笼罩回金陵的朝堂深宫。朱允炆感觉自已像是在通时下着三盘棋,对手既是远在北平的四叔,也是朝堂上迂腐的大臣,更是时间本身。
是夜,他再次独自立于乾清宫窗前。江南的夜风带着湿暖的气息,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老内侍小心翼翼地提醒。
朱允炆恍若未闻,只是望着漆黑的天幕,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你说,若是太祖高皇帝在此,他会如何应对?”
老内侍吓得噗通跪地,不敢回答。
朱允炆也不需要回答。他知道,没有如果。这条路,只能他自已走下去。
他缓缓握紧了拳。长江的风浪,似乎已经能听到隐隐的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