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慈安宫冰冷的琉璃瓦下悄然流逝。转眼,萧钰登基已近一年。宫墙外的四季更迭,似乎与这被重重规矩和无声硝烟笼罩的宫殿绝缘。只有萧钰日渐抽条的身高,和他眼中那日益沉淀的、与年龄不符的复杂光芒,昭示着时光的流动。
在谢昭昭严苛如铁的“糖鞭教育”和陈嬷嬷无处不在的刻板规训下,萧钰如同一株被强行修剪、朝着特定方向扭曲生长的幼树。
他不再轻易哭泣。当描红的笔再次因颤抖而落下墨点时,他会死死咬住下唇,小脸绷得紧紧的,直到将那一笔艰难地描摹到近乎完美。
他背诵经义的速度越来越快,吐字清晰,甚至在陈嬷嬷刻意的刁难下,也能完整复述出昨日太上皇随口提及的一句《尚书》注解。
他的小身板在繁重的课业和严苛的礼仪训练下,依旧单薄,却挺得笔直,行走坐卧间,已隐隐有了几分“规矩”的影子。
谢昭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萧钰的进步是显著的,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她和陈嬷嬷灌输的一切——知识、规矩、敬畏。他看向她的眼神,依赖依旧,但那份依赖深处,已悄然滋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权威的驯服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这让她满意。
然而,这种“满意”之下,是日益焦灼的危机感。
【任务倒计时:3349天……】
脑海深处,那冰冷的倒计时数字日夜不息,如同悬颈的利刃,每一次跳动都切割着她的神经。
一年了!
萧钰的进步在她眼中还是太慢!
他学会了守规矩,学会了畏惧,学会了讨好,但他离系统要求的“最优秀、最符合标准”的帝王还差得太远!
他缺乏帝王的格局、决断、心机!
他更像一个被精心雕琢的傀儡雏形!
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太上皇萧彻那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审视。陈嬷嬷每日都会将萧钰的一言一行、课业进度、甚至细微的情绪变化,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慈庆宫。
谢昭昭感觉自己仿佛在透明的牢笼里表演,一举一动都暴露在萧彻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之下。她精心编织的“依赖”之网,在太上皇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她需要突破!需要让萧钰展现出足以让太上皇侧目、甚至忌惮的“天赋”!她需要证明,她的“养成”方向,才是造就“明君”的正途!这不仅仅是为了任务,更是为了在这扭曲的权力平衡中,为自己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和话语权!
机会,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悄然降临。
按照惯例,萧彻每月会在天气晴好时,于御花园的“澄瑞亭”小坐片刻,喂喂锦鲤,看看花草,算是难得的闲暇。
这也是他唯一可能“偶遇”萧钰的机会。
“钰儿,”谢昭昭放下手中的奏报(依旧是那些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看向正在陈嬷嬷监督下,一丝不苟地临摹《兰亭序》的萧钰,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刻意营造的柔和,“今日春光甚好,随母后去御花园走走可好?总闷在屋里,仔细闷坏了。”
萧钰握着笔的小手一顿,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出去玩!这是多么奢侈的“恩典”!他立刻放下笔,小脸上满是期待,却又习惯性地先看向陈嬷嬷,带着一丝询问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陈嬷嬷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躬身:“太后娘娘慈爱,体恤圣躬。只是陛下课业……”
“无妨,”谢昭昭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劳逸结合,方能长久。陈嬷嬷也一同去吧,正好看看这春日景致。”她的话堵死了陈嬷嬷的反对,也将其纳入监视范围。
“是。”陈嬷嬷垂首应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一行人来到御花园。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百花争艳,蜂蝶飞舞,一派生机盎然。这久违的自由气息让萧钰的小脸兴奋得泛红,他努力维持着帝王的仪态,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好奇地张望着四周。
谢昭昭牵着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漫步,实则目标明确地朝着澄瑞亭的方向而去。
果然,远远便看见澄瑞亭内,太上皇萧彻一身玄青色常服,正凭栏而立,手中捻着鱼食,随意地洒向湖中。他身姿挺拔,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冷硬而威严。高无庸如同影子般侍立一旁。
谢昭昭的心跳微微加速。她捏了捏萧钰的手,示意他安静,然后带着他,以一种“不期而遇”的姿态,缓步走向澄瑞亭。
“儿臣(孙儿)参见太上皇。”谢昭昭与萧钰在亭外停下,依礼参拜。
萧彻闻声转过头,目光在谢昭昭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了她身侧的萧钰身上。那目光深沉如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起来吧。”他的声音平淡无波,“今日倒巧。”
“是,看天气好,带钰儿出来透透气。”谢昭昭含笑应道,牵着萧钰走进亭中。
萧钰被萧彻的目光看得有些紧张,小手紧紧攥着谢昭昭的衣角,小身板挺得笔直,努力做出沉稳的样子。
萧彻的目光扫过萧钰略显苍白却紧绷的小脸,又看了看亭外争奇斗艳的花丛,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却带着考校的意味:“钰儿,你看这满园春色,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可知为何?”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隐含深意的问题。问的是自然现象,考的却是观察、思考和表达。
陈嬷嬷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紧紧盯着萧钰。
萧钰的小脸更白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谢昭昭,眼中流露出求助和不安。谢昭昭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递给他一个鼓励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眼神,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按了一下——这是她们之间的小暗号,代表“别怕,照你自己的想法说”。
萧钰接收到了信号,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起母后曾严厉教导他:“为君者,遇事当有主见,不可事事仰赖于人!”也想起母后在讲述史书时,提到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
他鼓起勇气,松开谢昭昭的手,向前迈了一小步,仰起小脸,看向萧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清晰平稳:“回……回皇祖父,孙儿以为,花开花谢,本是天时。然园中花木,得宫人精心养护,沃土甘霖,方能如此繁盛。然……”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小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思考,“然园丁虽勤,若花木自身不争,根基不牢,茎秆不韧,即便一时绚烂,风雨来时,亦不免凋零。是以姹紫嫣红者,既赖天时地利人和,更赖其自身……其自身奋发向上,汲养深根之故!”
稚嫩的童音在亭中响起,虽带着一丝颤抖,却逻辑清晰,观点明确!他不仅回答了“为何”,更引申出了“依赖外力”与“自身强大”的辩证关系!
这绝非一个普通四岁多孩童能有的见解!
亭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高无庸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陈嬷嬷刻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难以置信的愕然。就连萧彻,那古井无波的深眸中也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沉睡的雄狮被意外惊醒!
他审视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萧钰身上,这一次,不再是看一个懵懂的孩童,而是带着一种全新的、如同发现璞玉般的惊异和深沉探究!
谢昭昭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狂喜如同岩浆般在她心底奔涌!
成了!
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谦逊和自豪的复杂神情,仿佛也为儿子的“早慧”感到意外和欣慰。
她微微侧身,将萧钰半护在身后,对着萧彻福身道:“太上皇恕罪,稚子无知,妄论花草,言语粗陋,让您见笑了。”
萧彻的目光从萧钰身上移开,落在谢昭昭那张看似谦恭、眼底却燃烧着野心的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实质的压力,让空气都凝滞了。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不再是对孩童的随意考校,而是带着一丝郑重的意味:
“花木之道,亦含至理。能见其‘争’与‘韧’,已属不易。”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萧钰,那眼神深邃难辨,最终化为一句听不出褒贬的评价:
“谢昭昭……你倒真是……教得好。”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般砸在谢昭昭心上!她知道,萧彻看穿了!看穿了这番“惊人之语”背后,是她谢昭昭精心灌输的结果!但他没有点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赞叹的玩味?
“儿臣惶恐,不敢居功,全赖太上皇洪福庇佑,钰儿天性……尚算勤勉。”谢昭昭垂眸,姿态恭谨至极,掩去了眼底翻腾的狂澜。
萧彻不再言语,转过身,继续看着湖中锦鲤。但亭内的气氛已然不同。那道无形的、审视的目光,仿佛变得更加锐利,也更加……复杂。
回慈安宫的路上,萧钰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表现”中,小脸上带着一丝兴奋的红晕,走路都轻快了几分。他悄悄抬头看谢昭昭,眼中充满了依赖和一种渴望得到肯定的光芒。
谢昭昭牵着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微热。她低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带着真实暖意的笑容,甚至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
“钰儿今日……做得极好。”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赞许。
萧钰的眼睛瞬间亮如星辰!所有的紧张和不安在这一刻化为巨大的满足和喜悦!他用力地回握住谢昭昭的手,小脸上绽开一个纯粹而灿烂的笑容。
这一刻的温情,短暂得如同虚幻的泡沫。
回到慈安宫,屏退左右,只留下陈嬷嬷。谢昭昭脸上的暖意瞬间褪尽,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她看着因得到表扬而依旧有些兴奋的萧钰,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
“今日在太上皇面前,你应对尚可。然‘汲养深根’之言,略显锋芒,易招猜忌。日后当谨记,藏锋于钝,守拙于巧!去,将今日所言,结合《道德经》‘大巧若拙’之篇,写一篇三百字的感悟来!陈嬷嬷,你亲自看着他写!”
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萧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只剩下熟悉的敬畏和一丝茫然。他喏喏应声,跟着陈嬷嬷走向书案。
谢昭昭看着他那瞬间黯淡下去的小小背影,眼神冰冷如铁。
温情是短暂的奖励,冰冷和鞭策才是常态。
今日的“惊鸿一瞥”只是开始,她要的,是一个能在太上皇那深不可测的审视下,真正站稳脚跟、甚至……反客为主的完美帝王!为此,萧钰必须更快地成长,承受更多!
她走到窗边,望向澄瑞亭的方向,目光锐利如鹰隼。
“萧彻……”她在心中无声低语,“你看到了吗?这只是开始……本宫亲手雕琢的‘利器’,终有一日,会刺破你这无形的铁幕!”
窗外的春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慈安宫深处那双燃烧着冰冷野心和生存渴望的眼眸。养成的路,在短暂的闪光后,重新陷入更加严酷的铁幕之下。
而猎物与猎手之间的界限,在一次次的试探与反制中,变得愈发模糊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