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黏腻而阴冷,像是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这座灰扑扑的小城。雨水顺着年久失修的屋檐滴落,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泥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路边小吃摊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油腥气。
八岁的屹丞蜷缩在一个废弃桥洞的角落里,试图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堆硬纸板和旧报纸里。他身上那件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早已被潮气浸透,冰凉地贴着他的皮肤。饥饿像一只小兽,顽固地啃噬着他的胃袋。
桥洞外,是嘈杂的人声、自行车铃铛声和汽车驶过水洼的哗啦声。但这些声音对他而言,不仅仅是声音。在他那双过于早熟和清澈的眼睛里,整个世界还笼罩着一层旁人看不见的、流动的“气”。
匆忙赶路的行人,头顶多半盘旋着焦虑的灰白色;路边为一分钱争得面红耳赤的小贩,身上蒸腾着赤红的躁动;而那对躲在屋檐下分享一根烤红薯的小情侣,周身则弥漫着淡淡的、温暖的粉橙色,像傍晚最温柔的那片霞光。
这是他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他能模糊地“看”到这些色彩,并能隐隐感知这些色彩所代表的情绪甚至……即将发生的吉凶。有时,这种感知会变成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比如现在,他看着那个正准备跑过马路、去追一个滚落的皮球的小男孩,男孩头顶那团欢快的浅绿色下,陡然窜过一丝刺目的黑红色,快得几乎抓不住。
“别过去!”屹丞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虚弱和久未开口而有些沙哑。
小男孩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扭头疑惑地看向桥洞里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旁边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嫌恶地瞪了屹丞一眼,拉着自己的孩子快步走开:“看什么看!离那种小叫花子远点,小心沾上晦气!”
屹丞抿紧了嘴唇,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只是沉默地看着马路。几秒后,一辆失控的自行车猛地从巷口冲出来,险险地擦着刚才小男孩欲要跑过去的位置摔倒在地,车轮空转,发出刺耳的声响。
小男孩的母亲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惊呼,紧紧抱住孩子,心有余悸地望向马路中间混乱的场景,却没有再看桥洞一眼。
屹丞默默地收回目光,抱紧了膝盖。这种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的“准确”,并不能驱散他的饥饿和寒冷,反而常常给他带来麻烦和排斥。邻居孩子们觉得他“怪”,眼神“瘆人”,大人们则告诫自家孩子离他远点,说他“眼神不正气,克人”。他就像河底一颗能感知水流却无法移动的石子,默默承受着一切流过他的悲喜气息,自身却只能不断沉沦。
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愈发暗沉。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屹丞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犹豫着是不是要冒雨出去,看看哪个垃圾桶可能会有被丢弃的食物。
就在这时,一股温暖、带着面食独特甜香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他抬起头,看见桥洞入口处,一个微胖的身影略显笨拙地撑着一把旧伞,正探头朝里面张望。
是住在巷子口的张婶。她手里拿着一个用干净白布裹着的、鼓囊囊的东西,热气正从里面隐隐透出来。
“我就猜你又躲这儿了!”张婶的声音带着本地口音特有的软糯,语气里有点埋怨,更多的是不易察觉的关切,“这鬼天气,冻死个人咯!快,接着,还热乎着。”
她走过来,把那个温热的包裹塞进屹丞冰凉的手里。打开一看,是两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还有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紫菜蛋花汤。
屹丞的喉咙动了一下,眼眶有些发酸,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张婶。”
“谢啥子谢,快吃!”张婶摆摆手,打量了一下这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桥洞,叹了口气,“唉,你这孩子……总窝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吃完早点回去,听见没?”她所说的“回去”,指的是屹丞那个几乎等于没有的、冷漠的亲戚家。
屹丞用力点了点头,抓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温热的食物下肚,驱散了些许寒意。张婶看着他吃,又絮叨了几句“天气冷”、“别着凉”,然后才撑着伞,蹒跚地消失在蒙蒙雨雾里。
她头顶上,是安稳的、让人心安的土黄色,中间夹杂着几缕代表烦忧的灰色(或许是为生活,也或许是为他),但底层始终有一种温暖的、橙色的善意。屹丞默默地看着她离开,把这份温暖和馒头的味道一起,牢牢刻在心里。
吃完东西,身上暖和了一些。雨终于停了,夜空中的乌云散开些许,露出一两粒模糊的星子。桥洞外街道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世界安静下来。
屹丞不想那么早回那个冰冷的“家”。他靠着冰冷的桥墩坐下,仰头望着那片狭小的、被桥洞切割开的夜空。星星很暗,远不如他感知到的那些“气”色彩鲜明。他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沉重。白天的遭遇、无人理解的孤独、张婶带来的短暂温暖……各种情绪交织,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就在他似睡非睡,意识模糊之际——
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他混沌的感知!
那并非色彩,而是一种……“存在感”。极其突兀,极其冰冷,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的力量。它出现在桥洞的另一端,仿佛亘古以来就站在那里,无声地注视着他。
屹丞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猛地睁大了眼睛,警惕地望向那片阴影。
桥洞深处,原本空无一物的黑暗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旧道袍,身形清瘦,背微微有些佝偻,像是负载着漫长的岁月。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和花白的头发,几缕发丝黏在布满皱纹的额角,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又奇异地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从容。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棵生了根的老松。
最让屹丞心脏骤缩的,是那双眼睛。
黯淡的光线下,他看不清对方完整的容貌,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正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深邃、锐利,像是能穿透层层夜幕,也穿透他单薄的衣衫和故作坚强的外壳,直直地看到他心底最深处,看到他那个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秘密。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悄然拨动。
屹丞浑身僵硬,后背渗出冷汗。那不是害怕,至少不全是。而是一种被完全看透、无所遁形的震撼。这个人……这个人和他之前感知到的所有人都不同!他周身没有任何鲜明的情绪色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的混沌,却又蕴含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他是谁?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看了多久?
老道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那目光仿佛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某种遥远的东西。
一阵冷风吹过桥洞,卷起几片湿漉漉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屹丞屏住了呼吸。
桥洞里,只剩下他和那个神秘出现的老道人,以及一种几乎凝滞的、山雨欲来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