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合同推过去时,指甲在烫金封面上划出白痕。
沈总,三年了,今天到期。
沈斯昂靠在宽大的老板椅里,没看合同。他手指间夹着烟,灰积了挺长一截。烟灰缸就在旁边,但他没弹。那点灰摇摇欲坠。
嗯。他应了一声,烟灰终于掉下来,落在深色胡桃木桌面上,碎成一小撮灰白粉末。
我等着。合同第二页,签字栏空着。我的名字,欧阳追,已经签好了。蓝色墨水,有点洇。旁边该他落笔的地方,干干净净。
办公室里只有空调轻微的送风声。窗外的城市灯光浮上来,映在他镜片上,一片模糊的光晕。他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字,签一下我提醒他。声音不高,尽量稳。
他这才抬眼看我。那眼神,像在评估一件用了很久、突然要还回去的东西。有点沉,有点…别的什么,我看不懂。
急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大概是烟抽多了。再待会儿。
合约写得清楚,今天零点自动终止。我指了指合同末尾那行加粗的小字。沈总,您定的规矩。
他嗤笑一声,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那动作,带着点烦躁。规矩是死的。
人是活的我接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没意思。
他没接茬。目光又落回合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嗒。嗒。嗒。每一下都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欧阳追。他念我的名字,像在咀嚼。这三年,你做得很好。
谢谢沈总肯定。我公式化地回应。好替身做得好,无非是模仿得像,不越界,不惹麻烦。金丝雀的本分。
钱,下午会打到你账上。尾款。他补了一句。
收到了。谢谢。我手机早震过了,银行短信,一串零。足够我在这个城市买个小房子,安稳下来。这是我应得的,也是我熬过这三年的目标之一。
空气又凝住了。他还是没碰那支派克金笔。笔就搁在合同旁边,笔帽上的金属冷光,刺眼。
沈总,我吸了口气,再耗下去没意义。您要是没别的吩咐,我就先走了。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公寓钥匙放在玄关柜上。
我站起身。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坐下。他声音不高,但带着惯有的命令口吻。
我站着没动。合约结束了,沈总。
他盯着我,眼神锐利起来,像刀子刮过。我让你坐下。
那股熟悉的、被掌控的感觉又漫上来。我讨厌这种感觉。以前是合约约束,不得不低头。现在呢
不了。我摇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拒绝他。很晚了。
我转身去拿放在沙发上的包。一个中古款的Celine
Box,旧了,但皮质温润。是我用自己攒的钱买的,不是他给的。这是我的一点坚持。
欧阳追。他连名带姓地叫我,语气沉下去,风雨欲来。
我拉开门。厚重的实木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你走了,就别回来。他的声音从身后追来,冰冷,带着警告。
我脚步顿了一下。心口像是被那话里的冰碴子扎了一下。回来我从未属于过这里,谈什么回来
沈总放心,我没回头,声音尽量平静,合约精神,我懂。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走。电梯镜面映出我的脸,有点苍白,眼底有疲惫,但眼神是清的。终于,结束了。
我以为这就是句号。
第二天中午,我在新租的公寓里煮泡面。房子不大,朝南,阳光很好。手机在流理台上疯狂震动。
一个陌生号码。
我擦了擦手,接起来。喂
欧阳小姐一个挺公式化的男声,我是沈总的助理,陈默。
我皱眉。陈助理有事
沈总…想请您回来一趟。陈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为难,背景音很嘈杂。
合约昨天到期了,陈助理。我提醒他。
是,是。但沈总他…陈默压低声音,他昨晚应酬喝多了,现在…情况不太好,一直…念着您。
我握着电话,指尖有点凉。念着我念着这张脸的主人吧。
喝多了找解酒药,或者叫医生。我声音冷下来,我帮不上忙。
欧阳小姐,沈总他…吐了,胃不舒服,又不肯去医院。一直…说胡话。陈默语气更急了,他指名要您过来。您看…能不能…
不能。我打断他,干脆利落。陈助理,麻烦你转告沈总,合约结束了,我和他之间,没有义务了。他需要的是医生,不是我。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面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我看着那翻滚的热气,心里也像烧着一把无名火。沈斯昂,你到底想干什么习惯了有人扮演温顺的影子,影子突然走了,不适应了
手机又震了。还是陈默。我按掉。它不屈不挠地再响。
我干脆关机。
世界清静了。
清净只持续了两天。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新公司办入职手续。一家规模不大的设计工作室,做文创的。环境轻松,同事看起来也和善。人事姐姐把工牌递给我,上面印着我的名字:欧阳追。不再是依附于谁的身份。
欢迎加入,欧阳。人事姐姐笑得很真诚。
我也笑了,是发自内心的轻松。谢谢。
刚把工牌挂脖子上,手机又响了。一个本地座机号。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
走到走廊角落接起。喂
欧阳追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点居高临下意味的女声。清脆,悦耳,但透着疏离的冷。
我是。您哪位
我是苏晚。对方报出名字,语气理所当然,仿佛我应该立刻知道她是谁。
苏晚。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所有的平静,被砸得粉碎。
沈斯昂书桌最底层抽屉里,那个上了锁的绒布盒子,里面厚厚一叠照片的主角。他放在心尖上十年,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也是我这三年,努力模仿、却永远无法企及的本尊。
她回来了
苏小姐我稳住声音,尽量不露怯。有事吗
有事。苏晚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依旧带着那种天生的优越感,关于沈斯昂。我们见一面。地址发你手机。
说完,不等我反应,电话直接挂断。
几秒后,一条短信进来。市中心一家顶级酒店的咖啡厅地址。时间:一小时后。
我看着那条短信,指尖冰凉。苏晚找我为了沈斯昂我和沈斯昂的合约已经结束了,她找我干什么宣示主权还是…质问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疲惫感涌上来。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开始新生活,为什么就是甩不掉这些破事
去,还是不去
我还是去了。
那家咖啡厅在酒店顶层,落地窗外是半个城市的繁华景象。水晶吊灯折射着细碎的光,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昂贵香氛混合的味道。
苏晚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米白色套装,长发微卷,随意地拢在肩后。侧脸线条精致得无可挑剔,皮肤白皙通透。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自成一道风景,吸引着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
真人比照片更有冲击力。那种被时光和优渥环境滋养出的从容与矜贵,是我无论如何模仿,都学不来的骨子里的东西。
我走过去,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苏小姐。
她抬眼看我。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仁颜色偏浅,像琥珀。此刻,里面没什么温度,只有冷静的审视。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一件复制品的瑕疵。
欧阳追。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侍者适时过来。
一杯美式。苏晚说,然后看向我。
柠檬水,谢谢。我说。
侍者离开,短暂的沉默弥漫开。苏晚端起桌上的水杯,优雅地抿了一小口。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近乎无色的护甲油。
沈斯昂最近很不好。她开门见山,目光锁住我。
是吗我迎着她的目光,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苏小姐应该去关心他,而不是找我。
苏晚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他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两天了。工作电话不接,应酬全部推掉。陈默说,他一直在喝酒。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缩了一下。眼前浮现出沈斯昂醉倒在奢华公寓里的画面。但这感觉很快被我压下去。他好不好,关我什么事
所以呢我问。
所以苏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意外,或者不满。欧阳小姐,我知道你和他之间有过一份合约。现在合约结束了,你拿了钱,走得很干脆。这很好,拿钱办事,干净利落。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我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紧。
但沈斯昂现在这样,是因为你。她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却带着笃定的指控。
我几乎要气笑了。因为我苏小姐,你大概搞错了。沈总这样,是因为你回来了。
苏晚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看着我,眼神锐利了几分。你知道我
知道一点。我坦然承认,沈总书房的抽屉里,有你的照片。很多。
我看着她的眼睛,清晰地吐出后半句,我这三年,就是照着你的样子活的。
空气瞬间凝固。
苏晚脸上的从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她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地点破这赤裸裸的替身关系。
侍者恰好送来了咖啡和柠檬水,暂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晚拿起小银勺,慢慢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动作依旧优雅,但指尖微微用力,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他让你模仿我她问,声音低了些。
合约要求。我拿起冰凉的柠檬水,喝了一口,酸涩感直冲喉咙,保持相似的发型、穿着风格,说话的语气…甚至看书的类型。沈总很…细致。
我用了细致这个词,带着点自嘲。
苏晚沉默着,搅动咖啡的动作停了。她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他…从来没有忘记我。
显而易见。我说。不然也不会找个替身。
我这次回来,苏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因为家里生意遇到些麻烦,需要…联姻。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对方是沈家一直想合作的对象。沈伯父…很希望促成。
我懂了。商业联姻。沈斯昂心中的白月光,终究也要屈服于现实,成为家族利益的棋子。这剧情,真够狗血的。
沈斯昂不同意。苏晚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痛苦和挣扎,他…很抗拒。甚至和家里闹翻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沈斯昂抗拒为了苏晚那他把自己灌醉,是因为苏晚要嫁给别人这似乎…说得通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悄然漫过心口。我用力捏紧了玻璃杯,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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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苏小姐找我,是想让我做什么我直接问,劝他接受联姻还是…劝他死心
苏晚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他那么痛苦,看到他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陈默说,他喝醉了,喊过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欧阳追
不是晚晚
我愣住了。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沈斯昂喝醉了,喊的是我这怎么可能他心心念念的,不一直是眼前这个人吗
苏晚看着我脸上的错愕,苦涩地笑了笑。我也很意外。所以,我想见见你,欧阳小姐。我想知道,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个替身…会让他变成这样
替身。这个词像针一样扎了我一下。是啊,在她眼里,我始终只是个替身。
苏小姐,我放下杯子,玻璃杯底磕在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这三年发生了什么,你应该去问沈斯昂。至于我,只是一个拿了钱、努力完成工作的乙方。现在工作结束,钱货两讫。沈总的痛苦也好,抗拒也好,都与我无关。我没有义务,也没有立场去安抚他。
我看着苏晚那张美丽却写满困惑和痛苦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之间的问题,只能你们自己解决。我只是个外人。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了。
说完,我拿起包,站起身。柠檬水的钱,我付过了。再见,苏小姐。
我没有再看她的表情,转身离开。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下,一下,像是要踏碎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属于别人的纠缠。
走出酒店,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深吸了一口带着汽车尾气的空气。胸腔里那股憋闷感,却并没有散去。
沈斯昂喊了我的名字
为什么
新工作比想象中忙。设计工作室节奏快,项目一个接一个。我刻意让自己沉浸在工作中,画图,建模,和同事讨论方案,加班到深夜。身体的疲惫,能暂时麻痹纷乱的思绪。
关于沈斯昂和苏晚的消息,还是零星地传到我耳朵里,像角落里扫不干净的灰尘。
先是同事小艾刷着手机,突然惊呼:哇,快看本地财经新闻!沈氏集团和那个…叫什么来着,苏氏好像要强强联合了说是战略合作升级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凑过去看。新闻标题很官方,措辞严谨,只提了两家集团深化合作,共谋发展。但配图是一张晚宴照,沈斯昂的父亲和苏晚的父亲站在一起,笑容满面地握手。沈斯昂和苏晚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沈斯昂穿着挺括的黑色西装,侧脸线条冷硬,没什么表情。苏晚则是一身得体的浅金色礼服,挽着他的手臂,对着镜头微笑,笑容完美无瑕。
金童玉女,门当户对。刺得人眼睛疼。
看着挺配的哈小艾随口评论。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坐回自己的工位,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设计图,线条却模糊起来。
又过了几天,下班时在地铁口,听到两个穿着时髦的女生兴奋地议论:
你看到没昨晚‘迷迭香’门口!好像是沈家太子爷和苏家那位千金!
看到了看到了!苏晚真人好美!气质绝了!不过沈少好像喝得有点多走路都不稳,还是苏晚扶着他上的车!
啧啧,英雄难过美人关啊!看这样子,好事将近
肯定啊!强强联合嘛!
我拉了拉围巾,把脸埋进去,快步走进拥挤的地铁站。车厢里人很多,空气浑浊。我抓着扶手,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黑暗隧道。眼前却晃动着苏晚挽着醉醺醺的沈斯昂的画面。
原来,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为了家族,为了利益,或者…终究还是放不下苏晚
也好。尘埃落定。他们回归正轨,我这个冒牌货,也该彻底退场了。
我把所有关于沈、苏的关键词,都设置了屏蔽。手机清净了,世界也清净了。
周五晚上,工作室聚餐。地点选在一家新开的川菜馆,热闹,烟火气十足。辣子鸡、毛血旺、水煮鱼…一道道红彤彤的菜端上来,香气扑鼻,辣味直冲天灵盖。同事们举着啤酒杯,吵吵嚷嚷,互相打趣。
我被气氛感染,也暂时抛开了那些烦心事,跟着大家笑闹,辣得直吸溜,冰啤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胃里火烧火燎,脑子却有种放纵的轻快。
聚餐结束,已经快十一点。同事们三三两两打车走了。我站在餐馆门口,被夜风一吹,酒意有点上头,脸颊发烫。头也晕乎乎的。
欧阳,你住哪边顺路送你一个男同事,好像叫林朗,设计部的,走过来问。他人挺热心,平时话不多,但技术很好。
我摆摆手,舌头有点打结:不…不用了,谢谢朗哥。我…我自己打车。
我掏出手机,想叫个车。屏幕的光有点刺眼,图标晃来晃去。
你这样子,能行吗林朗有点不放心。
能…能行!我努力站直,证明自己很清醒。结果脚下一个趔趄。
林朗赶紧伸手扶了我胳膊一把。小心!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刺眼的车灯由远及近,猛地打在我们身上,像舞台追光。光线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
一辆黑色的宾利,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悄无声息地滑到我们面前,稳稳停下。流畅的车身在餐馆霓虹招牌的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后车窗缓缓降下。
沈斯昂的脸,出现在车窗后。
他穿着深灰色的衬衫,领口松了两颗扣子,没打领带。头发不像平时打理得一丝不苟,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脸色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冰,又像燃着幽暗的火,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不,是钉在林朗扶着我胳膊的那只手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实质性的压迫感和…戾气。像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只剩下餐馆里隐约传来的喧闹和汽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夜风吹过,带着寒意,让我因为酒精而发热的身体猛地打了个激灵。
林朗也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低气压,他扶着我胳膊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有些尴尬地看向车里的男人,又看看我,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欧阳林朗低声叫我。
我没应。我的视线无法从沈斯昂脸上移开。他怎么会在这里这副样子…又是喝了多少
沈斯昂的目光,终于从林朗的手上移开,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愤怒,有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阴郁。
上车。他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冰冷的,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酒意瞬间被这冰冷的声音冲散了大半,但一股倔强的火气却从心底猛地窜了上来。
凭什么
合约结束了。钱货两讫了。他和苏晚好事将近了。
现在,他用这种抓奸似的眼神看着我,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命令我
我看着他,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上。
沈斯昂的眼神骤然变得更沉,更冷。他推开车门,长腿一迈,下了车。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夜风的寒意和浓烈的压迫感,几步就走到我和林朗面前。
他站得很近,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冷冽木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丝未散的酒气。
林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脸上露出戒备的神色。这位先生,你…
沈斯昂根本没看他,仿佛林朗只是一团空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那目光锐利得像要把我刺穿。
他是谁沈斯昂盯着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危险感。
同事。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酒精壮胆,新生的自由意志也在这一刻燃烧。沈斯昂,你管得着吗
管得着吗沈斯昂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欧阳追,谁给你的胆子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捏得我骨头生疼!
嘶——你放开!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用力挣扎。
沈先生!请你放手!林朗见状,立刻上前一步,试图阻止。他抓住了沈斯昂的手臂。
下一秒,变故陡生!
沈斯昂看都没看林朗,另一只手猛地挥出,动作快得惊人!不是拳头,是手肘。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
砰!一声闷响。
林朗猝不及防,被这一肘狠狠撞在胸口,整个人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跌去,后背重重撞在餐馆门口的装饰柱子上,发出一声痛呼。
朗哥!我惊呼出声,看着林朗痛苦地捂着胸口弯下腰,又惊又怒!沈斯昂!你疯了!
沈斯昂对我的怒吼置若罔闻。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像要把我的腕骨捏碎。他拽着我,不由分说就往那辆黑色宾利拖!
放开我!混蛋!你放开!我彻底慌了,也彻底怒了。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指甲在他手背上狠狠抓挠,留下几道红痕。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却如同蚍蜉撼树。
他像一堵无法撼动的墙,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将我硬生生拖到了车边。司机早已机灵地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
沈斯昂!合约结束了!你没资格这样对我!我尖叫着,屈辱和愤怒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动作顿了一下,低头看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失控的暴怒,有偏执的占有,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痛苦。
资格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喉咙,欧阳追,我他妈现在告诉你什么是资格!
话音未落,他手臂猛地用力,几乎是把我整个人塞进了后座!我重重跌坐在冰凉的真皮座椅上,头磕在另一边车门上,一阵眩晕。
车门砰地一声巨响,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林朗焦急的呼喊和路人惊诧的目光。
狭小的车厢内,瞬间只剩下我和他。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那股冰冷暴戾的气息,充斥了整个空间,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蜷缩在车门边,捂着手腕,那里火辣辣地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滔天的怒火。
沈斯昂坐进来,重重地摔上车门。车厢跟着一震。
开车!他对着前面的司机低吼,声音像困兽。
车子无声地滑入夜色。
车厢里死寂一片。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
我紧紧贴着冰冷的车窗,尽可能离他远一点。手腕上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多么荒谬和暴力。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不是委屈,是气的,是屈辱的。
沈斯昂坐在另一边,离我有一臂的距离。他靠在椅背上,头微微后仰,闭着眼。胸膛起伏得有些剧烈,呼吸粗重。刚才那股骇人的戾气似乎随着车子的启动而收敛了一些,但车厢里的低气压依旧让人窒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闭着眼,像一尊压抑着风暴的雕塑。侧脸的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冷硬。
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车子开得很快,却不是回我新公寓的方向。窗外掠过的街景越来越陌生,是朝着城东,他常住的那套顶层公寓的方向。
停车!我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出来,让我下车!我要回家!
沈斯昂像是没听见,依旧闭着眼。
司机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一眼,没敢吱声,车子速度丝毫未减。
沈斯昂!你聋了吗!我要下车!我提高声音,带着绝望的愤怒。
他终于有了反应。缓缓睁开眼,转过头看向我。
车窗外霓虹的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像幽深的潭水。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多太复杂,我看不懂,也不想看懂。
家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嘲讽,哪个家你那个刚租的、五十平米的鸽子笼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过来。我气得浑身发抖。对!就是我的鸽子笼!那也是我的家!比你的金丝雀笼子强一百倍!至少那里没有你!
沈斯昂的眼神骤然一沉,身体猛地前倾,瞬间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浓烈的酒气和压迫感再次将我笼罩。
没有我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鹰隼,欧阳追,你以为签了那份破纸,就真的两清了你以为搬出去,就能把一切都抹掉
他的气息喷在我脸上,灼热又危险。
这三年算什么嗯他逼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每天在我眼前晃,穿着她喜欢的衣服,用着她喜欢的香水,说着她可能会说的话…现在,你说走就走说断就断
他越说越激动,眼底的猩红越来越重。你把我当什么一个用完就扔的工具一个给你发工资的冤大头!
那你把我当什么!我再也忍不住,积压了三年的委屈、不甘和此刻的愤怒轰然爆发,冲着他嘶吼出声,一个工具!一个替代品!一个你花钱买来、随时可以丢弃的影子!沈斯昂,你搞清楚!是你花钱雇的我!是你让我模仿苏晚!是你定的规矩,合约到期就结束!
我喘着粗气,眼泪汹涌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现在合约到期了!钱我拿了!我走了!我安安静静地滚了!我错了吗我他妈到底错在哪里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像个疯子一样跑出来干涉我的生活凭什么打我的同事!
我歇斯底里地吼完,车厢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呜咽。
沈斯昂被我吼得愣住了。他看着我满脸的泪水和愤怒到扭曲的脸,眼底翻涌的暴戾似乎凝固了一瞬,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和…痛楚取代。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疯狂和冰冷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被巨大困惑笼罩的痛苦。他抬起手,似乎想碰我的脸,指尖却在离我脸颊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微微颤抖着。
我…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无助的迷茫,我不知道…
他颓然地收回手,重重地靠回椅背,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宽阔的肩膀微微垮塌下去,整个人透出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崩溃感。
我不知道…他重复着,声音闷闷地从手掌下传出来,带着一种破碎的沙哑,我不知道那份破合同到期…是…是这个意思…
他放下手,眼睛是红的,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别的什么。他看着我,眼神空洞而痛苦,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以为…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我以为到期了…只是…只是不用再付钱了…我以为…你还会在…
他茫然地看着我,又像是在透过我看别的什么。
你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公寓空了…没人给我煮醒酒汤了…没人…没人会在我喝多了骂人的时候,一声不吭地收拾地上的杯子碎片…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仿佛沉溺在回忆的碎片里。
没人再穿那条…白裙子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困惑和…恐惧,欧阳追…我分不清…
他猛地抬眼,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是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混乱和痛苦。
我他妈分不清了!他低吼出来,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合同到期了…我该放你走…我知道!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这里…他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么他妈的疼!
为什么看到别的男人碰你…我他妈想杀人!
为什么你走了…我总觉得…觉得…丢了的不是一件东西…
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欧阳追…他叫我的名字,不再是冰冷的命令,而是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破碎的颤抖,你告诉我…我分不清…我到底…是习惯了那个影子…还是…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似乎太过沉重,压得他无法说出口。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巨大的震惊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僵在座位上,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愤怒,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沈斯昂。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金主。他只是一个被自己混乱感情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痛苦又茫然的男人。
他分不清。
分不清习惯,还是…爱
分不清影子,还是…我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司机早已识趣地升起了隔音板,将后座隔绝成一个封闭的、充斥着巨大情感漩涡的空间。
我看着沈斯昂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脸上从未有过的脆弱和痛苦。三年来,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他盔甲下的裂痕。
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又带着一种荒谬绝伦的钝痛。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车子最终停在了他公寓楼下。那栋我住了三年、熟悉又陌生的大楼,在夜色里沉默地矗立着。
司机停好车,悄无声息地快速下车离开,把空间彻底留给了我们。
车厢里只剩下我和沈斯昂。沉默像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
他捂着眼睛的手放下了,但依旧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膛起伏。那股崩溃般的痛苦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迷茫。
我坐在另一边,心乱如麻。手腕上的疼痛提醒着刚才的冲突,而他最后那番话,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重磅炸弹,炸得我思绪一片狼藉。
分不清
多么讽刺。我这三年,活得分明又清楚——我是替身,他是金主。界限清晰得像楚河汉界。
现在,这个制定规则的人,却告诉我,他分不清了
这算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肺叶,让我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沈斯昂,我开口,声音因为哭过而有些沙哑,但尽量平静,下车吧。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我。眼底的红血丝未退,眼神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我送你上去。我补充道。不是心软,只是觉得,必须有个了断。在这里,在车上,都不行。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推开车门下了车。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那栋奢华却冰冷的大楼。熟悉的电梯,熟悉的镜面,映出我们一前一后、沉默的身影。他站得笔直,但背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电梯直达顶层。指纹锁识别,厚重的门无声滑开。
公寓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进来一些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混合着未散的酒味和…一种空旷的冷清。玄关柜上,我留下的那把钥匙,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摸索着打开了客厅的灯。
刺眼的水晶灯光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空旷得有些过分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美得虚幻。沙发、茶几、地毯…一切都昂贵、整洁、冰冷,没有一丝人气。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他踢掉鞋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走向吧台。那里一片狼藉,几个空了的威士忌瓶子东倒西歪。
他没再拿酒,只是疲惫地靠在高脚椅上,背对着我。
医药箱…还在老地方。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指我手腕上的伤。刚才在车上挣扎时,被他捏得一片红肿,还有几道指甲划破的血痕。
我没动。只是看着他孤寂的背影。
沈斯昂,我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们谈谈。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灯光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影。他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在等待某种审判。
刚才在车上,你说的话…我斟酌着词句,心口像压着石头,我听到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你说你分不清。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清晰又冷静,分不清习惯,还是别的。分不清影子,还是我。
他的眼神剧烈地波动起来,嘴唇抿得更紧。
这很荒谬,你知道吗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沈斯昂,这三年,是你花钱,让我变成苏晚的影子。是你设定的规则,到期结束。现在,你告诉我你分不清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离他近了些。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那股颓丧的气息扑面而来。
好,就算你分不清了。我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直视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问出了那个最核心、也最残忍的问题:
沈斯昂,你是想让我这个替身,继续留下来,扮演苏晚,安慰你失恋的痛苦还是…
我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后面的话:
你想让我做欧阳追
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劈开了所有混沌和伪装,直指核心。
沈斯昂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看清我这个人。不是透过苏晚的影子,而是看到了欧阳追本身。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被戳穿的狼狈,有巨大的震惊,有更深的茫然,还有…一种近乎恐惧的挣扎。
他想怎么样
留下影子还是…面对真实的、他从未真正认识过的欧阳追
这个问题的答案,连他自己,似乎都从未敢去深想。
他看着我,眼神痛苦而混乱,仿佛站在一个无法抉择的悬崖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默在空旷奢华的客厅里无限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最终,他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垮塌下去,双手用力地插进自己凌乱的头发里,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近乎绝望的嘶吼。
那声音不大,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彻底的迷失。
他没有答案。
他给不出答案。
那声绝望的嘶吼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然后归于死寂。
沈斯昂维持着那个姿势,双手插在发间,肩膀微微颤抖,像一个被彻底击垮的败者。昂贵的衬衫皱巴巴地贴在他宽阔却显得无比脆弱的背上。
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闷闷地疼。不是同情,也不是爱,是一种复杂的、带着钝痛的悲哀。
为这荒谬的三年。为他此刻的迷茫。也为我们之间这团永远也理不清、注定没有结果的乱麻。
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他需要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一个答案。他需要的是时间,是空间,去真正看清自己的心。去区分习惯与爱,去分辨影子与真实的人。这个过程,注定痛苦而漫长。
而我没有义务,也没有立场,陪他走这段路。
我的路,在别处。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陷在痛苦漩涡里的男人,然后,轻轻地、无声地转过身。
玄关柜上,那把冰冷的金属钥匙,在灯光下泛着微光。我伸出手,没有碰它,只是从旁边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
那是我新公司的入职通知书。上面清晰地印着我的名字:欧阳追。职位:初级设计师。
我把它展开,轻轻地放在了玄关柜光滑的台面上。白色的纸张,在深色的木纹上,格外醒目。
纸张落下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声清脆的钟鸣,敲碎了客厅里凝滞的死寂。
沈斯昂似乎有所察觉,猛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越过客厅的距离,先是落在那张纸上,然后,定定地看向我。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有未散的痛苦,有更深的茫然,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震动。
我没有再看他。拉开那扇沉重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公寓大门。
外面走廊的光线涌了进来。
我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门,在我身后无声地、缓缓地合上。彻底隔绝了门内那个奢华却冰冷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个在迷茫中挣扎的男人。
电梯下行。镜面映出我的脸。眼睛红肿,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亮和坚定。
手腕还在隐隐作痛。我低头看了看那片红肿,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
没关系。会好的。
电梯抵达一楼,门开。夜风带着自由的气息灌入。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走了出去。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稳,最终汇入午夜的都市人流,走向我灯火通明的小小鸽子笼。
那里没有金丝雀笼,只有属于欧阳追的未来。
电梯门彻底关闭的瞬间,金属门缝里最后映出的,是玄关柜上那张雪白的纸页。
以及纸页旁,那串我从未带走的、冰冷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