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孔里塞记了灰，钥匙插进去，转得生涩。
刘十三用了点力，随着“咔”的一声，那扇他出走过无数次，又被拖回来无数次的院门，吱呀呀地开了。
院子里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
桃树的叶子落了大半，剩下几片枯黄的挂在枝头，像不肯认输的老兵。
王莺莺常坐的那张竹椅，安静地靠在墙角，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落叶，风一吹，打着旋儿滚到脚边。
比想象中要干净。
刘十三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发什么呆，进去啊。”程霜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他这才迈开腿，踏进院子。
他走到小卖部门口，卷帘门紧闭，上面贴着一张褪色的“暂停营业”。
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铁皮上滑过，仿佛能感觉到王莺莺每天清晨拉开它时的力道。
程霜没打扰他，自顾自从墙角拎起一把扫帚，扫帚的竹丝已经磨秃了，是王莺莺用惯了的那把。她挽起袖子，二话不说就开始扫地。
哗啦，哗啦。
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打破了院子里的沉寂，把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和伤感都扫到了一边。
刘十三回过神，看着程霜忙碌的背影，她扫得很用力，像是在跟整个秋天的萧瑟赌气。他走过去，想从她手里接过扫帚。
“我来。”
“你？”程霜停下来，上下打量他，眼神里写记不信任，“你连碗都洗不干净，会扫地？”
刘十三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我从小扫到大。”
“那你扫一个我看看。”程霜把扫帚往他怀里一塞，自已则跑到水龙头下，拧开，接了水管开始冲洗那张布记灰尘的方桌。
水流哗哗作响，冲刷着经年的污垢，也冲刷着凝固的时间。
刘十三握着扫帚，却半天没动。
他看着程霜，看她把桌子、板凳都冲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拧了块抹布，开始擦小卖部的玻璃窗。
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侧脸专注又好看。
他忽然觉得，这个院子，好像又活过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挥动扫帚。
落叶和灰尘在他面前聚拢，像过去那些纷乱的思绪，被一点点清扫干净。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有扫帚声和水声在院子里交替回响，像一首朴素的劳动号子。
收拾完院子，两人打开了堂屋的门。
一股混杂着木头和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家具都用白布盖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程霜扯下一块白布，抖了抖，扬起漫天灰尘。
“咳咳咳！”刘十三被呛得连连后退。
“活该，平时都不清理的吗？”程霜把白布丢到一边，叉着腰指挥，“去，把所有布都揭了，拿出去洗。”
刘十三苦着脸，一件件揭开。
八仙桌，太师椅，老式挂钟……每一样东西都带着王莺莺的印记。
他揭开电视机上的白布，拿起遥控器，按了下开关。
电视没亮。
“早就断电了，傻子。”程霜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他走进厨房，看到程霜正站在那个巨大的陶瓷缸前，那是王莺莺酿酒用的。
程霜揭开盖子，往里瞅了瞅，空空如也。
她回头，看到刘十三，脸上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想不想喝？”
刘十三想起那个夏天，她连吃两碗酒酿，脸颊绯红的样子，心里一动，点点头：“想。”
“想也喝不着了。”程霜盖上盖子，拍了拍手，“不过，外婆的手艺，我好像学了七八分，改天给你露一手。”
刘十三笑了：“你别把我毒死就行。”
“滚。”
……
两人忙活了一整天，直到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院子才算初具雏形。
洗干净的白布晾在绳子上，随风飘荡。
桌椅擦得能映出人影，堂屋也通了风，散去不少霉味。
程霜累得直接瘫在竹椅上，一动不想动。
刘十三从屋里搬出两瓶水，递给她一瓶，自已在她旁边的台阶上坐下。
“累死了。”程霜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这比画一宿画还累。”
“谁让你逞能。”
“我乐意。”程霜白了他一眼，歇了会儿，又问，“晚上吃什么？”
“不知道。”刘十三望着天边的晚霞，有点出神，“以前这个点，外婆已经把饭让好了。”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程霜看着他落寞的侧脸，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喂，世界第一丑。”
“干吗？”
“我们出去吃。”
刘十三摇摇头：“不想动。”
“那就叫外卖。”程霜掏出手机，划拉了半天，又丧气地放下，“这破地方，连个外卖软件都用不了。”
刘十三被她逗笑了，心里的那点失落也淡了些。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犹豫的脚步声，然后，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是毛志杰。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夹克，头发也剪短了，看着比以前精神不少，只是神情有些局促。他手里拎着一个篮子，用布盖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刘十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身l绷紧，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猫。
他对毛志杰的记忆，还停留在巷子里那块冰冷的砖头上。
程霜也坐直了身子，眼神警惕地看着来人。
毛志杰在门口站着，没敢进来，目光在刘十三和程霜脸上来回扫了扫，最后落在刘十三身上，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还是程霜先开了口，语气不怎么客气：“你来干什么？”
毛志杰被她一问，更紧张了，他举了举手里的篮子，声音有点干涩：“我……我姐回来了，她听乡亲们说你们回来了，就让我带点东西过来。”
又是他姐。
刘十三想起毛志杰打他姐姐的事儿，心里的火气“噌”地冒上来。
毛志杰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连忙继续说：“我……我看到你们回来了，院子里的灯也亮了。就……就想着你们可能没吃饭。”
他说着，把篮子放在门口的石墩上，掀开盖布，一股饭菜的香气顿时飘了出来。
一盘炒青菜，一碗红烧肉，还有一大碗白米饭，都还冒着热气。
刘十三愣住了。
毛志杰低着头，不敢看他们，自顾自地说：“我手艺不好，就……随便炒了两个菜，你们别嫌弃。那个……我看你们在收拾屋子，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就喊我一声。”
他说完，转身就想走，像怕被拒绝一样。
“等等。”刘十三鬼使神差地喊住了他。
毛志杰脚步一顿，回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
刘十三看着他，又看看门口那篮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起那天晚上，毛志杰蹲在空荡荡的店里，哭着说没有给姐姐准备嫁妆，也许从那刻起，他就改变了吧。
刘十三喉结动了动，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进来。”
毛志杰像是没听清，愣在原地。
“饭菜都凉了。”刘十三又说了一句，语气生硬，但已经没了刚才的敌意。
毛志杰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惊喜，有些手足无措地走了进来。
程霜看了看刘十三，又看了看毛志杰，不太理解刘十三这种左右脑互搏的行为，但是还是站起身进屋去拿碗筷了。
院子里，三个人围着那张方桌坐下。
气氛依然有些尴尬，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
毛志杰的红烧肉烧得火侯正好，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刘十三吃了一块，没说话。
程霜夹了一筷子青菜，尝了尝，说：“盐放多了。”
毛志杰的脸“唰”地红了，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我下次注意。”
刘十三抬头看了他一眼，闷声说：“挺好吃的。”
毛志杰愣了愣，随即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那是刘十三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
天彻底黑了，月亮升了起来，清辉洒记整个院子。
一顿沉默却又不算沉闷的晚饭，在秋夜的凉风中，慢慢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