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广深是被河吃掉的。
老谢那句扭曲变调的嘶吼，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谢舟的耳膜，烫进他混沌一片的脑海。
吃掉的？
他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冷凝，又在下一秒轰然沸腾，冲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身后传来母亲一声压抑的短促惊呼，然后是身l软倒撞在门框上的闷响。
老谢根本没理会身后的动静，他布记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鱼竿，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酒精和恐惧混合成一种癫狂的神态。他猛地又往前冲了一步，几乎撞到谢舟，浓烈的酒气和汗臭扑面而来。
“那竿子…那竿子是你爸从…从‘那儿’弄出来的！”老谢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砂轮摩擦一样刺耳，每一个字都透着浸入骨髓的寒意，“它不是钓鱼的！它是招鬼的！招那水底下东西的！”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几乎要戳到鱼竿墨黑的竿身，却又像怕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你爸不信邪…他非要碰，非要试…他说他能成，他说他能钓上‘真东西’来…”老谢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悔恨和恐惧，“那天…那天也是像你这样，甩竿下去…水底下那力量…根本不是人力能抗衡的！船翻了…不是普通的翻！是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底下整个掀开，吞下去的！”
老谢的眼珠恐怖地凸着，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幅地狱般的景象：“我就在不远处的船上…我看见…我看见水里涌出来的影子…不是鱼…根本不是…还有那声音…像是嚼碎骨头…”他猛地抱住头，身l筛糠般抖动起来。
“他们都说他淹死了，找不到是水流冲走了…放屁！”老谢猛地抬起头，眼神狂乱，“是被吃了！连魂都叫那潭水扣下了！这竿子就不该留在这世上！你爸他…他最后肯定是明白了…可他没机会了…”
他的目光猛地又刺向谢舟，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急切：“你用了它！你把它又弄醒了！那水里的东西…它认得这竿子的味道！它会顺着味儿找来！你跑不掉！我们都跑不掉！”
“疯了！胡说什么！”母亲不知何时挣扎着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冲过来，一把推开几乎要瘫软在地的老谢，声音尖利却发颤，“滚出去！滚出我家！你自已喝多了马尿发酒疯，别来这里吓唬我儿子！广深是意外没的！是意外！”
她试图用瘦弱的身l挡在谢舟和老谢之间，但微微发抖的肩膀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老谢被推得一个趔趄，撞在门框上，他看看状若疯癫的母亲，又看看一脸震惊茫然、僵立原地的谢舟，突然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比哭还难听的惨笑。
“意外？嘿…嘿嘿…娟子，你就自已骗自已吧…你心里真一点数没有？广深走后，这十几年，你敢靠近老黑潭一步吗？夜里听到水声，你就不怕？”
母亲的身l剧烈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针刺中了。
老谢不再看她，摇摇晃晃地站直，最后看了一眼那根鱼竿，眼神复杂到极致，恐惧、悔恨，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狂热残留。他踉跄着转身，像一具被抽走了脊梁骨的傀儡，歪歪斜撞地冲出门，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破败的木门吱呀摇晃着，留下一个令人不安的空洞。
屋子里死寂下来。
吊扇依旧吱呀地转，却再也扇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怖和寒意。老谢的话像无数冰冷的毒蛇，钻进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盘踞不下。
谢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墙边那根墨黑色的鱼竿上。
它静静地靠在那里，光滑的竿身在昏暗灯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神秘，静谧，却散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心悸的邪异。
父亲…不是意外？
被吃掉的？
这竿子…是招鬼的？
母亲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溺水中挣扎出来，她转过身，一把抓住谢舟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那竿子！扔了！明天一早就拿去扔了！扔得越远越好！听到没有！”
她的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惊惶。
谢舟没说话。他没有看母亲，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根鱼竿。
恐惧还在他的血管里尖叫，冰冷的手指依旧发麻。但在一片冰冷的混乱中，另一种截然不通的、细微却执拗的情绪，正破土而出。
父亲…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竿子，到底是什么？
老黑潭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那个人临死前没说完的话——“只有——”？
只有什么？
母亲见他不动，只是盯着鱼竿发愣，情绪更加激动，用力拉扯他：“你听见没有！谢舟！扔了它！那是不祥的东西！老谢疯了！他的话不能信！”
谢舟终于动了动。
他抬起眼，看向惊恐万分的母亲，声音有些发哑，却异常平静：“妈，爸当年…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母亲的眼神瞬间闪烁了一下，一种深藏的、被强行压抑了十几年的痛苦和恐惧浮现出来，但她立刻强硬地压了下去，语气变得更加尖锐：“就是意外！船翻了！淹死了！还能怎么样！你难道真信一个酒鬼的胡话？！”
她松开谢舟，像是无法再面对他的目光，猛地转身走向厨房，脚步有些虚浮：“睡觉！明天一早，我就把这晦气东西处理掉！”
谢舟站在原地，没有动。
厨房传来母亲刻意放大的、收拾东西的声响，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掩盖她内心的慌乱。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根鱼竿上。
幽暗，冰冷。
仿佛一个来自深水下的、沉默的邀请。
或者说，是一个诅咒。
老谢疯狂的话语和母亲过激的否认，像两股相反的力量，在他心中激烈地拉扯、碰撞。
父亲的脸在模糊的记忆水汽中，似乎清晰了一点点。那带着鱼腥味的笑容背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他所知的秘密和…狂热？
扔了？
不。
谢舟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指尖再一次触碰到那冰凉的、沉甸甸的竿身。
这一次，除了那诡异的冰凉，他似乎还感觉到了一丝极微弱的…脉动。
像是沉睡的恶魔，被他的血气惊醒，开始了第一次缓慢的心跳。
夜，更深了。
窗外的老黑潭方向，仿佛有无形的视线，穿透黑夜，牢牢地锁定了这间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