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很大,苏晚拖着那个巨大的行李箱,轮子磕在青石板路凹凸不平的缝隙里,哐当哐当,像是她此刻七零八落的心跳。
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那个号码,曾经被她置顶,标注为全世界最爱我的笨蛋,现在想想,真是讽刺得让人牙酸。
几分钟前,那个全世界最爱我的笨蛋和被她称为最好闺蜜的赵琳,在她的公寓里,在她买的沙发上,上演了一出限制级戏码。她因为采访提前结束兴冲冲回家,想给他一个惊喜,却撞破了这场精心策划的惊喜。
徐哲慌乱地提裤子的模样,赵琳那声矫揉造作的尖叫,还有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属于陌生香水的甜腻气味,混着他们语无伦次的辩解,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五脏六腑里来回绞。
她没哭没闹,甚至异常平静地转身,开始收拾行李。徐哲上来拉她,被她用尽全力甩开。赵琳裹着毯子还在说什么晚晚你听我解释,我们喝多了…,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机械地把自己的衣服、书、画稿,塞进箱子里。
然后她拖着这堆沉重的、代表了她过去几年全部感情的废物,一头扎进了江城初夏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里。
无处可去。
父母远在异地,朋友…出了这种事,她短时间内谁也不想见。湿透的头发黏在脸颊上,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往衣服里灌,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行李箱的轮子又一次卡死,她用力一拽,拉杆脱手,箱子轰然倒地,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她站在原地,喘着气,看着那堆瘫在水洼里的行李,一种巨大的、近乎绝望的疲惫感猛地攫住了她。
视线模糊,不只是因为雨水。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抬起头,试图辨认方向,却发现自己慌不择路,竟钻进了老城区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灰墙黛瓦,被雨水冲刷得湿亮,寂静得只听见雨声和自己的呼吸。
然后她看见了那家店。
窄窄的门脸,旧木招牌被岁月侵蚀得泛白,刻着旧年两个字。橱窗里堆着满满的书,暖黄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了内里的景象,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温暖的茧。
鬼使神差地,她扶起行李箱,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楣上的风铃叮咚一声,清脆,却并不吵闹。
一股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旧纸张特有的微潮干燥的霉味,油墨的淡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檀香又像是茶香的气息,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并不难闻,反而有种让人心神安定的力量。
书店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深得多,顶天立地的书架挤挤挨挨,上面塞满了书,地上也堆着一摞摞等待上架的书山,只留下窄窄的通道。灯光是暖黄的,并不十分明亮,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书本的轮廓,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安静得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偶尔书页翻动的沙沙响。
一个男人背对着她,站在一架木梯上,正专注地整理着高处的书籍。他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臂线条。动作不疾不徐,手指修长,拂过书脊,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
苏晚的闯入,似乎并没有惊扰到他。他只是微微侧过头,声音清淡,像窗外的雨:随便看。
她僵在原地,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冰冷黏腻,头发还在滴水,脚边是一滩迅速扩大的水渍。行李箱的轮子也弄脏了门口那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编织地毯。她像个误入别人精心打捞过的圣地的野蛮人,狼狈不堪,无所适从。
梯子上的男人似乎这时才察觉到她的异常。他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身,从梯子上下来。
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很清隽的一张脸,肤色偏白,鼻梁很高,嘴唇的弧度有些薄,但组合在一起却异常协调,透着一种安静的、书卷气的英俊。他的眼神很静,像深秋的湖,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看向她。
苏晚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准备接受盘问,或者驱赶。她现在的样子,确实不像个正常的顾客。
他却什么也没问。只是走到旁边的柜台,拿起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看起来干净柔软的白毛巾,在热水瓶里倒了些热水浸湿又宁到半干,然后走过来,递到她面前。
擦擦吧。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不会让人感到负担的温和,需要的话,角落那边有座位,可以休息。也可以哭出来。
最后那句话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苏晚强撑了一路的硬壳。鼻腔猛地一酸,眼前再次模糊。
但她立刻死死咬住了下唇,深吸了一口充斥着书香的空气,抬起下巴,接过那条温热的毛巾,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两把,声音带着淋雨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谁说我要哭
她苏晚,就算是被全世界背叛,也绝不会在陌生人面前掉一滴眼泪。
男人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倔强紧抿的嘴角,没再说什么,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转身重新走向那架木梯,继续他之前的工作,仿佛她只是店里一个最寻常的过客,来了,走了,都无需过分关注。
这种无视,反而让苏晚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丝。她攥着那块温暖的毛巾,它散发着干净的气息和恰到好处的热量,一点点驱散着她指尖的冰凉。
她拖着行李箱,尽量不发出太大声音,艰难地穿过书堆之间的狭窄通道,走向他刚才示意的角落。那里确实有一张小沙发,旧旧的姜黄色,旁边还有一个矮矮的书架,上面随意放着几本绘本和艺术图册。沙发旁边是一个小小的插座。
像是沙漠里的旅人看到了绿洲,她几乎是瘫坐在了那张柔软得恰到好处的沙发里。身体陷进去,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手机又一次震动,屏幕上跳跃着徐哲的名字。她盯着那两个字,胃里一阵翻腾。直接拉黑了号码,然后是世界另一头那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
世界终于清静了。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小了,只剩下细密的、温柔的沙沙声。书店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还有远处那个男人偶尔移动书本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木头的气息,温暖,干燥,有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宁静。
她靠在沙发里,身上渐渐回暖。情绪像退潮后的沙滩,暂时只剩下空旷的疲惫。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书架的一排书脊上,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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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过眼前,却一个也没看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本封面素雅的书被轻轻放在她面前的矮桌上。
她茫然抬头。
是那个老板。他手里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白水,放在那本书旁边。
也许可以看看。他语气依旧平淡,或者只是放着。
他说完,没等她回应,便转身离开了。
苏晚的视线落在那本书上。很旧的版本,书名是《不如让每天发生些小事情》。作者的名字她不熟悉。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拿起了那本书。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带着岁月独有的味道。
她翻开第一页。
然后第二页,第三页…
是一些简单的,甚至称得上琐碎的生活随笔,配着拙朴的插画。写下雨天窝在沙发里听雨声,写路过面包店闻到刚出炉的香气,写帮一只瘸腿的小狗找到家,写邻居老奶奶送来的、做得有点咸的酱菜…
没有大悲大喜,没有跌宕起伏,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虔诚的生活态度,在字里行间缓缓流淌。
看着看着,那颗被愤怒、背叛和冰冷雨水浸泡得僵硬麻木的心,仿佛被这细碎平凡的温暖一点点熨烫着,微微回软。
她看得入神,没注意到不远处,梯子上的男人目光轻轻掠过她,看到她终于不再挺得僵直的脊背和微微低垂的、不再充满戒备的脖颈,然后低头,继续擦拭手中那本旧书的封皮。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老旧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空气里飞舞的尘埃变得清晰可见,像金色的星屑。
苏晚抬起头,望着那道光,久久没有动弹。
风铃又叮咚一响。
一个背着书包、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蹦跳着跑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不断扭动的小土狗。
陆哥哥!小女孩声音清脆,奶奶让我来还书!还有,豆豆好像踩到水坑了,爪子脏了!
梯子上的男人——陆哥哥,应声下来,接过小女孩递来的书,又自然地拿出几张纸巾,递给小女孩:擦干净,别让它乱跑。
知道啦!小女孩蹲下身,认真地给叫豆豆的小狗擦爪子。
过了一会儿,一对老夫妇互相搀扶着慢慢走进来,老爷爷手里拄着伞当拐杖。
小陆啊,老奶奶笑眯眯的,上次你帮我找的那本讲织毛衣的书,真好用,我又给你织了副手套,秋天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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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爷在一旁点头,看向陆老板的眼神很是慈祥。
陆老板一一回应,话不多,但态度温和耐心。他收下手套,道了谢,又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老奶奶:晒干的桂花,您拿回去泡茶喝。
小小的书店里,因为这几个人的到来,忽然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那种温暖是流动的,真实的,扎根在这幽深巷弄里的。
苏晚蜷在角落的沙发里,像个躲在壳里的蜗牛,偷偷看着这一切。那只被擦干净爪子的小狗豆豆,挣脱了小主人的怀抱,嗅嗅闻闻地,竟然摇着小尾巴跑到了她的脚边,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裤脚。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小女孩赶紧跑过来,抱起小狗,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姐姐,对不起,豆豆不咬人的。
苏晚看着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和小狗同样乌溜溜的眼珠,沉默地摇了摇头。
小女孩冲她咧嘴一笑,抱着小狗跑回了爷爷奶奶身边。
老奶奶似乎这时才注意到角落里的苏晚,看到她身边巨大的行李箱和略显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没有多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经过岁月沉淀的宽和。
他们很快离开了。书店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那种人间烟火的暖意,似乎残留了下来。
苏晚重新拿起那本《不如让每天发生些小事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窗外的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光斑移动,落在她的指尖,暖洋洋的。
她忽然觉得很困,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困倦。她歪在沙发里,抱着那本书,眼皮越来越沉。
意识模糊间,她感觉到有人轻轻走近,然后,一件带着清淡皂角香气的薄毯,盖在了她的身上。
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彻底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醒来时,书店里已经亮起了灯。不是白炽灯刺眼的光,而是更加柔和的、鹅黄色的灯光。
身上盖着那条薄薄的灰色毯子,皂角的清香若有若无。
她坐起身,发现矮桌上那杯水已经冷了,但旁边多了一小碟奶香的饼干,做成小熊的形状。
书店老板还在整理书籍,位置换到了另一排书架,神情专注,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
苏晚看了一眼手机,晚上七点了。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寂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脸上微微一热。
男人似乎没有听见,依旧专注着手里的活。
苏晚站起身,把毯子叠好,放在沙发上。她犹豫了一下,走到柜台前。
那个…谢谢。她声音有些干涩,毛巾…和毯子。还有,这本书,多少钱
男人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书是旧的,不值什么钱。他说,喜欢就拿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身边的行李箱:需要帮你叫车吗
苏晚摇了摇头。叫车她能去哪里找个酒店暂住一晚吗然后呢
一种巨大的迷茫和空茫再次席卷而来。
她的目光落在柜台后面的一小块空地上,那里放着一些画筒和颜料盒,旁边立着一块小小的牌子:招聘兼职插画师,整理书稿,待遇面议。
心脏猛地一跳。
一个荒谬又大胆的念头窜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攥着行李箱的拉杆,指节泛白,抬起头,迎上男人的目光,用一种几乎耗尽所有勇气的、破釜沉舟的语气开口:
你们这里…还招人吗
我…她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补充,我是画插画的。刚…毕业不久。可能需要一个地方…暂时落脚。
说完这些话,她立刻垂下了眼睛,不敢再看对方。脸颊滚烫。她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多么突兀,多么不合常理。简直像个走投无路开始胡言乱语的疯子。
书店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老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就在苏晚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准备拖着箱子狼狈逃离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回应。
不是拒绝。
也不是立刻的应允。
而是一个简单的,听不出情绪的。
嗯。
她猛地抬起头。
男人正看着她,眼神依旧平静,像是早已看穿她的窘迫和绝望,却又奇异地不含任何评判与怜悯。
店里确实有些旧书需要修补,内页插画也需要临摹备份。他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后面有个小仓库,之前堆杂物,收拾一下,能放一张单人床。
工资不高。他说,但管住。
苏晚愣在原地,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玩笑或者别的什么意味。
但是没有。他是认真的。
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
relief
猛地攫住了她,冲得她眼眶再次发酸。她死死咬住嘴唇,忍住那阵突如其来的哽咽,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下头。
谢谢。声音哑得厉害,我…我会好好干。
男人几不可查地颔首,从柜台后走出来:跟我来。
他引着她,穿过更加狭窄的、被书山挤压的过道,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门后是一个小小的房间,确实堆着一些杂物,蒙着灰尘,但有一扇对着后院的小窗,窗外似乎有棵什么树,枝叶在晚风里轻轻摇曳。房间角落里,真的放着一张旧的铁架床,上面空荡荡的。
需要打扫。他说,语气里没有任何嫌弃她麻烦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事实。
没问题!我自己来!苏晚连忙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她需要做点什么,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来证明自己不是累赘。
男人点点头:扫帚和水桶在门外右边。抹布在桶里。需要热水自己去前面倒。
交代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对着这个布满灰尘、却意味着一个暂避风雨的角落的小空间。
苏晚放下行李箱,走到那扇小窗前,推开窗户。
雨后清新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树叶的味道涌进来,深深吸一口,凉丝丝地直达肺叶,将最后那点浑噩也驱散了些许。
远处似乎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还有哪家厨房飘来的炒菜香气。
她回过头,看着这个小小的、亟待打扫的房间,又看向门外缝隙里透进来的、书店温暖的灯光。
这里的一切都旧旧的,慢慢的,和外面那个高速运转、光鲜亮丽又残忍的世界格格不入。
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而她现在,躲进了这个角落里。
她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一下一下,认真地打扫。
灰尘在灯光下飞舞,像一场微型的雪。
她的人生好像也从那一地狼藉的碎片里,勉强捡起了其中最大的一块,虽然边缘锋利割手,但至少,暂时有了一个可以握在手里的东西。
未来会怎样不知道。
背叛的痛楚还在心脏深处隐隐作祟,像一根拔不掉的刺。
但此刻,在这个弥漫着旧书香气、安静得只有她打扫声的小小空间里,她第一次,喘上了一口气。
日子像旧年书店里被轻轻翻动的书页,一页一页,平静而缓慢地掀过。
苏晚在书店后的小仓库安顿了下来。地方不大,仅容一床一桌一椅,但窗户对着的后院有一棵老桂花树,枝繁叶茂,秋天时香气能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她花了一天时间彻底清扫,陆予深——她后来才知道老板的名字——提供了必要的帮助,沉默却周到,比如递给她一副新的手套,或者在她够不到高处蛛网时,无声地拿起鸡毛掸子。
工作内容并不复杂,却需要极大的耐心。一些年代久远的旧书,书页脆弱泛黄,插图模糊褪色。她的任务是尽可能精细地临摹、修复这些插图,或者为一些没有插图的旧诗集、散文集绘制新的、符合气质的插画。
这工作意外地契合她彼时的心境。不需要与人过多交流,只需要面对纸张、笔墨和时光沉淀下来的故事。她常常一坐就是半天,只有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的鸟鸣、巷子里模糊的人声作伴。
陆予深是个极其安静的室友兼老板。大部分时间,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整理书目,修复书脊,用毛笔在小卡片上写下工整的楷书分类标签。他话很少,但观察力敏锐。会在她画得手指僵硬时,默不作声地泡一杯热茶放在她桌角;会在雨天提前将她晾在后院的小衣服收进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她床头;会在傍晚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又懒得动弹时,淡淡说一句:我煮面,多下一份
他的面煮得很好吃,清汤挂面也能做得滋味悠长,总会卧一个金黄的煎蛋,几根翠绿的青菜。
苏晚渐渐熟悉了书店的日常。每天清晨,那位叫珠珠的羊角辫小女孩会抱着她的小土狗豆豆来还书或借书,顺带叽叽喳喳分享学校的趣事。那对老夫妇,周爷爷和周奶奶,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来,周爷爷看报纸,周奶奶则有时织毛衣,有时和陆予深低声聊几句天,走时总会慈祥地对苏晚笑笑。
还有一个偶尔会出现的身影,是书店斜对面巷子里一个总穿着破旧但洗得发白外套的流浪汉。陆予深似乎允许他在书店屋檐下避雨,有时会给他一杯热水或几个包子。流浪汉从不多话,接过东西时会笨拙地点头致谢,眼神浑浊却并无恶意。苏晚起初有些害怕,后来发现他只是安静地待着,有时甚至会帮忙赶走试图在书店门口撒野的野猫。
日子像溪水般平静流淌,背叛带来的尖锐痛楚,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平淡和微小温暖中,渐渐被磨钝了棱角。它没有消失,只是从一场撕心裂肺的海啸,变成了心底一块偶尔会阴雨天发作的旧伤。
苏晚开始重新拿起画笔画自己的东西。不是在临摹的稿纸上,而是在一个全新的速写本上。画窗外那棵桂花树的四季,画珠珠和豆豆嬉闹的瞬间,画周奶奶织毛衣时安详的侧脸,画书店里暖灯光下堆积如山的书脊,还有…那个安静坐在柜台后,侧影清隽,眼神专注地落在旧书页上的男人。
她的笔触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恨意和绝望的凌乱线条,而是变得柔和,细腻,充满了对细节的观察和捕捉。一种久违的、对生活的感知力,正一点点回到她身上。
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江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苏晚蜷在角落的沙发里,抱着速写本,却一笔也画不下去。白天,她无意中点开了一个被共同好友转发的链接,是徐哲和赵琳的订婚照。照片上两人笑得甜蜜又刺眼,背景是他们曾经一起挑选过、憧憬过的婚房样板间。配文写着:历经考验,终得圆满。感谢所有误会与挫折,让彼此更珍惜。
误会挫折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像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破了她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所有压抑的委屈、愤怒、不甘和痛苦,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原来彻底的背叛,在加害者口中,竟可以如此轻松地被定义为误会
她死死咬着嘴唇,身体微微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一双干净的男士拖鞋停在她面前。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陆予深沉默地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把牛奶递给她。
那杯温热的液体和对方无声的陪伴,像最后一道堤坝,溃决了她所有强撑的坚强。
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滚落,砸在速写本上,晕开了上面的墨线。她终于不再压抑,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发出小动物般呜咽的哭声。
他们骗我…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徐哲…赵琳…他们怎么可以那样说…全世界都在骗我…
一只温暖的手,带着清淡的皂角香气,轻轻落在她的发顶,然后极其笨拙又生涩地,拍了拍。
动作有些僵硬,显然做不惯这样安慰人的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苏晚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下意识地靠过去,将额头抵在他温暖干燥的腰间,哭得更加肆无忌惮,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倾泻出来。
陆予深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但没有推开她。他的手从她的发顶滑到后背,一下一下,轻轻地、安抚地拍着。
等她哭声渐歇,只剩下抽噎时,他低沉平静的声音才在她头顶响起:
不包括我。
四个字,清晰,笃定,没有任何花哨的修饰,却像有着千钧重量,稳稳地托住了她不断下坠的灵魂。
苏晚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兔子,怔怔地看着他。
陆予深的目光沉静如水,倒映着她狼狈却不再绝望的脸。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揩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牛奶要凉了。他说。
那天晚上之后,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苏晚并没有立刻摆脱阴影,但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被那句不包括我和那个生涩的拥抱悄悄暖化了。她开始更专注地投入创作,将那些复杂的情感——痛苦、迷茫、最终被细微温暖救赎的过程,融入了画笔。
她以旧年书店为背景,创作了一系列插画。画雨夜温暖的灯光,画整理旧书的清瘦手指,画角落里的沙发和小熊饼干,画桂花树下的斑驳光影,画小女孩和狗,画互相搀扶的老夫妇,画屋檐下安静的流浪汉…所有平凡的、琐碎的、却充满生命力的细节,在她笔下熠熠生辉。
她偷偷将这套作品投递了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原创插画比赛,几乎没抱什么希望,只是需要一个仪式感的告别。
生活继续。她和陆予深的相处,依旧大部分时间安静无声,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就能明白对方的需要。她依然帮他修补书籍、绘制插画,他依然会在深夜给她煮面,在她画累时递上一杯热茶。
直到一个月后,插画比赛的结果以爆炸性的方式席卷了网络。苏晚那组名为《救赎你的不止春天》的系列作品,以其真挚的情感、独特的视角和精湛的画工,打动了无数评委和网友,一举夺得了金奖。
媒体的长枪短炮和无数好奇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插画师和她那神秘的工作室——藏匿于老城深巷的旧年书店。
记者们蜂拥而至,试图挖掘背后的故事。他们拍到了夜晚书店温暖的灯光,拍到了堆满书籍的狭小空间,也拍到了——苏晚获奖后,情绪激动,下意识地蜷在沙发上,将脸埋在旁边安静看书的陆予深怀里,而男人只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环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姿态亲昵而保护意味十足。
这张照片瞬间登上了热搜头条。救赎你的不止春天
神仙爱情
藏在书店里的画家
等话题引爆讨论。人们为画中的温暖感动,也为画面外的相依而动容。
当然,也毫无意外地,传到了徐哲和赵琳那里。
徐哲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和赵琳的爱情始于刺激,却并未在柴米油盐和各方压力中升华多少。赵琳的抱怨和他的不甘日渐加剧。看到苏晚不仅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大放异彩,身边还出现了那样一个看起来清俊不凡的男人,强烈的嫉妒和不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他认定苏晚只是一时意气,心里肯定还有他。毕竟他们有过那么多年的感情。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徐哲根据媒体报道的线索,终于找到了那条深巷,看到了那家亮着暖灯的旧年书店。
他整理了一下昂贵的西装,捧起路上买的巨大花束,酝酿好悔恨深情的表情,推开了店门。
风铃叮咚响动。
店内,苏晚正赤脚盘腿坐在地毯上,对着一个小画板给珠珠画速写,豆豆窝在她脚边打盹。周爷爷和周奶奶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个看报,一个织毛衣。陆予深则在柜台后低着头,似乎在核对账目,侧脸平静。
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着茶香和书香,画面温馨得刺眼。
徐哲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这一切。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
苏晚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变得苍白而冰冷。珠珠好奇地睁大眼睛,周奶奶皱起了眉,周爷爷放下了报纸。连打盹的豆豆都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发出低低的呜声。
只有陆予深,只是淡淡地抬了下眼皮,看了徐哲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看手里的东西,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闯入者。
徐哲无视了其他人,快步走到苏晚面前,将花递过去,声音刻意染上痛苦和深情:晚晚…我终于找到你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离开你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那只是个误会,我是被赵琳迷惑了…我爱的一直是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说着,竟单膝跪了下来,眼眶发红,演技逼真。
苏晚只觉得一阵反胃。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爱过恨过的男人,此刻只觉得无比陌生和可笑。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店门又被推开,那个常在屋檐下避雨的流浪汉探进头来,似乎想躲雪,看到店内情形愣了一下。
陆予深这时才从柜台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伞,递给流浪汉,语气平常:雪大,拿着。
流浪汉受宠若惊,连连躬身道谢,恭敬地接过伞,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迟疑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徐哲,又看了看陆予深,眼神里带着一种下意识的维护。
徐哲被这打断搞得很不耐烦,尤其对方还是个流浪汉。他继续对着苏晚哀求:晚晚,给我一次机会,求你…
珠珠忽然笑嘻嘻地大声说:姐姐,这个叔叔好像哭哭啼啼的大蟑螂哦!
周奶奶摆摆手,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走吧走吧,小伙子,别在这儿演了。小陆先生正给媳妇煮面呢,没空看你唱戏。
周爷爷附和地点头:强扭的瓜不甜,何况还是个馊了的。
徐哲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以置信这些底层人竟敢这样对他说话。他猛地看向苏晚:晚晚!你就看着他们这样说我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
这时,陆予深走到了苏晚身边。他并没有看徐哲,而是旁若无人地单膝蹲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双厚厚的、看起来就暖和的毛线袜——看针脚像是周奶奶的手笔——然后,极其自然地将起苏晚赤着的脚,仔细地、温柔地替她穿好袜子,仿佛在做一件天下最正经最重要的事情。
地上凉。他低声说,语气是只对苏晚才有的温和。
苏晚低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心口被一种巨大的、饱满的情绪填满。温暖,安全,被珍视。
她再抬起头看向徐哲时,眼神已经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徐先生,你听到了。她声音清晰,这里没有你的晚晚。你的戏,唱给愿意看的人去吧。
徐哲彻底僵住,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那个气质清冷卓然的男人旁若无人地给苏晚穿袜子,看着周围人那种仿佛他是跳梁小丑的眼神,巨大的难堪和绝望终于淹没了他。
陆予深为苏晚穿好袜子,站起身,这才将目光淡淡地投向面如死灰的徐哲。
她不需要你给的机会。陆予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她现在很好。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苏晚,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苏晚,他开口,不再是苏小姐,不再是疏离的称呼,要不要搬去我家
我家床大,书多,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还缺个女主人。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书店内却温暖如春。
在珠珠哇哦的惊叹声里,在周奶奶欣慰的笑容里,在周爷爷含笑的注视下,在流浪汉撑着伞默默替他们挡在门口仿佛隔绝了所有风雪和喧嚣的守护姿态里,苏晚看着陆予深,看着这个在她最狼狈时给予她安宁、在她哭泣时给予她依靠、此刻正给予她全部未来的男人。
她眼中泛起泪光,那泪光却不再是苦涩的,而是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她缓缓地、用力地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却满是幸福的笑意:
好。
陆予深伸出手,将她冰凉的手指紧紧包裹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
十指相扣。
窗外风雪弥漫,室内温暖如春。旧书页的芬芳,毛线袜的暖意,还有彼此交握的双手传来的温度,共同编织成一个真实而稳固的当下。
救赎她的,从来不止是春天,还有这个落雪冬日里,最温暖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