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呢?
一阵天人交战后,周建军还是用那只完好的手,悄悄支起了半个身子。
他动作极轻,生怕惊醒了母亲。
然后,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抽出几张票子。
十块,二十,三十他抽出五张十块的,又想了想,觉得不够,又多拿了两张。
一共七十块。
他将钱仔细地叠好,揣进另外一个裤兜里。
穿鞋的时候,单手操作很不方便,他笨拙地弄了半天,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轻轻带上房门,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那股浓重的来苏水味,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知道母亲如果醒来,一定会骂他。
骂他妇人之仁,骂他好了伤疤忘了疼。
可他还是要去。
不为别的,就为那一声二哥。
哪怕现在周建业叫不出口,可他曾经叫过。
夜风清冷,带着秋末的寒意。
卫生院的大门外,路灯昏黄,飞蛾绕着光晕徒劳地扑腾。
周建军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墙角旮旯里,那里避风,也最黑暗。
周建业抱着铺盖卷,像个木雕泥塑一样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
王翠芬则靠着墙坐着,头发散乱,身上那件花布褂子皱巴巴的,沾满了灰尘。
她刚小产,身子虚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低声怨毒地啜泣着,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像一只受伤的母兽。
夫妻俩,被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包裹着。
周建军放慢了脚步,胳膊上的石膏在夜色里白得有些刺眼。
“建业。”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蹲着的周建业猛地一震,抬起头来。
当他看清来人是周建军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被羞辱和警惕所取代。
王翠芬的哭声也停了,她抬起那张惨白浮肿的脸,像看鬼一样看着周建军。
“你你来干什么?”周建业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干涩又充满了敌意,“来看我们笑话的?看我们怎么像狗一样被人赶出来?”
周建军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走上前,从兜里掏出那叠得整整齐齐的钱,递了过去。
“拿着,她身子要紧。”
周建业死死地盯着那几张钱,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非但没接,反而猛地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周建军手里拿的不是钱,是烧红的烙铁。
“我不要你的臭钱!”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施舍我?周建军,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赢了?妈护着你,你躺在病房里,舒舒服服的,现在跑出来可怜我?我用不着!”
这笔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摇摇欲坠的自尊上。
接受,就意味着承认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承认自己只能靠这个自己最看不起的哥哥的施舍过活。
“你就是来看我们笑话的!”王翠芬突然尖叫起来,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挣扎着扶着墙站起来,指着周建军的鼻子,声音凄厉,“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是不是觉得特得意?啊?你害得我哥坐牢,害得我儿子没了,现在你跑来装好人?我呸!”
她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在周建军脚边。
“你把我们害成这样,现在拿几个钱出来,就想让我们对你感恩戴德?你做梦!周建军,我告诉你,你这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心里巴不得我们死!”
周建军举着钱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面目狰狞如同疯魔的人,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想过他们会拒绝,会愤怒,却没想到,自己的一点善意,在他们眼里,竟然是如此恶毒的炫耀和讽刺。
他想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无比苍白。
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他默默地收回了手,将那七十块钱重新揣回兜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
那眼神里,有失望,有悲哀,还有一丝终于被现实敲醒的释然。
或许,母亲是对的。
有些人,有些事,真的回不去了。
周建军转过身,拖着那条打着石膏的胳膊,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卫生院,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萧索。
身后,周建业和王翠芬的咒骂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拿着你的钱滚!”
“假仁假义的东西!我们就是饿死,冻死,也不要你的脏钱!”
周建业死死地瞪着周建军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卫生院的大门里。
周建军的脚步没有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滞。
他只是觉得,那条打着石膏的胳膊,好像更沉了。
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蛀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卫生院的走廊还是那般寂静,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单调的嗡鸣。
他走到病房门口,手搭在门把上,迟疑了。
该怎么跟母亲解释?
说自己一时心软,差点把学费送给了仇人?
还是说自己去上了个茅房,顺便在外面吹了吹冷风?
哪个理由听起来都像个笑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子消毒水味钻进肺里,带着一股凉意,让他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算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他轻轻推开门,尽量不发出声音。
然而,门刚开了一条缝,他就僵住了。
床头那盏昏黄的灯亮着,陈兰芝没有睡。
她就那么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件外套,目光平静地看着门口,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没有预想中的怒火,也没有质问,她只是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像一潭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
可就是这样平静的注视,比任何雷霆之怒都让周建军感到窒息。
他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就那么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后,还是陈兰芝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周建军的心上。
“钱呢?”
她没问他去了哪儿,也没问他去干了什么。
就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周建军瞬间面红耳赤,一股热血“轰”地一下冲上头顶,烧得他脸颊滚烫。
母亲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