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带着初春特有的寒意,蛮横地砸下来,把我晨跑结束后的那点暖意一丝不剩地卷走。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又湿又重。我躲进小区街角便利店的塑料雨棚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街对面的高楼群都模糊不清。
哎呦,是陆先生啊!收银台后坐着的是张熟悉的笑脸,胖胖的老板娘探着头,跑一半给淋着了吧喏,擦擦。她推过来一小卷粗糙的纸巾。
我道谢,扯了两张用力擦着头发和脖子。冰冷的水珠钻进后颈,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老板娘眯着眼看外面的雨幕,感叹:这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沈小姐早上出门急,也没带伞吧
我擦着脖子的手顿了一下,关节捏紧了那张变软的纸巾。嗯。声音有点涩,像是这湿冷的空气堵住了喉咙。
还是得给她送把伞去!老板娘热心不减,扭身从货架底层扒拉,我记得还有把大的……啊,找到了!她把一把结实的长柄黑伞塞到我手里,老价,十五块!省得你回家取耽搁功夫,回头再淋感冒了。
……好。我没解释什么,拿出手机扫码。水滴顺着屏幕往下淌,付款的提示音混着雨声,听起来很远。握在手里的伞柄冰凉,金属那种毫无生气的冷硬。
跑回小区,刷卡进单元门厅。中央空调的暖风迎面扑来,裹着消毒水的淡淡气味。暖意裹上来,皮肤上的寒意却像是嵌进骨缝里,一时半会儿都逼不出去。指纹解锁家门,滴的一声轻响,屋里静悄悄的。窗帘拉着,光线昏暗,玄关换鞋凳上的包随意丢在那里。她在家
换了鞋走进去,客厅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暖意。推开卧室门,厚重的窗帘缝隙透出些微亮光。大床上,沈听蓝侧蜷着身体,被子裹到下巴,睡得很沉。那张清冷的脸上,卸下了白日所有疏离戒备的棱角,显得意外柔和。
心里那点翻搅的酸涩,在她沉睡的脸庞前一点点沉静下去。她总是这样,工作起来不管不顾,耗尽心力。昨晚王亦深那个新项目又出了岔子还是他们那边的资金缺口又给她施压了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在床沿坐下,隔着被子碰了碰她的胳膊,压低声音:怎么这个点还在睡不舒服
她眼皮掀了掀,里面还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迷茫,看清是我,似乎松了口气,含糊地咕哝:嗯……开会……半夜……声音黏连得厉害,亦深那边……数据……折腾到好晚……她翻了个身,像是寻找更舒适的姿势,被子又被她裹紧了些,现在才……别吵我……话音未落,呼吸又变得匀长,仿佛刚才那点清醒只是幻觉。
亦深。
这个曾经只在遥远故事里出现的名字,自从他从国外回来,带着满身的新锐资本和野心,砸进沈听蓝近乎枯竭的社交圈,就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
心脏像是被那雨水冻透了,又开始一阵钝痛。我盯着她再次沉入睡颜的脸,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干燥的掌心。半晌,才起身离开,轻轻带上了房门。
浴室里开了顶灯,光有些刺眼。镜面上蒙了一层薄白的水汽。我拧开热水,水流哗哗地冲在瓷砖上,蒸腾起一片白雾。我伸手在镜面抹开一道清晰的痕迹,看着里面那个面容模糊、只有眼神疲惫的男人。水滴还顺着手臂滑落。淋湿的身体慢慢暖和了,可心口那块地方,依旧是冰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在白雾缭绕的浴室里亮起一个弹窗。集团核心项目组的加密群。
【赵经理:陆总,技术组报告:昨晚22:47分,‘云端协同’核心算法源文件最后一次被本地打开修改。操作终端ID:沈听蓝。】
白雾被呼吸扰动得翻涌了一下。我关掉屏幕上的水流,水滴打在浴缸里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那条短讯像一根淬了毒的针,不偏不倚地扎进神经最末端。
云端协同……那是我们和欧洲那边拉锯了大半年,技术部呕心沥血半年才快要成熟的方案。我们蓝图下半年冲击海外市场的关键一步棋,技术壁垒所在。
22:47分。
她凌晨才回来,就是为了……为了什么给王亦深提供参考帮助他的那个徒有其表的星瀚项目
热水哗啦啦地流,浴室里被蒸腾的热气填满。可我站在花洒下,冰冷感却从脊椎一路爬升上来,几乎要冻僵骨髓。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碎片——
半年前,沈听蓝某次深夜归家,身上带了一丝极淡、不属于她常用香水的男士木质调。她那时解释,应酬上沾到的。
三个月前,蓝图主推的智能家居项目,竞争对手环创科技抢先一天发布了极其相似的核心功能模块。当时王亦深意气风发地发了朋友圈,称星瀚初版定位竟能与行业巨头不谋而合。沈听蓝还特意拿给我看,笑着说亦深运气真好。当时我喉头梗塞,最终什么都没说。
上个月,财务总监私下找我,欲言又止,最终暗示有几笔沈董审批过的、流向王亦深关联公司的短期垫款,数额不小,回收周期……不太明朗。当时我压下疑虑,只因为深夜酒会上,沈听蓝难得地喝到微醺,靠在我肩上,眼里有些久违的松懈和暖意,低声说:阿野,现在有亦深帮我们……压力好像没那么重了,是不是
那些细微的、曾被刻意忽略的针孔,在此刻这个孤身一人的水汽弥漫的浴室里,猛然溃烂,流出滚烫的脓血。
她是为了他。
或许她自认是分享,是为了王亦深能在那个位置上证明自己,为了她心中那份或许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错位的情谊或者说,是那份她觉得需要去补偿王亦深的东西
我闭上眼,滚烫的水流打在脸上,试图冲刷掉那些尖锐的、冰冷的念头。
水声盖不住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尖鸣。
我猛地关掉了花洒。浴室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水滴从身上滴落的啪嗒声。抹去脸上的水渍,我走出浴室,脚步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回响。经过她紧闭的卧室门前时,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客厅的落地窗外,天色在连绵的雨势下依旧灰暗压抑。雨水顺着巨大的玻璃窗往下淌,模糊了窗外的所有景物,如同她渐渐浑浊不清的心意和我逐渐崩塌的信任。
我拿起刚才放在沙发上的湿漉漉的手机,防水壳里塞了把便利店的塑料梳子。屏幕按亮,屏保还是去年冬天我们在北海道滑雪场的合影。照片里她冻得脸颊鼻头通红,被厚围巾遮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对着镜头笑得像融化了整个雪山的阳光,身体故意用力撞向我。我那时下意识扶住她的肩,背景是绵延的雪山和无垠的蓝天,照片一角恰好捕捉到她羽绒服帽檐上挂着的一点闪亮冰晶。
指尖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摩挲。照片里的笑靥天真坦荡。那层亮得惊人的光,如今像冰冷的玻璃碎片,扎得指尖生疼。
我深吸一口气,解锁手机,没再看那张照片。手指快速输入指令,直接连上工作系统深处一个最不常用的管理后台。屏幕幽蓝的光映在脸上,显得颧骨轮廓更加分明。
找到那个标记着最高安全等级的审计权限接口。我的操作权限,理论上是被暂时性限制的,尤其是在涉及她沈听蓝的直接操作路径上。但这层限制,是我当年力排众议建立这套系统时,亲手埋下的最后一道逻辑锁。
指尖悬停。一行行复杂艰涩、只为特定危机准备的触发式代码命令在脑中无声滚过。
启动它,意味着彻底绕开她沈听蓝的意志,意味着亲手撕开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它会无声地在系统底层张开一张细密的网,记录下所有与核心资产相关的流动轨迹,无论源头是谁。
代价巨大。像一柄绝境的匕首,割开信任的血管。
屏幕的冷光映在眼底,一片死寂的冰凉。
窗外的雨不知疲惫地持续着。城市湿冷喧嚣的白噪音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客厅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一下、又一下异常清晰的心跳。
最后一道命令输入框在屏幕中央微微闪烁,光标像窥视的眼睛。我抿紧唇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指尖重重落下。
【最高权限指令确认:V.Lu,授权码*。系统后门激活中……】
一行绿色字符跳出。
【幽灵日志程序已启动。跟踪目标:蓝图科技核心资产链(所有节点)】
幽蓝的界面迅速恢复成一成不变的待机桌面,仿佛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未曾发生。
我放下手机,屏幕自动熄灭了,沉入一片黑暗。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布料吸饱了雨水般的冷气。窗外雨线连成一片灰色的囚笼,把整座城市、也把我最后一点侥幸的妄想,牢牢封死在里面。
心口那点冻硬了的钝痛,渐渐漫延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死寂。手机冰凉的触感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贴在大腿上,提醒着我刚才做了什么。
信任这种东西,原来死掉的时候,真的连一声哀鸣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安静。
直到刺耳的微信视频请求铃声尖锐地撕裂了这片死寂。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老婆。
我盯着那两个字,那曾经最温暖的符号,此刻像两根烧红的针。拇指在滑向接听键和挂断键之间迟疑了零点几秒。最终,在那铃声即将耗尽耐心的最后一刻,点了接通。
手机画面跳动着稳定下来,露出沈听蓝办公室的背景。她似乎在疾走,镜头的角度有些晃,背景是巨大落地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扭曲模糊的CBD高楼轮廓。
阿野!她的声音穿透电波传来,急切中带着一种近乎烦躁的焦灼,背景里隐约有办公区急促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听蓝我的声音努力平静,喉咙却有点干涩。
你在哪回家了吗她语速很快,目光扫过屏幕,似乎在确认我的状态,眉头紧蹙,外面雨太大了,我刚从亦深他们那边紧急协调会回来。她的脸颊因为疾走或别的什么原因微微泛红,额角有一丝匆忙拢到耳后的细碎发丝垂落,亦深那边出大麻烦了!
他怎么了我顺着她的话问,目光沉静地看着屏幕里那双写满焦急的眼睛,那焦灼似乎都是为另一个男人燃烧。
镜头晃得厉害,她似乎正快步穿行于某个公共办公区域。是星瀚那个项目!海外技术授权方那边突然翻脸!卡在核心接口数据授权这一环!沈听蓝的语速又快又急,带着显而易见的挫败和恼火,这简直是釜底抽薪!前期投入那么大,宣传都做了几轮了!亦深他们团队现在都急疯了!这要是解决不了,投资人那边根本没法交代!
我的心往下沉,比窗外的雨水更冷。核心接口……我重复着,每个字都裹了一层冰,涉及哪方面
就是那个最关键的基础运行算法!必须用他们的专利框架!沈听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泄露着她内心的焦躁,我们‘蓝图’不是和北欧的索林集团刚签了意向书吗你不是主导那个‘云端协同’系统的技术方案我记得你提过里面有通用兼容框架的设计理念……她猛地吸了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屏幕上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阿野!
她凑近屏幕,镜头里是她骤然放大的脸庞,眼底的急切灼灼逼人:你那个方案里通用层适配的核心算法源代码……特别是最底层框架那块……应该有高度兼容性的基础模块对不对能不能……能不能先借给亦深他们过度一下
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坚硬的手骤然攥紧,捏得我几乎窒息。窗外雨声轰然灌入耳膜。
阿野!你先听我说!她的声音拔高了,带上了某种被误解后急于辩解的情绪,不是窃取!就是借鉴一下思路框架!我们不是一家人吗现在星瀚倒了,对‘蓝图’的士气也是重创!投资人看到我们的生态伙伴不稳,一样会动摇!你从全局想想!她看着我屏幕前的脸,语速又急又快,像连珠炮,而且亦深他……他只是想证明他自己!这几年他在外面……不容易!现在好容易有机会站起来,你忍心看他就这样失败再说只是暂借过度,等他那边的技术替代方案成熟了,绝对第一时间剥离!
她的逻辑在她自己看来或许顺理成章,理由充足得足以撼动整个宇宙——为了大局,为了伙伴,为了一个需要证明自己的男人那不容玷污的自尊。
她甚至没注意到,我在听到暂借过度、替代方案、剥离这些词时,眼神里那片迅速冷却结冰的荒原。也没看到我嘴角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悲怆到极点的细微抽动。
心口那块早已冻结的区域,此刻像被巨锤重重一击,没有痛感,只有冰晶彻底碎裂、粉末簌簌落下的声音。
听蓝,我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云端协同’的底层框架,从安全设计阶段开始,它的代码路径就做了严格的物理加密隔离。我作为主管,没有权限单独提取核心源代码。除非……我顿了顿,迎着她急切不解甚至开始酝酿愤怒的目光,走正规的技术委员会审核流程,同时需要董事会至少五名成员的安全授权确认,才能拿到母盘剥离。
这是当初为最高级别的项目安全量身定做的铁律。她作为董事长,亲手批复了这份协议。王亦深他们也曾在这个会议室的椭圆长桌对面,举起过表示赞同的手。此刻这条规则,成为了唯一的堤坝。
屏幕那头的沈听蓝,像是被这生硬冰冷的条款当头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安静了。她脸上的急切和焦灼冻结了。一秒,两秒。
然后那副冰雪面具下,猛地窜起足以烧穿屏幕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失望
陆野!她尖利地叫出我的名字,声音陡然拔高,像锋利的冰锥,你跟我谈流程!谈授权!她猛地靠近镜头,那双曾经映照过阳光和爱恋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被最亲近之人背刺的冰冷怒火,你的意思是,我这个董事长,要为你设计的框架,去求五个董事的许可!只是为了帮亦深度个暂时的难关!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什么叫没有权限!你是核心架构主管!整个框架是你一手设计搭建起来的!那些死板的流程在真正关键时候就是狗屁!你比谁都清楚!现在你跟我提这个!她的怒火越烧越旺,像是积攒了太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出口,好!就算流程繁琐!就算董事会签字!你告诉我,技术剥离需要多久!三个月还是半年!亦深的项目能等那么久吗!他的星瀚现在就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你就是存心要看着他死!!
她的指控一声比一声更高亢、更锋利,像鞭子带着倒刺抽过来,每一句都打在我试图维护最后底线的那道薄薄壁垒上,也打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存心
我看着屏幕里那张因为震怒而微微扭曲的美丽面孔,看着她为另一个男人燃烧到极致、甚至将她自己集团的技术壁垒视为绊脚石的控诉,忽然感觉到一种荒谬绝伦的可笑。
原来在真正重要的事情面前,她的理智、她的权衡、她身为董事长的责任,甚至她对蓝图未来的考量,都可以轻易为王亦深这个名字让路。原来她心里的那个位置,早已填进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塞得那样满,以至于我这具形影不离的躯壳都显得多余。
那个晨光中撞向我的、眼睛里闪着星光的沈听蓝,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眼前这个隔着屏幕、为了王亦深而对我咆哮的、陌生的沈董。
原来是这样。
一股巨大的疲惫席卷上来,比任何愤怒都更彻底地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连带着最后一点试图解释和挣扎的欲望,都消失殆尽。
抱歉,我用尽最后一丝维持平静的力气,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这是规定。我确实没有权限。我的视线落在她身后落地窗上流淌不休的雨水上,看它们如何冲刷这座冰冷坚固的森林。……听蓝,别让个人的情绪干扰大局判断。
这句话似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屏幕那头瞬间死寂。
沈听蓝死死盯着我,眼底的怒火烧成一片冰冷的灰烬,那里面只剩下一种彻底放弃沟通、甚至带着一点深深嫌恶的东西。
好……好一个大局为重!好一个恪尽职守!她看着我,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里迸出来,像淬了毒,唇边勾起一抹刺眼的、冰凉的嘲笑,陆野,你真是个好员工。
屏幕猛然一黑。
视频被狠狠切断。
最后印在视网膜上的,是她那双布满失望、愤怒和……冰冷陌生的眼睛。像一场骤然的坍塌,无声无息,却足以掩埋过往的十数年。
我把手机慢慢从眼前挪开。屏幕上残留着她最后一刻冰冷嘲弄的影像残影。冰冷的塑料机身硌着掌心。雨水依旧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奔流不息,汇集成一股股浑浊的溪流,将窗外的世界分割得扭曲变形。
这场雨,真的下得好大。
陆总,会议室人都到齐了。赵秘书的声音很低,在安静的走廊里像一根绷紧的弦。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硝烟味。董事会临时召集的紧急风控会议。这意味着一件事:我们埋在最深处的警报系统,在几个昼夜近乎无声的运行之后,终于捕捉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我抬手,压住眉心微微蹙紧的纹路。知道了。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椭圆长桌上的气压瞬间跌到冰点。正对着入口的巨幅投影屏上,正投着一份清晰得刺眼的数据流向拓扑图。
负责审计的首席信息安全官老梁面色沉痛,指尖点着屏幕上几条标红的异常路径箭头:……基本可以锁定。过去72小时内,三批关键数据包——包括市场定位模型、供应链成本优化核心参数,以及……他顿了一下,语气艰涩,……刚结束封闭测试的‘云端协同’核心迭代库关键模块日志……均被非法复制,通过非指定端口,绕过了内部安全域隔离墙,流向目标……
他身后那块巨大光洁的黑底投影屏上,冰冷的红色数据流像细密的毒蛇,蜿蜒汇聚,最终箭头指向一个被特意标注出的、闪烁着警告红色光晕的终端节点。
那个节点代号,正是我在家那个湿冷早晨,通过最决绝的手段锁定的其中一个——沈听蓝董事长的私人加密端口终端。
长桌尽头,主位上,沈听蓝的身体绷得很直。那身剪裁利落合体的黑色高定西装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她没有看屏幕上的拓扑图,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一份纸质报告上,下颚绷得如同冷硬的玉石。王亦深就坐在她左手侧最近的位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担忧,眉头紧锁,眼神紧紧追随着那份流图,身体前倾,显得极其关注。
老梁的声音像钝刀子割在静默的空气里:证据链条显示,沈董的个人端口被用作中转跳板。初步判定……存在高级账号权限被滥用……后面的话,他没明说,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这滥用指向谁。
所有人的目光,或沉痛,或震惊,或探究,都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地转向沈听蓝的方向。
她依旧沉默着。
那份静默,沉重而顽固。直到王亦深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岂有此理!他脸上那种混合着愤怒和痛心疾首的表情显得格外真切,沈董怎么可能……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视全场,声音带着一种试图安抚和引导的急切,这里面一定存在极其精密的伪装和栽赃!沈董这些天为了‘蓝图’、为了我那边的事殚精竭虑,不眠不休!她是最希望‘蓝图’好的人!怎么可能监守自盗
沈听蓝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她缓缓抬起眼,没有看王亦深,那双漂亮却空洞冰冷的眼睛,直接越过椭圆桌的漫长距离,精准地、带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却异常固执的信任,投向我。那眼神里有困惑,有痛苦,有被猝不及防当众推上审判台的脆弱,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尖锐的质问——
是你干的。
她信王亦深的猜测。
在她心里,是我在栽赃她,是我在用这种方式打击王亦深。
心口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温热,在她这一眼的注视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冰冷灰烬。
梁总监,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极力压制却依旧能听出细微颤抖的冰冷,你说……我的端口……被滥用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在地面,技术部门确认过……所有操作痕迹……都与我本人账号行为完全一致
她死死盯着老梁,那眼神锐利得像要在对方脸上凿出一个洞。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老梁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沈董……这个……安全协议规定,技术审计只看客观路径轨迹……操作系统的底层日志只能确定是您的终端ID发起,并且输入了正确的最高指令密码……他的话留了余地,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那道逻辑锁捕捉到的,就是铁一样客观的数据路径。没有谁冒用,只有她的终端做了。
那就是说,沈听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调,如同薄冰碎裂,那份被压抑到极致的委屈和愤怒彻底爆发,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对荒谬结果的决然不信,证据确凿陆总,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从老梁身上猛地转向我,凝聚着雷霆之怒,你在后台私自启动的那个程序——是你说的那个幽灵监控对吧——就截获了这些‘铁证’她嘴角弯起一个讽刺至极的弧度,声音陡然尖利,如同指甲刮过玻璃,真是好算计啊,陆野!
她眼中的火焰焚烧得只剩下对我彻底的嫌恶和指控:从一开始你就对亦深有偏见!从‘星瀚’立项开始,你就处处设卡!现在更是处心积虑弄出这一出来!栽赃我!想毁掉亦深!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尖锐的、带着毁人清白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匕首,被她亲手狠狠掷向我,在整个寂静无声的会议室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长桌尽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看着王亦深垂着眼,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摩挲着袖扣。
我站起身。
那动作很慢,没有预兆的安静动作却让全场瞬间寂静得落针可闻。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淹没了五脏六腑,连愤怒都显得那么费力。我迎着她燃烧着熊熊怒火、充满了被背叛者姿态的眼睛,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她余怒未消的回音:
听蓝,我的建议从未改变。我的目光掠过她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投向那块冰冷巨大的、标满红色数据的屏幕,立即中止对‘星瀚’一切尚未实质交付的资源输入,暂停所有资金通道,隔离共享权限。冻结王亦深项目组所有节点账户。每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地上,同时,立刻启动集团最高级别的独立技术溯源和商业反渗透调查。彻查‘云端协同’技术流出的全部去向。这是唯一止损方案。
死寂。
彻底的死寂。
王亦深猛地抬起头,刚才的担忧和痛心被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的情绪覆盖。他几乎是立刻开口:陆总!你这是什么意思!现在矛头指向都还不明朗!凭什么就要冻结星瀚这等于判了星瀚死刑!而且凭什么要针对我们组!你这是借机打击报复!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
沈听蓝像被我的话彻底点燃了的炸药桶。她猛地拍案而起,巨大的力量震得桌上的水杯跳起来又落下,清脆的声响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她的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被彻底激怒的状态让她几乎失去了往日的所有雍容。
陆野!你太过分了!!她尖厉的声音穿透耳膜,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棱,栽赃陷害还不够!你还要落井下石把亦深和他的星瀚整个毁掉!你就这么恨他!恨到不惜拉上‘蓝图’陪葬!
她越说越怒,仿佛被我的冷酷和薄情激怒到了极点,彻底失去了理智。她绕过宽大的桌尾,高跟鞋踩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咚咚咚几步就逼到我的面前。那身昂贵的定制西装裹挟着怒火带来的冲击力。
然后。
啪!!!
一记用尽全力的、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掴在了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痛感在左脸瞬间炸开,迅速蔓延开一片麻痹。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的头微微偏了过去,耳朵里嗡鸣一片。
时间仿佛凝固了。会议室里,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脸上的刺痛感反倒像是某种迟来的解脱。
我缓缓转过脸,舌尖无意识地抵了抵口腔内被撞破的地方,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没有去看旁人瞬间变得惊骇、不安、甚至无措的复杂目光,也没有看王亦深眼底深处那一抹难以掩饰的放松。我的视线很平静,平静得如同结冰的湖面,径直撞入对面沈听蓝的眼底。
她的手掌可能也火辣辣的疼,停在半空,微微发颤。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狂怒之下还残留着甩出巴掌那一刻的快意和决绝,可在与我毫无波澜的视线对上的一刹那,她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茫然,以及……一种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如坠深渊般的恐慌那一丝恐慌让她打人的手停在半空微微发颤,原本燃烧的怒火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寒意冻住了,扭曲成更复杂的东西。她看着我,那眼神像第一次真正看清我。
蓝图是我一手创立,从破釜沉舟起家走到今天。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冰冷事实,沈听蓝,记住你今天的选择。
说完,我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转身,拉开厚重的会议室大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皮鞋踏在地砖上的声音,一声、一声,回荡在空寂得可怕的走廊里,越来越远。
身后那扇厚重的门,隔绝了所有惊骇的抽气声、混乱的争论声,还有王亦深那明显带了节奏的、试图安抚沈听蓝听蓝你别激动,他是故意气你,我们先从长计议……的急切劝解声。
所有声音都与我无关了。
脸上被扇过的地方,起初火烧火燎的痛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种厚重的麻木感。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巨大的落地窗外,雨势似乎减弱了些,但阴霾依旧低垂,死死笼罩着整座城市。桌上的终端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加密通讯的界面,对面只孤零零地躺着一个字母代号:Q。
指尖在冰冷的键盘上快速划过,敲下一行经过多重混淆的字符,发送。
【执行预启计划‘火种’。启动最终防火墙。】
屏幕闪烁了一下,瞬间熄灭。
窗外,灰白的雨幕无边无际。
蓝图科技成立十周年庆典的酒会,是沈听蓝一手操办的。她似乎要通过这场金碧辉煌的盛宴,驱散几个月前那场董事会上的阴霾和不快,也向所有人宣告她和星瀚项目的不可分割。请柬上甚至印着两个并肩的、象征无限循环的银环图腾,昭示着蓝图与星瀚从此的生态共融。
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华,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侍者托着香槟穿梭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水、香槟气泡以及食物被加热过的微妙气味。
沈听蓝穿着一条海蓝色的露肩高定长裙,如同骄傲的人鱼公主,挽着王亦深的手臂站在会场中心。王亦深一身考究的深灰丝绒西装,笑容得体谦和,对不断上前道贺的人点头致意。沈听蓝面上维持着完美的从容笑意,眉宇间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飞扬神采,那是属于投资人大获成功的笃定与骄傲。就在酒会正式开始前半小时,她刚刚收到了星瀚项目首批智能终端交付、成功打通海外渠道的正式确认函,王亦深更是第一时间向她汇报了首批结算资金即将到账的好消息。这无疑是她今天最闪亮的勋章。
他们接受了无数人的祝福与恭维。一片赞誉声中,王亦深微微侧头,低声对她说着什么,引得沈听蓝唇角勾起更深的弧度,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意和……信任
沈董!王总!恭喜恭喜!星瀚这回真是一鸣惊人啊!一个大腹便便的投资商端着酒杯挤过来。
王亦深笑得谦逊:哪里哪里,全仰仗沈董高瞻远瞩,鼎力支持!他语气恳切,将酒杯转向沈听蓝,蓝图是我们最坚实的后盾,听蓝更是我最信任的伙伴!没有她,就没有星瀚的今天!这一杯,必须敬沈董!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
沈听蓝脸上的矜持笑意终于漾开,那份骄傲几乎从眉眼间溢出来。她抬手,与王亦深的酒杯轻轻一碰,水晶杯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叮响。两人目光交汇,在众人善意的笑声中,如同舞台上的主角享受着追光灯下的荣耀时刻。
一片金童玉女、珠联璧合、强强联合的赞美之词开始此起彼伏地弥漫开来。
可不是嘛,沈董慧眼识英才!王总这能力……旁边一个穿着艳丽套裙的女人奉承道。
何止能力,这份心意……另一个男人意有所指地笑起来。
这些暧昧的、推波助澜的议论钻进沈听蓝的耳朵,她眼底的笑意更盛,带着一种不置可否的默许。而王亦深,只是维持着那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全场,似在寻找什么。沈听蓝似乎感觉到了他微妙的游移,轻轻用胳膊碰了他一下,低声问:看什么呢亦深。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和占有。
王亦深收回目光,自然地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声音很低,却被旁边离得近的人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他来了吗……
沈听蓝嘴角的笑意瞬间淡了几分,像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微微蹙眉,带着一种混合着厌烦、不屑的高傲,目光冷淡地掠过宴会厅入口的方向,语气也淡了下去:不必提他。今天……他不在场才是体面。
就在这时——
……嘀嘀……
……嘀嘀嘀……
一阵急促、尖锐、刺耳的电子警报声毫无预兆地从宴会厅多个隐藏的音响系统中爆响!瞬间盖过了所有的谈笑风生和轻音乐!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惊愕地四处张望。
音乐戛然而止。
大厅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紧接着,位于宴会厅正前方墙壁上的、占据半面墙的巨大投影屏倏地亮起!那刺耳的警报声正源自屏幕顶端疯狂闪烁的红色感叹号!
屏幕上不再是循环播放的集团宣传片或庆祝画面,而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飞速滚动跳动的深红数据流!
鲜红醒目的标题占据顶端:【最高级别风险预警:检测到大规模异常资产穿透转移!】
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追踪信息如同瀑布般疯狂刷下:
【目标主体追踪:星瀚科技】
【穿透节点:维尔京群岛环状离岸通道-荷兰SPV平台-瑞士私密银行】
【最终流向确认:开曼群岛匿名账户】
【转移标的物:
星瀚智能终端原始交付批次——伪造质检文件/核心芯片被替换空壳数据包(占比100%)
蓝图科技首批垫付货款:RMB
1.5亿(账面显示已结算未入账)
蓝图科技核心IP质押预授权额度:USD
8亿
……】
【触发临界阈值!终极防火墙执行阻断!当前资产锁定中……】
【阻断状态:成功锁定转移资产(蓝图部分)】
【风险实体:星瀚科技核心控制人——王亦深,关联账户已全面冻结!】
冰冷滚动的红色字体,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遍遍、无声地在巨大的屏幕上冲刷,伴随着尖锐的、如同倒计时般催命的电子警报长鸣。
全场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酒杯停在嘴边,香槟的气泡仿佛都停止了上升。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块如同燃烧火焰般滚动着红色灾难信息的巨大屏幕,又僵硬地、难以置信地将目光转向场中央。
沈听蓝脸上那点残存的笑意如同遭受了重击的石膏面具,瞬间皲裂、粉碎,簌簌落下。
她的脸色在璀璨的水晶灯光下,惨白得如同覆了一层厚厚的寒霜。握着香槟杯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指节白得发青,杯壁映照出她骤然收缩到极致的瞳孔。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海蓝色的长裙如同瞬间失去了水的依托。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王亦深的脸上!
王亦深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慌乱、一丝被猝不及防戳穿的扭曲瞬间取代了那谦和儒雅的假面,但他几乎在刹那之间强行扭转,试图做出一个极为荒谬的、混合着震惊和愤怒的扭曲神情,失声叫道:栽赃!听蓝!这是陆野的栽赃!!他想毁了……声音因为慌乱而失去了平日伪装的低沉,尖锐破音。
啪嚓——!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碎裂声炸开!
沈听蓝手中的香槟杯被她捏得粉碎!金黄色的液体混合着尖锐的玻璃碎片溅了她一手一身,也溅到了王亦深昂贵的西装上。温热的香槟液和冰冷的玻璃碎片顺着她的手指向下流淌,那冰凉黏腻的触感似乎比那巨大的背叛信息更让她浑身剧颤。她死死盯着王亦深那双惊恐狡辩的眼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谦谦君子皮囊下隐藏的肮脏和蛇蝎心肠。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咯咯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声音。眼底那点昔日为王亦深点燃的星火,彻底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扑灭、踩入泥沼,只剩下大片大片的、冰冷的绝望和毁灭性的空白。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那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
周围的抽气声、惊呼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
一声不高不低、从容淡定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清晰有力地盖过了所有喧嚣和那刺耳的警报长鸣。
恭喜沈董,看来成功让王总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这一声,不高,却在全场的死寂与警报声中,清晰地如同冰棱落地,瞬间攫取了所有注意力。
所有人,包括僵在当场的沈听蓝和王亦深,都循声猛地转过头去。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璀璨如星河的夜色。手里端着一杯透明的酒液,苏打水在冰块碰撞中发出细微的轻响。刚才还在疯狂报警的巨大屏幕终于稳定下来,幽暗的蓝光映在脸上,显得轮廓更加冷硬。
我转过身,视线平静地扫过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的沈听蓝,最终定格在她那双写满了惊涛骇浪般崩溃和难以置信的眼睛深处。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被酒液和碎片弄脏的手紧紧攥着破裂的裙摆,指缝间渗出一点红痕。
隔着几米的距离,我清晰地看到了那海一般深邃的眼底,迅速凝聚起一层水光,摇摇欲坠,里面倒映着碎裂的信任和无边无际的悔恨与……某种近乎崩溃的绝望求乞。
但这眼神,已无法触动心弦半分。
王亦深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脸孔扭曲,指着我嘶吼:陆野!是你!一定是你搞的鬼!这数据是假的!是你故意……
我没看他,目光始终停留在沈听蓝身上,无视了她那无声的、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哀泣眼神。那份悲痛欲绝,甚至超越了被背叛本身的痛楚。
她向我伸出手,那只被划破、滴着酒液和血珠的手,轻微地颤抖着,像在祈求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微微抬高了手中的杯子。
杯中的冰块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寒芒。
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纯粹礼节性的弧度,平静地打断场中央所有濒临失控的混乱。
这杯酒,祝沈董与王总……情深不负。我的声音如同冰封的湖泊,平静无波,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宴厅里,不过,目光在沈听蓝眼中那片绝望的水汽上停留了一瞬,那水汽浓得几乎要漫溢出来,随即轻巧移开,投向窗外的沉沉夜色,我的爱人今天结婚。
举杯。
仰头。
将杯中的苏打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无牵无挂的凉意。
酒杯轻轻搁在路过侍者端着的托盘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没有再看一眼身后死寂、凝固、如同灾难现场般的宴厅,我整了整因方才动作略显褶皱的袖口,径直转身。皮鞋踏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不疾不徐,发出规律而坚定的声响,走向那扇隔绝了这场华丽闹剧的巨大金色门扉。
身后,隐约传来王亦深困兽般绝望的咆哮。
拦住他!不能让他走!他一定还藏了证据!!听蓝!!你清醒点!他在挑拨离间!!
然后是重物沉闷倒地的声音,伴随着他气急败坏的闷哼。想必是被回过神来的愤怒安保人员毫不犹豫地按在了地上。
再往后,是沈听蓝那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带着撕心裂肺痛楚的呼唤——
……阿野……
声音极低,像被寒风吹散的羽毛,夹在杯盘落地、众人哗然和王亦深徒劳的挣扎声中,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将整个人都掏空了的、彻底的绝望。最后那个尾音拖得极长,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哽咽般的哭腔。
那声呼唤没能追上来。
厚重的金色大门在身后合拢,将所有的喧嚣、背叛、挽留和无尽的悔恨彻底封死在外。
门彻底关上的一刹那,世界重新变得清晰。走廊里只有顶灯投下的安静光晕。
口袋里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是系统自动推送。
一份邮件提醒安静地躺在邮箱列表顶端。发件人标注着林律师。
主题栏只有一行冷冰冰的正楷字:《陆野先生婚前财产分割及离婚协议(终稿)》。
我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指尖点开屏幕,利落地划掉了那条提示。步伐没有丝毫停顿,朝着电梯间那明亮的指示光走去。
脚步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回响,一声,一声。
窗外的城市霓虹闪烁,像一片永不沉寂的虚假星河,倒映着下方这场刚刚拉开序幕的巨大丑闻。那些高楼上明灭的光点,此刻看来,不过是尘埃在光线下短暂的悲欢。
电梯门平滑地在我面前打开,冰冷如镜的内壁映出一个男人略显疲惫但眼神无比清醒的面容。没有犹豫,一步踏进光洁的轿厢。
门无声合拢。
屏幕上红色的下行数字开始无声而坚定地跳动。
那些数字很安静。
像是我的心跳。
离开那座城市整一年,空气似乎都换了一种味道。
南方临海小城的风,裹挟着咸湿的海藻气息。清晨六点,我拉开窗帘,落地窗外是灰蓝色的海平面,太阳还在酝酿一场盛大的升起。穿上早已被汗水浸润得无比贴合的旧跑鞋,换上速干运动短裤背心。手腕上那块老式指针表发出机械特有的、细微而沉稳的滴答声。
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床头柜。上面摆放简单,一个充电器,一个随手放下的钥匙。以及——
一枚戒指。
光洁的素圈,没有任何花纹,内圈镶嵌着一粒细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蓝色方钻。这是沈听蓝创业那年,用第一笔真正赚到的钱,拖着累到麻木的身体,半夜跑去一个早已改行的老首饰匠人家里磨出来的。
她当时把它套进我手指时,眼神亮得像燃烧的星星:阿野!你看见没这蓝色!像不像那天在雪山顶上,我们看到的最后那一秒的夜光她脸上还带着通宵后的疲惫和尘埃,语气却无比热烈,它配你!干净!够硬!一辈子磨不坏!
一辈子。
那时我的手上确实沾满了创业初期的机油和灰尘,那戒指圈住的是她滚烫的心跳和一双明亮到晃眼、充满信任的眸子。后来,蓝图越来越大,手指上沾的多是打印纸的边缘划痕和键盘的微尘。再后来……尘埃落满心。
无名指上现在只剩下非常浅的一圈痕迹,皮肤平滑地凹陷下去一点,颜色比周围略浅一点点。
最后看了一眼那枚静静躺在木质台面上的戒指,它依旧闪着冷硬的光。我收回视线,转身推开门。
清晨的海滨大道尚在沉睡。路灯的光芒显得稀薄,只照亮一小圈柏油路面。湿凉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尚未被阳光照透的寒意。跑道边稀疏的灌木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开始慢跑。脚步声在清晨的空旷中清晰而有节奏。
前方不远处的滨海长廊起点,有一个小型的亲海露台,半弧形的栏杆探向海面。今天那里多了一个人影。
女人背对着我,穿着一身显然不太合身的晨练服,布料不够贴身,被海风掀动着。背影单薄,肩胛骨的轮廓在料子下清晰地凸出来。她微微弓着背,手肘支在冰冷的栏杆上,对着灰蒙蒙的、只有海鸟和波浪声响的大海发呆。长发被风胡乱吹起,显得有些落魄和孤寂。
距离越来越近。
她的侧脸轮廓一点点清晰。褪去了昂贵的化妆品和精心雕琢的修饰,那张脸在微薄天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是她。沈听蓝。
脚步没有任何变化,依旧保持着匀速。气息平稳。视线在她支在栏杆上的双手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那两只有力的、签下过无数文件的、也曾狠狠扇在我脸上的手,此刻露出手腕和小半条手臂,能清晰地看到上面残留着几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那显然是深度割伤后的遗留印记。
心跳的频率纹丝不动,如同精密校准过的机械。我面不改色,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如掠过一颗路边的陌生树木般,毫不在意地移开,准备从她身后匀速跑过。
就在我的身影即将与她处于同一平行线的前一秒——
——陆野!!
一声撕心裂肺、几乎变了调的哭喊声猛然划破寂静的晨空!
那个一直僵立如雕塑般的身影像是被高压电流贯穿,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绝望力量,骤然转身!没有半点迟疑,如扑火的飞蛾,带着全身的重量和不顾一切的疯狂,重重地扑过来!
一双冰凉得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手,带着令人心悸的颤抖,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臂!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奔跑的动作硬生生一顿,脚步停下。我被迫转过身。
那张惨白的脸猛地撞进我的视野。曾经清冷矜持的面孔此刻完全被痛苦和巨大的惊恐扭曲。泪水在她脸上肆意奔流,冲出蜿蜒的沟壑,冲垮了所有精致的防线。眼睛红肿不堪,瞳孔在泪水的浸泡下剧烈地收缩扩张,里面充斥着一种溺水之人看到最后一块浮木般的惊惶,以及一种足以焚烧掉她自己的、炽烈的绝望悔恨。
陆野!别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死死揪着我的衣袖,身体因为过度的悲恸和用力而剧烈摇晃,声音嘶哑尖利,带着哭喊后的破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膛里掏出来的,我不该信他!我瞎了眼!我让你心死了!我知道!我都知道了!她语无伦次,泪水混着鼻涕呛住喉咙,剧烈的咳嗽让她说不下去,但她紧紧抓着我手臂的手指却痉挛般收紧,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料陷进皮肉里。
她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捕捉着我的眼睛,在那巨大的绝望之中强行燃烧起一簇近乎疯魔的卑微乞求:求求你……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重新爱我好不好我知道你还恨我!你打我骂我!怎么惩罚我都行!只要……只要别不理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陆野……阿野……你看我一眼!你看看我啊!!
嘶哑的哭喊在空旷的海边显得异常凄厉刺耳。那只带着伤疤的手死死地抓住我,另一只手也攀附上来,冰凉的温度像蛇一样缠绕,力道大得惊人。那眼神里的悔恨浓烈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带着毁灭般的自毁倾向。她死死盯着我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回哪怕一丝一毫的温度或回应,但那绝望太过巨大,让她整个人都在无法控制地簌簌发抖,濒临崩溃的边缘。
海风吹过,将她鬓边散乱濡湿的头发胡乱贴在她布满泪痕、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上。
世界很安静。只有她的哭嚎、海浪的低语和海鸟偶尔的鸣叫。
我看着眼前这张涕泗横流、充斥着毁天灭地的悔恨的脸。她眼中的痛苦是真的。那份几乎要让她溺毙的悔恨是真的。那想抓住最后救命稻草的疯狂也是真的。
但它们激不起我心底的任何波澜。像一个无关痛痒的背景画面。
手臂被抓得很紧。我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不是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感,而是对这种失态的、纠缠不休的肢体接触感到不适。
轻轻挣动了一下手腕,力道不算大,却足以让那双因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凸起的手脱开些许禁锢。
她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那双绝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我,泪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里面除了哀恸,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即将坠入无底深渊的惊惧和恐慌仿佛松手就意味着永恒的失去。她的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被泪水呛住,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我没有再加大力度挣脱,而是任由她那样死死地抓着我的小臂。目光平静地掠过她脸上那一道道被泪水冲开的狼狈痕迹,掠过她那双因过于用力瞪视而布满红丝、状若疯魔的眼睛。
最终,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落在我自己那根无名指根上。那里只有一道颜色很浅的、几乎要褪尽的圆痕。
然后,我抬起眼,平静地直视进她眼底那片即将崩溃的狂潮里,迎着她那混合着卑微期盼、惊惧惶惑和如同实质般凝固的悔恨目光。
沈小姐。
海风带来了海的腥咸,吹在脸上带着湿冷的质感。声音不高,被风揉碎了,听不出情绪,却清晰无比地穿透了她的哭音。
……请注意分寸。
我的视线缓缓落回她紧抓着我小臂的手上,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疏离和提醒。
已婚身份,不太合适。
手指间那个浅浅的、苍白的戒痕,正好暴露在破晓时分那带着凉意清光的晨曦里。没有金属的光泽,只有皮肉一点微不足道的凹陷,平直得近乎残忍。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扼住了沈听蓝的喉咙。
撕心裂肺的哭嚎、急促的抽噎声,以及那强行燃烧起来的、疯狂而卑微的乞求,像被无形的刀锋瞬间切断。
世界骤然失声。
那双布满了惊惶、悔恨、乃至绝望的眼睛,在那最后两个字落地的瞬间,猛地放大了瞳孔。像玻璃制品被重锤敲击,清晰的裂纹从瞳孔深处蛛网般爆开、延伸、瞬间爬满了整片眼白。
所有剧烈翻腾的激烈情绪——痛苦、哀求、歇斯底里、孤注一掷——在那双骤然僵滞的瞳孔中定格,然后如同遭遇了绝对零度,一寸寸冻结、裂解、最终化为一片彻底的、死寂的灰烬。
那不是失态或者难堪。
那是信仰彻底崩塌后的、灵魂死亡般的空洞。
所有的光、所有的力气、甚至支撑着她扑过来死死抓住我的那股绝望之力,都在那个词,那个词代表的含义,还有那光线下清晰无比的戒痕面前,被彻底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