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没了,家散了
陈兰芝没有胜利的喜悦,她拿起铁盒,从中数出五十块钱,递给周福。
“这钱你拿着,家里的开销,你们爷俩日常开支,都在这里面,我不在家,你照顾好建军,别让他再出什么岔子。”
顿了顿,又从自己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证,一并塞了过去。
“还有,我打听过了去广城的火车票不好买,尤其是卧铺,你明天去一趟厂里,找你们车间李主任,就说你老丈人病危,我得赶回去见最后一面,让他无论如何,帮你弄张卧铺票。”
周福麻木地接过钱和票,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丈人?她爹不是早八百年就没了吗?
他张了张嘴,想问,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问了也没用。
在这个家里,他现在只需要听话,照做。
这就够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周福就起了床。
他眼窝深陷,显然是一夜没睡踏实。
换上那身舍不得穿的卡其布夹克,揣着那五十块钱和一叠票证,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坠了块秤砣。
他要去撒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谎。
刚走到通往工厂的岔路口,迎面就碰上了同样要去上班的大儿子周建国。
周建国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看见他,远远地就把脚点在地上,车子一拐,停在了他面前。
“爸,这么早,去厂里?”周建国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自打之前被赶走后,本就很少回家的他,就更少回家了。
但村里那些风言风语,早就传到了他耳朵里。
什么他妈性情大变,把王家人骂得口吐白沫,什么把他三弟媳妇气得小产,什么他二弟胳膊断了
一桩桩一件件,听得他心里直犯嘀咕。
“嗯,去去办点事。”周福眼神躲闪,不敢跟他对视。
“我可听说了,咱妈现在厉害得很呐。”周建国一只脚撑着地,另一条腿搭在自行车横梁上,语气不阴不阳,“把建业的大舅哥都送派出所去了,王家人上门闹事,又被她给骂跑了?真有这事?”
周福的脸涨红了,嘴唇嗫嚅着:“你妈她也是被逼急了。”
“逼急了?”周建国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看是疯了还差不多,建军的胳膊怎么样了?真断了?医药费花了不少吧?还有建业两口子,听说现在在王家当牛做马,这亲戚以后还怎么走?”
他嘴上句句是关心,可话里话外,全是算计和打探。
他最关心的,是这个家经这么一折腾,还剩下些什么。
周福被问得头皮发麻,只觉得心口堵得慌,脑子里乱成一团,脱口就把陈兰芝教他的话给说了出来:“别提了!你你外公病危,你妈得赶紧回去一趟,我这是去厂里找李主任,看能不能帮忙弄张去广城的卧铺票。”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周建国也愣住了,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爸,你说哪个外公?”他眯起眼睛,死死地盯着周福,“咱外公外婆的坟头草,都比我高了吧?”
周福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个多么愚蠢的谎言。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是是远房的!很远很远的!”他慌乱地摆着手,试图补救,“你妈的一个远房表叔,从小对她可好了,你不认识!”
周建国脸上的嘲讽更浓了。
远房表叔?病危?还非得他妈这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农村妇女,火急火燎地坐卧铺赶回去见最后一面?骗鬼呢?
他脑子转得飞快。
父亲刚从广城出差回来,母亲就闹着要去见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病危外公,还要买难弄的卧铺票去广城。
这事儿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妈买卧铺干啥?不会是想卷了家里的钱,准备跑路吧?
“爸,咱妈到底想干什么?”周建国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如刀,那点虚伪的关心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算计。
他从自行车上跨了下来,逼近一步,“她是不是把咱爹那笔抚恤金给拿走了?她一个女人家,跑那么远,她是想把这个家给折腾散了才甘心吗?”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笔钱,他一直惦记着,觉得迟早有他一份,现在看来,是要被他那个疯了的妈给败光了!
“你别胡说!”周福被逼急了,终于拿出了一点父亲的架子,色厉内荏地吼道,“大人的事,你少管!你妈干什么,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周建国看着父亲这副外强中干的样子,心里冷笑一声,没再追问。
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但他已经确定,这个家,正在发生一场他无法掌控的巨变。
“行,我不管。”周建国重新跨上自行车,临走前,回头深深地看了周福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有审视有警告,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贪婪,“爸,你自个儿琢磨吧,别到时候钱没了,家也散了,你们俩哭都没地方哭去。”
说完,他脚下用力一蹬,自行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飞快地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周福独自站在原地,晨风吹过,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大儿子的话,把他心里最后那点侥幸也给刺破了。
钱没了,家也散了
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一群怎么也赶不走的苍蝇。
他是不是做错了?
他就不该听陈兰芝的,就不该把那三百块钱交出去。
那是爹的命换来的,是这个家的根。
现在好了,根都要被他那个疯婆娘拿去烧火了。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悔,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一步也挪不动。
去厂里找李主任?怎么说?说老丈人病危?
建国都能一眼看穿的谎话,李主任那个人精会信?
到时候别说票弄不到,自己还得落个满嘴跑火车的名声。
他颓丧地垂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干净的布鞋,心里一片茫然。
这日子,到底要怎么过下去?
正当他沉浸在无尽的悔恨和恐惧中时,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