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槐树下的二十年
我和老周结婚那天,院子里的老槐树刚抽新芽,嫩绿色的叶子裹着春寒,簌簌落在红纸上。他穿着半旧的风衣,袖口磨出了白边,指尖捏着褶皱的红纸,声音有点发紧：秀兰,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那年我三十五,带着十岁的女儿小敏,刚从一场鸡飞狗跳的头婚里脱身,行李箱轮子上还沾着前夫家院子里的泥。媒人领着老周来的时候,他手里拎着两斤苹果,洗得发亮,递到小敏面前时,指尖还在微微抖,后来我才知道,他也是刚没了妻子三年,儿子小辉比小敏大两岁,每天抱着妈妈留下的文具盒发呆。
老周是机械厂的技术员,话少得像车间里沉默的机床,却总在细节里藏着暖意。我在纺织厂倒三班,凌晨三点下班,推开门总能看见灶上温着的粥,粥面上卧着个颤巍巍的荷包蛋,筷子就架在碗沿上；小敏冬天冻得咳嗽,他骑着摩托车去医院拿药,回来时棉裤腿冻成了硬邦邦的壳,却先把药揣进怀里焐着,蹲下来问小敏还咳不咳。
两个孩子一开始像两只炸毛的小猫。小辉把文具盒锁在抽屉里,不许小敏碰；小敏护着我的电视机,说那是妈妈的宝贝。老周不劝也不骂,周末去文具店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算术本,用钢笔在封皮上一笔一画写小辉的小敏的,又把电视机旁边的小桌子擦干净,给小辉放课外书。慢慢的,门槛上多了两个并排的小身影,小辉会把妈妈织的红毛衣偷偷塞给小敏,小敏会把我做的糖糕掰一半给小辉,两个人的算术本上,错题旁的红叉都变得一样少。
日子就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裹着烟火气生长。我在纺织厂当挡车工,手指被纱线磨出茧子；老周在机械厂加班,回家时工作服上总沾着机油味。我们俩总碰不上饭点,却习惯在留的饭菜底下压张纸条：咸菜在坛子里,记得热馒头你那件蓝外套的扣子掉了,我补在门后挂钩上小敏的橡皮快用完了,我明天路过文具店买。
小敏考上外地师范那年,老周升了车间主任,工资条上的数字比以前多了一大截。他攥着工资条凑到我面前,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秀兰,以后你别上夜班了,车间里太熬人,咱换个轻松的活。我正给小敏缝被子,针脚走得匀匀的：再干几年,等孩子们都成家了,咱就歇着,一起在槐树下晒太阳。
后来小辉进了老周的厂,成了技术骨干,娶了同厂的姑娘；小敏留在外地当老师,每年春节会带着女婿回来。一家四口围在桌子旁吃年夜饭,老周会把红烧肉里最瘦的那块夹给我,说：秀兰,这二十年,多亏有你,把家撑得这么暖。我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和窗外落满雪的老槐树,心里软得像刚蒸好的馒头,二婚又怎样能把日子过成这样,比什么都强。
第二章
退休后的裂痕
老周先退的休,那年他五十八,捧着机械厂给的退休证,在槐树下转了三圈,又把证揣进怀里,去早市买了我爱吃的油条和豆浆。那时候我还在纺织厂,还有两年才退休,每天下班回来,总能闻到厨房里飘来的菜香,老周会站在门口接我的包,手上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累了吧快洗手,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炒青菜,麻婆豆腐,肉沬豇豆。
我跟小敏打电话时,总忍不住夸老周：你周叔退休后越来越体贴了,知道疼人了。小敏在电话那头笑：妈,那你们以后就能好好享福了。我望着窗外抽芽的槐树,觉得日子真的要像当初想的那样,暖烘烘地过下去了。
可等我退休那天,一切都变了。
我退休那年赶上社保调整,每个月的退休工资只有三千二。而老周是机械厂的老技术骨干,又赶上厂里效益好,退休工资每个月八千八,差不多是我的三倍。一开始我没在意,家里攒的钱够养老,钱够花就行,谁多谁少没什么要紧。
可渐渐地,老周变了。
以前买菜,他总问我想吃什么,现在他自己去早市,买回来的全是他爱吃的卤味和咸菜,我爱吃的青菜、豆腐很少见。有一次我跟他说：老周,明天买点菠菜吧,我想做菠菜鸡蛋汤,清淡。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头也不抬：买那干啥又没味道,现在小菜比肉还贵。楼下卤味摊的猪耳朵挺好,明天买一个下酒。
我愣了一下,没说话,以前他知道我不爱吃卤味,总说卤味太咸不卫生,对身体不好。
后来这样的事越来越多。家里的水电费以前是我们俩轮流交,现在老周再也不提交钱的事。有一次物业上门催电费,说已经欠了两个月,我拿着催费单找老周,他正用计算器算自己的退休金,慢悠悠地说：你交呗,你不是也有退休工资吗家里的水电气,你比我还要用得多,你一天到晚电风扇开起不用电吗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以前不是说好轮流交吗怎么现在让我一个人出他放下计算器,抬眼看我,眼神里带着点不耐烦：以前我工资比你高不了多少,现在我一个月八千八,你才三千二,交个水电费怎么了我这钱是在厂里干了三十几年,熬了多少夜挣来的,你那点工资,够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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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二十多年的夫妻,一起熬过苦日子,一起把孩子拉扯大,怎么突然就分这么清了我忍着气：家里的开销是两个人的,不能只让我一个人出。他冷笑一声,把计算器往桌上一放：我挣得多就该多花你别忘了,这些年家里的大头开销都是我出的,现在让你交个水电费,还委屈你了
那天我们吵了一架,吵得很凶,把柜顶上的瓷瓶都震掉了。小敏给我打电话时,我忍不住哭了,小敏说：妈,要不你过来住几天,我陪你散散心。我擦干眼泪说：不用,可能你周叔刚退休,还没适应,过几天就好了。
可我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老周开始在亲戚朋友面前说我的不是,说我不会过日子乱花钱。有一次我妹妹来家里,我拿出前几天买的进口花茶,给妹妹泡了一杯。老周看见了,当着我妹妹的面就开了口：你买这茶叶干啥几十块钱一小盒,你那点退休工资经得起你这么造我看你就是没吃过苦,不知道钱难挣！
我妹妹的脸瞬间红了,赶紧说：姐,我不爱喝花茶,给我倒杯白开水就行。妹妹走后,我跟老周大吵了一架：老周,我招待我妹妹喝杯茶,你至于当着她的面埋汰我吗他却梗着脖子：我说错了吗你一个月三千二,还想买进口茶叶你配吗
配吗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二十多年来,我照顾他生病的母亲,给他洗了二十年的衣服,给小辉缝补校服,陪他熬过车间效益差、工资发不出来的日子,我以为这些都是夫妻间该做的,可到最后,就因为我的退休工资比他低,我连喝杯花茶的资格都没有了
第三章
寒心的细节
裂痕一旦裂开,就会像槐树上的纹路,慢慢蔓延开来。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我和老周很少说话,吃饭时各自捧着碗,筷子碰着碗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却没一句交流。
以前老周喜欢跟我一起看电视剧,会跟我讨论剧情,现在他要么自己在客厅看新闻,要么就出去跟楼下的老头下棋,回来时身上带着烟味和酒气,倒头就睡,连脚都不洗。
有一次我感冒了,发烧到三十八度五,浑身没力气,想让老周帮我倒杯热水。他正在客厅看球赛,电视里的欢呼声震天响,我喊了他两声,他头也不回：你自己不会倒吗我正看到关键时候呢！
我撑着身子从床上起来,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刚走到客厅就差点摔倒。他看见了,也只是皱了皱眉：走路看着点,别摔了还得我伺候你,我可没那功夫。
那一刻,我心里彻底凉了。我想起刚结婚那年,他得了急性阑尾炎,我在医院守了他三天三夜,给他擦身、喂饭,眼睛熬得通红。那时候他握着我的手,声音哑哑的：秀兰,这辈子我都不会负你,以后我一定好好疼你。
可现在呢他连一杯热水都不愿意给我倒。
更让我寒心的是小敏的事。小敏怀孕了,孕吐反应特别大,吃什么吐什么,她婆婆身体不好,帮不上忙,只能给我打电话哭。我跟老周说：老周,小敏怀得辛苦,我想过去照顾她半个月,帮她搭把手。
他当时正拿着放大镜看退休金存折,头也不抬：你走了谁给我做饭谁给我洗衣服小敏有她老公呢,用得着你去
她老公最近在忙项目,天天加班,顾不上她。我耐着性子说,小敏吐得厉害,我不放心。
他放下放大镜,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你去了,家里的水电费、煤气费谁交我一个人在家,总不能天天吃外卖吧再说了,我每个月挣这么多钱,难道还不能让你在家好好伺候我
伺候你我盯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二十多年的夫妻,我在他眼里,竟然成了伺候他的保姆老周,我是你妻子,不是你的佣人。小敏是我女儿,我想照顾她,有错吗
他冷笑一声,往沙发上一靠：妻子你别忘了,你是二婚,要不是我,你带着小敏能过得这么安稳现在我退休工资高了,你就想跑去照顾你女儿我告诉你,不行！你要是敢走,这个家你就别回来了！
那天我没走,不是怕他,是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也许他只是一时糊涂,过几天就想通了。可我没想到,他会做得更过分。
小辉带着媳妇和孩子回来那天,一家三代人围着桌子吃饭。小辉媳妇突然说：爸,妈,我跟小辉想换个大点的房子,还差十万块钱,你们能不能帮衬点
老周立刻拍了桌子：没问题！我这里有五万,明天就给你们转过去！然后他转头看着我,眼神带着命令：秀兰,你那里也拿五万出来,你不是还有点存款吗
我愣了一下,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我那点存款是给小敏应急用的,她怀孕反应大,万一要去医院,得用钱。
老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小敏有她老公呢,用得着你操心小辉是我儿子,他换房子是大事,你那点钱留着干啥赶紧拿出来！
小辉也跟着劝：妈,我跟我媳妇也不容易,你就帮帮我们吧,以后我们会孝顺你的。
我看着小辉,想起他小时候我带他去公园,他攥着我的手不肯放；想起他第一次领工资,给我买了一条围巾。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可我知道,那五万块钱对小敏有多重要,小敏的老公最近单位效益不好,家里连房贷都快交不起了。
小辉,不是妈不帮你,我深吸一口气,声音有点发颤,妈那点钱确实有急用,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好不好
啪！老周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碗里的汤溅了出来：李秀兰！你别给脸不要脸！小辉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你当了他二十多年的妈,帮他不是应该的吗你是不是还想着你那宝贝女儿我告诉你,今天这钱你必须拿出来,不然你就别在这个家待了！
我看着老周狰狞的脸,看着小辉和他媳妇期待的眼神,突然觉得很累。这个我付出了二十多年的家,这个我以为很暖的家,早就不是我的归宿了。我放下筷子,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这钱我不会拿的,小敏是我女儿,我得为她着想。
老周猛地站起来,指着我：好！好！你不拿是吧那咱们就离婚！我告诉你,离了婚,你一个月三千二的退休工资,看你怎么过！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笑自己傻,笑自己执着了二十多年的家,原来这么脆弱。老周,你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好,离婚就离婚。
第四章
分道扬镳
提出离婚后,老周愣了半天,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干脆。他缓了缓,语气带着威胁：李秀兰,你别后悔！离了婚,这房子是我婚前买的,跟你没关系,你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我从衣柜最底下翻出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当年的房贷还款记录和装修发票：老周,这房子的房贷,我帮你还了十年,每个月的还款单都在这；家里的装修,我出了三万块,发票也在这。这些都是证据,离婚的时候,法院会判的。
老周看着我手里的单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把这些东西留这么久,其实我不是故意留的,只是习惯了把重要的东西收起来,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谈离婚的事。老周一开始不愿意分财产,说我吃他的、住他的,没资格分他的钱。我没跟他吵,直接找了律师。律师看了我的证据,说我有权分割婚后的共同财产,包括老周的退休金（婚后部分）和家里的存款。
老周见我动真格的,慌了。他开始跟我道歉,说他只是一时糊涂,不该跟我提离婚,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甚至弄了一桌我平时喜欢吃的饭菜,,就像以前那样。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老周,太晚了。我说,我们之间的感情,早就被你一点点磨没了,就像吐出去的口水,回不来了。
最终,法院判我拿到了一部分共同财产,五万块,再加上我帮他还的房贷和装修钱,一共十三万。老周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把钱给了我,脸上的肉都在抖。
离婚那天,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我的衣服。老周站在门口,看着我：李秀兰,你真的不后悔
我看着他,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老槐树,想起二十年前结婚那天,槐树叶落在红纸上的样子。老周,我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以为你是个靠谱的人,跟你过了这么多年。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回头。阳光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风里带着槐花的香味,我突然觉得很轻松,好像卸下了一个背了很久的包袱。
离开那个家后,我先去了小敏那里。小敏开门看见我,抱着我就哭了：妈,让你受委屈了。我拍着她的背,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没事了,妈现在自由了。
在小敏家住了半个月,我帮她收拾房子,给她做清淡的饭菜,看着她孕吐反应慢慢减轻,心里也踏实了。小敏的老公每天下班回来,都会主动做家务,还跟我说：妈,以后你就跟我们一起住吧,我们照顾你,也方便你照顾小敏。
我摇了摇头：不了,妈想自己住。妈现在有退休金,还有一笔钱,足够生活了。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日子,妈不想打扰你们。
后来,我在小敏家附近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房子不大,但采光很好,我把窗户擦得干干净净,买了一张小沙发,一个书桌,还在阳台上种了几盆月季,以前在老周家,我想种点花,老周总说浪费钱,还占地方,现在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
每天早上,我会去楼下的公园散步,跟阿姨们一起跳广场舞；上午在家看看书,或者跟着手机上学做新菜；下午要么去小敏那里陪她说话,要么跟阿姨们一起去买菜、逛街；晚上看看电视。其实我不是不想跟他们一起住,只是我觉得,老年人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能总依赖孩子。我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爱好,这样的生活才有意思。
这几年,我还学会了用智能手机,会在网上跟老朋友聊天,会在短视频平台上看烹饪教程,跟着学做新菜。有时候我会把自己做的菜拍下来,发给小敏和小辉（虽然离婚了,但小辉偶尔还会跟我联系,会给我寄点东西）,他们都会夸我做得好。
有一次,我在公园跳广场舞的时候,遇到了以前纺织厂的同事张姐。张姐也是二婚,后来跟她老公离婚了,一个人过。我们俩很聊得来,经常一起去买菜、逛街,有时候还会一起去周边的景点旅游。
去年秋天,我们俩一起去了杭州,看了西湖,逛了灵隐寺。站在西湖边,看着远处的雷峰塔,张姐说：秀兰,你看咱们现在多好,想去哪就去哪,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多自在。我笑着说：是啊,以前总觉得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现在才知道,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幸福。
今年我六十二岁了,头发已经白了不少,但身体很硬朗,精神也很好。每天早上醒来,看到阳台上的花开得正艳,听到楼下的鸟鸣声,我就觉得很幸福。我不再去想过去的那些不愉快,也不再去抱怨老周的不好。那些经历就像一阵风,吹过了就过了,留下的只有成长和坚强。
有时候小敏会问我：妈,你后悔跟爸离婚吗我说：不后悔。如果不离婚,我可能还在那个家里受委屈,每天看着你爸的脸色过日子。现在多好,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能照顾你和孩子,能跟朋友们一起玩,这样的日子,比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