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缩成一片没边没沿的白。
消毒水的味儿又尖又利,像无数小冰针,扎着鼻孔眼儿,把地下那股子烂泥潮气彻底顶没了。天花板上撒下来的冷白光,又平又硬,抹掉了所有影子,也掐断了时间的线头,把这小小的隔离间冻成了一块透亮却死气沉沉的琥珀。
凌夜平躺在冰凉的铁床上,薄薄的白被单拉到胸口,纹丝不动。他闭着眼,脸白得像张半透明的纸,好像一碰就要碎。呼吸压得又轻又慢,装成睡死的样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死尸似的壳子里头,正打着一场没声没息的恶仗。
魂儿上那块被硬剜掉“脏东西”的伤口,压根没长好,反而露出更凶的嘴脸。不是肉疼,是种更深、更没边的空和冷。
像是有块叫“凌夜”的根基,被永久地挖走了。一种说不出的缺,像嗡嗡的背景杂音,老在提醒他,自个儿好像不完整了。有时候,念头会突然卡壳,一个熟词儿、一段记性,莫名其妙就滑走了,得费老劲才能抓回来。
更要命的是,整个人变得像剥了皮的橘子。
超梦那冰碴子似的意志流,哪怕只是例行公事地扫个地儿,这会儿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脑仁儿上。走廊尽头换岗时武装带扣环的轻碰、隔壁机器低沉的嗡鸣、甚至窗外老远训练场飘来的喊声……这些原本被脑子自动滤掉的杂音,现在全放大了好几倍,蛮不讲理地灌进来,吵得没完没了,像永不停歇的噪音轰炸。
他的神经末梢像被扒了皮,光溜溜地晾着,连空气里最弱的动静都能扎着他。被单布料的摩擦、冷气扫过汗毛的刺痒、甚至自个儿血在血管里流的微压……都成了受不了的折磨。
这不是什么馈赠,是活受罪。是魂儿伤了之后,控制开关崩坏的恶果。
他得把剩下的那点心力全压上,像垒堤坝似的,拼命挡着、滤着这洪水般涌来的破烂信息,才能撑住外面那副“睡死”的空壳。冷汗从额角滑下来,顺着太阳穴流,洇湿了鬓角。
门外。
守卫的脚步声不再是背景音,变成了能拆开看的零件。步子轻重、间隔长短、每次停哪儿、停多久……都被他那过尖的耳朵逮住,塞进累得快糊的脑子里,做着白费劲的拆解。他能“听”出今天门外站了俩人,一个喘气沉,像带着旧伤;另一个站得笔直,警觉得很,手指头时不时无意识地蹭过武器的冷壳子。
每一次不经意的靠近,每一次透过门上小玻璃投来的打量眼神,都让凌夜藏在被子下的肉瞬间绷成铁板,又逼着自己慢慢松下来。他像头趴在雪地里装睡的狼,每根神经都扯到了头,支棱着耳朵听危险,毛皮上却得滴水不漏。
时间在这片憋死人的白里,黏糊糊地往前蹭。
不知熬了多久,一阵不一样的脚步声过来了,又轻又有节奏。是每天查房的医疗队。
凌夜的魂儿瞬间收紧了,把外头那些要命的难受劲儿死命压下去,所有心思都扑到装死上。心跳快慢、喘气深浅、脸上肉松不松……他小心翼翼地调着,像摆弄一个提线木偶。
门锁轻轻“嘀”一声,滑开。
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女治疗师进来,后面跟着推仪器车的助手。一股淡淡的、像雨后草地的清气飘进来,跟消毒水味儿格格不入。
凌夜没睁眼,继续装睡,但全身的感官像小雷达,死死锁着两人。
他“听”见仪器车轮子蹭地的细响,“觉”出治疗师目光落在他脸上的那点微压,“闻”到助手手上残留的肥皂味儿。
女治疗师的手冰凉,指尖冒出淡绿色的光晕——那是【草木愈疗】的本事。光晕慢慢笼住凌夜的身子,带来一股温吞的暖意,想渗进去,抚平伤口。
凌夜的精神墙早就无声无息地砌好了。他引着那股温和劲儿,只往手肘膝盖那点破皮的地方走,让那点小伤在绿光下快点结痂。至于魂儿上那个大窟窿和要命的疼,他竖起一道看不见的、冰凉的墙,把愈疗的光死死挡在外头。
他甚至演出了被治时的舒服样儿,呼吸缓了缓,眉头松了松,好像真被伺候舒坦了。
女治疗师停了一会儿,似乎在仔细感觉。凌夜能“觉”出她那带着职业关心的精神力,像温吞水似的想往里探,可碰上他那层看着自然、实则严实的“皮”后,就不再强求,慢慢退了回去。
“皮外伤好得还行。精神场还是乱,波动大,符合重撞后遗症。得接着静养观察。”她低声对助手说,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半点不对。
助手刷刷记着。
凌夜心里那根弦松了一丝丝,可防备一点没撤。
就在治疗师转身要走的那一瞬,她的目光好像无意间扫过凌夜垂在床边、搭在白被单上的右手。那只手,因为之前死命抠管子,指甲裂了,沾着洗不净的泥印子和锈痕。
她的视线,在那伤和脏上,黏住了那么一刹那。
也许比眨下眼还短。
没说话,没露情绪。她自然地挪开眼,带着助手走了。门又无声地锁上。
一切好像风平浪静。
可凌夜那颗刚缓了半拍的心,猛地沉到了底。
那瞬间的黏糊,对他这双过尖的眼睛来说,清楚得像打了个雷。
她看见了。也许没往深里想,可那个问号的种子,已经扔下了。一个本该躺在这儿、被“精神冲击”弄瘫的病人,手上的伤和脏,怎么跟这地方……有点对不上号?
隔离间的白又裹住了他,可这回,白里好像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
魂儿上的窟窿还在漏风,耳朵里的噪音还在吵。
而外面那张细密的、冰冷的筛子,正用更悄没声的法子,慢慢收紧。
他还是闭着眼,躺着,像块没气的肉。
可在这层白皮底下,一股比地下脏水还冰的寒气,正顺着他的脊梁骨,一点一点,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