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滴,夹杂着初冬的刺骨寒意,胡乱地拍打在凌佳宜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她站在摩天大楼的边缘,脚下是都市夜晚流光溢彩、却又冰冷无情的万丈深渊。狂风卷起她早已被雨水浸透的昂贵裙摆,那曾是某个限量款,如今却像块破布,沉重而狼狈。
几个小时前,她还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凌家大小姐。几小时后,她父亲从集团顶楼一跃而下,留下的不是一个商业帝国,而是一个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债务黑洞和无数蜂拥而至的债主。世交叔伯们的电话再也无法接通,闺蜜的朋友圈迅速设置了权限,连原本即将订婚的男友,也只用一条冰冷简短的“保重”短信,为这一切画上了最讽刺的句点。
世态炎凉,她一夜之间尝了个透彻。
家族破产,父亲身亡,巨额债务,众叛亲离……所有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剧本,都在同一天上演。站在这里,似乎是她唯一能自主选择的,也是最后的体面。
她闭上眼,最后一丝对这人世的留恋,被呼啸的寒风吹得支离破碎。身体向前一倾,失重感猛地抓住了她,耳边是无限放大的风声和城市模糊的喧嚣。
然而,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被投入高速旋转的滚筒般的剧烈眩晕,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景象在她意识中疯狂闪烁、碰撞又湮灭。现代都市的霓虹被扯碎,取而代之的是模糊的雕梁画栋、陌生的衣香鬓影、金戈铁马的嘶鸣……剧烈的撕扯感从灵魂深处传来,仿佛要将她彻底撕裂。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可怕的旋转终于渐渐停止。
痛……
剧烈的头痛,像是被重锤敲击过,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还有一种无处不在的酸痛和虚弱,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
凌佳宜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不是医院,更不是地狱。
头顶是泛黄、甚至有些斑驳的天花板,看材质似乎是木质的,隐约能看见简陋的榫卯结构。身下是坚硬的板床,铺着一层薄薄的、带着些许霉味的褥子。身上盖着的是一床触感粗糙、颜色暗沉的粗布,磨得皮肤有些发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像是劣质炭火、草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混合在一起。
她想坐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浑身酸软得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虚弱地重新跌躺回去,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呀!姑娘,您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和怯懦的女孩声音在旁边响起。
凌佳宜艰难地偏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灰布襦裙、梳着双丫髻、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小姑娘面容清秀,但脸色有些蜡黄,身形瘦小,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
姑娘?这个称呼……
凌佳宜的心猛地一沉。她环顾四周:狭小的房间,纸糊的窗户有些破洞,冷风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唯一的家具就是她躺的这张硬板床,一个掉漆的木柜,和一张歪腿的木桌。桌上放着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还有小半碗黑乎乎的、看起来就难以下咽的药汁。
这是哪里?拍古装剧的片场?绑架?恶作剧?
无数念头在她混乱的脑中闪过,但身体的虚弱和环境的真实感,无一不在残忍地否定着这些猜测。
“水……”她喉咙干得发疼,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哎!奴婢这就去!”那小姑娘连忙起身,从桌上的一个粗陶壶里倒了一碗水,小心地捧到凌佳宜嘴边。
凌佳宜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水温凉,还带着一股土腥味,但极大地缓解了她喉间的灼烧感。借着喝水的功夫,她迅速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眼神怯生生的,动作却很是小心谨慎,不像有恶意。
喝完水,她稍微积攒了一点力气,哑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小姑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小声道:“姑娘,您……您不记得了?这里是浣衣局的后院杂房。奴婢……奴婢叫婉清,是分来伺候您的宫女。”
浣衣局?宫女?杂房?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砸得凌佳宜头晕眼花,心底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现在……是什么朝代?皇帝……是谁?”她几乎是屏住呼吸问出了这个问题,心脏狂跳,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婉清被她这个问题吓到了,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用气声道:“姑娘慎言!怎可直呼……那是洪武爷之后,当今永乐皇帝陛下啊!”
嘶——!
仿佛一道惊雷在凌佳宜脑海中炸开,倒吸一口凉气!
明朝!永乐皇帝!朱棣!
她……她竟然跳楼没死,反而穿越到了几百年前的大明朝?!而且,看这处境,还是一个最低等的、住在浣衣局杂房的宫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瞬间淹没了她。老天爷是在玩她吗?在现代从豪门千金跌落到跳楼自杀还不够,还要把她扔到这古代来,从一个更卑微的底层重新开始?甚至连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一路爬升,让她浑身发冷,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姑娘!姑娘您别急!”婉清吓得赶紧给她拍背顺气,眼圈都红了,“您病还没好利索,可不能激动。太医说了,您这是落水受了寒,又惊惧过度,得好好将养些时日。”
落水?惊惧过度?
凌佳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来这具身体的原主经历了些什么,才导致了她的穿越。信息,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信息。
她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咳嗽和翻涌的情绪,放缓了声音,对婉清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对不起,婉清,我可能是病糊涂了,很多事情一时想不起来。我……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落水?”
或许是她的笑容看起来足够无害,也或许是婉清本性纯善,见她情况稳定下来,便稍稍安心,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
从婉清有些凌乱和小心翼翼的叙述中,凌佳宜勉强拼凑出了这具身体的现状。
原身体的主人叫苏佳宜,很碰巧的是名字也叫佳宜,今年刚满十六岁。父亲原是地方上一个八品小官,似乎因账目不清得罪了上官,被查办下狱,家产抄没。按照明朝律法,罪官家眷可没入宫廷为奴。原主因此被送入宫中,分配到了最苦最累的浣衣局做杂役。
几天前,原主在太液池附近送洗完的衣物时,不知为何失足落水。虽然被路过的太监及时救了上来,但呛水严重,加上本就体弱和惊惧,一直高烧昏迷,直到现在才醒过来——或者说,直到现代的她魂穿而来。
浣衣局的掌事嬷嬷嫌她晦气且耽误干活,便把她挪到这最偏僻的后院杂房等死,只吩咐了同样是罪奴出身、性子最软的婉清偶尔来看一眼。
“嬷嬷说……说您要是醒了,就赶紧回去干活……要是……要是没了,也就……”婉清后面的话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再明显不过。在这深宫底层,一条人命,尤其是他们这种罪奴的命,轻贱如草芥。
佳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处境比她想得还要糟糕。罪奴,浣衣局,病弱之躯,无人问津……这简直是地狱开局中的地狱开局。
现代学的商业管理、金融知识、奢侈品鉴赏……在这里有什么用?难道要她用这些来研究怎么把衣服洗得更快更干净吗?无尽的绝望再次袭来。
就在她心神激荡,几乎要被这残酷的现实击垮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一个尖利刻薄的妇人声音。
“里头那个小蹄子断气没有?没死透就赶紧给我滚出来!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还要人伺候着不成?一堆活儿等着干呢!”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藏青色比甲、腰腹浑圆、吊梢三角眼的中年嬷嬷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宫女,毫不客气地推门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和更浓的劣质头油气味。
狭小的杂房顿时显得更加拥挤压抑。
婉清吓得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站起来,缩到床边,小声嗫嚅道:“张……张嬷嬷……”
那张嬷嬷叉着腰,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床上虚弱不堪的佳宜,脸上满是嫌恶和不耐烦:“哟?还真醒了?命挺硬啊!既然没死,就别在这儿挺尸装相了!宫里不养闲人,尤其是你这种罪奴!赶紧起来,滚去浆洗房干活!”
佳宜被她尖利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疼,心脏因虚弱和突如其来的惊吓而狂跳。但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那张横肉堆积的肥脸。
若是以前那个真正的苏佳宜,此刻恐怕只剩下恐惧和不知所措。
但就在张嬷嬷闯进来的那一刻,就在那极具侮辱性的言辞砸过来的瞬间,现代二十多年豪门生涯中,那些见惯了拜高踩低、听惯了阿谀奉承和冷嘲热讽的记忆,以及家族破产后瞬间体会到的极致炎凉,如同本能般在她心底苏醒。
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深层的、属于凌佳宜的冷静和审视,迅速压倒了情绪。
她看懂了张嬷嬷眼神里的东西——那不是简单的刻薄,而是一种对掌控弱小的权力的享受,一种踩踏他人来彰显自身价值的扭曲快感。这种眼神,她在那些催债的、落井下石的“熟人”脸上见过太多次了。
不能硬扛。她现在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对方却人多势众且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
也不能一味求饶。示弱只会让这种欺软怕硬的人更加变本加厉。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前世为了应付各种场合而练就的、几乎已成为本能的“演技”,似乎找到了新的舞台。
就在张嬷嬷不耐烦地示意身后宫女上来拖人时,床上的佳宜忽然微微蹙起了眉头,不是那种带着惧意的瑟缩,而是一种带着些许茫然和娇弱痛苦的姿态。她抬起一只虚弱的手,轻轻抵住额角,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这杂房格格不入的软糯气韵。
“嬷嬷……”她喘息了一下,才继续道,眼神有些涣散,仿佛努力想聚焦却做不到,“方才……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位穿着……穿着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的公公……站在云彩里,用拂尘在我额上点了一下,说我……命不该绝于此地……然后,我便醒了过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紫色蟒袍?”正要上前动手的粗使宫女猛地顿住了脚步,脸上闪过惊疑不定的神色。在这宫里,能穿蟒袍的太监,无一不是司礼监或者御前的大太监,位高权重,是她们这些底层宫人连仰望都看不到脚尖的大人物!
张嬷嬷的脸色也是猛地一变,三角眼里射出惊疑不定的光。她死死盯着佳宜,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但佳宜脸上只有病弱的苍白和一种近乎纯然的恍惚,那双眼睛因发烧而水润,看不出丝毫心虚,反而有种不谙世事的懵懂。
落水昏迷,梦见大太监点化……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在深宫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万一是真的呢?若是得罪了被哪位贵人,哪怕只是贵人身边的大太监无意中“点拨”过的人,将来被知道了,她一个小小的浣衣局嬷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嬷嬷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眼神变幻不定。她哼了一声:“胡……胡扯什么!病糊涂了说胡话罢!”
但她终究不敢再让人去拖拽佳宜。她打量了一下这破败的杂房和佳宜虚弱的样子,眼珠转了转,语气缓和了不少,却依旧带着居高临下:“既然病着,就再歇半天!婉清,再去灶上讨碗姜汤来!真是晦气!”
说完,她像是怕沾染上什么麻烦似的,赶紧带着两个同样心存疑虑的宫女转身走了,脚步声比来时匆忙了许多。
杂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冷风穿过窗纸破洞的细微呜咽声。
婉清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又惊又怕又带着一丝崇拜地看向佳宜:“姑……姑娘,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您真的梦到……”
佳宜没有回答,只是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重重地躺了回去,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刚才那短短几句话的机智表演,几乎抽干了她刚刚恢复的一点点精力。
是真的吗?当然不是。那只是她急中生智,利用宫中对鬼神和权势的敬畏,编造出来唬住张嬷嬷的谎言。什么紫色蟒袍,不过是她根据有限的历史知识瞎蒙的,赌的就是对方不敢去深究。
她赌赢了。暂时吓退了麻烦,换来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但她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这深宫……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可怕和复杂。一个小小的嬷嬷都能如此作威作福,将来呢?仅仅靠装神弄鬼和小聪明,能活下去吗?
婉清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新讨来的、依旧浑浊的姜汤,送到佳宜唇边。
佳宜勉强喝了几口,那股辛辣的味道刺得她喉咙发痛,却也带来一丝暖意。她靠在冰冷的床头,目光放空地望着斑驳的屋顶。
从现代豪门到明朝底层,从凌佳宜到苏佳宜……这身份转换的落差大得足以让人疯狂。前世的种种,父亲的惨死,债主的逼迫,冰冷的雨滴和坠落的风声……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张嬷嬷那张刻薄而势利的肥脸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清醒,逐渐取代了最初的绝望和恐惧。
死过一次了。在现代,她选择了逃避,结果被扔到了这个更糟糕的境地。
难道还要再死一次吗?像这具身体的原主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冰冷的杂房里,像一粒尘埃般消失?
不。
佳宜的眼底,一点点凝聚起一种幽深的光。那是属于凌佳宜的、在经历极致背叛和绝望后淬炼出的坚韧和……不甘。
既然老天爷不收她,让她来到了这里。那么,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她都要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更好!前世她能做千金大小姐,这一世,难道就要永远烂在这浣衣局里吗?
这吃人的皇宫,步步惊心,但也……充满了机会。最高的权力顶点,那个男人……皇帝……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间。
她缓缓抬起自己依旧虚弱无力、甚至有些粗糙的手,放在眼前仔细地看着。这不再是凌佳宜那双保养得宜、涂着精致护肤品的手了。
就在这时,杂房那扇破旧的木门,又一次被轻轻推开了。
佳宜和婉清都下意识地紧张望去。
这次进来的不是张嬷嬷,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年纪和婉清差不多,但衣着略微整齐些。他探头进来,目光在佳宜脸上扫过,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好奇,细声细气地问道:
“请问,是苏佳宜姑娘吗?”
他的语气算不上恭敬,但也远没有张嬷嬷那般跋扈。
佳宜心中猛地一紧。刚打发走一个,怎么又来一个?这次又是谁?她编的梦这么快就传出去了?还是……原主落水的事情,另有蹊跷?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薄薄的被角,喉咙发干,用尽全力维持着脸上虚弱的平静,细声应道:
“我是……请问公公是?”
那小太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眼神有些复杂,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上头有令,着你收拾一下,明日一早,不必再去浆洗房了。”
不必去浆洗房了?佳宜的心跳漏了一拍。是祸,还是福?
小太监顿了顿,留下一个让佳宜完全意想不到、并且瞬间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安排。
“调你去——钟粹宫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