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客们的脚步声在云光洞外渐渐远去,李秀兰跪在蒲团上还在低声许愿,额头上的血珠已经凝成暗红的痂。张栓柱盯着黑妈妈塑像底座的阴影,那里似乎有团黑雾在轻轻蠕动,像有生命似的。
“娘,我去撒泡尿。”
他拽了拽李秀兰的衣角,后颈的骨纹又开始发烫,比在洞口时更甚。
“别跑远了。”
李秀兰随口叮嘱,眼睛还盯着供桌上的香炉。她刚才许完愿抬头时,分明看见香灰突然齐刷刷断落,在香炉里堆成个小小的山尖,这异象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栓柱没应声,猫着腰溜到塑像后面。黑妈妈手持的宝镜在昏暗里泛着冷光,镜面上似乎映出个模糊的影子,不是他的,也不是娘的。他绕到后殿的石门边,这才发现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花纹,仔细看竟是些奔跑的狐狸,形态各异,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最角落的地方有块凸起的浮雕,是只半蹲的黑狐,尾巴卷成个圆圈,琥珀色的眼珠像是用琉璃镶嵌的,在洞里微弱的光线下闪着活气。栓柱伸手摸了摸,石头冰凉的触感里竟带着丝暖意,像是刚被太阳晒过。
就在指尖碰到黑狐眼睛的瞬间,浮雕突然动了。
黑狐的耳朵轻轻抖了抖,尾巴尖向上翘了翘,原本凝固的眼珠缓缓转动,直勾勾地盯上了栓柱。他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脚踢到地上的铜钱,叮叮当当地滚了一地。
浮雕上的黑狐突然从石壁里钻了出来,落地时带起阵青烟,活脱脱一只真狐狸,只是皮毛黑得发亮,在暗处几乎看不见轮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你是石头变的?”
栓柱反而不怕了,这狐狸的眼神很温和,不像村里那些偷鸡的黄皮子透着狡黠。
黑狐没说话,只是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然后叼住他的衣角往洞深处拖。后殿的石壁上有道不起眼的裂缝,刚才还窄得只能塞进去一只手,此刻竟慢慢裂开,露出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里面有啥?”
栓柱探头往里看,一股淡淡的墨香飘了出来,混着陈年的尘土味。
黑狐松开嘴,回头冲他晃了晃尾巴,率先钻了进去。栓柱犹豫了一下,想起娘还在外面,可后颈的骨纹烫得厉害,像是在催促他赶紧跟上。他咬了咬牙,猫着腰钻进通道。
通道比想象中长,两侧的石壁湿漉漉的,不时有水珠滴在头顶。走了约莫百十来步,眼前突然开阔起来,竟是个宽敞的石室。洞顶垂着钟乳石,水滴落在石笋上发出叮咚的声响,像是天然的乐曲。
石室中央摆着个巨大的石台,上面堆满了古籍,大多用蓝布封皮,边角都已泛黄发脆。黑狐跳到石台上,用爪子扒开最上面的一本,书页哗啦啦地翻动,最终停在某一页。
栓柱凑过去,只见泛黄的宣纸上空无一字,像是本空白的册子。他刚要伸手去翻,纸上突然浮现出一行字,墨迹像是活的,从笔尖慢慢晕开:“天生邪骨,需以正心炼之”。
“邪骨?”
他摸了摸后颈的淡紫色骨纹,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明确说出这印记的名字。
黑狐用爪子指了指那行字,又指了指他的手。栓柱不明所以,伸手去碰那些字,指尖刚碰到纸面,就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疼得他
“嘶”
了一声。一滴血珠从指尖渗出,滴落在宣纸上,瞬间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原本空白的页面突然金光乍现,无数线条从血珠滴落的地方蔓延开来,很快连成一张复杂的图谱。上面画着许多小人,有的手持宝剑,有的骑着动物,最上方写着
“堂单”
二字,旁边还有些模糊的名字,像是被雾气遮住了。
“这是啥?”
栓柱看得入了迷,图谱上的小人像是在动,骑着狐狸的那个,神态竟和眼前的黑狐有几分相似。
黑狐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像是在警告。栓柱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脚下的地面开始晃动,石台上的古籍哗啦啦往下掉,洞顶的钟乳石也开始往下落碎石。
“要塌了?”
他赶紧抱住那本显字的古籍,这书比看起来沉得多,封皮摸上去像是某种兽皮。
黑狐突然原地打了个转,化作一道黑烟钻进石壁,浮雕的位置又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石室震动得越来越厉害,栓柱抱着书往通道口跑,身后的石台
“轰隆”
一声塌了,扬起漫天灰尘。
他刚钻出通道,身后的裂缝就
“咔嚓”
一声合上了,恢复成原本的石壁,连条缝隙都看不见。后殿还是老样子,黑妈妈塑像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是嘴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栓柱!你跑哪去了?”
李秀兰焦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哭腔,“娘找你半天了!”
栓柱刚要答应,眼角的余光瞥见左侧的石壁上多了一行字,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烫出来的:“三日后,山巅见”。字迹力透石背,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我在这儿!”
他赶紧把古籍塞进怀里,用衣襟裹紧,这才发现书角不知何时沾了根黑狐毛,柔顺得像缎子。
李秀兰冲进后殿,看到儿子平安无事,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哭得浑身发抖:“你吓死娘了!刚才地动山摇的,还以为……
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没事,娘。”
栓柱拍了拍她的背,偷偷摸了摸怀里的书,硬硬的还在。他抬头看向黑妈妈的塑像,那双黑曜石眼睛像是在对他眨眼,宝镜的光一闪而过。
洞外的香客们都在议论刚才的震动,有人说是山神显灵,有人说是要下雨了。李秀兰不敢多待,拉着栓柱匆匆往洞外走,连供桌上散落的铜钱都忘了捡。
下山的路上,栓柱总觉得怀里的书在发烫,像是揣了个小暖炉。他几次想拿出来看看,都被李秀兰的目光制止了。走到半山腰时,他回头望了眼八宝云光洞的方向,那里又被浓雾笼罩,隐约能看到个白影站在洞口,像是在目送他们离开。
“娘,三天后我还想来。”
他突然说。
“来啥来?”
李秀兰瞪了他一眼,“这地方邪门得很,以后再也不来了。”
可她心里却隐隐有种预感,他们娘俩和这铁刹山的缘分,恐怕还没尽。
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张老实看到儿子怀里鼓鼓囊囊的,随口问:“揣啥宝贝呢?”
“没……
没啥。”
栓柱赶紧把书藏到炕席底下,这才发现古籍的封皮上印着个模糊的印记,像是只狐狸仰头望月。
晚饭时,他没什么胃口,满脑子都是石室里的图谱和石壁上的字。三日后,山巅见。是见那个白胡子老爷爷吗?还是见那只黑狐?怀里的书还在隐隐发烫,像是在回应他的疑问。
夜深人静时,栓柱悄悄掏出古籍。油灯下,那本书记忆中的金光已经消失了,变回普通的泛黄册子,只是
“天生邪骨,需以正心炼之”
那行字还在,墨迹像是长在了纸上。他翻到堂单图谱那页,线条已经淡了许多,只能隐约看出轮廓,那些小人的脸模糊不清。
“邪骨到底是啥?”
他摸了摸后颈,骨纹的位置和书页上某个小人的后颈重合,那里也有个淡紫色的印记。
窗外传来轻轻的抓挠声,栓柱探头一看,只见篱笆上蹲着那只火狐,正对着他的窗户点头,琥珀色的眼睛在夜里亮得惊人。他想起在云光洞引路的火狐,难道是同一只?
火狐突然转身往山上跑,跑几步又回头看他,像是在催促。栓柱心里一动,难道现在就要去?可看看炕上熟睡的爹娘,又把这念头压了下去。三日后,山巅见,他得遵守约定。
火狐见他不动,发出一声悠长的叫,转身消失在夜色里。栓柱回到炕上,把古籍压在枕头底下,后颈的骨纹又开始发烫,这次却不觉得难受,反而有种暖暖的感觉,像是有股气流在缓缓流动。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站在八宝云光洞的石室里,黑狐蹲在石台上,用爪子指着堂单图谱。那些模糊的名字渐渐清晰,最上面的赫然是
“黑妈妈”
三个字,下面还有许多仙家的名号,其中一个
“胡三太奶”
的名字旁边,画着只黑狐的图案。
“该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栓柱猛地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娘正在灶房做饭,爹在院里劈柴,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他摸了摸枕头底下,古籍还在,只是封皮上的狐狸望月印记更清晰了些。
“栓柱,发啥呆呢?快起来吃饭。”
李秀兰端着玉米粥进来,看到儿子盯着枕头出神,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是不是梦见啥好吃的了?”
栓柱摇摇头,拿起筷子扒拉着粥碗,心里却在盘算着三天后的事。他不知道山巅有什么在等着他,但后颈骨纹的暖意和怀里古籍的重量都在告诉他,这是一趟必须去的旅程。
王猛来找他上学时,发现栓柱的书包鼓鼓囊囊的。“你带啥了?”
他好奇地问。
“没啥。”
栓柱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古籍被他裹在旧衣服里,藏得严严实实。
课堂上,李老师讲的内容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眼睛总盯着窗外铁刹山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像蒙着层神秘的面纱,等着他去揭开。
放学路上,王猛又提起旧教学楼的事,说赵磊在医院里总说胡话,说看到个穿蓝校服的人站在病床前。栓柱想起那个脖子断了的李军,还有藏在水箱里的钢笔,心里暗暗记下,等从山上回来,得去旧楼看看。
回到家,他把古籍藏到房梁上,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抬头时,看到墙上挂着的桃木剑微微发亮,剑穗无风自动,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异常缓慢。李秀兰总觉得儿子有心事,却问不出所以然。张老实看他魂不守舍的,以为是功课跟不上,也没多问。只有栓柱自己知道,他在等一个约定。
第三天清晨,鸡还没叫,栓柱就悄悄起了床。他从房梁上取下古籍,塞进怀里,又揣了两个窝头,蹑手蹑脚地溜出院子。篱笆上的露珠打湿了布鞋,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黑山村还在沉睡。
他没走平时上山的路,而是绕到后山,那里有条猎人踩出来的小道,能更快地到达铁刹山巅。露水打湿了裤脚,草叶上的刺划破了小腿,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后颈的骨纹越来越烫,像是在指引方向。
爬到半山腰时,他看到前面的石头上蹲着只黑狐,正是云光洞里的那只。黑狐见他来了,转身往山顶跑,速度不快不慢,正好能让他跟上。
“你是来接我的吗?”
栓柱一边跑一边问,黑狐回头冲他晃了晃尾巴,算是回答。
越往上爬,雾气越浓,周围的树木渐渐稀疏,露出光秃秃的岩石。黑狐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山顶的方向叫了一声,然后钻进旁边的灌木丛不见了。
栓柱喘着粗气爬上最后一块巨石,眼前豁然开朗。山巅上没有白胡子老爷爷,也没有其他异象,只有一块平整的青石,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太极图案,不知存在了多少年。
他正疑惑间,突然看到青石旁边的石壁上,用鲜血写着几个字,墨迹还很新鲜:“三日后,山巅见”。和云光洞里的字迹一模一样。
“谁在这儿?”
栓柱握紧怀里的古籍,心跳得像打鼓。
风卷起浓雾,在他面前凝成个模糊的人影,白胡子,拄着拐杖,正是他在山脚下看到的那个老爷爷。人影越来越清晰,最后化作个身穿青布道袍的老道,鹤发童颜,眼神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你终于来了。”
老道捋了捋胡须,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古籍上,“看来黑妈妈把东西交给你了。”
栓柱愣住了,这老道认识黑妈妈?还知道他怀里的书?
没等他开口,老道突然指着他的后颈,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果然是这颗煞星。”
话音刚落,却从袖里掏出块木牌,递到他面前,“这是你的法号。”
木牌是用雷击枣木做的,上面刻着两个古朴的字:承玄。
栓柱接过木牌,触手生温,仿佛有股暖流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他刚要问这是什么意思,就听老道说:“闭上眼睛。”
他下意识地照做,感觉老道的指尖点在了他的眉心。瞬间,无数画面在脑海里炸开
——
他被群鬼环绕,却有金光护体;黑妈妈在云端颔首微笑;还有个模糊的黑影在啃噬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记住这些。”
老道收回手,木牌不知何时已经贴在他胸口,烫得像块烙铁。
栓柱猛地睁开眼,山巅上只有他一个人。老道不见了,石壁上的血字也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只有胸口的木牌还在发烫,怀里的古籍沉甸甸的,提醒他这不是梦。
山风吹过,带来远处的钟声,像是在催促他下山。栓柱摸了摸胸口的木牌,上面的
“承玄”
二字已经变得温热,像是活了过来。
他不知道这个老道是谁,也不知道这些画面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从踏上这山巅的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了。
下山的路上,他总觉得心里不安,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老道临走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你娘快生重病了,用木牌煮水喝能缓解。”
栓柱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山下冲。后颈的骨纹烫得厉害,像是在印证老道的话。他只希望能赶得及,希望那块木牌真的有用。
远远地看到黑山村的炊烟,他的心却沉到了谷底。冥冥中有种预感,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等着他们家。而他怀里的古籍和胸口的木牌,或许就是唯一的护身符。
山巅的青石上,太极图案在阳光下泛着幽光。老道的声音仿佛还在风中回荡:“邪骨需正心,承玄需守道……”
一场注定的师徒缘分,在云雾缭绕的铁刹山巅,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