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冷意和居高临下的审视,每一个字都像细小的冰针,扎得佳宜头皮发麻。
“那边”?“特意塞过来”?
这两个词在她脑海中疯狂回响,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测——这次调动绝非偶然,她果然成了某些人暗中较劲的棋子,被怀着恶意投递到了这位显然极不欢迎她的昭仪娘娘面前。
退路已绝,唯有向前。
佳宜深吸一口气,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整个身体刻意地绷紧,微微发起抖来,完美演绎出一个底层罪奴面见高位妃嫔时应有的、极致的恐惧和卑微。她甚至暗中掐了婉清一下,示意她跟着自己做。
两人几乎是蜷缩着,踉踉跄跄地跟着那面色冰冷的宫女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入了西偏殿。
殿内光线比外厅更暗些,浓郁的苏合香气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吞没了所有脚步声,更添几分死寂的压抑。
佳宜不敢抬头,视线所及,是先映入眼帘的一双精致的云头履和华丽的遍地金马面裙裾。她立刻拉着婉清,“噗通”一声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用带着哭腔和颤抖的声音道:“罪…罪奴苏佳宜,参见昭仪娘娘,娘娘千岁…”
婉清也跟着瑟瑟发抖地磕头,吓得几乎瘫软。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仿佛凝固了。佳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以及上方那道冰冷视线在她身上来回巡弋的无形压力。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看透。
良久,那慵懒而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嘲弄:“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是什么国色天香,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佳宜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但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地面,不敢直视凤颜。她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因紧张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茫然、恐惧和一丝病气,看起来可怜又无害到了极点。
“哼。”李昭仪发出一声轻嗤,显然对这张过于苍白瘦弱、且写满惊惧的脸蛋并不满意,甚至有些失望,“不过如此。一副短命相,看着就晦气。”
她顿了顿,语气骤然转厉,如同冰刃出鞘:“说!是谁把你弄到本宫这钟粹宫来的?有什么目的?!”
这突如其来的厉声质问,换做真正的苏佳宜,恐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但此刻跪在这里的,是内里换了凌佳宜魂魄的苏佳宜。极致的恐惧反而激发了她极致的冷静。
她身体剧烈地一抖,像是被这声呵斥吓破了胆,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哭得无声却又极其狼狈。她一边磕头一边哽咽,话语因为哭泣和“恐惧”而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娘…娘娘息怒…呜呜…罪奴不知道…罪奴什么都不知道…罪奴之前掉水里,病得快死了…醒来就在杂房…然后…然后就有公公来说调奴婢来伺候娘娘…罪奴…罪奴高兴坏了,又…又怕得要死…怕笨手笨脚惹娘娘生气…罪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呜呜…”
她将一个骤得“恩典”却又因身份卑微而恐惧万分、且因生病而脑子不清醒的底层少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所有的问题,一律推给“不知道”、“病糊涂了”,核心只有一个——顺从和害怕。
李昭仪细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审视着底下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少女。那副蠢笨怯懦、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倒不像装出来的。难道真是内官监那边随意指派过来的?或者是哪个不开眼的为了巴结她,随手塞了个识字的?
她心中的疑虑稍减,但厌恶不减。她最讨厌这种哭哭啼啼、软弱无能的东西。
“闭嘴!”她不耐烦地呵斥道,“在本宫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佳宜的哭声像是被猛地掐断,只剩下压抑的、一抽一抽的吸气声,肩膀耸动,看起来更加可怜。
这时,李昭仪身边一个穿着体面、眼神精明的中年嬷嬷微微俯身,低声道:“娘娘,老奴查问过了,这苏佳宜原是罪官之女,确实刚落水大病一场,脑子可能还不太清楚。内官监的调令记录写的是‘略识字,可充笔墨杂役’。”
李昭仪闻言,脸色稍缓,但依旧冰冷。她懒洋洋地靠回引枕上,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罢了。既然是来当差的,那就别闲着。钱嬷嬷,带她们下去,规矩教好了再放到眼前来,别污了本宫的地方。”
“是,娘娘。”那钱嬷嬷应了一声,眼神严厉地扫向佳宜和婉清,“还不快谢恩退下!”
佳宜如蒙大赦,连忙又磕了几个头,和婉清一起颤声谢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低着头,缩着肩膀,跟着钱嬷嬷退出了那令人窒息的正殿。
一出殿门,来到廊下,佳宜才感觉那扼住喉咙般的压力稍稍减轻,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风一吹,冷得刺骨。
但她知道,第一关,勉强算是过了。她用极致的“蠢笨”和“恐惧”,暂时洗脱了“别有用心”的嫌疑。
然而,还没等她缓过气,钱嬷嬷冰冷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苛刻:“既然进了钟粹宫,就要守钟粹宫的规矩。娘娘仁慈,留你们在宫里当差,你们就更得尽心竭力,万死以报!从现在起,你们俩归杂扫处管,负责西配殿后廊和库房外围的清扫擦拭,每日卯时初刻起身,亥时末刻方可歇息……”
一连串严苛到极致的规矩和繁重的工作量从钱嬷嬷嘴里吐出,听得婉清脸色越来越白。这比在浣衣局还要辛苦数倍,几乎不给人喘息的时间。
佳宜却始终低垂着头,一副逆来顺受、认真聆听的模样,时不时还因身体虚弱而轻微地晃动一下,更显得孱弱不堪。
钱嬷嬷说完,冷哼一声:“别以为还是什么官家小姐,在这里,你们连这宫里的一只猫儿狗儿都比不上!认清自己的身份,手脚麻利点,或许还能多活几天。跟我来,领你们的工具和住处!”
所谓的住处,不过是库房后面一处低矮潮湿的耳房,比浣衣局的杂房好不了多少,里面已经挤了四五个同样面色麻木、衣衫陈旧的粗使宫女。看到新人进来,也只是漠然地瞥了一眼。
领到的工具是破旧的水桶和抹布。
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钱嬷嬷直接将她们带到工作区域——一段长长的、通风不畅的后廊,命令她们立刻开始擦拭所有栏杆和窗棂。
身体的极度虚弱和长时间的弯腰劳作,让佳宜很快就感到头晕眼花,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婉清情况稍好,但也累得满头大汗,不断地忧地看向佳宜。
佳宜咬紧牙关忍耐着。她知道,这是李昭仪或者钱嬷嬷的下马威,也是在用这种方式磋磨她们,观察她们的反应。她必须坚持住,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满和怨气。
她刻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更加笨拙和迟缓,水桶打翻了一次,抹布也掉了几回,引来监工小宫女的几声呵斥。她每次都吓得浑身一抖,连连道歉,手忙脚乱地收拾,将一个“无能但听话”的形象贯彻到底。
午饭时间,只有两个冰冷的、能硌掉牙的粗面馒头和一小碗看不见油花的菜叶汤。佳宜毫不犹豫地大口吞咽下去,补充着几乎耗尽的体力。
下午的工作依旧繁重。在擦拭一扇通往库房的隔扇窗时,佳宜无意中透过窗棂的缝隙,瞥见库房里面,钱嬷嬷正和一个管事太监模样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有些鬼祟。那太监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个小小的、看起来颇为精致的锦盒,迅速塞给了钱嬷嬷,钱嬷嬷四下张望一下,飞快地揣进了袖中。
佳宜心中一凛,立刻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擦拭着眼前的窗棂,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宫闱私相授受,这在哪朝哪代都是大忌。这钟粹宫的水,果然深得很。
终于熬到了晚饭后,有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同屋的几个老宫女累得倒头就睡,婉清也几乎瘫软在板铺上。
佳宜却强撑着疲惫至极的身体,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仔细地将她们负责的区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尤其是几个可能听到闲话、或者看到某些隐秘的角落——比如库房附近、通往小厨房的岔路等。信息,是她目前最缺乏的武器。
就在她默默记忆时,同屋一个年纪稍长、面色蜡黄的宫女翻了个身,看了她一眼,声音沙哑地低声道:“新来的?别瞎琢磨了,在这儿,想活得长,就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傻子。干活,吃饭,睡觉,别得多一眼都不要看,多一句都不要问。”
佳宜心中微动,连忙露出一个怯生生的、讨好的笑容:“谢谢姐姐提点…我…我就是有点怕…今天差点打翻水桶…”
那宫女嗤笑一声:“这就怕了?以后有你好怕的。赶紧睡吧,明天卯时还要起来呢。”说完便转过身不再理她。
佳宜躺了下来,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疼痛,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这宫女的话,印证了她的生存策略是对的。装傻充愣,是底层最好的保护色。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就在这种极度的疲劳和谨小慎微中重复。佳宜和婉清成了钟粹宫最不起眼的两抹影子,埋头干活,沉默寡言,对任何呵斥和刁难都逆来顺受。
佳宜的“笨拙”依旧,但学习能力极强的她,已经暗中将工作流程优化,至少能保证完成最基本的任务,不给人留下致命的把柄。她的身体也在残酷的劳作和粗糙的食物中,奇迹般地慢慢恢复着一丝力气。
然而,平静仅仅维持了不到五天。
这日下午,佳宜被临时叫去帮忙擦拭正殿外厅的多宝格——因为一个负责此处的宫女突然腹痛被带走了。
这是一个相对轻松且能靠近主殿的活计,但佳宜心中却拉响了警报。事出反常。
她加倍小心,动作轻缓,低眉顺眼。
多宝格上摆满了各种珍玩瓷器。当她擦拭到一尊看起来异常精美、釉色天青色的莲花形笔洗时,旁边一个正在插花的二等宫女忽然“哎呀”一声,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手肘猛地向后一撞!
这一下,又急又狠,正撞在佳宜托着笔洗的手腕上!
佳宜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手腕一痛一麻,那尊触手冰凉滑腻的笔洗便脱手而出,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朝着坚硬的金砖地面摔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佳宜的瞳孔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笔洗上天青色的釉面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的温润光泽,以及它坠落时那种决绝的、无可挽回的姿态。
闯下大祸了!
这等摆在正殿的多宝格上的瓷器,绝非凡品!打碎它的罪责,别说她一个罪奴,就是有品级的女官也担待不起!杖毙、赐死几乎是唯一的结局!
那个撞她的二等宫女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计谋得逞的冷笑,随即化为惊慌失措,尖声叫道:“啊!你怎么回事!怎么把娘娘最爱的汝窑笔洗给打了?!”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打破了殿内的平静。几个附近的宫女太监都惊恐地望了过来,看到地上那摊闪烁着不祥光芒的碎片,无不脸色煞白。
脚步声急促响起,钱嬷嬷阴沉着脸,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迅速赶了过来。看到地上的碎片,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猛地射向脸色苍白、僵立在原地的佳宜。
“好你个小贱蹄子!”钱嬷嬷的声音尖利得刺耳,“这才安分了几天?就敢毛手毛脚打碎御赐之物!我看你是活腻了!来人!给我捆起来!掌嘴!”
那两个婆子如狼似虎地就要上前。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佳宜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求饶?没用!辩解说是别人撞的?谁会信?那个二等宫女既然敢做,必然早有准备,绝不会承认!她一个最低等的罪奴,话语毫无分量!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决断。
就在婆子的手即将碰到她的瞬间,佳宜像是终于从极致的惊吓中回过神,她没有后退,没有辩解,反而猛地扑倒在地,不顾那些锋利的瓷片可能会割伤自己,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哭腔的急切声音喊道:
“嬷嬷息怒!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嬷嬷让奴婢看看!让奴婢看看碎片!这…这笔洗…这笔洗好像不对!!”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扭曲变调,却又异常响亮,成功地让那两个婆子的动作顿了一下,也让钱嬷嬷充满怒气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不对?什么不对?
佳宜不等他们反应,已经颤抖着手,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从一堆碎片中捡起两块较大的,哆哆嗦嗦地拼凑在一起,然后举到眼前,就着窗外透来的光线,用一种发现了惊天秘密般的、混合着恐惧和一丝诡异“庆幸”的语气,带着哭音大声道:
“嬷…嬷嬷您看!这、这釉面开片…这底足的磨痕…这…这好像不是真正的汝窑!这…这像是…像是赝品啊!!”
“赝品”二字,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死寂的殿中!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都变了!
钱嬷嬷的怒容僵在脸上,转为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她猛地上前一步,几乎是抢过佳宜手中的碎片,对着光仔细看去,手指因为某种更深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那个陷害佳宜的二等宫女,脸上的惊慌瞬间变为了真正的苍白和恐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其余宫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纷纷低下头,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聋子。御赐之物可能是赝品?这牵扯的可就不只是一个小宫女失手打碎东西那么简单了!这背后可能隐藏着欺君罔上、偷梁换柱的滔天大罪!整个钟粹宫都可能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佳宜依旧跪伏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掩盖住自己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她在赌!赌一个惊天的逆转!
前世,凌家作为顶级豪门,收藏无数,她从小耳濡目染,对古董鉴赏,尤其是瓷器,有着极深的造诣和近乎本能直觉的眼力。刚才擦拭时,她就隐约觉得这笔洗的宝光、釉色、开片纹路有些许说不出的“不对劲”,但并未深思。
而此刻,生死关头,这份被深藏的学识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无法百分百确定这一定是赝品,但哪怕是只有三成把握,也值得她用最惊世骇俗的方式喊出来!将一件“失手打碎御赐之物”的罪责,巧妙且疯狂地转移成“意外发现宫中可能存在赝品”的惊天疑案!
水,已经被搅浑了。局面瞬间从她个人的生死,提升到了整个钟粹宫、甚至更高层面的危机!
钱嬷嬷死死盯着手中的碎片,脸色变幻不定,青白交加。她显然无法立刻判断真伪,但佳宜那斩钉截铁、又充满“后怕”的惊呼,以及这背后可能涉及的可怕后果,让她投鼠忌器,根本不敢再立刻处置佳宜。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外厅。
只有佳宜压抑的、恐惧的抽泣声细微地回响。
终于,钱嬷嬷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无比地盯了佳宜一眼,那目光里充满了惊疑、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她声音干涩地对身边一个婆子嘶声道:
“看住她!还有你,你,你们几个,谁都不准离开!不准乱说一个字!”
她指了包括那个二等宫女在内的几个在场者,然后紧紧攥着那两块碎片,像是攥着两块烧红的烙铁,转身脚步踉跄地、急速地向内殿奔去——
她必须立刻、马上将这个烫手山芋,禀报给李昭仪!
佳宜依旧跪伏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吓傻了。
但她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微弱地勾动了一下。
危机远未解除,甚至可能更加危险。
但她,已经为自己赢得了一线喘息的、变数横生的生机。
接下来,就看那位李昭仪,如何接招了。而那个陷害她的人,此刻又该是何等的惊惶失措?
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