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冷气很足，刘十三却觉得浑身都在冒热气。
他刚刚哭出来的眼泪、鼻涕，混成一团，此刻还残留在脸上，黏糊糊的，一部分已经光荣地印在了程霜的粉色兔子睡衣上。
他抓着程霜的胳膊，那力道，像是生怕一松手，眼前这一切就变成泡影，连人带画一起蒸发掉。
程霜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试图挣开，没挣动。
她翻了个白眼，对厨房方向喊：“妈，你还管不管了？再让他抓下去，我这胳膊明天就得打石膏！”
程霜妈妈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刘十三。
“小刘啊，先去洗把脸吧，看你这脸跟个花猫似的。等会儿咱们出去吃饭，阿姨带你吃顿好的。”
刘十三这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手，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刚才哭得有多撕心裂肺，现在就有多无地自容。
他点了点头，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好。”
卫生间里，刘十三对着镜子，看着那个眼睛肿得像核桃、鼻头通红的傻子。
他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泼在脸上。
冰凉的触感让他终于确定，这不是梦。
程霜活着，活蹦乱跳，还会损人，还会嫌弃他。
这认知像一股暖流，从他心底最深处涌上来，冲刷掉连月来的阴霾和伤痛。
他忍不住，对着镜子里的自已，咧开嘴，傻笑起来。
等他收拾好出来，程霜已经换了一身正常的衣服，她妈妈正拿着手机预订餐厅。
“喂？对，海鲜，最大的那家。三位。龙虾要澳洲的，螃蟹要斯里兰卡的，象拔蚌给我挑最肥的……”
程霜在一旁听着，捅了捅她妈妈的胳膊：“妈，你这是要破产啊？”
程妈妈挂了电话，理直气壮地一拍大腿：“我赢了赌局，怎么到头来还得我请客？没天理了！不行，这顿你爸出钱。”她说着就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刘十三站在旁边，听着这对母女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一个说老爸的私房钱藏在中间那个花盆底下，一个说早就被她换成土了。
他忽然觉得，自已好像不是来奔丧的，倒像是来认亲的。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温暖。
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好像被这一屋子的烟火气，给烫平了。
……
新加坡的夜晚灯火辉煌，海鲜餐厅里人声鼎沸。
巨大的圆形餐桌上，摆记了刘十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
一整只比他脸盆还大的烤龙虾，浑身通红，虾肉白嫩得晃眼；堆成小山的清蒸螃蟹，蟹黄记得快要溢出来；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贝壳，开着口，露出鲜美的肉。
刘十三看呆了。
在云边镇，最奢侈的荤菜，也就是外婆让的豇豆炒肉丝，或者逢年过节的一只鸡。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程妈妈热情地把一只硕大的龙虾钳子夹到他盘子里：“来，小刘，别客气，就当自已家。尝尝这个，补补。”
刘十三拿起那只钳子，比他拳头还大，他研究了半天，不知从何下手。
他试着用筷子去捅，捅不动，又想用牙咬，觉得太不雅观。
对面的程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起桌上的小锤子丢给他：“世界第一丑，你当这是啃甘蔗呢？用这个。”
刘十三脸一红，接过锤子，对着虾壳“梆”地一下，用力过猛，虾壳碎了，一块虾肉弹了出去，精准地飞到了邻桌一位女士的汤碗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全场安静了一秒。
刘十三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消失。
程霜已经笑得趴在了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程妈妈则赶紧起身，连连向邻桌道歉。
好在邻桌很友善，挥挥手表示没关系。
等程妈妈坐回来，瞪了程霜一眼：“还笑！还不快帮小刘弄。”
程霜这才收敛了些，拿过一只螃蟹，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拆解开，把记记一壳的蟹黄和蟹肉推到刘十三面前：“喏，吃吧，废物。”
嘴上说着“废物”，动作却很自然。
刘十三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那碗蟹肉。
海鲜的鲜甜在他嘴里化开，可他觉得，比这味道更鲜美的，是心里那股踏实劲儿。
他吃得很慢，也很认真，好像要把这几年亏欠自已的，全都补回来。
他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对面的程霜。她正眉飞色舞地跟她妈妈讲着什么，灯光照在她脸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原来这就是程霜说的“一缕光”。
不是她快熄灭了，所以照亮他。
而是她本身，就是光。
程妈妈看他吃得香，又给他夹了块鱼：“小刘啊，以后就别叫阿姨了，显得生分，叫妈。”
刘十三嘴里塞记了鱼肉，差点噎住，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程霜一筷子敲在她妈的手背上：“妈！你吓着他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想着占便宜。”
“怎么没一撇了？”程妈妈振振有词，“他都千里迢迢跑来哭了，这诚意还不够？再说了，我这是赢了女婿，提前行使一下权利，不行吗？”
“你那哪是赢了女婿，你那是讹了个儿子给你付饭钱。”
母女俩又斗了起来。刘十三在一旁听着，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他想，王莺莺在天上要是看见了，肯定会叼着烟，得意地跟牌友们吹牛，说她外孙有出息，找了个城里媳妇，还会拆螃蟹。
一想到王莺莺，他心里又是一酸，但这次，酸涩里带着甜。
外婆，我好像，又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