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青玉案雾中忆吹箫 > 第10章
民国二十一年,南京,梧桐叶落满了长江路。凌羡初站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办公楼前,一身藏青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倒比在上海穿西装时多了几分肃杀。收发室的老周递来信封,牛皮纸面上印着“凌羡初亲启”,字迹是组织里特有的仿宋——这是他潜伏的第三个月,代号“鸿定”的名字,正被南京城的雾气裹着,藏进国民党的核心机构里。
他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纸条:“铃木残部在皖北转运军火,需你疏通关卡。”字迹下面画着半朵梅花,是上海区委的暗号。凌羡初捏着纸条,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毛糙。这三个月,他从北平凌家的“叛逆长子”,变成国民党军政部的“新锐参谋”,靠的是父亲凌越泽旧部的引荐,和他骨子里那套与官僚周旋的熟稔。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情报处的王科长:“羡初,委员长侍从室要份皖北驻军布防图,你尽快整理出来。”
“好。”凌羡初应着,挂了电话就打开保险柜——那里藏着两份图,一份是给侍从室的,标注着“常规驻军”;另一份锁在夹层里,用红笔圈着军火转运的秘密通道,要连夜交给组织的交通员。
暮色漫进办公室时,他把真图塞进公文包,外套搭在臂弯里,像往常一样走出办公楼。街角的黄包车上,交通员老陈正假装打盹,草帽压得很低。凌羡初弯腰上车,公文包的边角在老陈腿上碰了碰,两人没说话,只有车轮碾过落叶的沙沙声。
“上海那边……”老陈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散。“慕刃同志还好吗?”凌羡初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的锁扣。“听说上个月在租界救了个日本同志,动作干净得很。”老陈的声音里带着赞许,“就是性子太冷,跟她父亲是一个样,救人都不肯跟人多说句话。”
凌羡初笑了笑。他想起随若忆开枪时的样子,眼神清凌凌的,扣扳机的手指稳得像定在棋盘上的棋子,倒像苏州园林里的石灯笼,看着温润,亮起来却能照透深夜的雾。
车到巷口,他下车时,老陈忽然塞给他个小布包:“上海寄来的,说是你的私人物品。”回到住处,凌羡初拆开布包,里面是那方绣兰草的手帕,洗得发白,边角却缝得整整齐齐。他把帕子铺平在桌上,台灯的光落在兰草的针脚处,忽然想起随若忆说过,苏州绣娘绣兰草,要留三分空白,“像人心里的余地,总得给念想留个地方”。
民国二十二年,初春,上海法租界的霞飞路还飘着冷雨。随若忆站在“朵云轩”的裱画店前,看着玻璃橱窗里的山水图,指尖在潮湿的玻璃上画了个圈。这是与上级“邮差”接头的暗号。推门进去,掌柜的正在裱一张《寒江独钓图》,见她进来,低声说:“先生等你很久了。”
后堂的八仙桌上摆着套紫砂茶具,邮差背对着她,正在看墙上的《清明上河图》摹本。他穿件灰色棉袍,鬓角全白了,像落了层霜。“慕刃,”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厉害,“德高轩宗同志暴露了,日本人在追查他的联络网。”随若忆的心猛地一沉。德高轩宗,那个在夜校教日语、总说“中日人民该是朋友”的日本老人,是她发展的第一个外籍党员。“他现在在哪?”
“在青浦的废弃教堂,”邮差从怀里摸出张地图,手抖得厉害,“日本人的特高科已经围过去了,我要去救他。”随若忆按住他的手,“您是上海区委的枢纽,比谁都重要。”邮差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这把老骨头,能换个年轻同志活下来,值了。”他从茶罐底下摸出个油纸包,“这里面是日军在华中的布防密电码,你交给武汉来的‘鸿定’同志,只有他能破译。”
随若忆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像块浸了油的砖头。“鸿定。”她想问些什么,邮差已经站起身,棉袍的下摆扫过茶桌,带倒了个茶杯。“记住,”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雨打在油纸伞上,“‘鸿定’是自己人,比你能想到的,更可靠。”
她送邮差到巷口,冷雨落在两人肩头,像撒了把碎冰。邮差转身时,棉袍的后襟沾着片枯叶,像只停在那里的蝶。“若忆,”他忽然说,“你爹常说,你像株兰草,看着柔,根却扎得深。”随若忆没说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棉袍的灰影与巷墙的斑驳融在一起,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她把油纸包藏进旗袍的衬里,转身往青浦,她不能让邮差一个人去。
青浦的荒野,长满了齐腰的茅草,风卷着雨丝,把教堂的尖顶吹得呜呜响。随若忆趴在土坡后,望远镜里能看见教堂的破门,日军的摩托车停在周围,车灯像狼眼,在雨里亮得刺眼。她数了数,一共十二个卫兵,都带着三八式步枪,腰里别着军刀。德高轩宗应该还在教堂里,因为门口的卫兵时不时往里面看,像在等什么指令。
突然,东边的茅草动了动,一个灰影猫着腰往教堂挪,是邮差。他手里握着颗手榴弹,引线已经咬在嘴里,棉袍的下摆被茅草勾住,露出里面磨破的布鞋。随若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摸出腰间的勃朗宁,瞄准离邮差最近的卫兵。就在这时,教堂的门被推开了,德高轩宗被两个卫兵押出来,花白的头发贴在脸上,像团湿棉花。
“动手!”邮差突然大喊,拉燃了手榴弹,朝卫兵群里冲过去。随若忆几乎是同时开枪,子弹打在卫兵的枪托上,火花溅起来的瞬间,邮差已经扑进了人群。“轰隆”一声巨响,茅草被炸得飞起,混着血和泥土,落在随若忆的脸上,又冷又腥。
混乱中,她看见德高轩宗挣脱卫兵,朝着土坡的方向跑来,手里紧紧攥着个布包。日军的机枪响了,子弹扫过茅草,割倒了一片又一片。德高轩宗的腿被打中了,他跪在地上,朝随若忆的方向举起布包,嘴里喊着什么,声音被枪声吞了。随若忆冲下去,拖拽着他往土坡后爬。老人的血染红了她的旗袍下摆,像泼了盆浓墨。“密电码……”他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指节冰凉,“交给……鸿定……”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老人的手松开了,布包滚落在茅草里,沾了些泥浆。随若忆把布包塞进怀里,抬头看见日军的军官正用望远镜朝这边看,军刀在手里晃出冷光。她迅速脱下旗袍,露出里面的粗布衣服,将染血的旗袍和勃朗宁一起埋进土里,又抓了把泥浆抹在脸上。日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躺在茅草里,屏住呼吸,听着军靴碾过草叶的声音。
“这里有个女的!”一个卫兵喊道,枪托戳了戳她。随若忆睁开眼,装作吓傻的样子,用青浦方言哭喊道:“俺是附近的农妇,来挖野菜的……”
军官走过来,军刀挑起她的下巴,眼睛里满是怀疑。随若忆看着他肩章上的樱花,忽然想起德高轩宗说过,日本的樱花虽美,却总开得太急,像些留不住的东西。
“搜身。”军官说。
卫兵在她身上只找到个装着野菜的竹篮。军官踹了她一脚:“滚!”
随若忆连滚带爬地跑,没有回头。直到钻进密林,听不见枪声了,才靠在树干上喘气。雨打在树叶上,滴滴答答的,像谁在哭。她摸出怀里的布包,油纸已经破了,露出里面的密电码本,纸页上还沾着德高轩宗的血,暗红的,像朵干花。
南京的夏夜,蝉鸣裹着热气,钻进凌羡初的住处。他刚从军政部回来,制服的领口沾着汗,解开纽扣时,看见桌上放着个信封,是上海寄来的,邮票倒着贴——这是紧急联络的信号。
拆开信封,里面是密电码本,纸页边缘的血迹已经发黑。最末一页写着几行字:“邮差、德高轩宗牺牲,密电码需你破译。慕刃。”字迹清瘦,像她人一样,带着股不蔓不枝的劲。凌羡初捏着纸页,指腹触到血迹的糙感,忽然想起去年在上海犹太会堂,随景说“她是慕刃”时,随若忆眼里的光。他把密电码本摊在桌上,台灯的光落在上面,那些杂乱的数字和符号,像群乱窜的蚂蚁。
破译到深夜,他才理出个头绪:日军要在秋收后进攻苏区,军火从南京浦口码头转运,负责人是国民党军政部的高参,正是他的顶头上司,王科长。
窗外的蝉鸣渐歇,他摸出钢笔,在纸上写下转运路线和时间,准备交给交通员。这时,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是鸿定同志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带着电流的杂音,却一下子撞进凌羡初的心里,是随若忆。
“是我。”他说,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密电码……”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邮差同志牺牲前说,只有你能解。”“我已经破译了,”凌羡初看着纸上的路线,“浦口码头的货,我会想办法扣下来。”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蝉鸣从听筒里传过来,沙沙的。“去年在上海,”随若忆忽然说,“凌羡初,是你吗?”
凌羡初看着桌上那方绣兰草的手帕,忽然笑了:“你开枪打铃木的时候,我就站在你身后。”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久。然后,他听见她轻轻“嗯”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他问,台灯的光落在密电码本上,把那些数字照得发亮。“刚才看破译的笔迹,”她的声音里浮出点笑意,像荷叶上滚过的露珠,“你在数字后面画的飞鸟,翅膀总往左边歪,和我父亲藏的旧情报上的一样。”
凌羡初低头,果然看见自己在“1934”末尾画了只飞鸟,左翼比右翼长了半分。那是他少年时练枪伤了左手,留下的习惯。他忽然想起在上海休息室,她躲在柜子里开枪,子弹从雕花缝隙穿出去,精准得像计算过角度,那时就该猜到,这双眼睛,能看清的远比他以为的多。
“浦口的货,我会用‘设备检修’的名义扣三天。”凌羡初看着窗外,月光已经移到梧桐树梢,“三天后,组织的人可以动手。”“好。”她说,“南京的雾大,你夜里走石板路,慢些。”
挂了电话,凌羡初站在窗前,看见军政部的灯火在远处亮着,像颗悬在雾里的孤星。他从制服内袋摸出那方绣兰草的手帕,洗得发白的布面上,兰草的叶片被摩挲得发亮。这两年潜伏在国民党核心,见惯了尔虞我诈,听多了虚与委蛇,此刻指尖触到这方手帕,忽然觉得那些藏在笑容里的警惕,那些深夜独处的寒意,都被熨得平平整整。
密电码本上的血迹已经干透,像片压在纸里的枫叶。凌羡初把它锁进保险柜,忽然明白,“鸿定”这两个字,从此不再是个冰冷的代号。它藏在南京的雾里,上海的雨里,藏在随若忆清凌凌的眼神里,藏在那些需要用生命守护的密电码和信仰里,像两株在石缝中扎根的兰草,根在土里缠成一股,叶在风里轻轻相碰,就算隔着距离,也能听见彼此生长的声响。桌上的药汁还温着,薄荷香混着药味,在空气里漫开。凌羡初端起来喝了一口,苦味里竟渗出点回甘,像那年在苏州老宅,随若忆递给他的那杯雨前茶,初尝清苦,回味却有股润人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