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赵丞逸残暴不仁,连亲信都被剥皮做了灯笼。
人人谈之色变,连太子都对他忌惮三分。
便是这样的活阎罗,害我家破人亡。
我潜入齐王府,为他调制安神香,夜夜将穿肠毒药焚于他枕边,盼它噬其神魂、扰其安寝,早日归西。
可赵丞逸,却似上了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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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警示:死人文。
1
临死,我方知濒死仍知冷暖。太华寺的飞雪是冷的;目尚能视,眼前一滩红的是血。
我向后倒去,天旋地转。雪花飘落,与三年前那个雪夜一模一样。
我三年前就该死了。
偷活的这三年,是赚来的,也该还了。
三年前,我爹奉命督办私盐案。尚未有眉目,却被诬陷收受赃银。
爹爹在狱中安慰我与娘亲:只要没做,就不怕查,他定会清清白白地出来,与我们团聚。
不出三日,爹爹在狱中暴毙。知府大人拿出他画押招供的证词,将我家田产悉数查封。
小弟气不过,去府衙击鼓鸣冤,却被衙役乱棍打伤。
他被抬回来时尚存一息。喝了我和娘亲借米熬成的薄粥,脸上恢复些许血色,还说着等身体养好,定要去州府告状,为爹爹翻案。
我握着他的手说:好呀,到时候姐姐跟你一起去。
夜里落雪,我怕小弟着凉,替他掖被子时,才发觉他身子早已凉透。
白发人送黑发人,娘亲终日以泪洗面,不出半月,抑郁而终。
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就这么散了。
歪脖树上,一根麻绳。
我只想快些赶上爹爹、小弟和娘亲的步子。
眼前刀光一闪,身子骤然坠下。我砸在冷硬的地面上,前所未有的冷。我蜷缩呛咳,大口吞咽寒夜的空气,连雪花都钻进唇间。
灯笼光晕刺眼,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声音从上方落下:
杜姑娘若就这么死了,杜县令的血案,可就真要沉冤莫雪了。
我勉强抬头,朦胧见一个黑衣男子正将短刃收回袖中。
你是谁……
送姑娘一场新生的人。他蹲下身,目光锐利。
令尊督办私盐,不过是撞破不该撞破的事,成了贵人棋局中的弃子。姑娘一家枉死,难道不想知道该找谁偿命
父亲血肉模糊的尸身、小弟冰冷僵硬的手、母亲眼角的泪痕……一幕幕在我眼前炸开,烧尽最后那点求死的意念,唯余不甘的恨意。
谁
我盯着他,字字浸血。
他无声吐出三字:
三皇子。
当朝三皇子,齐王赵丞逸。相传他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可就是这般凶残之人,地位竟比肩东宫太子。
灯火跳跃,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
东宫可助姑娘。蝼蚁尚且贪生,不如留下这条命,咬死真正的仇人。
他留下了一袋金银,一枚可联络东宫暗线的令牌,和一句话:
三皇子多疑,尤忌女色。姑娘家学渊源,或可从‘香’入手。前路尸骨累累,姑娘好自为之。
我蹲坐雪地,攥紧那枚冷硬的令牌。血混着泪,砸进冰雪之中。
那黑衣男子转身欲走,却又停住,侧首留下一句。
三皇子其人,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姑娘若近其身,便会知晓,那不仅是阎罗,更是能蚀骨焚心的孽障。话音散在风雪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2
我被送入三皇子府。进府那日,正撞上审讯一名侍妾。
赵丞逸坐于廊下梨花木椅,把玩青玉扳指。月白锦袍,领口绣暗云纹,面若冠玉,俊朗中透出柔美,与传闻中杀人如麻的模样相去甚远。
直到那侍妾遍体鳞伤、哭诉求饶,他才懒懒抬眼,语声轻淡却不容置疑。
处理干净些,别污了我院里的桂花。
他微微前倾,目光掠过院中惊惧的众人,最终落在那侍妾身上,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既然管不住舌头,那以后,就不必说话了。
刀光闪过时,我正为香炉添新炭。银炭噼啪,混着血腥气钻入鼻腔,我想起小弟被抬回时的模样,鼻尖一酸。
赵丞逸忽然朝我看来。那双眼睛黑沉如深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新来的调香师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在这血腥场面里格外突兀。
是。
我垂眸,袖中药瓶硌得生疼——太子所予的曼陀罗,无色无味,能令人日渐衰弱,状若病死。
他却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却无端让人心头发紧。
调些安神的香来,最近总睡不安稳。
他顿了顿,补充道,要最烈的安神香,寻常的,搔不到痒处。
我在凝神香中掺入三分曼陀罗。
捧香送入书房时,他正对一幅残画出神。画上是位宫装女子,眉眼与他颇有几分相似。
这香……他低头轻嗅,指尖敲了敲炉沿,忽然抬眸看我,目光锐利。
用了西域安息香胆子不小,可知旁人不敢轻易予我用此香
我心猛地一跳。
他却忽然咳嗽起来,帕子掩唇,再拿下时,雪白绢帕沾了刺目的红。他不在意地拭去唇边血迹,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怅然。
母妃从前也爱用此香调息。她说,安息香能让人忆起最念之人。他看向我,眼神深邃,你调香的手法,有几分像她。
那叹息中的忧郁,几乎让人心生怜惜。
甚至恍惚——他真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我收好香具正要退下,几名刺客忽从檐上飞落闯入!
刀刃架上我的颈间。
赵丞逸,识相的就束手就擒!
要杀便杀,这样的货色,府里多得是。
赵丞逸浑不在意,径自走向床榻。
刺客见挟持无用,一脚将我踹开,挥刀直扑向他!
电光石火间,赵丞逸自床幔抽剑格挡。
保护三皇子!
侍卫涌入,顷刻将刺客尽数缉拿。
剁碎了喂狗。
王府后院养着许多膘肥体壮的狼犬。
他看向怔立的我,他捏住我的下巴,迫我抬头看他,指尖温度灼人,语气却冷。
看得这么认真,是想学怎么杀人,还是……他俯身逼近,气息几乎拂过我耳畔,……在想,怎么杀我
我屏住呼吸,香具应声跌落。
他松开手,轻笑一声,带着几分玩味与警告。
在我身边,要么学会习惯,要么……就成为习惯的一部分。他转身,袍角划开冷冽的弧度。
收拾干净。今晚,香照点。
我慌乱俯身拾捡碎片,匆匆退下。
经此一事,我收起残存同情,再不迟疑地将毒下入香炉中。任这慢性毒药夜夜焚于他枕边,噬其心神,催其早亡。
3
府中想杀赵丞逸的,不止我一人。
入府两月,又有一厨子下毒事发。
有毒之食被尽数灌回厨子口中。赵丞逸一边下棋,一边看他毒发。不出半柱香,那人口吐白沫、腹绞如绞,被缚手脚仍翻滚如蛆。赵丞逸嗤笑:
竟用这般歹毒之物害我,好狠的心。
厨子煎熬许久,终是七窍流血而亡。
我立于香炉旁,掌心尽是冷汗。
赵丞逸究竟做过多少恶,招致如此多杀机
疑心只一闪,便被恨意压下。
他必须死。杜家冤屈需昭雪。无论他是否十恶不赦,既是太子指认的仇人,便够了。
我越发谨慎,将药量减至微乎其微,只缓慢侵蚀,不露痕迹。
然而赵丞逸并非总是暴戾。
南方水患,他在朝堂上力排众议。皇帝震怒,茶盏掷碎在他脚边。
赵丞逸跪得笔直,额触地面,声音沉稳有力,响彻大殿。
父皇!灾民非蝼蚁,乃大赵子民!饥寒起盗心,若处置不当,恐生民变!届时损耗的,岂止粮草更是国本!儿臣愿以亲王爵禄担保,求父皇开恩!
最终,他被斥妇人之仁,罚禁足思过。
那夜他书房灯亮至天明。我奉命调香,见他揉着额角,眉间尽是倦色,案头堆满南方灾情急报。
鬼使神差,我换了香方。
他抬眼看我:今日之香,倒有些不同。
不等我回答,他便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罢了,既然送来了,就点上吧。你过来,替我按按头。
我迟疑上前,指尖触到他太阳穴时,能感受到皮肤下血管的搏动。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不轻,睁眼看我,目光幽深:今日为何换香谁让你换的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
我心头一凛,垂首:奴婢见殿下忧思劳神……
他沉默片刻,缓缓松开手,重新阖眼,像是叹息又像是命令。
……就按这个方子,再调三日。手劲……可以再重些。
隔日,赏下一匹上好的杭绸。
我抚着光滑冰凉的缎子,心乱如麻。若他真是构陷我父、害我满门的元凶,又为何为不相干的灾民竭力相争这点滴善念,如蛛网缠缚我的杀心。
不久,这困惑再被恐惧覆盖。
禁足解除前夜,府中再见血腥。太子眼线被处置于后院。
我送香前去,正撞见他拭剑。血珠沿剑锋滑落,他侧脸冷硬,眼神空茫。
见到我,他甩净剑上残血,归剑入鞘,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
他朝我走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遥。
怕了他问,声音因方才的杀戮而有些低哑。
我屏息摇头。
他忽然伸手,用未沾血的手背蹭过我冰凉的脸颊,触感粗糙而温热。
怕就记住。
他目光沉静,带着一种残酷的温柔。
在这府里,只有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能伤你的,只有我。
说罢,收回手,语气恢复淡漠,香留下,退下吧。
我逃也似地离开,心狂跳不止。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能一边为民请命,一边视人命如草芥
我忍不住向府中老仆打听他的过往。众人皆讳莫如深,仅零星提及他早逝的生母——一位出身普通却受尽帝宠的静妃。
这份偏爱于深宫之中,无异催命符。静妃成了众矢之的,终在生下赵丞逸后染上产后风,香消玉殒。
破碎讯息未能让我看清,反令他更显迷雾重重。
打听之事很快传入赵丞逸耳中。他唤我至书房,屏退左右,目光沉静:
谁给你的胆子窥探本王之事
声不高,却令我霎时冷汗涔涔。
奴婢……只是想知殿下忧思之由……调出更好的香为您分忧……
我跪伏于地,请罪之辞未出口,他已冷声斥道:
记住你的本分,调好你的香。若再多嘴,后院的狼犬,已许久未尝新鲜血肉了。
我战战兢兢退下,以为此事已了。
不料几日后,他夜半独酌,酩酊大醉。
我奉命送醒酒汤,却被他攥住手腕。力道极大,眼神却是涣散的。他盯着我,又似透过我看别人,喃喃低语:
你们都怕我……皆道我残暴嗜杀……可知我若不够狠,根本活不到今日……那皇宫……吃人不吐骨头……
他语无伦次,断断续续说起零碎往事——冰冷宫殿、母亲泪眼、兄弟欺辱、父皇漠视……还有数不清的暗杀与陷害。
他说,第一次杀人时,他吐了三天。但自那之后明白,唯有比敌人更狠,才能活下去。
他俯在我膝上,一旁香炉焚着掺有曼陀罗的安神香。他絮絮低语,不知是毒深惑心,还是真心流露。
我心中恨意未消,却莫名渗入一丝复杂。
我依旧伺机下手,却常在斟酌剂量时减省或遗漏——或因他骤然瞥来的一眼,或因他偶尔流露的疲态。
他的嗅觉却极敏锐。
今日之香与前些日不同,还是换回原先的方子。
是,奴婢这便换回。
我再度将曼陀罗添入香炉,他方才舒展眉头。
他已对这曼陀罗成瘾。
毒性日积月累,他开始频繁头痛。发作时额角青筋暴起,面色惨白。御医药石罔效。见他痛苦蜷缩,我竟心生不忍。
我要他死,却非这般痛苦而死。
我忆起家中古籍所载秘方:以调香者心血为引,合珍稀药材,可镇极端痛楚。那夜我划破指尖,将血滴入香材,精心调制成炉安神香。
香烟缭绕,竟真缓解他的痛楚。他沉沉睡去,眉间是难得的平静。我守在一旁,望着跳动的烛火,心中一片茫然。
我在做什么我在救我的仇人。
可每当他头痛发作,我仍如法炮制,以血制香。
翌日清晨,我正收拾香具,他却不知何时醒来,靠在床头看我。晨光熹微中,他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清亮许多。
过来。他道。
我走近,他忽然捉住我的手腕,撩开衣袖,指尖轻轻抚过那细微的伤痕,他的触碰引起一阵战栗。
疼么他问,目光锁着我。
我摇头。
他拇指摩挲着那伤处,良久,才低沉开口:你的香里……有血的味道。
他抬眼,目光复杂难辨,下次不必如此。我的命,还没轮到要靠一个女人流血来续。
4
南方水患消退,陛下命他南下视察漕运。
他破例携我同行,说是沿途劳顿,需我随时调香安神。
旅途漫长,他忙于公务之余,偶会问我调香学问。甚至归途时,随手带回一盒市集所买的胭脂,或一包香甜糕点,塞给我,语气依旧淡淡。
瞧着有趣,赏你了。
那胭脂细腻非凡,糕点亦非寻常商铺所出。这般特殊照拂,令我心湖泛漪。我不断告诫自己,这是仇人的小恩小惠,是糖衣毒药,却仍抑不住那一丝悸动。
又一次,他带回一支玉簪,质地温润,也非市集俗物。他并未立刻给我,而是示意我走近。
我迟疑上前,他抬手,亲自将玉簪插入我发间。指尖不经意掠过我的耳廓,带来一丝微麻。他端详片刻,眼神深邃,评价道:尚可。随即收回手,转身处理公文,只留一句,比素净着顺眼些。
闲暇时,他让我调香,他静阅书卷。那时的他已有中毒之相,面色苍白,却更显一种破碎的俊美。
他明明看着书,却忽然开口:若有一日,你发现你恨错了人,待错了心,当如何他并未看我,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我心中巨震,不知所措。
他却放下书,看向我,唇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罢了,问你也是白问。
他目光落在我心口,带着一丝掠夺性的审视,反正你的心……迟早是我的。
他越是靠近,我越是紧张,心却跳得厉害。
他一把拉过我,我惊以为他要做什么,他却只枕在我膝上,继续读书。
看他这般天真无赖模样,我不禁暗想:会不会是太子弄错了构陷杀害我爹爹的,或许另有其人
5
南巡时日,岁月静好。无刺客,无血腥。
临近中秋。
地方官员宴请赵丞逸,我在驿站等候。
一钱沉香、一钱龙脑、一钱佛手柑……我正在厢房称量香料,门忽被拉开。
赵丞逸大步走入,双眼赤红。酒气混杂血腥。
他一把揽住我的肩,香料散落一地。
殿下
他急切贴近,碍事的衣衫被尽数扯去。我欲挣脱,却被他紧紧禁锢在怀中,力道大得惊人。
别动……
他喘息粗重,滚烫的唇贴在我颈侧,声音暗哑得可怕。
那香……不对劲……帮我……
他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落下,混合着酒的醇烈和他身上独有的冷冽气息。
意乱情迷间,我听见他咬着我的耳垂,低哑地命令:叫我的名字……怀瑾……
我一怔。他如何知我真名入府后我化名杜香,他从未直呼,原是早知我身份
唇被堵住,脑海嗡鸣。双手已不自觉攀上他肩,在摇曳间意乱情迷。
一夜混沌。
后从侍卫处得知,宴间舞姬在酒中下了极烈迷药,企图攀附。本该一闻即辨的他,此次却未察觉……
他的嗅觉,已在衰退。
中药后的赵丞逸勃然大怒,当场拔剑刺死舞姬。
自此,我仍为奴婢,身份却微妙起来。我不再是普通调香婢女,成了他默认的瑾姑娘。他未予名分,但阖府皆知,我已是他的人。
身体相近,心却倍受煎熬。
沉沦仇人怀抱,自觉肮脏罪恶。更可怕的是,在与他的朝夕相对间,当年父亲所涉私盐案的碎片渐渐拼凑,诸多曾被忽略的疑点浮显。
赵丞逸处理公务从不避我。我隐约察觉,他对私盐案并非得益者,反几次暗中命人调查。
一次缠绵后,他并未像往常一样起身,而是将我圈在怀里,把玩着我的一缕头发。
我鼓起勇气试探父亲之事。
他蹙眉思索,语气确有一丝惋惜:杜县令可惜了,是名干吏,却卷进了不该卷的事。
他低头看我,指尖划过我锁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在想着报仇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带着一丝玩味。
你的仇人就在你床上,有本事,现在就来取我性命。
他抓着我的手,按在他心口,那里心跳有力,或者,试试看能不能把我变成你的裙下臣
他的眼神真挚,语气坦率,毫无心虚之态。
一个骇人念头自我心中滋生:当年真凶,或许并非赵丞逸
我尝试顺此线索暗查,却发现一切线索到他这里骤然中断——不合理得仿佛有只无形之手,死死捂住了真相。
我深感寒意。若从一开始……我就恨错了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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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赵丞逸中毒日深。即便我已停用曼陀罗,他的五感仍越发迟钝。严重时,我站其身旁,他却视若无睹;与他说话,他也听而不闻。连我所调之香,他也再嗅不出气息。
我翻遍典籍寻解毒之法,却只知此毒积于体内,无药可解。
他仍要我调制最初的香。
我第一次顶撞他:
奴婢调不出。
他首次对我动怒:
调不出便滚出王府。
赵丞逸真唤来管家,算清我三年工钱,另加一笔丰厚安置费,足以挥霍半生。
我瞪着他——前几日还与我缠绵,此刻便翻脸无情。看着满匣金元宝,我一脚踢翻,两手空空跑出王府。
别管她!既然不要,就莫怪本王无情!
我躲在不远小巷中,咒他早死。
夜雨落下。
我冷得发抖。赌气跑出,未带一件衣裳。抱肩瑟缩墙角,雨滴落肩头时,却见一双绣流云纹的靴子停于眼前。
抬头,是赵丞逸。
他蹲下身看我:
说要跑,却只跑了几步。
我底气不足。情爱无形,绊住双腿,人会变得怯懦——我如此,他亦如此。
殿下还说不管我。
他听不清,凑近耳畔。
我故意提高声音:殿下还说不管我!
他听清了,苦笑摇头,抹去我脸上雨水,将外袍披在我身。
怀瑾,我怎么会不管你他语气低沉,带着一丝无奈与自嘲。
我只是……不想你看着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他伸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跟我回去。外面冷。
听他此言,我更加愧疚。他变成这样,我难辞其咎。
殿下无论变成何样,奴婢都不离开。
赵丞逸未显感动,只唇角轻扬,将我横抱起带回王府。
淋雨之后,他彻夜头痛。寻常血量已调不出缓解之香,我不假思索举刀欲划手腕,却被他一把拉住。
怀瑾,我已病入膏肓,你不必如此。
毒是我下的,他如今却是我最亲近之人。我无法坦白,只能借口掩饰。
奴婢身体无恙,照顾殿下是分内之责。
他苦笑拒绝,眼神疲惫却清醒,你的血,救不了我,只会脏了你的手。
他想将我拉近,最终却只是轻轻推开,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7
又到中秋。
宫中夜宴,太子设席。
赵丞逸携我同往。
席间照例有一道特制鸳鸯莲蓉酥——那是我母亲最擅长的点心,亦是我幼时最爱。过去三年宴席,此点心呈上时,赵丞逸从未瞥过一眼。
见那碟点心,我心揪紧。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眼看点心端经案前,赵丞逸忽然起身:
皇兄府上这点心着实精巧。臣弟家中有人偏爱此味,不知可否厚颜讨要一盒,容她带回品尝
话音不高,却清晰传遍骤然寂静的宴席。所有目光,或好奇或探究,尽落于我。
太子赵丞宸显然也未料及,怔了一瞬,随即漾开温文笑意:
三弟难得开口讨要,原是为了佳人。区区点心,何足挂齿。孤这便命人备上最好的一盒送至贵府。
太子看向我,目光深沉,带着审察与冰冷的了然。
我浑身血液霎时冻结。
这盒点心,绝非点心。是太子确认我已俘获赵丞逸之心的信号,更是他动手的讯号。
而我几乎确信,赵丞逸绝非杀父仇人。真凶,另有其人。
我须向太子问明白,问出真凶。
宴未毕,我借故离席。
未近太子身旁,便被几名太监捂住口鼻拖入暗处,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已被囚于城外荒凉太华寺禅房。
窗外大雪纷飞,如同三年前那个绝望之夜。
太子的人冷声告知:
殿下有令:以你为饵,请三皇子赴死局。他若独来,便送你们做对同命鸳鸯;他若不来,你便无用了。
心沉入无底深渊。
我知道,赵丞逸定会来。即便他猜到此行凶多吉少,即便他或已对我生疑——以他的骄傲与那份我捉摸不透的在意,他绝不会退缩。
脚步声踏碎雪夜寂静。
禅房门被推开,风雪卷着赵丞逸的身影出现。他墨发染白,肩积雪未拂,目光锐利如鹰,径直扫向我、确认无恙后,才冷看向阴影中的太子。
皇兄如此大费周章,何必
太子赵丞宸缓步走出阴影,脸上仍是温文伪笑:
三弟果然重情重义,为了个女人,真敢独身前来。
少废话,赵丞逸声线平静,放了她。
放太子轻笑,来了,就都别走了。这些年你倚仗太妃做狗,连父皇都偏袒你,竟封你齐王——可恨你这可怜虫,也配与我相争
我若不做狗,你们肯给我活路皇兄这些年‘照拂’不少。
三弟,你就该与你短命的娘一同死了!瞧瞧你,连路都走不稳——中毒不浅了吧
赵丞逸匆匆赶来,风雪中面色苍白唇色发青。
见他沉默,太子拍手大笑:
三弟今日愿为她来,定是动了真心。可惜你又被她耍了——仍如小时候一般蠢!她一直在给你下毒,所用之毒与你娘当年如出一辙!哈哈哈哈哈……你们母子泉下相见,倒也不缺话题!
赵丞逸罕有的低头颔首:皇兄,怀瑾在何处我愿以命换她,求皇兄高抬贵手……她本不该卷入。
不该她爹督办私盐案,怎会与你我无关若非你推波助澜欲查到我头上,她爹也不会死!
我被缚于禅房内,外间话语句句清晰。
原来赵丞逸早知我身份,明知我下毒,却不阻拦——他早打算用这条命偿我。
可他不知,我已不再恨他。若要偿还,就用一辈子来还!
我奋力撞向门,破门而出,立于太子与赵丞逸之间。
太子见我二人,冷笑挥手。埋伏杀手一拥而出!
刀光乍起,杀手蜂拥。
赵丞逸将我护在身后,剑出如龙。血光顷刻染红禅房破壁残垣。
激战中,他为替我挡下来箭,慢了一瞬。一柄长刀趁机刺入他胸膛!
他身形猛震,一口鲜血喷涌,染红我素色衣襟。
殿下!我失声惊呼,扶住他踉跄身影。
他看向我,血沫溢出唇角,却试图勾出一个笑,那双总是深沉的眸子,此刻清晰映出我的影子,带着极淡却复杂的情绪——似是解脱,又似遗憾。
对不住……怀瑾……最终还是……没能护你周全……他声音低哑断续,每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力气,别怕……黄泉路……我陪你走……
太子提剑而来。
他身形摇晃却仍护在我身前,为我挡开来剑。
殿下,我不恨你……一点也不!
赵丞逸转身冲我微笑,我伸手将他抱住。
太子提剑刺来:
黄泉路上,再做夫妻罢。
寒光闪过。
剧痛席卷。
我倒下去,见他也缓缓倒下,落在我触手可及之处。
太华寺的飞雪是冷的;目尚能视,眼前一滩红的是血——他的与我的,渐渐融在一起。
天旋地转,雪花飘落,与三年前的雪夜一模一样。
我三年前就该死了。
偷活的这三年,是赚来的,也该还了。
只是……这三年,恨过、疑过、怕过,却也……动心过。若真相并非最初所闻,那我这三年,究竟算什么这赴死,又算什么
视线渐模糊,冰冷黑暗吞噬而来。
一切都来不及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