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辞职信递过去时,林疏正把玩着一枚古董打火机。
她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指节在信纸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想散心行啊,给你放长假,玩够了回来就是。
我没应声,目光贪婪地在她脸上流连,从英挺的眉骨到紧抿的薄唇,最后也只低低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我回不来了。
在她戴上那枚象征婚约的戒指时,我脑内的倒计时就已启动——冰冷的声音告诉我,她若不嫁我,我将被彻底抹除。
几天后,在一场衣香鬓影的顶奢晚宴上,林疏揽着我的肩,向满场名流举杯,笑容得体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是我弟弟,顾言。她最近想出去看看世界,劳烦各位多关照。
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雪亮的光,落在她线条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疏离的金边。
作为朋友,她做得无可指摘。
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那份翻涌的、见不得光的妄念,是何等卑劣。
系统将我抛进这个世界时,林疏还是林家那个被边缘化的私生女,守着些家族看不上的小产业,在权力的泥潭外挣扎。
我去应聘她的助理。
入职那天,她叼着烟,腿架在斑驳的办公桌上,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轻嘲:另谋高就吧,跟着我喝西北风
我没看她,弯腰拾起被她拂落一地的文件,码放整齐。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路是人踩出来的。林总,您将来,必定是能搅动风云的人物。
她夹烟的手顿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定定锁住我,很久没说话。
走出办公室,隔着磨砂玻璃,我看到她仰靠在椅背上,失神地盯着天花板。
那一刻,她眼里的迷惘和无助,像个迷路的孩子,毫无防备地撞进我心里。
整整十年,那个画面从未褪色。
她的订婚宴上,我被安排在紧邻主桌的位置。
新娘曳地的洁白裙摆几乎扫过我的鞋尖,甚至能看清她指间那枚鸽子蛋钻石含蓄又凌厉的反光。
林疏和那位苏先生,是再纯粹不过的利益结合。
她把我放在这个位置,代表着她认可的地位,就像她在晚宴上宣告的那样——我弟弟。
她心里永远有我一席之地,可惜,无关风月。
系统冰冷的声音在颅内盘旋:【去求她!她一定会答应嫁你!】
我扯了扯嘴角:【爱不爱,嫁不嫁,是她的自由。十年相伴,不等于她欠我一场婚姻。】
我不屑用所谓的付出去绑架人心。
【滴——】刺耳的警报声后,视野里炸开一串猩红的数字:30天。
我的生命,开始倒数。
我以旅行为由,递上了辞呈。
她捏着那张薄纸反复看了几遍,最终疲惫地按了按眉心:说了是放假。去玩吧,玩痛快了再回来。
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或许是我脸色太难看,白得近乎透明,她语气又软了几分:这些年辛苦了,好好歇歇。位子,永远给你留着。
好。我扯出一个笑。
她站起身走过来,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我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又瘦了。
那温和下来的声线,几乎要将我溺毙,一个人在外,记得按时吃饭。
喉咙里的腥甜翻涌上来,我强忍着咽下,含糊应着。
走出那栋熟悉的写字楼,系统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认定她不喜欢你她对你明明……】
我捂住嘴咳了两声,摊开掌心,一抹刺目的红晕开在纸巾上。
抬眼望向车窗外飞逝的街景,远处似乎有星点灯火:【我去大理。听说那里很美,开满玫瑰。】
曾经和她一起跑业务,寒冬腊月被合作方拒之门外。
我俩挤在一个破桥洞里,冻得牙齿打颤,只能死死搂住对方汲取一点可怜的温度。
她冰凉的唇瓣几乎贴着我耳廓,咬牙切齿地承诺:顾言,等老娘翻了身,绝不负你!带你吃香的喝辣的,横着走!
脸上强撑的笑意一点点消散,心口像被塞满了未熟的青梅,又酸又涩。
真遗憾啊,那么喜欢玫瑰,快死了,却连一朵像样的红玫瑰都没收到过。
蜷缩在硬座车厢角落,眼眶酸胀得厉害。
想着到了大理,一定要给自己买一大捧最艳俗的红玫瑰,看一眼,就能点亮灰败的心。
在大理火车站刚出来,就看见一个局促的女孩,穿着不合身的旧西装,高举着写有我名字的纸牌。
我愣了愣走过去。
她自我介绍是本地一家工艺品厂老板的助理,那老板,是林疏早些年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供货商。
林总特意交代,务必照顾好您。
林疏和大理这边的业务联系少得可怜,特意找人,恐怕费了不少周折。
我静静看了女孩几秒,婉拒: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顾先生,您放心,我……
别告诉她。我微笑着打断她,就说我玩得很好,很开心。
最后三十天,我不想再沾上她的任何气息。
我在古城边找了个小酒吧住下。
循规蹈矩了两辈子,临了,也想尝尝醉生梦死的滋味。
白天酒吧冷清,我裹着披肩在石板路上闲逛。
走进一家老照相馆,想给自己留张像。让师傅修图时白一点,好看一点。
照片里,我唇角弯着,眼神温柔。
拿到那张精心装裱的黑白照,我把它小心抱在胸前,在摄影师不解的目光里,摇摇晃晃走出门。
前世死得仓促,一辆飞驰的货车终结了一切。
如今能预知终点,提前备好一切,竟有种荒诞的从容。
夜里,酒吧喧闹起来。
劣质鸡尾酒的甜腻香气混杂着震耳欲聋的鼓点。
我随着人潮扭动,肢体偶尔擦过陌生的温度,或被陌生的手臂揽过腰肢。我扭头对那人笑一笑,继续沉沦,不知今夕何夕。
这一个月,我做了许多从前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放纵过,也厌倦了。
最后几天,只是躺在客栈阳台的摇椅上,望着苍山洱海,安静地等待终局。
林疏中间打来过电话。
她声音温和,问我玩得可好。
我刚要开口,听筒那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带着点亲昵的抱怨:给谁打电话呢都不理我。
苏灿!林疏的声音透出些许无奈。
接着是那个男人低低的笑。
血液骤然冻结,又在心跳失序的几秒后,才重新艰难地流动。
挺好的。我听见自己平静地回答。
电话挂得匆忙。
我握着手机,怔怔望着眼前被风吹皱的碧波。
订婚之前,她们素不相识。
才半个多月……
我曾听说,命中注定的两个人,初见便会心动,三日定情,七日缠绵。
从前不信,如今这冰冷的现实,由不得我不认。
身体衰败得很快,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
几乎能清晰感觉到生命力正从指尖一点点抽离,血液在皮下奔流,却只带来刺骨的寒意。
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啸着痛苦。
酒吧往东五十米,有座古朴的石桥。
桥栏边种满了红玫瑰,在高原的风里摇曳,浓烈的香气几乎有了实体。
桥下是湍急的河水,卷着零落的花瓣,奔向未知的黑暗。
这里是我为自己选的终点。我不想躺在惨白的病房里,浑身插满管子,孤独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天,我收到了林疏寄来的包裹。
精致的紫色烫金盒子里,是包装华丽的喜糖,一张印着她和苏灿名字的红色请柬静静躺在最上面。
盒子里,塞满了昂贵的进口黑巧。
我擦掉嘴角渗出的血丝,撕开一颗糖纸,就着口腔里未散尽的铁锈味,将巧克力含进嘴里。苦,极致的苦,混着血液的微咸。
第一次陪她通宵赶标书,低血糖犯了,头晕目眩。
她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五彩缤纷的糖果:垫两口,别熬坏了。
我摇头:习惯了,不吃甜的。
她黑沉的眸子盯着我看了半晌,嗤笑一声:毛病。
过了几天,却让朋友从国外捎回一大盒黑巧,推到我面前:喏,这个能减肥。饿了别硬扛。
紫色烫金的包装纸上,映着她专注工作的侧脸。
那是我十年记忆里,最鲜活、最滚烫的烙印。
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真实地活过——有人在意我的死活,有人关心我的冷暖,我有了喜怒哀乐,不再是系统操控下,只能走向既定结局的提线木偶。
倒计时第八天,林疏的助理陈默打来电话。
这个跟了她七年、也曾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语气恭敬又带着点试探:顾哥,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有些工作交接……
我抓起一把客栈窗台上的干花,随手扬向湛蓝的天空,声音懒散:回不去了。让林总安排人接手吧。
顾哥……陈默的声音透着为难,您…是不打算回来了
嗯。我顿了顿,先别告诉林疏。
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一周后我会给你发封邮件,按邮件上说的办。
我放柔了声音,陈默,以后…加油干。要是哪天结婚了,记得烧张喜帖告诉我。
意识到不妥,我住了口,只重复道,加油啊。
或许是濒死的预兆,这些天总梦见前世。
梦见那个将我带到世上的男人,他穿着挺括的西装,身段风流,像古画里走出的倜傥公子,与后来病床上形销骨立、枯槁如柴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痴恋了一辈子的女人,那个让他甘愿背负骂名、抛妻弃子也要追随的女人,最终连他病床前一步都未踏足。
哪怕他打了无数电话,声音嘶哑地痛哭哀求,也只换来一句冰冷的诅咒:你该死!跟你那野种儿子一块去死吧!活着也是祸害!
他说这话时,我正坐在床边削苹果。
刀锋一偏,割在苍白的指腹上,鲜血涌出,又被我面无表情地擦掉。
他哭得撕心裂肺。
我静静看着,只觉得无比可笑。
下楼想重新买苹果。
刚走到马路边,红灯刺眼,一辆失控的货车轰鸣着撞飞了我。
意识消散前,脑子里最后闪过的念头是:连我也不要他了,那个男人,该怎么活
倒计时第三天,身体竟离奇地涌起一股力气。
我仔细抹了发胶,涂了层薄薄的唇彩,裹上那条长长的羊毛披肩,漫无目的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游荡。
路过一个糖人摊子,扎着羊角辫的小男孩眼巴巴瞅着,小手使劲拽她母亲的衣角。
那女人面容憔悴,弯下腰轻声哄:乖,省点钱,爸爸还要吃药呢。
心口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我走过去,买了个憨态可掬的熊猫糖人,塞进男孩手里。
孩子怯生生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喊了声:谢谢哥哥。
女人慌乱地连声道谢。我目送她们瘦小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逛得有些乏了,想折返客栈。
刚转身,目光扫过小镇政府大楼那排灰白色的石阶,心猛地一沉——台阶上站着的,正是此刻我最不想遇见的人,陈默。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快步冲下来:顾哥!可算找到您了!林总在里面,我带您……
我打断她,声音有些干涩: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有个产业论坛,林总受邀出席。陈默解释完,又急切地问,顾哥,您住哪家客栈我查遍了镇上的住宿登记,都没……
陈默,我裹紧披肩,打断她,声音疲惫,能不能……别告诉她你在这里见过我
不告诉谁一个熟悉的、平静无波的声音自身后插进来,像冰锥扎进耳膜。
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停滞,又在心脏艰难泵动下重新回暖,带来一阵虚假的、回光返照般的暖意。
我僵在原地,慢慢抬起头。
林疏站在几级台阶之上。
一个月不见,她依旧一丝不苟,昂贵的定制西装工作裙勾勒出挺拔身形,黑色高跟鞋擦得锃亮,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是常年浸淫在权力中心淬炼出的光鲜与威压。
她垂眸看着我,眉头习惯性蹙起:怎么瘦成这样没好好吃饭
水土不服。我摇头。
去医院看过
不用,挺好。
她抬手,似乎想揉我的头发。
我下意识偏头躲开。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若无其事地收回,插进裤兜。
打算什么时候回她语气寻常得像在问天气。
过两天吧,我垂下眼睫,盯着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苔,挺喜欢这,想多待几天。
她微微颔首:嗯,放松放松也好。
像是想到什么,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柔和,等回去了,我和你姐夫……请你吃饭。
特意咬重的姐夫二字,像细针扎进皮肉。
风裹挟着浓烈的玫瑰香拂过。
我喜欢玫瑰,因为那个男人在她最得意张扬的年岁,总爱在鬓边簪一朵红得滴血的玫瑰。
也因为那年林疏初掌柳家实权,众目睽睽之下,她径直走向她大姐精心养护的那盆卡罗拉红玫瑰,掐下开得最盛的一朵。
她斜倚着红木桌案,眉梢眼角都是张扬的笑意,冲我招手:顾言,过来。
然后,将那朵带着露珠的、滚烫的红玫瑰,不容置疑地、带着某种昭告意味地,放进我掌心。
那一刻,心底滋生的妄念,如野草燎原。
我扯动嘴角,把披肩裹得更紧,声音轻得像叹息:您呢在这边待多久
三天。
她迈步走下台阶,不顾我的闪躲,抬手直接贴上我的额头。
她指尖带着薄茧,微凉。紧接着,她的眉峰锁得更紧:真没事怎么这么冰
没事。
我再次摇头。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语气沉下去,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回京都后,做个全身检查。
我没应声,也无力反驳。
她忽然伸手拉住我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掌控的意味,示意我坐在旁边一块光滑的石墩上:先歇会儿。一会儿……带我去逛逛你最熟这儿了。
混沌的脑子刚勉强拼凑出一个告辞的借口,就被她带着笑意的话堵了回去:怎么不乐意给我当回导游
那熟稔又带着点亲昵的语气,像无形的网,将我重新拖回窒息的泥沼。
我几乎是慌乱地挣开她的手,后退一步站定,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直接暴露在高原炽烈的日光下。
林疏,
我抬起头,直视她那双深邃得能吸走魂魄的眼睛,你结婚了。我们不该这样。
她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脸上那点伪装的温和瞬间淡去,显出惯有的冷硬底色:不管我结没结婚,顾言,你都是我最重要的……
人
我突兀地截断她,唇边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永远都是没有血缘,也没有法律关系的最重要的人
成年人的世界,哪里容得下如此天真又如此残忍的并列
我仰着头,看着她那张英俊依旧、此刻却显得格外陌生的脸,长久压抑的东西终于冲破堤防。
我问她,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林疏,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空气骤然凝固。
林疏知道。
她当然知道。
我不是高明的演员,眼里的热望藏不住,下意识的靠近藏不住,那些欲言又止和深夜独自对着她办公室方向点燃的烟,都藏不住。
十年,点点滴滴,早已汇成汹涌的暗河。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喉结滚动,最终只是沉默。
那双总是运筹帷幄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带着一丝狼狈的闪躲。
既然知道,
我看着她,声音平静得像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林疏,请你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歇一歇,忘了这些不该有的心思,行吗
她走了。
带着一身沉郁的低气压,背影在熙攘的游客中显得格格不入。
空旷的街道只剩下裹着玫瑰香的风,和远处孩子的喧闹。
喉咙里的腥甜再次翻涌上来,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感受着身体里那份虚假的力气正飞速流逝。
我骗了她。
我不想忘记。
这份卑劣的、无望的、几乎耗尽我全部生命的情愫,是我在这陌生冰冷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是个人而非工具的东西。
它像一根刺,扎在心上,提醒我还活着,还在痛。
林疏会嫁我吗
我几乎能想象她此刻在权衡:利益的天平,体面的婚姻,和她那点被依赖惯出来的、名为最重要的占有欲……
我甚至恶质地想,等我死了,她那张永远冷静自持的脸上,会出现怎样精彩的表情
悔恨痛苦
或是午夜梦回时,被那点求而不得啃噬的煎熬
这不算报复。
我不恨她。
我只是……
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像从未存在过。
林疏走后,空气里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才缓缓散去。
我靠着冰冷的石墙,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喉咙里的腥甜顽固地往上涌,又被我一次次面无表情地咽回去。
我骗了她。
什么忘了情
这深入骨髓的爱与妄念,是我在这冰冷异世唯一能证明自己活着的东西。
它像一道烙印,灼痛却真实。
倒计时最后两天,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
我裹着厚重的大衣,蹲在桥边那片怒放的红玫瑰丛里,费力地挥动锄头掘土。
泥土潮湿冰冷,每一下都耗费着所剩无几的力气。沾满泥巴的锄头被人轻轻拍了拍。
是酒吧老板的女儿,叫阿月。
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像高原的云朵一样干净透亮,笑起来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眼神清澈得不染尘埃。
我不想给这样的纯净染上阴霾,扔下锄头,撑着膝盖,几乎耗尽力气才勉强站直,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拉开距离:有事
她有些无措,伸出的手臂上托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油纸包:看你起得早,还没吃早饭吧我买的,给……
谢谢。我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不用了。
吃点吧,她往前递了递,带着少女特有的固执,不吃对身体不好。
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这辈子,都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
弯腰从身旁的花丛里,摘下一朵开得最盛的红玫瑰,低头,仔细地、一根根拔掉茎杆上尖锐的刺。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
最后,我轻声说:离我远一点吧,对你好,对我也好。
阿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蒙上水汽,破碎得像摔在地上的琉璃。
油纸包啪地掉在地上,沾染了泥土和玫瑰的芬芳。
我弯腰捡起它,静静看了片刻,抬手,准确地扔进了桥边的垃圾桶。
裹紧大衣,头也不回地走回那间弥漫着酒精与颓靡气息的酒吧。
刚踏进门槛,就感觉气氛异样。
老板娘往日的大嗓门没了,洗杯子的碰撞声消失了,连背景音乐都停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怯怯地投向吧台角落——那里,穿着昂贵定制西装的女人正旁若无人地摆弄着一杯刚调好的蓝色鸡尾酒,姿态优雅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她身边,陈默神情紧张,像绷紧的弦。
我脚步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林疏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林疏抬起头,目光精准地锁住门口的我。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温和得像情人低语:顾言。
她拿起酒杯,轻轻晃了晃,蓝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陈默说,你不打算再回去了
明明是温柔的语调,却让整个酒吧的温度骤降。
我打了个寒颤,四周死寂得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吸声。
我紧了紧大衣的领口,声音干涩:回房间说吧,别在这里。
逼仄简陋的房间里,墙壁上蔓延着深绿色的霉斑,空气中浮动着木头腐朽和尘土混合的衰败气味。
林疏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环顾四周,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刻薄的弧度:不回去,以后就打算住这种地方
我把一次性纸杯装的温水递给她,语气没什么起伏:还行,能住人。
呵,林疏嗤笑一声,涵养尽失,毫不掩饰话语里的轻蔑和厌烦,能住人
她深吸一口气,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攫住我,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审视和威压,为什么不回去
不想回。我捧着另一个纸杯,指尖能感受到水的微温,累了,想休息。
我可以给你放长假,无限期。林疏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顾言,林家是我们两个人十年心血拼出来的!你不能就这么撂挑子走人!
她说得字字铿锵,像是在挽留一个不可或缺的肱骨之臣,情真意切。
我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心脏。
她非要这样吗
非要亲手撕下我最后一点遮羞布吗
我抬起头,迎上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留下林疏,你让我留下做什么亲眼看着你和你的苏先生如何恩爱还是继续留在你身边,顶着那个‘最重要的弟弟’的头衔,看你丈夫的脸色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我告诉你,我做不到!我也受够了这种不清不楚的位置!让我走,对你好,对我也好。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死在玫瑰堆里,闻着花香结束,不好吗
林疏沉默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压抑的喘息声。
良久,她才直起身,抬手,似乎想触碰我的脸。
我猛地偏开头。她的手停在半空。
顾言,她放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无奈,你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十年了,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你真的……舍得吗
多么冠冕堂皇的说辞!
字字句句都在控诉我的无情和辜负,将她自己塑造成一个被背叛的、情深义重的形象!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冲上头顶。
我仰头,视线从她清晰的下颌线滑到她那双此刻盛满深情的眼睛。
我突然凑近,近到能看清她每一根睫毛,一字一顿地问:
林疏,我回去,意味着什么继续待在你身边,又意味着什么你真的不明白吗
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也知道,你结婚后,我这个‘弟弟’的身份有多尴尬!现在却装聋作哑,一味指责我让我猜猜……
一个近乎残酷的念头破土而出,清晰得让我心头发冷,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不想放弃联姻带来的利益,又不想失去我给你的便利和……温情。你在等,等我自己放下尊严,主动跳进你准备好的陷阱里,做你见不得光的‘秘密’,对不对
林疏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被戳穿的狼狈和慌乱。
她真的这样想过!
她真的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高尚!
我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悲凉。
积蓄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我抬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在房间里炸开。
林疏的脸被打得偏过去,几缕发丝垂落额角。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喉咙里翻涌的血气再也压制不住,我哇地一声咳出来,殷红的血溅在脏污的地板上,刺目惊心。
我用手背狠狠抹掉嘴角的血迹,盯着她歪斜的身影和那副佯装无辜的表情,只觉得恶心到了极点,也悲凉到了顶点。
既要联姻带来的权势,又要我的死心塌地随侍左右我喘息着,声音像淬了冰,林疏,你真让我恶心。
林疏缓缓转过头,脸颊上清晰的指印衬着她苍白的脸色,触目惊心。
她垂下眼睑,过了很久,才听到她艰涩的声音:对不起……我承认,考虑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的身份时,我……确实闪过那样卑劣的念头。
她抬起头,眼中竟有几分真实的痛楚和挣扎,我为我这种想法向你道歉。但是顾言,我想留下你的心是真的!你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永远都是!
最重要的人我惨笑出声,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和病痛而微微发抖,林疏,你是不是觉得,不管你怎么做,不管你如何用联姻羞辱我,不管你如何把我当成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附属品,我都会永远站在原地等你永远心甘情愿做你背后的影子,不求回报
林疏没有反驳,只是用那双复杂的眼睛看着我,默认了一切。
她笃定我的深情会让我永远无法真正离开。这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早已残破不堪的自尊。
你忘了桥洞底下那一刀了吗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嘲讽,指向自己的左臂肘弯。
林疏的目光下意识地追过去,那里有一道陈旧的、狰狞的疤痕。
林疏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不顾我的挣扎,强硬地将我的袖子推上去,露出了那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盘踞在皮肤上的扭曲疤痕。
指腹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那道凸起的痕迹。
当初你替我挡下那一刀,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沉重,我就发誓,这辈子,绝不再让任何人欺负你,包括我自己。
她抬起眼,黑漆漆的眸子像深不见底的寒潭,紧紧锁住我,声音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所以,顾言,我最后问你一次——跟我回去吗
那眼神里,是审视,是等待,是十年来习惯性的掌控,是笃定我会再次低头。
我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从紧抿的薄唇到高挺的鼻梁,再到那双此刻盛满了诚意和威胁的眼睛。这
双眼睛曾让我一见误终生。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看清,这张华丽皮囊下包裹着的,是一颗被权力和利益浸透、早已冷硬如铁的芯子。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精于算计的商人,连感情都可以拿来权衡利弊。
我凑得更近,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嘴唇无声地开合,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吐出三个字:
我、不、愿。
(番外:林疏视角)
顾言死了。
政府大楼前的小广场乱哄哄的,警笛声、人群的议论声像无数根针扎进耳朵。我站在外围,听着那些零碎的词句——跳河、自杀、酒吧住客、姓顾……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心口。
我僵硬地转向身边的陈默,喉咙干得发紧:她们说……谁死了
陈默的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直直地跪倒下去。
她捂着脸,指缝里溢出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我茫然地看着她。
她哭什么
谁死了
顾言
怎么可能顾言怎么会死
他不可能死!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我猛地撞开警戒线冲了进去!警察的呵斥声变得遥远模糊,视野里只剩下那块盖着白布的隆起。
白布被掀开一角。
肿胀、青白、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
那张脸扭曲得像个劣质的玩偶,可那熟悉的轮廓,那紧闭的双眼,那即便死亡也无法完全抹去的、曾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影子……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不……不是……不可能!
我踉跄着后退,脚下被石子绊倒,狠狠摔在冰冷的泥地里。
手掌按在碎石上,刺痛传来,温热的液体渗出,大概是流血了。
可我丝毫感觉不到。我死死盯着那白布下的脸,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本来就丑……现在更丑了……你醒过来……听话……我不嫌弃你了……好不好……
世界天旋地转。
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爬到担架旁。
指尖抖得不成样子,轻轻碰触到那冰冷僵硬的脸颊。
冰凉的触感像毒蛇,瞬间噬咬进心脏。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慌和绝望海啸般将我淹没。
我猛地抱住那颗湿漉漉的头颅,冰冷的河水沾湿了我的高定西装。
脸埋在她冰冷的颈窝,我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嚎哭!
那天的混乱,成了我此后十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像个三岁的孩子,抱着他的尸体哭到窒息,哭到大脑缺氧,眼前阵阵发黑,最后伏在他身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医院醒来,消毒水的气味刺鼻。
睁开沉重的眼皮,脱口而出的是:顾言……
递水过来的手顿在半空。
心脏在那一刻诡异地松懈下来,我长长吁了口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自嘲的笑意:刚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死了……你说可不可笑
递水的手僵持着,陈默站在病床边,脸色比医院的白墙还难看,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灭顶的不祥预感攥紧心脏。
我缓缓转过头——
床边站着的是苏灿。
我的未婚夫。
病房里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啪嗒!
水杯脱手,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玻璃碎片混着清水,像无数尖刀,狠狠扎进我的心脏,鲜血淋漓。
苏灿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疏离的歉意:顾秘书……跳河自杀了。林疏,你……节哀。
节哀
节哀
我猛地从病床上弹起来,像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
我吞掉嘴唇上咬出来的血腥,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用一种近乎凶狠的语气告诉病房里的每一个人:我不会为她难过!自杀顾言,你想用死来报复我吗我告诉你,白日做梦!
我大口吞咽着嘴里涌上的铁锈味,强迫自己捡起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用最冷酷的语调吩咐陈默:婚约继续!现在!立刻!回京都!
可是林总……
没有可是!
我凶狠地瞪着她,现在就去!立刻!马上!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顾言,让我嫁你
告诉我下一秒就去死
你想干什么
让我后悔
让我愧疚终生
可笑!可笑至极!你死了,我林疏照样高高在上,坐拥繁华,挥挥手就有无数年轻漂亮的男人女人前仆后继!
各种模样的小鲜肉,应有尽有!
而你……你只能烂在冰冷的河泥里,被鱼虾啃噬!该后悔的,该被惩罚的,应该是你!是你!
心里憋着的那股邪火无处发泄。
回到京都那座象征权力的顶层办公室,看着那张曾与他无数次并肩作战的办公桌,我猛地抬手,将桌上所有东西狠狠扫落在地!
包括他小心翼翼养的多肉盆栽,他用了很多年的黑色钢笔,他亲手插好的干花花瓶……一地狼藉。
我颓然倒在宽大的皮椅里,手臂横在眼睛上,遮住汹涌而出的滚烫液体。
顾言,你惩罚不了我。
我不会后悔。
绝不。
(林疏番外·十年后)
我刻意将她从我的生活里抹除。
陈默、苏灿、所有的合作方,都被严令禁止再提起那个名字。
那段时间,顾言两个字似乎真的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新招来的助理专业高效,咖啡泡得比她还好,拉花精致。
陈默话少了许多,但工作依然严谨。
婚礼如期举行,盛大奢华,柳家和苏家都满意。一切都按部就班,顺畅得没有一丝涟漪。
我站在高达百层的集团总部落地窗前,指尖夹着燃了一半的烟,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自言自语:你看,没了你,一切照旧。我过得很好。该后悔的是你。
冰冷的玻璃映出我疲惫不堪的脸,和身后巨大却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那空旷像一个黑洞,瞬间吞噬了所有强装的镇定。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我以为,只要没人提起,时间就会慢慢冲淡一切。
所有与他有关的痕迹都被精心掩盖,我以为忘记他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直到那天,苏灿让我陪她去试订婚礼服。
闲来无事,去了。
苏灿换好一套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出来,在我面前转了个圈。
我的目光随意掠过,从锃亮的皮鞋往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腿应该再修长一点,腰应该再劲瘦一点,脸颊的线条……应该更柔和一点,眼尾……该是微微上扬的,嘴唇的颜色……也不对。
他最喜欢那种带点妖气的蓝色,还缠着让我帮她挑过同色领带……
这个念头像闪电劈进脑海!
我在想谁
呼吸骤然停滞,变得粗重而艰难。
我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完全无视身后苏灿错愕的呼喊。
坐进车里,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用力到发白。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明明早上刷牙时还在想,最近想起他的次数少了,应该是快忘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像幽灵一样,无孔不入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恐慌窜上来。
我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咆哮着冲上盘山公路。
车窗开到最大,山风猛烈地灌进来,吹得我额发狂舞,试图吹散那如影随形的影子。
以前每次受挫,或者拿下大单后,他都陪我来这里飙车。
明明怕得要死,攥着安全带的指节都泛白了,还强装镇定地安慰我:所有事都会过去的,林疏,向前看。
是的,所有事都会过去。
包括忘记你。
我把车停在悬崖边的观景台,熄了火。
山风吹过,带来草木的清新。
我半蹲下来,看见脚边几朵野生的、在风中摇曳的紫色小野花。
习惯性地伸手,摘下一朵开得最好的,下意识地朝身后递过去:你怎么尽喜欢这种不起眼的……
身后空无一人。
递花的手僵在半空。
风停了。
连悬崖下奔流的河水声,都在那一刻被冻结。
全身的血液瞬间凉透,直透骨髓。我把一切归咎于触景生情,落荒而逃。
婚礼结束的第二天,我就带着新助理飞去了巴黎。
开拓新市场的工作堆积如山。
我把自己埋进文件堆里,日夜颠倒地加班,困了就蜷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凑合。
新助理跟着我熬,脸都蜡黄了,终于撑不住请假。
看着她疲惫不堪的样子,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像一面镜子,毫不留情地照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去吧,我的声音有些发涩,好好休息。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巴黎璀璨迷离的夜色。
流光溢彩,满目繁华。
他喜欢落地窗,说敞亮,痛快。
所以无论我到哪里设办公室,都是这种风格。
巴黎的空气湿漉漉的,总带着一股雨露的潮气。
他一向不喜欢潮气,容易咳嗽。
他明明没有陪我来过巴黎,可当我站在香榭丽舍大街汹涌的人潮中,目光所及之处,橱窗里昂贵的巧克力,路边咖啡厅飘出的香气,甚至是街头艺人夸张的表演……
都仿佛带着他的印记。
他的笑,他抱怨工作太累时微蹙的眉,他拉着我的手摇晃着说想吃冰淇淋的狡黠……
鬼使神差地,我走向街角那家排着长队的冰淇淋店,买了最贵的、号称加了金箔的那一款。
拿着那支精致的、冒着寒气的甜筒,手臂下意识地向后递去:喏,你的……
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陌生的金发碧眼,行色匆匆。
冰淇淋在巴黎并不温暖的夜风里,迅速融化,黏腻的糖浆顺着蛋筒流下来,沾满了我的手指。
冰凉,粘稠。
我低头,怔怔地看着手上狼狈的甜腻。
然后,像个迷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真甜。
甜得发齁。
不是嚷嚷着减肥,不吃甜食吗
我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么甜的东西,你怎么吃得下去你醒过来告诉我,好不好
你醒过来……我投资,让她们研究无糖奶茶,无糖酸奶,为你专门开一家无糖食品工厂……只要你醒过来,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行吗
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爬满了脸,滚烫地滑落,砸在黏糊糊的手上。
我懒得擦。巨大的、空洞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拼命想忘记他,拼命想证明他于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拼命想证明他的死不会在我心里留下任何波澜……
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维护我那早已一文不值的、可怜的自尊。
可谁信呢陈默看我时眼底的欲言又止,苏灿越来越疏离的客气,甚至那些合作对象偶尔流露的、一闪而过的惋惜……都是明晃晃的怜悯。
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坐拥亿万财富,竟还被人怜悯
真是可笑至极。
我慢慢蹲下身,在这个陌生繁华的街头,像个无助的乞丐,紧紧捂住空荡荡的胸口。
那里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茫然又钝痛得让人发疯。
一抬头,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顾言。
他裹着那条熟悉的灰色毛衣,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无法跨越的疏离和冰冷。
我觉得委屈极了,像个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固执地不肯伸出手,只想他像从前一样,走过来,哄哄我,和我说说话。
他摇了摇头,身影在巴黎迷离的灯光下渐渐模糊。
林疏,
他的声音很轻,像隔着遥远的时空传来,带着最后判决般的决绝,没有人,会永远停在原地等你。
话音落,他的身影彻底消散在霓虹闪烁的街头。
顾言——!
我朝他消失的方向猛扑过去!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额头磕在路沿,剧痛传来,温热的液体流下。
眼镜摔飞了一个镜片,世界瞬间倾斜、模糊。
我不管不顾地挣扎爬起,张着双臂,像个盲人一样在陌生的人流里跌跌撞撞地摸索。
撞到电线杆,磕到路边的石墩,踉跄着跌进满是泥泞和虫蚁的花坛……最后,我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仰起头,任由血水和泪水混杂着,又咸又涩地渗进嘴角。
十年了。
所有人都告诉我,时间会抚平一切。
我信了。
从巴黎回来,顾言这个名字彻底成了禁区中的禁区。
没人敢提。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工作里,像一个永不疲倦的机器。
似乎只有永不停歇的忙碌,才能暂时麻痹那颗被反复凌迟的心。
我用又一个十年,走到了这个商业帝国真正的顶峰。
站在集团总部那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巨大落地窗前,脚下是蝼蚁般的车流和匍匐的城市。财富、权力、无上的地位……应有尽有。
十年了,我想,如果顾言能看见,我也能云淡风轻地对他说一句:你看,没你,我一样过得很好,结了婚,事业也登顶了。
他就站在那里。
穿着那身我记忆中永远干净挺括的白衬衫,站在玻璃的反光里,静静地望着我。眼神平静无波,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然后,他走上前,伸出手指,轻轻勾住了我的西装裙摆。
只这一个动作。
十年筑起的、坚硬冰冷的高墙,瞬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多年商海沉浮磨砺出的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在那一刻化为齑粉。
我猛地冲过去,想要抱住那片虚幻的光影,眼泪却像开了闸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双臂不顾一切地收紧,只想把他死死揉进身体里,揉碎了,团一团,塞进口袋,再也不让他离开半步。
我后悔了……顾言……我真的后悔了……
我把脸埋在她虚幻的肩膀,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你说过的……你说这世上有些东西……比利益更重……是我错了……是我不信……是我蠢……是我逼死你的……你恨我吧……怨我吧……讨厌我……恨不得我死……都没关系……我都受着……只要你能出气……
我只求……只求一个来生……一个有你的来生……
行吗
日复一日的索然无味和午夜梦回的无尽煎熬后,我鬼使神差地再次踏上了去大理的飞机。
站在那座她纵身跃下的石桥边,风依旧带着浓烈的玫瑰花香。
桥下河水奔流不息,卷着零落的花瓣,奔向永恒的黑暗。
他那么怕冷,跳下去的时候,该有多冷
他那么怕疼,被冰冷的河水淹没口鼻时,有没有疼得蜷缩起身体
我翻过桥栏,站到了他最后站立过的边缘。
低头俯瞰着脚下滔滔的白浪和嶙峋狰狞的岩石。
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他。
看到他站在这里,紧闭着双眼,唇角却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张开双臂,像一只终于挣脱囚笼的鸟,向着那湍急的河流,义无反顾地倒了下去……
十年来,每一次午夜惊醒,每一次被无尽的悔恨啃噬,我都只能蜷缩在黑暗里,抱着他仅存的几张照片,一遍遍、絮絮叨叨地重温着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他说过:林疏,谁离了谁活不下去
那时的我深以为然。
可是顾言……
现在我想告诉你。
不是的。
没了你。
我真的……
活不下去。
所以,下辈子……
可怜可怜我。
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