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天命人途 > 第4章
道人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屹丞的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
“你……怎知这钱,一定是我的?”
这个问题突兀而刁钻,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意味,瞬间将屹丞刚刚因为“拾金不昧”而生出的那点勇气和自得击得粉碎。他捏着那枚犹带微温的铜钱,僵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
他怎么知道?他亲眼看见从对方袖中掉落,这难道不是铁一般的事实?可对方平静无波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全部。
见屹丞语塞,道人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失望,又像是某种早已料到的了然。他不再追问,也没有去接那枚铜钱,只是缓缓转过身,似乎打算继续离开。
就在屹丞以为这次试探又以自己的“失败”告终,心头被巨大的失落填满时,道人的脚步却再次停住。他没有回头,苍老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贫道暂居城南土地庙。”
说完,他便再次迈开步子,青灰色的道袍下摆轻轻拂过老旧的门槛,身影彻底融入了门外沉沉的暮色之中,这一次,没有再停留。
留下屹丞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铜钱,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话——“贫道暂居城南土地庙”。
这……是什么意思?
是一个地址?一个邀请?还是又一个他无法理解的考验?
孙伯终于收拾停当,嘟囔着锁好装钱的木头盒子,瞥了一眼呆立原地的屹丞和他手里的铜钱,粗声粗气地道:“嘿,小叫花,运气不错啊?还真让你捡着钱了?还不快收好滚蛋,我要收摊了!”
屹丞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将铜钱紧紧握在手心。他没有理会孙伯的驱赶,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他一口气跑出老街,直到肺叶因为剧烈呼吸而刺痛才停下来,靠在一堵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摊开手掌,那枚铜钱静静躺在他汗湿的掌心,外圆内方,触手冰凉,上面刻着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古意。
这不是普通的钱。他能感觉到。就像那个道人,绝非普通的游方道士。
去?还是不去?
这个选择,比昨夜面对那块芝麻糖饼更加艰难,也更加危险。糖饼最多是毒药,吃了或许会死。而去找这个道人,可能会面对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更深层的东西,可能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轨迹,甚至可能……万劫不复。
一种源自未知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沉,寒气刺骨。手里的铜钱仿佛有千斤重,硌得他掌心发痛。最终,他还是没能抵抗住那强烈到几乎燃烧起来的好奇心,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靠近那双深邃眼睛的冲动。
他朝着城南的方向走去。
土地庙在城郊结合部,早已荒废多年,残破不堪,平时只有些野猫野狗和无处可去的流浪汉偶尔栖身。远远望去,庙宇隐在一片杂乱的树林后,只有一角飞檐在惨淡的月光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透着几分阴森。
庙门歪斜,根本关不严实。屹丞深吸一口气,鼓起莫大的勇气,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庙内比外面更暗,只有一丝微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勉强照亮中央那片空地。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枯草和一种淡淡的、奇异的檀香气息——这绝非荒庙该有的味道。
借着微光,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明虚道人——虽然屹丞此刻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并未睡去。他盘膝坐在一个早已褪色腐朽的蒲团上,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如松,仿佛与这庙中的黑暗融为一体。他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片似乎是占卜用的陈旧龟甲,还有三枚与他捡到的那枚形制相似的铜钱,在微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似乎在推演着什么,手指偶尔在龟甲的裂纹上轻轻拂过,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屹丞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也不敢靠近,只敢缩在门边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地看着这神秘的一幕。
忽然,明虚道人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并未回头,苍老平静的声音却已在空寂的破庙中响起,仿佛早已知道屹丞的到来:
“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屹丞吓了一跳,手脚都有些发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一步步挪了进去,在距离道人一丈多远的地方停住,低着头,不敢看对方。
“手。”道人言简意赅。
屹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慌忙摊开一直紧攥的手掌,将那枚铜钱递过去。铜钱因为被他握得太久,已经染上了他的体温。
明虚道人终于缓缓转过身。他没有去看那枚铜钱,目光直接落在屹丞脸上,那眼神依旧深邃如古井,却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冰冷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并没有接钱,而是看着屹丞,问出了第二个问题,声音低沉而清晰:
“桥洞阴冷,街面寒苦。你……可曾怨过?”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屹丞心底最柔软、也是最坚硬的地方。他猛地抬起头,撞上道人的目光。
怨?怎么会不怨?怨命运不公,怨世道艰难,怨那些排斥厌恶的眼神,怨这看不到尽头的饥寒交迫……无数委屈和酸楚瞬间涌上喉头,让他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但他死死咬住了嘴唇,把这些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话强行咽了回去。他想起张婶温暖的馒头,想起王大爷沉默庇护的门房……这世间并非全是寒意。
他用力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哽,却带着一种倔强:“……有饭吃的时候,就不怨。”
明虚道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但屹丞却隐约感觉到,周围那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似乎消散了些许。
道人沉默了片刻,目光从屹丞脸上移开,扫过他递过来的铜钱,终于缓缓伸出手。
然而,他并不是接回那枚铜钱。他那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屹丞摊开的掌心边缘拂过,仿佛只是无意间的触碰。
可就在那一瞬间,屹丞浑身猛地一颤!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道人的指尖,倏地一下钻入了他的掌心!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却让他整条胳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的手心,又看向道人。
明虚道人却已收回了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幽深难测,看着屹丞,缓缓道:
“这钱,既被你拾起,便与你有缘。留在身边吧。”
不等屹丞反应,他再次转过身,背对着屹丞,恢复了之前打坐的姿势,淡淡地抛下最后一句话:
“庙后檐下,有干柴,可自行生火取暖。明日卯时,若还想留下,便过来。”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言语,如同入定的老僧,周身气息沉寂下去,与这片破败的黑暗彻底融为一体。
屹丞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枚失而复得、却又被赋予了新含义的铜钱,掌心那缕诡异的寒意似乎还未散尽。
留下?还是天亮就走?
道人的话语里,似乎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但那句“若还想留下”,又仿佛暗示着,留下,绝非仅仅是找一个避风之所那么简单。
今夜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一个八岁孩子的认知。那无声的试炼,刁钻的提问,诡异的触感,以及这最后似是而非的“邀请”……
他看着道人纹丝不动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心的铜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老人,或许能带他脱离苦海,但前方等待他的,绝非坦途,而是一条更加幽深难测、吉凶未卜的道路。
破庙外,夜风呼啸,吹得门窗吱呀作响,如同某种未知命运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