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惨白的晨光渗过破窗纸上的窟窿,像冰冷的刀子,割在苏禾脸上。她几乎一夜没合眼,怀里抱着终于昏睡过去、呼吸微弱的三宝,后背紧靠着同样蜷缩在她身侧、汲取着可怜一点热气的大宝和二宝。
三个孩子瘦得硌人,骨头隔着薄薄的破棉絮,抵着她同样瘦削的肋骨。一种冰冷而尖锐的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胃壁,也啃噬着她每一根神经。昨夜那股支撑她抠出树皮、吼出誓言的狠劲,在黎明前最深的寒意里,被现实的冰冷一点点消磨。
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只有这间四处透风的破屋,三个嗷嗷待哺、虚弱濒死的孩子,以及一个同样虚弱、腹中空空如也的自己。
苏禾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豁了口的破瓦罐上。那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炊具。她小心地把三宝放进被两个孩子体温捂得稍暖的破被子里,轻手轻脚地挪下土炕。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瓦罐里,只有浅浅一层浑浊的、带着冰碴的冷水。旁边一个破碗里,是昨晚她强撑着,用最后一点力气刮下来的、小半碗粗粝得如同沙砾的蕨根粉。这就是全部的口粮。
她舀了点冷水,小心翼翼地倒进瓦罐,再抖着手,把那点珍贵的蕨根粉撒进去。没有火石,她只能凭着记忆,在冰冷的灶膛里摸索着昨晚烧剩的、一点微弱的余烬。
指尖被冰冷的灰烬冻得麻木。她用力地吹,腮帮子都酸了,那点火星才极其吝啬地、一点点重新亮起,引燃了旁边几根细小的枯枝。
微弱的火苗终于跳跃起来,映着苏禾苍白如纸、却异常专注的脸。她小心地把瓦罐架在灶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点可怜的水面。每一粒蕨根粉的溶解,都牵扯着她紧绷的神经。
水渐渐温热,浑浊的液体里开始泛起一点点粘稠的、灰褐色的糊糊。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
这气味,却让蜷缩在破被子里的两个孩子,不安地动了动。
“娘…”
二宝最先醒来,小脑袋从破被子里钻出来,那双酷似苏禾的大眼睛里,没了昨夜濒死的绝望,却盛满了更深的、小兽般的警惕和对食物的本能渴望。他抽了抽小鼻子,目光死死锁住瓦罐里渐渐冒起的热气。
大宝也醒了,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坐起身,瘦小的身体下意识地挡在弟弟前面,同样紧紧盯着那罐糊糊,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巨响!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寒风裹挟着雪沫子,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满了整个破屋!
门口,堵着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赵金花穿着厚厚的、打着补丁的棉袄,一张刻薄寡淡的脸上满是油光,嘴角甚至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黄澄澄的玉米面渣子!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里面赫然是冒着热气的、金黄色的玉米面糊糊!那浓郁的食物香气,霸道地冲散了屋里微弱的蕨根糊气味,狠狠刺激着苏禾和三个孩子早已干瘪的肠胃!
“呦!还没死绝呢?”
赵金花刻薄尖利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扎进来,她那双三角眼扫过苏禾和她护着的三个孩子,如同看一堆碍眼的垃圾,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贪婪。目光尤其在苏禾那张虽然憔悴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停了停,恶意更浓。
“大早上就烧火?偷藏粮食了?我告诉你苏禾!老苏家一粒米都跟你没关系!”
她端着碗,迈着粗壮的腿就闯了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屋里逡巡,最后死死钉在苏禾护着的瓦罐上。
“什么玩意儿?黑乎乎的!毒耗子呢?”
她嫌弃地撇着嘴,三角眼却猛地一瞪,看到了瓦罐里那点可怜的、灰褐色的糊糊,以及旁边破碗里残留的一点蕨根粉痕迹。
“好啊!你个败家丧门星!还敢偷家里的蕨根粉?那是留着给你爹下地干活顶饿的!”
赵金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穿耳膜。她一步跨到灶边,伸出那只粗壮油腻、带着冻疮的手,劈手就去夺苏禾护着的瓦罐!
“滚开!这是我的!”
苏禾想都没想,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将瓦罐死死抱在怀里!滚烫的瓦罐壁烫得她手臂一阵刺痛,但她咬紧牙关,半步不退!那是她崽的命!
“反了你了!贱蹄子!”
赵金花被她的反抗激怒了,另一只端着玉米糊糊的手猛地扬起,作势就要把那滚烫的糊糊泼到苏禾脸上!
“娘——!”
二宝吓得尖叫一声,小脸惨白。
大宝猛地从炕上跳下来,小小的身体张开双臂,像只护崽的小狼狗,挡在苏禾身前,黑亮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和不顾一切的凶狠:“不许打我娘!”
赵金花被大宝的眼神惊了一下,动作一滞。随即更是恼羞成怒,她不敢真把滚烫的糊糊泼在亲孙子身上,但这股邪火必须发泄出来!她目光一转,落在了苏禾怀里那个滚烫的瓦罐上。
“我让你护着!我看你护得住谁!”
她狞笑着,端着玉米糊糊的手没动,另一只粗壮的手臂却猛地挥出,狠狠一巴掌扇向苏禾的脸!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冰冷的破屋里炸开!
苏禾被打得头猛地一偏,脸颊瞬间火辣辣地肿起,耳朵嗡嗡作响。怀里的瓦罐剧烈一晃,滚烫的糊糊溅出来,烫在她的手背上,瞬间起了几个水泡!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
“娘!”
大宝和二宝同时哭喊出来。
赵金花看着苏禾狼狈的样子,脸上露出得意的、残忍的笑容。她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拍掉了一只苍蝇。她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自己碗里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嘬了一小口,故意发出响亮的“滋溜”声,然后才用那种施舍般、又带着恶毒算计的语气开口:
“苏禾,你也别怪娘心狠。老苏家就这点嚼谷,养不起吃闲饭的!尤其还是四个!”
她三角眼在苏禾和三个孩子身上扫过,如同在评估待价而沽的牲口。
“给你指条活路。”
赵金花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村东头的老刘家,刘癞子,知道吧?前些日子死了婆娘,正缺个暖被窝的!人家可是说了,愿意出二十斤苞米面,外加五块钱!”
她伸出油腻的手指比划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虽说年纪是大了点,腿脚也不大利索,但好歹是个男人!你跟了他,好歹能有口吃的,不至于饿死!”
她像是做了天大的善事,语气充满了“为你着想”的虚伪,“至于这三个拖油瓶…”
她嫌恶地瞥了一眼惊恐地抱在一起的大宝二宝,以及炕上昏睡的三宝,“刘癞子心善,说了,只要你肯过去,他…他帮忙处理掉,保证不让你操心!”
处理掉?!
这三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禾的心脏!一股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前世今生,她从未有过如此刻骨的杀意!
“二十斤苞米面…五块钱…”
苏禾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缓缓地抬起头,被打肿的脸颊在晨光下显得异常惨白,可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地狱岩浆般的暴戾和疯狂!
赵金花被她看得莫名心头一寒,强撑着气势:“咋?你还嫌少?我告诉你,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你……”
“呵…”
苏禾突然低低地、极其怪异地笑了一声,打断了赵金花的话。那笑声冰冷,毫无温度,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
“赵金花…”
苏禾的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子割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死寂的空气中,“拿我换粮票?还要‘处理’我的崽?”
她抱着滚烫瓦罐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用力,指关节捏得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个代表着孩子唯一活命希望的瓦罐,轻轻放在冰冷的地上。
然后,她站直了身体。
目光,不再看赵金花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而是越过她,死死地钉在灶台角落——那堆蒙着厚厚灰尘的枯草下!
昨夜月光下,那半截锈迹斑斑的柴刀刀柄,此刻在熹微的晨光里,依旧散发着冰冷、嗜血的微光!
“好…好啊…”
苏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尖啸,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狠狠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想卖我?!想动我的崽?!”
她的身体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猛地绷紧!下一秒,在赵金花惊愕的注视下,在两个孩子惊恐的哭喊声中,苏禾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扑向了那堆枯草!
枯草被狂暴地掀飞!
尘灰弥漫!
一柄锈迹斑斑、刃口却依旧透着狰狞寒光的柴刀,被一只同样布满冻疮和血泡、却异常稳定有力的手,死死握住!
刀柄冰冷粗糙的触感,瞬间刺透了苏禾掌心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感,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像一瓢滚油,彻底点燃了她眼底那团压抑到极致的地狱之火!
“砰——!”
沉重的柴刀刀身带着千钧之力,被苏禾狠狠抡起,重重劈砍在两人之间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木桌上!本就朽烂的桌面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爆裂哀鸣!一个豁口的粗瓷碗被震落在地,“啪嚓”一声摔得粉碎!
“老虔婆!”
苏禾双手握刀,刀尖直指赵金花那张瞬间褪尽血色、布满惊骇的脸,嘶哑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破屋嗡嗡作响:
“今天,要么你滚出去!要么——”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赵金花肥腻脖颈上跳动的青筋,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疯狂的、带着血腥气的狞笑:
“——我拿你这条老命,给我的崽,换第一口肉吃!”
冰冷的刀锋,映着赵金花惨白如鬼的脸。柴刀沉重的嗡鸣,在死寂的破屋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