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雁门雪,杏花殇 > 第一章

第一章
玉海棠
江南的雨总带着缠绵的意,沈青砚却不爱这黏腻。他偏爱长安的雪,冷冽、干脆,像他指尖划过琉璃瓦的弧度,利落得不留半分痕迹。
十七岁那年,他单枪匹马闯过江南织造府的十八道机关,将那匹据说能映出月影的流霜锦卷在怀里,踩着雨珠掠上飞檐。身后传来护院的怒吼,他却转身对着灯火通明的院落吹了声口哨,随手将一朵莹白的玉雕海棠掷在瓦当边。
那是他的标记。江湖人说,无痕手沈青砚的海棠落在哪里,哪里就有珍宝失窃。可没人知道,这海棠是他用第一次得手的银两分铸的,边角被他摩挲得光滑,像藏着少年人隐秘的骄傲。
二十岁生辰,他在漠北王府的琉璃顶上喝了半坛烈酒。月凉如水,他看着底下侍卫来回巡逻的身影,忽然觉得无趣。指尖一弹,酒坛坠向地面,在惊呼声中,他已抱着那枚鸽卵大的夜明珠消失在夜色里。
那时的沈青砚,是真的意气风发。他穿最艳的红,骑最烈的马,在酒楼里与人掷骰子,输了便笑着拍桌,说声再来;见着恶霸欺辱良民,便悄无声息摸走对方的钱袋,塞进被欺者手里,转身时衣袂翻飞,像只骄傲的红隼。
他从不伤人性命,只取不义之财。有人骂他盗匪,也有人赞他义盗。他全不在意,依旧在月夜里穿行,觉得这天下的门,就没有他沈青砚进不去的。
直到二十五岁那年,他盯上了养心殿的照心镜。
那镜子据说是前朝遗物,能照出人心底的贪念。沈青砚不是贪念那镜子,是贪那天下第一难取之物的名头。他花了三个月绘制宫防图,算准了侍卫换岗的间隙,甚至摸清了巡逻犬的习性。
那夜他穿了身月白锦袍,领口绣着暗金的海棠纹——他想,这最后一票,得穿得体面些。宫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像片叶子般飘落,脚刚落地,就觉不对。
太静了。
往常该有的虫鸣、侍卫的咳嗽声,全没了。他心头一紧,刚想退,四周忽然亮起数十盏宫灯,火光将他的影子钉在地上。弓弦震颤的声音密密麻麻,像织了张天罗地网。
沈青砚,束手就擒吧。为首的侍卫长声音洪亮,陛下说了,献镜可免死罪。
沈青砚笑了,笑得有些苍凉。他抬手扯下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暖玉,被他体温焐得温热。免死他扬手将玉佩掷向宫灯,玉碎灯灭的刹那,他足尖一点,身形如箭般冲向宫墙。
左肩传来剧痛,是羽箭穿透皮肉的声音。他没回头,任凭血浸透月白锦袍,像开了朵凄厉的花。身后的追兵咬得极紧,他第一次尝到狼狈的滋味,那滋味比箭伤更痛。
他一路向北,不敢停,也不能停。直到冲出雁门关,在一片杏花林下,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第二章
杏花村
醒来时,鼻尖萦绕的不只是草药的清苦,还混着一缕淡淡的、甜丝丝的香。
沈青砚费力地睁开眼,先是看到茅草屋顶的缝隙里漏下的细碎天光,再往下,梁上挂着串晒干的野枣,暗红的果子坠成一串,像串小灯笼。转头时,视线撞进一片柔和的黄——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剪纸,是笨拙的喜鹊登枝,剪刀裁出的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热腾腾的烟火气。
你醒了
一个女声在耳边响起,温温柔柔的,像初春融雪时,顺着山涧淌下来的水,叮咚一声,敲在人心上。他转头,撞进一双清澈的眼眸里。
姑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裙,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杏花,针脚不算细密,却看得出是用心绣的。她梳着两条麻花辫,发尾系着红头绳,垂在胸前,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黑褐色的药汁,正冒着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让那双眼睛看起来更像浸在水里的墨石,亮得润人。
见他看来,她微微红了脸,把碗往前递了递,指尖蜷了蜷:趁热喝吧,郎中说这药能止血。我加了点蜜,没那么苦。
沈青砚这才发现,自己的箭伤被处理过了。包扎的布条是用干净的细麻布撕的,边缘还整整齐齐地叠了边,上面渗着点药汁的痕迹,带着股薄荷似的清凉。他动了动手指,喉咙干涩得发疼,却没接那碗药,只是盯着她:多谢姑娘。
我叫阿晚。她把药碗放在炕边的矮凳上,转身从桌角端过另一碗温水,碗沿还印着个小小的梅花印,这里是杏花村,我上山采药时见你倒在林子里,就……就把你带回来了。
她说话时,睫毛轻轻颤,像停着只欲飞的蝶。沈青砚接过水碗,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他低头喝水,水是温的,带着点井水特有的甘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五脏六腑。抬眼时,正见阿晚背对着他站在灶边,肩膀微微耸着,蓝布裙的后襟沾了点草屑,是上山采药时蹭的。
他在阿晚家住了下来。这是间简陋的土屋,一间卧房连着灶房,墙角堆着劈好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院子里种着几畦青菜,绿油油的,畦边还种着丛野菊,开得正盛,黄灿灿的,风一吹就晃。
阿晚是个孤女,爹娘前年染了风寒去了,只留下这间小屋和几亩薄田。她靠着采草药、绣点帕子换钱过活,性子却温得像春日的风,吹到哪里,哪里就暖融融的。
她从不过问他的来历,只是每天变着法照顾他。清晨天刚亮,就挎着篮子去后山,回来时篮子里装着带露珠的杏花,插进他床头的空瓶里,让满屋子都飘着淡淡的香。傍晚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把脸颊映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会轻轻哼着小调,调子软软的,听不清词,却让人心里静。
沈青砚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他不再是那个踩着琉璃瓦、听风掠檐角的大盗,只是个养伤的过客。他会帮阿晚挑水,看着木桶里的水晃出她的影子,心里就悄悄漾起点什么。会帮她劈柴,斧头落下时,总忍不住看她蹲在旁边捡柴屑的样子,阳光落在她发顶,红头绳闪着亮,他就故意放慢动作,想让这光景多留一会儿。
一日雨后,院角的豆苗被风吹倒了几棵。阿晚蹲在那里,用竹片小心翼翼地把压在豆苗上的石块移开,蓝布裙的下摆沾了泥,她也不在意,只是皱着眉,轻轻抚豆苗的叶子,像在哄受了委屈的孩子。沈青砚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竹片:我来吧。
他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湿软的泥土,就听她呀了一声。转头见她指着他的手,眼睛睁得圆圆的:沈大哥,你的手好巧,不像干农活的。
他的手确实巧。当年为了练无痕手,他能蒙着眼解开百种机关锁,能捏着绣花针在绸布上绣出海棠。此刻握着竹片,动作自然比常干农活的人要轻。他笑了笑,没说话,埋头替豆苗松了土。阿晚就站在旁边,手里攥着衣角,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轻声说:沈大哥,你笑起来……很好看。
沈青砚的动作顿了顿,耳根悄悄热了。抬头时,正见她红着脸转开视线,看向院门口,那里有两只麻雀落在篱笆上,叽叽喳喳地啄着晒在绳上的谷粒。
村里的人渐渐都知道阿晚捡了个外乡人回来。这天傍晚,隔壁的张婶端着碗刚蒸好的红薯过来,粗声大气地喊:阿晚,给你送两个红薯,刚出锅的!
张婶是个爽朗的妇人,眼角有几道笑纹,看见沈青砚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就眯着眼打量他:这位小哥看着面生啊,是从关内来的
是。沈青砚站起身,微微颔首。他穿的是阿晚给他改的粗布衣裳,是用她爹生前的旧衣改的,领口有点大,阿晚就用同色的布补了块,还绣了朵小小的海棠,藏在领口内侧,不细看发现不了。
关内好啊,不像我们这,就守着几亩薄田。张婶把红薯塞给阿晚,拍了拍她的手,小哥身子骨还虚,让阿晚给你炖点鸡汤补补,我家那口子昨天打了只野鸡。
阿晚红着脸推让,沈青砚却接了话:多谢张婶,改日我去山里打些野味,送您尝尝。
张婶笑得更欢了:小哥还会打猎那敢情好!我们村的后生都没你这精气神。
等张婶走了,阿晚把红薯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半,热气腾腾的,甜香扑鼻。张婶人最好了,她咬了口红薯,脸颊鼓鼓的,像只偷食的松鼠,村里谁家有难处,她都乐意帮衬。前阵子李家婶子生娃,还是她连夜去镇上请的稳婆。
沈青砚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暖意从舌尖淌到心里。他看着阿晚说话时眼里的光,忽然想起自己偷富济贫的那些年,总觉得自己是在做大事,此刻却觉得,这村里的人情往来,这灶台上的烟火,才是真的暖人。
夜里他伤口疼得厉害,翻来覆去睡不着。正想起身喝口水,却见灶房的灯亮了。他悄悄起身,从门缝里看出去,见阿晚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针线,正给他缝补白天劈柴时刮破的袖口。
灯光昏黄,映着她低头的样子,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浅的影。她缝得很认真,时不时停下来,对着灯光看看线脚,发现歪了,就拆了重缝,手指被针扎了下,也只是轻轻嘶一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一下,又继续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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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砚站在门后,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涩。他这辈子,见过太多算计和防备,从未有人这样,不求回报地对他好。
几天后,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这天早上,阿晚要去镇上卖草药,他跟着一起去。出村口时,遇见几个在晒谷场打麦的老汉,见了阿晚就笑着喊:阿晚,去镇上啊帮我带包盐回来呗。给我捎根针,要粗点的。
阿晚都笑着应下,从布兜里掏出个小本子,用炭笔一一记下,字写得小小的,却很工整。沈青砚跟在她身后,听着她和村民们打招呼,看着她把老汉递过来的铜板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指腹蹭过铜板上的纹路,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是他前半生从未敢想的安稳。
镇上人多,阿晚的草药很快就卖完了。路过布店时,她站在门口看了会儿,眼睛落在一匹浅蓝色的布上,那颜色像雨后的天空,干净得很。沈青砚知道,她是想做件新衣裳了,身上那件蓝布裙,袖口都磨出毛边了。
他摸了摸怀里——当年从宫里逃出来时,匆忙间还是揣了块碎银子。正想拉着阿晚进去扯布,却见她已经转身,笑着说:走吧,我给你买块布,做件新褂子。
不用。他按住她的手,指尖碰到她掌心的薄茧,是常年干活磨出来的,我不缺衣裳。
要的。她仰起脸看他,眼睛亮亮的,你那件衣裳都破了,镇上的布便宜,做件结实的,能穿很久。
争执间,布店老板探出头来笑:阿晚,这是你郎君长得真精神。
阿晚的脸腾地红了,手猛地从他掌心抽出来,摆着手说:不是的王叔,是……是远房表哥。
沈青砚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红透的耳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软软的,又有点痒。他忽然想,若是真能做她的表哥,或是……别的什么,也不错。
回去的路上,阿晚提着个小包袱,里面是给村民带的东西,还有块她执意买下的灰布,说给沈青砚做褂子正好。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她忽然停下脚步,从布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
是个用麦秸编的草蚱蜢,翅膀是用染了色的秸秆编的,绿莹莹的,还能活动。给你。她声音低低的,我编了好久,不太像……
沈青砚接过来,指尖捏着那小小的草蚱蜢,麦秸的纹路硌着手心,却暖得人心头发烫。他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枚小巧的木簪,簪头刻着朵海棠,是他这几天趁阿晚不在,用砍柴刀一点点刻的,边缘还不够光滑,却透着股笨拙的认真。
给你。他把木簪塞进她手里,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了手。
阿晚低头看着木簪,又抬头看他,眼睛里像落了星子,亮得惊人。她把木簪小心翼翼地插进头发里,对着路边的水洼照了照,嘴角弯起来,像含了颗糖,甜得漾开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开满杏花的小路上。风拂过,吹落几片花瓣,落在阿晚的发间,也落在沈青砚的肩头,带着淡淡的香,像个温柔的秘密。
第三章
征衣寒
可安稳的日子,总是短得像场梦。
那年秋天来得早,风里带着肃杀的味。
村口的老槐树下聚了好多人,几个穿着铠甲的士兵正在张贴告示,红纸上的字像血,刺得人眼睛疼——匈奴南下,边关告急,朝廷征兵。
听说了吗匈奴人跟豺狼似的,所到之处……
杏花村离雁门关这么近,要是城破了,咱们……
议论声像潮水,淹没了整个村子。阿晚抓着沈青砚的袖子,手指冰凉,声音发颤:沈大哥,他们说……说匈奴人会屠村的。
沈青砚看着她眼里的恐惧,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他这辈子,为自己活了二十五年,偷过金银,闯过龙潭,从未想过要保护谁。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的姑娘,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把她护在自己身后,挡下所有风霜。
阿晚,别怕。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慢慢传过去,我去参军。
阿晚猛地抬头,眼里瞬间蓄满了泪:不行!战场太危险了,你会……
我不会有事的。沈青砚打断她,声音坚定,我去守雁门关,守着这里,他们就进不来,你就安全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被他摩挲了无数次的玉海棠,塞进阿晚手里:等我回来。等打退了匈奴,我就回来娶你,给你盖新屋,种满杏花。
阿晚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头。她连夜赶制了个平安符,用红布缝着,里面塞着晒干的杏花。这个你带着。她把平安符系在他腰间,手指一遍遍抚过上面的针脚,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你,一直等。
沈青砚走的那天,天还没亮。阿晚送他到村口,塞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裳,还有几个热乎乎的麦饼。路上吃。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沈青砚抱抱她,转身大步流星地走,没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步。
军营里的日子,比他想象的更苦。
他脱下了锦衣,换上了粗布征衣,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操练,扛着沉重的长枪在沙场上奔跑,晚上就挤在大通铺里,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
他不再是那个轻盈如飞的大盗,成了个普通的士兵。可他的身手还在,反应比常人快,力气也大。第一次上战场,他凭着当年练的轻功,躲过了匈奴人的弯刀,反手刺倒一个敌人。
血溅在脸上,温热的,带着腥气。他胃里一阵翻腾,却死死握着枪,没退一步。
他想起阿晚的平安符,想起她在村口的身影。他不能死,他要活着回去。
凭着过人的身手和不要命的打法,他很快从普通士兵升为百夫长。他会把自己的干粮分给新兵,会在夜里给受伤的弟兄换药,像当年在江湖上那样,带着点不着调的仗义。
只是没人知道,这位勇猛的百夫长,曾是个偷遍天下的大盗。
战争一打就是三年。
雁门关的城墙被炮火轰得坑坑洼洼,又一次次被修补好。沈青砚身上添了无数新伤,旧伤也时常发作,可他怀里的平安符,一直被体温焐得温热。
他时常在夜里望着南方,想象着杏花村的样子,想象着阿晚是不是还在老槐树下等他。
终于,在一个飘着雪的冬日,匈奴人退了。
消息传来时,军营里一片欢腾。沈青砚却没笑,他翻身上马,朝着杏花村的方向狂奔。归心似箭,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仿佛飘来的杏花香气。
第四章
故园残
离杏花村越近,沈青砚的心越慌。
路上太安静了,听不到鸡鸣狗吠,听不到孩童嬉闹,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在哭。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却没了往日的生机,枝桠光秃秃的,像只伸向天空的手。树下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穿着蓝布裙的姑娘。
沈青砚的心沉了下去。
他催马进村,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土屋塌了,只剩下断壁残垣。烧焦的木头横七竖八地堆着,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陶片、断裂的木簪,还有……白骨。
有的白骨很小,像是孩童的;有的白骨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是死前受过极大的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和血腥混合的味道,刺得他鼻腔生疼。
阿晚!阿晚!
沈青砚从马上跌下来,疯了似的冲进村子。他挨家挨户地喊,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可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他找到了阿晚的家。那间他住过的土屋,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他跪在地上,用手疯狂地刨着瓦砾,指甲被磨破了,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
阿晚!你出来!我回来了!
我答应过要娶你的!你出来啊!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村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
忽然,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猛地挖出来,是那枚他送给阿晚的木簪。簪头的海棠已经被烧焦了,黑黢黢的,却还能看出形状。
沈青砚死死攥着木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起阿晚拿着木簪照镜子的样子,想起她系平安符时泛红的眼眶,想起她说我在老槐树下等你。
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
他在废墟里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任由风吹雪落,把他变成了个雪人。
曾经意气风发的沈青砚,好像在那一刻,随着杏花村的烟火一起,被烧得干干净净。
从那以后,雁门关外多了个奇怪的人。
他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马背上总是挂着个酒葫芦。他每天都在杏花村的废墟周围打转,喝得醉醺醺的,嘴里喃喃地念着阿晚。
他的红袍换成了洗得发白的旧衣,头发胡子乱糟糟的,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没人知道他是谁,只当他是个失了魂的老兵。
离杏花村不远的官道旁,有家老酒馆,老板是个瘸腿的老汉,姓秦。沈青砚成了这里的常客,每天天不亮就来,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秦老板认得他。三年前沈青砚路过酒馆,曾替被地痞骚扰的秦老板解过围,那时的他穿着红袍,腰间挂着玉海棠,笑起来眼里有光。
沈小子,喝再多,人也回不来了。秦老板拄着拐杖,将一碟花生推到他面前,你这般作践自己,九泉下的姑娘看了,也不会安心。
沈青砚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抓起酒葫芦猛灌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她不在九泉……她就在这,在这断墙里,在这焦土里……
那你就该守着这焦土烂墙过一辈子秦老板叹了口气,当年你偷富济贫,何等潇洒怎么如今倒成了个不敢面对的孬种
沈青砚猛地将酒葫芦砸在桌上,眼里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黯淡下去:我连她都护不住,算什么英雄
护住了边关,就护住了更多像她一样的人。秦老板敲了敲桌子,匈奴人狼子野心,迟早还会来。你这身本事,不该埋在酒坛里。
沈青砚没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秦老板也不再劝,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只是每次都会多留一碟花生,等他酒醒了填肚子。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直到那天,他骑着瘦马走在通往县城的大道上。
风里带着新抽的草芽香,像极了阿晚身上的味道。他眯着眼,有些恍惚,忽然看到前方有个穿蓝布裙的姑娘走过,提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刚采的草药。
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姑娘转过头,似乎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脚步顿了顿。
就是那一眼。
沈青砚的呼吸骤然停住。
眉眼间的弧度,嘴角浅浅的梨涡,甚至连受惊时微微睁大的眼睛……都有三分像阿晚。
他手里的酒葫芦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液洒了一地,浸湿了尘土。瘦马打了个响鼻,他却像被钉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她。
姑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拢了拢竹篮,轻声问:这位大哥,你……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比阿晚脆些,却也带着几分相似的温柔。沈青砚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姑娘见他不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颊微微泛红,福了福身:若是没事,小女子先告辞了。
说罢,她转身快步离开,蓝布裙的裙摆扫过路边的野草,像只受惊的蝴蝶。
沈青砚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日头西斜。他弯腰捡起酒葫芦,拍了拍上面的土,翻身上马,却没有回杏花村。
他调转马头,朝着雁门关的方向去了。
第五章
雁门雪
再次穿上铠甲时,沈青砚觉得每一片铁片都浸着冰。
雁门关的风比三年前更烈,卷着关外的沙砾,打在脸上像刀割。城墙下的护城河早已冻成了冰,冰层里嵌着暗红的血渍,像一块被打翻的胭脂,在冬日里透着诡异的艳。城砖上布满箭簇,有的半截扎在砖缝里,有的箭头断裂,锈迹斑斑,像是从累累白骨里长出来的毒刺。
他归队那天,正赶上匈奴人的先锋营叩关。城楼上的鼓声擂得震天响,却盖不住城下的嘶吼。沈青砚提着枪站在垛口边,看着黑压压的骑兵像潮水般涌来,马蹄踏碎冰层的声音,比任何战鼓都更催命。最前排的匈奴兵举着云梯,云梯顶端绑着锋利的铁钩,刮擦着城墙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无数指甲在挠着活人的心。
沈百夫长,左侧防线快顶不住了!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哭腔,甲胄上还沾着半块脑浆,血顺着甲片的缝隙往下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坑。
沈青砚没说话,只是将枪一横,翻身跃下城楼。
他的枪法比从前更野,也更狠。枪尖挑开第一个匈奴兵的咽喉时,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他连眼都没眨。那血带着浓重的羊膻味,混着沙尘糊在唇上,又腥又涩。从前偷东西时练的腾挪功夫,如今全用在了躲避刀锋上,他像一道鬼魅的影子,在乱军里穿梭,枪尖所到之处,必有人倒下。可倒下的人太快,快得让他看不清面孔——刚挑飞一个戴铁盔的骑兵,身后就有长矛捅来,他拧身避开,长矛却扎进了旁边一个新兵的胸膛,那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眼睛瞪得滚圆,嘴里涌出的血泡像将破的石榴。
城楼下的尸体堆得越来越高,有的是匈奴人的,更多的是自己人。断肢残骸七零八落地嵌在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有的胳膊还保持着挥刀的姿势,有的手指蜷缩着,像在抓最后一缕阳光。年轻的士兵抱着断了的腿哭嚎,声音被风撕得粉碎,老兵则咬着牙用断剑剖开敌人的肚子,直到自己也被后面的长矛刺穿,临死前还死死咬着对方的耳朵。
沈青砚的胳膊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他撕下战袍草草包扎,布条很快被血浸透,红得发黑。他踩着尸体往前冲,脚下的土地早已被血浸透,又被严寒冻成暗红的冰,稍不留神就会滑倒。有次他摔在一具尸体上,那尸体的肚子被剖开,冻硬的内脏硌得他肋骨生疼,抬头时正撞见一个匈奴兵的脸,对方的眼球被箭射穿,黑洞洞的眼窝对着他,像是在无声地嘲笑。
日头偏西时,他撞上一个魁梧的匈奴将领。那人的弯刀带着风声劈来,刀面映出沈青砚满是血污的脸,他抬枪去挡,只听哐当一声,枪杆竟被劈成了两半。断裂的枪头飞出去,扎进一个正在爬云梯的匈奴兵的脖子里,那人从半空摔下来,正砸在沈青砚脚边,嘴里嗬嗬地冒着血沫,手还在乱抓,抓到了沈青砚的靴底。
他踉跄着后退,后腰忽然一凉——一支箭穿透了他的铠甲。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恍惚间,他好像看到阿晚站在杏花林下,手里拿着那支烧焦的木簪,轻声问他:沈大哥,疼吗
不疼。他喃喃自语,伸手去摸怀里的木簪,指尖却摸到一片温热的血。那血顺着指缝流出来,滴在雪地上,晕开一小朵红梅。
他捡起地上的断枪,拖着伤腿继续往前挪。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有人还在挣扎着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能无力地垂下。一个叫小石头的小兵,早上还跟他讨过一块麦饼,此刻胸口插着三支箭,像个被钉在地上的稻草人,眼睛却还望着关内的方向,那里有他从未见过的长安。
匈奴人的第二波攻势来得更猛。他们推出了投石机,巨大的石块砸在城墙上,震得砖屑簌簌往下掉,有段城墙轰然倒塌,露出后面黑压压的士兵,像被捅破的蚁穴里涌出的蚁群。沈青砚被气浪掀翻在地,爬起来时满口是血,咬碎了牙和着血咽下去,抓起旁边一具尸体手里的刀,又冲了上去。
夕阳西斜时,匈奴人暂时退了。
城楼下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卷着血腥味在呜咽。沈青砚靠在断墙上,看着遍地的尸体,忽然觉得恶心。那些年轻的脸,有的还带着稚气,此刻却瞪着空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断手断脚散落得到处都是,有只握着弓箭的手,手指还保持着拉弦的姿势,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血。
有乌鸦落在尸体堆上,啄食着暴露的内脏,发出呱呱的叫声,像在嘲笑这场徒劳的厮杀。它们的翅膀扫过尸体的脸,那些冻硬的皮肤裂开细缝,露出下面青黑的肉。远处的护城河冰面被砸开一个大洞,混着血的冰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浮起几具肿胀的尸体,有匈奴兵,也有穿着中原铠甲的士兵,此刻却不分彼此地漂在一起。
沈百夫长……一个还有气的小兵抓住他的裤脚,那孩子的腿已经没了,伤口处冻成了紫黑色,我们……我们守得住吗
沈青砚看着他断了的腿,看着远处匈奴人的营帐像乌云般压过来,营帐外飘着黑色的狼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无数只张开的血盆大口。他忽然笑了,从怀里摸出那支烧焦的木簪,塞进小兵手里:拿着这个。
小兵愣愣地接过木簪,还想说什么,喉咙里却涌出一口血,头一歪,不动了。那双睁着的眼睛里,映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和天上掠过的乌鸦。
沈青砚站起身,朝着城门走去。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匈奴人的主力还没到,而雁门关的兵力,已经快打光了。城墙上的箭楼塌了一半,剩下的木梁烧得焦黑,像只折断的翅膀。
夜里,他坐在城楼上,看着关外的方向。那里黑漆漆的,像一张巨大的嘴,随时会吞噬掉这残破的关隘,吞噬掉关内的万里河山。风卷着雪粒,打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伤口早已麻木,只剩下空洞的疼。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是匈奴人在换防,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像死神的号角。
他想起秦老板的话:护住了边关,就护住了更多像她一样的人。
可他连雁门关都快护不住了。
后半夜,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不是匈奴人的,是从关内来的。沈青砚握紧了断刀,却见是个信使,浑身是血,从马上跌下来,嘶声喊道:洛阳失守了!藩王起兵了!朝廷……朝廷顾不上边关了!
消息像一块巨石,砸在死寂的军营里。有人瘫坐在地上,有人捂着脸哭,有人拔剑劈向旁边的木桩,直到剑刃卷了口。沈青砚抬头看着天,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像死人的眼睛。他忽然明白,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输。
匈奴南下,藩王叛乱,中原将乱。
他们这些守在边关的士兵,不过是这乱世里最先被碾碎的尘埃。
天快亮时,匈奴人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更响亮,更凄厉,像无数冤魂在哭嚎。黑压压的骑兵漫山遍野地涌来,马蹄扬起的雪尘遮天蔽日,连晨光都被染成了灰黑色。
沈青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他的枪没了,就捡起一把断刀,刀柄上还沾着干涸的血,冻得硬邦邦的。他最后看了一眼关内的方向,那里有他没能守护的杏花村,有他没能娶的姑娘,有他曾想守护的安宁。
然后,他像三年前那样,冲了出去。
刀光剑影里,他仿佛又看到了阿晚。她站在杏花林下,穿着蓝布裙,对他笑着,像初见时那样。
沈大哥,你回来了。
他想点头,却被一把弯刀劈开了胸膛。
温热的血溅在雪地上,像开出了一朵朵凄厉的海棠。他倒下去的时候,看到那支烧焦的木簪从怀里滚出来,落在雪地里,被他的血染红,像一滴永远不会干涸的泪。
风还在吹,卷着血腥味,卷着关外的黄沙,朝着中原的方向而去。
一场更大的灾难,正在路上。而雁门关的雪,依旧下着,层层叠叠,掩埋了尸体,掩埋了血迹,也掩埋了一个大盗最后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