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以前借过火而已 > 第一章

1
初现裂痕
我和沈听蓝在一起五年,日子过得像用钝了刀刃的旧剪刀,虽然时不时要卡一下,但终究还是能勉强把生活这块布剪开。她喜欢在冬日冷冽的早晨抢我的热咖啡喝,我笑着斥责她强盗,心里却泛起暖意。她坐在对面,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棂,给她微微凌乱的发梢镀了层浅金,那温软的眼神看过来,常常让我觉得这辈子大抵就这么定了。
可自从那年王亦深像一颗没眼色的石头砸进我们平静的湖面,那点微妙的平衡就被彻底搅散了。
最初他只是沈听蓝一个普通的大学同学,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我们出租屋里的常客。他总能赶在饭点出现,带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夸沈听蓝做饭的手艺赶得上米其林三星大厨。我靠着厨房门框,看她把清蒸鲈鱼夹进他碗里,心里莫名其妙地梗了一下。再后来,公司里的小项目协作、朋友间的聚会,他也总能恰到好处地存在。连沈听蓝自己都没察觉到,她在说到王亦深提议的那个新方案时,眼睛是发亮的。
第一次裂缝出现,源于一个精心准备的纪念日。我提前半个月订了城郊那个传说中一房难求的温泉度假村,那是沈听蓝念叨了好久,因为价格迟迟没去成的地方。我甚至瞒着她,把我那辆开了三年的代步车送去做了全面保养,只为了那一天的旅程显得更完美一些。
那天早上,她拉开窗帘时难得有些兴奋:真要这么奢侈
对我们沈大设计师的犒劳,我从背后环住她,下巴搁在她头顶,必须到位。
然而就在我们要出门那一刻,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有些抱歉又带着点焦急地捂住话筒,小声对我说:稍等,是王亦深,他说他在邻市出差,临时出事了,急得很……
我心脏微微下沉,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却还挂着:出什么事严重吗
她蹙着眉,语速很快:好像是项目落地,合作方临时变卦,他人生地不熟搞不定,急得快哭了……我得去帮他看看,他那性子搞不定这种场合的。她没等我说话,直接抓起了沙发上的包,对不起,野子,温泉我们明天补过好不好我保证!
明天我站在玄关,看着她匆忙换鞋的身影,喉咙有点发紧,温泉取消要扣全款。
她动作顿了一下,回头看我一眼,眼里是真切的为难和内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急迫:我知道…钱以后再想办法补给你王亦深那边真的火烧眉毛了,他一个人扛不住这种场面……
她的话像浸透了冰水的抹布,在我心口来回擦拭,凉意一点点浸透。那点因纪念日而起的热乎劲儿,瞬间冷透了。去吧。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僵,路上小心。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她最后那句匆忙的我尽量早些回来!。
屋子里突然安静得可怕。精心准备的便当搁在餐桌上,餐垫上还印着一对傻兮兮拥抱的小熊图案,是我昨晚特意买回来的。墙上的钟,秒针一格一格跳动的声音清晰得刺耳。
我在沙发上枯坐了一整天,从晨曦初露到暮色四合,窗外由白变灰再沉入黑暗。手机屏幕亮了灭,灭了又亮,推送着无关紧要的新闻。我始终没有等到沈听蓝一个报平安的电话,或者一条解释晚归的短信。
王亦深出差的隔壁市,开车只要一个多小时。但直到深夜十二点的钟声敲过,玄关才传来钥匙碰撞的轻响。门开了,沈听蓝带着一身陌生的烟酒气走了进来。她脸上有没掩饰好的疲惫,在看到沙发上一动不动的我时,脚步停住了。
怎么还没睡她问,声音透着困倦的沙哑。
我没看她,眼睛盯着落地灯投下的那片暖黄色的光圈,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厉害:怎么样
啊哦……都解决了。她踢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地板上走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没事了,其实有点乌龙,他太紧张了,被我凶了几句就好了……就是陪他们吃了顿饭,闹到现在。
她靠过来想抱我,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辛苦我们家野子了。对不起嘛,明天,明天我们出去玩,地方你挑!
我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站起身。沙发因这个动作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我没看她困倦的脸,径直走向卧室,只丢下一句:
我困了。
声音落在地上,空洞洞的。这第一次抛下的约定,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进了心底。
2
职场背叛
第二次的精准打击,来自一场足以决定我事业轨迹的会议。
那是个被盛夏烈阳烤得连空气都在嗡鸣的中午。会议室的大落地玻璃窗拉着百叶帘,把刺目的阳光切割成一条条平行的光带,落在厚重的红木会议桌上,光带里悬浮着细小的灰尘粒子。空气里充斥着空调的低微嗡鸣和人身上散发的、被高温蒸腾过的浊气。巨大投影幕布的光映着坐在椭圆形会议桌尽头那张主位上的人,是掌管公司所有设计项目和最终拍板的老大,周总。他指尖夹着烟,烟雾缭绕里,表情模糊,但那道审视的目光像无形的探照灯,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会议的主题,是如何改造城西一个即将落成的老旧厂房艺术区。
这个项目我盯了快半年。那几座红砖厂房的历史肌理、附近社区年轻化的消费生态、政府扶持文创产业的红利……所有的数据、构思、草图,都装在我那快超负荷运转的脑子里,最终流淌进电脑屏幕上那份厚度惊人的项目方案书里。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眼睛里常年布满红血丝,头发掉得厉害,终于把方案磨成了我自己觉得能拿得出手的样子。我和另一个平级的项目主管陈峰各自准备了一套方案,最终由周总拍板定哪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次方案的采纳权,几乎就等同于未来那个空缺的部门总监位置归属的预告片。
轮到陈峰阐述了。他的方案规规矩矩,稳健但毫无惊喜。当我深吸一口气,准备站起身,展开我那份熬干心血、带着破釜沉舟锐气的方案时——
稍等一下!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自身边响起。
王亦深坐在紧邻沈听蓝的座位上,面带那种招牌式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对着周总微微颔首,姿态谦逊得像在请示。周总点了下头,示意他可以说。
王亦深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沈听蓝脸上停顿了那么微妙的一秒。他从容不迫地开口:陈主管和陆主管的思路都非常专业,我个人也很受启发。只是……刚才听陆主管之前的分享,我感觉似乎成本预算上可能过于理想化了尤其是厂房基础结构的改造和核心艺术装置的落成那部分。另外……
会议室里安静的只剩下空调的送风声。他侃侃而谈,声音不高不低,每一句都精准地点在我方案里他自以为的弱点上。他巧妙地引用了一些权威报告和行业专家的话术,把一个个看似合理的推测和可能存在的风险,包装成掷地有声的反驳。他用一种我完全是为了公司项目好、为了周总您决策负责的姿态,把我的方案拆得七零八落。
他发言的整个过程,沈听蓝都微微侧着头看着他,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认同和赞赏,甚至在他某处关键论述结束时,她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那一刻,会议室惨白的灯光落在她的侧脸上,那点细微的动作被无限放大,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的视网膜,烙进大脑深处。
轮到我发言时,喉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刮擦的疼痛感。我下意识想反驳王亦深那些似是而非的论点,却发现自己在专业层面的据理力争,在周总那种对成本格外敏感的商人眼中,都像是在为一个预算不足够的失败方案强行挽尊。周总全程面无表情,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方案陈述结束,到最终投票环节。
周总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中层和核心骨干的脸。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空调口吹出的冷风都带着沉甸甸的压抑。紧张感无声地弥漫开来,像一层冰冷粘稠的油,覆盖在皮肤上,让人呼吸发沉。
轮到沈听蓝表态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包括王亦深,那目光含着期待。她那双在工作上总是清晰锐利、此时却盛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安静地看了我一眼,极快,像浮光掠过深潭。然而那眼神里的内容复杂得像缠绕不清的线团——愧疚、无奈、挣扎、最终却归于一种令人心冷的权衡。
然后,那一点微末的涟漪彻底消失。她侧过脸,目光越过陈峰和我,落在上首的周总身上,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任何犹豫:我同意王亦深的分析。作为设计部门核心成员,我觉得陆野的方案……风险系数相对较高。从公司稳健发展和项目落地可行性来看,我支持陈峰主管的方案。
没有再看我一眼。
咚,心口里有什么东西砸下去了,沉重闷响,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了一下。眼前控制不住地发花,周总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陈峰压抑着兴奋的眼神、沈听蓝刻意偏开的侧脸、王亦深那谦逊得恰到好处的姿态……在视野里模糊、旋转,最后都扭曲变形,成了一片嗡嗡作响的背景噪音。
最终,陈峰那个平庸但稳妥的方案几乎获得全票支持。我的那份呕心沥血之作,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幽默,安静地躺在我的笔记本硬盘里,再也无人问津。
散会后,人群如潮水般涌出会议室。走廊上的窗子开了,夏日的热风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嘈杂涌进来,吹散了室内残留的、令人窒息的理论尘埃和冷气机的味道。王亦深像个得胜的将军,身边迅速围拢了一小撮人,包括之前对我方案点头的人。
沈听蓝没有立即起身,她似乎想留下,想对我说点什么,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文件袋的边缘。
但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我在那令人作呕的眩晕感中猛地站起身,推开沉重的椅子,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盖过了所有的议论和笑语。我没看任何人,也没在意散会后众人有意无意投来的、或同情或探究或嘲讽的目光,径直低头快步走向洗手间。
洗手间隔断里冰冷的自来水不断拍打着灼热的脸颊,试图压下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恶心。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从那个冰冷狭小的空间里走出来,用最后一丝力气推开洗手间的门。
她果然还在门口。
就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身体斜倚着冰凉的白墙,双手插在米色的西装外套口袋里。阳光刚好被高楼的某个棱角切掉一块,大片灰蒙蒙的阴影笼罩着她。听到开门声,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看了过来。
那张漂亮的脸上带着一种精心准备后的、试图示弱和弥合的平静表情。她迎上我的目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扯开一个笑,但终究没能成功,只剩下些微局促:野子……
我什么都没说。那股强烈的反胃感在看到她努力想要沟通的样子时又涌了上来,比刚才在洗手间里更剧烈。那没事了三个字,她说的轻松又自然,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息事宁人的味道。似乎在我心口狠狠剜走一块血肉的人是她,而最后轻描淡写给我贴上一张创可贴的,也是她。
我径直从她面前走了过去,视线没有在她脸上停留一秒。脚步甚至比平时更快了些,只想立刻离开这条走廊,离开这个她气息所及之处。
身后,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追上来。但我知道她还在原地。我走向电梯间的每一步,都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心死的灰烬上。那是一种缓慢下沉的冰冷,淹过头顶,再无声息。
3
雨夜绝望
我以为最深的绝望不过如此。直至那个冰冷的雨夜降临。
深秋的城市被笼罩在一场淅淅沥沥、似乎永无止境的夜雨里。雨水冲刷着柏油马路,溅起细密的水花,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蜿蜒流淌成破碎迷离的光带。车流被雨水束缚得缓慢,尾灯连成一条漫长而黏稠的血红河流。
我开着一辆借来的车,老旧的方向盘在湿滑路面上有些发飘。为了谈下一个能让我东山再起的、至关重要的私单,整整三天,跑了四个不同的地方,车轮碾压着疲惫的神经。对方的难缠程度远超预期,每一个细节都要反复拉锯,身心俱疲。合同文件袋静静地躺在副驾驶座上,那份签了字的纸,沉重得像块铁,也脆弱得不堪一击。脑子被高强度运转和连续的失望挤压得只剩下昏沉,眼皮像坠着铅块。
撑过这个路口,就能看到小区的灯光了。冰冷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刮器匆忙抹开,瞬间又被新的水渍覆盖。模糊的视野里,那个巨大的、显示着倒计时的交通信号灯,绿灯……最后3秒。
我下意识地踩下油门,想冲过去。
嗡——
就在这一秒,巨大的疲劳如同沉入沼泽的最后一股浪潮,汹涌着淹没了我紧绷的神经。思维、感知,甚至对身体的操控力,都毫无预兆地离析、崩散开来。只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透过密闭的车厢和哗哗的雨声,依然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我的耳膜上。紧接着是剧烈的震荡!巨大的冲击力从车身侧面狂暴地横扫过来,瞬间吞噬了我所有残存的意识。车头不受控制地猛地甩向一边,金属扭曲撕裂的尖啸、玻璃爆碎四溅的清脆、安全气囊弹出时噗的巨大气流声,混合着我身体本能发出的闷哼,在狭小混乱的空间里轰然炸开!
剧痛像无数烧红的钢针,争先恐后地刺入四肢百骸,每一处关节似乎都在呻吟着脱臼。左臂像是被高速旋转的齿轮硬生生碾过。温热的、带着铁锈甜腥味的液体顺着额角淌下来,糊住了视线,只能看到挡风玻璃上蛛网般炸开的裂痕,还有扭曲雨刷后面,那模糊不清的、疯狂闪烁的刺眼红色车灯。冰冷的雨水从破碎的窗口缝隙钻进来,打在被安全气囊挤扁的座位上,浸湿了我的脖子和肩膀。
意识在剧烈的眩晕与疼痛中沉沉浮浮,像暴风雨中即将沉没的破船。求生的本能死死攥着最后一线清醒。要报警!要出去!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我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摸索着去抓那个滑落在脚垫上的手机。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屏幕,沾染着黏稠的血迹,在屏幕上艰难地滑动、解锁。
巨大的碰撞声甚至引来了附近的保安,雨幕中冲过来几个模糊的人影。
一个保安的脸贴在碎裂的玻璃窗上,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模糊又焦急:喂!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坚持一下!
手机终于被我成功解锁,屏幕的光刺得我眯起了眼睛。剧痛让手指都在颤抖,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挣扎着划开通讯录。意识像碎片,散落一地,唯一还能牢牢抓住的名字,只有一个——沈听蓝。五年养成的本能,在最危难的关头,像呼吸一样自然就导向了她。
手指不听使唤地哆嗦着,在屏幕上那几个烂熟于心的数字上艰难地按了下去。听筒里传来等待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外面的雨声、保安的呼喊、远处警笛开始由远及近的声音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那嘟…嘟…声,像钝刀子割肉,一下,又一下。
在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片混沌和剧痛彻底吞没时,电话终于接通了。
喂野子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很安静,隐约有轻柔的背景音乐声,但那声音……分明带着一种被打扰到的、匆忙接起时特有的喘息。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悬在死亡边缘的心,因为这熟悉的、原本承载了所有依靠和期待的声音,猛地提起。剧烈的疼痛撕扯着声带,我张了张嘴,血沫子呛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生理性的战栗:……听……蓝……车祸……我……
几乎是语无伦次。
喂野子你说什么信号不好吗她的声音抬高了些,带着清晰的困惑。背景里那段模糊的、舒缓优雅的背景音乐似乎被调低了音量。我能想象她可能皱眉看着手机,或者正用肩膀夹着手机腾出手忙别的事。是烛光晚餐还是精心布置的生日场景
就在我艰难地想再次开口,努力将字句咬得更清晰时——在电话的背景音里,一个清晰无比的年轻女声带着刻意的甜美和热络突然插了进来,穿透了雨声、警笛声和我混乱的喘息:
王总,快呀!生日蜡烛快烧完了,该吹啦!大家等您好久了!听蓝姐您看,王总害羞呢……
王总生日蜡烛
电话这头的我,全身的血液,像是在这一刹那间轰然冻结!寒冷从脚底窜上头顶,连刚才那撕心裂肺的剧痛都短暂地被这冰封的感觉麻痹了!
背景音里,王亦深似乎在含糊地说着什么推辞的话,带着惯有的谦让。
下一秒,沈听蓝那熟悉的、温柔的、带着一丝嗔怪笑意的声音在手机里响了起来,清清楚楚,如同地狱的判词,盖过了我微弱的挣扎喘息:
王亦深,别吹蜡烛,等我!马上来陪你。
她甚至……不是在对我说,完全忽略了我那微弱求救的声音。她只是在对那个中心人物说话,急促、果断,带着一种在我面前从未展露过的当机立断和不可或缺的霸道。
紧接着,电话甚至不是她挂断的。我只听到短促的啪嗒一声轻响,大概是她的手机被我这边信号干扰,或者不小心被谁碰掉在了桌面上,通话戛然而断。
嘟……嘟……嘟……
听筒里只剩下冰冷的、绝望的忙音。
碎裂的手机屏幕在我失去力量的手中跌落,砸在同样沾满血污和碎玻璃渣的车厢地板上。保安焦急的脸在破碎的窗口晃动,他们的喊声越来越远。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嗡鸣的白噪音,尖锐而永恒。
额头上滑下来的血,温热地流过紧闭的眼角。救护车刺耳的蓝光在一片混沌的视野里疯狂旋转闪烁,一下,又一下,像无声的警钟。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如同一条冰冷的蛇,钻入鼻腔,缓慢盘踞。意识是在一阵阵尖锐的监护仪器蜂鸣声中挣扎着爬上岸的。睁开沉重的眼皮,惨白的灯光下,我花了很久才认出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空气里有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无声飞舞。左臂打着厚厚的石膏,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钝痛和僵滞。脑子沉重得像灌满了水泥浆,稍一转动就引起一阵眩晕恶心的反噬。
车祸那晚雨夜的冰冷、剧痛、最后电话里那一句马上来陪你……碎片式的画面和声音猛然倒灌进来,像沉重的钝器狠狠砸在太阳穴上。我猛地闭上了眼,牙关咬紧,下颌绷出僵硬的线条。心脏的位置一片麻木,感觉不到痛,只剩下一片空旷的、死寂的冻土。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熟悉的人影小心翼翼地侧身挤了进来,手里捧着很大、很突兀的一束鲜红玫瑰。是沈听蓝。
她瘦了些,脸色很不好,眼下浓重的青色连厚重的粉底都难以遮掩。身上那件剪裁利落的风衣带着一路赶来的凉意,衣角被雨水濡湿了更深的一片。那束红得扎眼的玫瑰在她怀里,映衬着她的苍白,显得讽刺而用力。
她脚步放得很轻,似乎怕惊醒什么。看到我睁着眼睛,她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慌张,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快步走到床边,玫瑰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野子,你醒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强撑出来的柔和,试图伸手来触碰我搁在被子上那只没有打石膏的手。
她的指尖很凉。
就在那微凉的指腹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前一毫米,甚至不到一毫米——
身体里某个开关,像是被彻底烧断了保险丝。
一股彻骨的、并非来自伤口的寒意,瞬间从脊椎最深处爆炸开来!如同高压电流般窜遍全身,带来一阵强烈的、不受控制的肌肉痉挛!我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幅度之大,牵扯到了手臂的伤处,钻心的剧痛让我额上瞬间沁出冷汗,但我只是死死地咬着牙,没发出半点声音。
这个动作快得像躲避烧红的烙铁。
沈听蓝的手僵在了半空。她的表情凝固住了,脸上那份强装的平静和讨好,如同遭遇重锤的薄冰,寸寸龟裂开来。只剩下惊恐、茫然和无措,赤裸裸地暴露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那只伸出的手,手指微微蜷缩着,却再也无法向前伸出半寸。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被我这一个决绝的抽手动作抽干了,只剩下仪器单调冰冷的滴答声,和她骤然变得粗重而窘迫的呼吸。
我……
她嘴唇抖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解释那天生日会的情形或者告诉我她赶来了只是我不知道但那些话语在她喉咙里艰难地翻滚着,始终没能成形。病房里沉默得只剩下仪器单调的电子音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一种极其厚重的、无法打破的屏障在我和她之间轰然筑起。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那束硕大的红玫瑰,在惨白床头柜的衬托下,开得热烈又刺眼,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的惊叹号。
4
彻底割舍
出院手续办得干脆利落。
我没有再回那个和沈听蓝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家。那个空间里飘散着属于她的气息,渗透在每一寸空气里,那曾让我感到温暖的依恋的味道,如今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租的公寓坐落在闹市区边缘一栋崭新公寓楼的顶层。落地窗视野极好,能俯瞰这座庞大都市在晨昏交替中的脉动。窗外车水马龙,灯火流梭,室内却是极致的空旷与冰冷。浅灰色的墙壁,原木色的极简家具线条锋利,冰冷的金属配件在顶灯光线下反射着无机质的光。空气里有干净凛冽的气息,是我自己挑选的、和沈听蓝偏爱的甜腻香薰截然相反的冷杉木质香。空旷、开阔、一尘不染,像一个巨大而精致的茧。
打开门锁时,智能屏上显示新管理员录入的信息一闪而过。指尖落下,冰冷的金属感应装置瞬间识别,只记录下唯一的拥有者——陆野。
所有的过往、那些被岁月浸染过的习惯痕迹、以及那个女人的名字和气息,在这里都不留余地地被隔绝在外。
我将她的个人物品、那些我曾在无数个清晨把玩欣赏的小零碎物件,包括她遗漏在我外套口袋里半包烟和印花的打火机,都仔细地分拣、打包。装进了一个尺寸刚好的纸箱里,没有多余的空隙。纸箱被放在了楼道口不起眼的公共区域,在消防栓冰冷的银灰色身体旁倚靠着。我对着那个孤零零的纸箱拍了一张照片,照片只拍到了消防栓下半截的红色标识和那个棕色的箱角。
点开那个依旧留在通讯录里、被我习惯性标记为宝宝但此刻显得如此滑稽可笑的号码,我把照片发了过去。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微弱地响了一下,在空荡得能听见回声的玄关里清晰可辨。没有附带任何文字。那冰冷的消防栓和纸箱一角构成的画面,已经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宣告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彻底清除。
处理完那个箱子,我重新走回电脑前。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我没什么表情的脸。鼠标点开工作盘里那个名为SHLT的加密文件夹。里面是过去五年里所有经我手的重要项目文件,里面都有沈听蓝的署名作为协作伙伴。
指尖悬在鼠标上方停顿了片刻,像是在进行一场短暂的默哀。然后,毫不犹豫地点下那个小小的红色垃圾桶图标。紧接着,选择了永久删除。屏幕上跳出一个冰冷的弹窗提示:该操作无法撤销。鼠标指针移动过去,点击确认。
屏幕上显示着进度条在飞快地减少,0%,50%,100%……那个承载着过往工作联系和记忆的文件夹,连同里面那个名字的所有痕迹,被数字洪流彻底冲走。删得干干净净。硬盘发出极其细微的运行声,像某种旧日幽灵被粉碎时发出的叹息。
最后一步。
打开手机通讯录。那个熟稔于心的名字,曾经是我通讯置顶的存在,此刻静静地躺在列表里。指尖悬停在屏幕上空。一秒。空气死寂。然后按下删除,屏幕提示是否确认。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划过——
确认。
屏幕上原本存在的那一行字瞬间消失,干干净净,像是从未存在过。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一张疲惫却毫无波澜的脸。
世界安静下来。窗外城市的光影依旧在流动,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星河。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微弱的刺痛感。结束了。所有的纠缠,所有的期待,所有的被放弃和心冷,在这一刻,仿佛才真正地尘埃落定。
5
新生之路
日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规律的冰冷步调滑行。
工作日被高强度的工作填满,项目书一行一行敲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快感。那场车祸和手臂的骨折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困扰,但也只是让我在操作鼠标时动作有些滞涩和笨拙,除此之外,再也影响不了什么。
手臂的石膏固定了一个多月后拆掉,里面的骨折愈合良好,但肌腱韧带损伤造成的活动受限是长期的。医生叮嘱要进行系统的康复训练。于是每个工作日的傍晚,处理完必要的工作邮件,我会准时踏入小区楼下那家24小时营业的连锁健身中心。康复区器械不多,位置也总被人占着。
小心手腕承力角度。一个平静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我循声侧过头。是住在楼下那位新搬来的物理治疗师,叫林溪。她穿着健身中心统一的灰色T恤,身形挺拔利落,正站在另一台下肢肌力训练的器械旁做拉伸。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眼神专业而直接,不带任何多余的同情或好奇。那天正好是康复区难得的空闲时段。
她走过来,动作流畅自然地调整了一下我面前那台肩关节活动器的手柄高度和阻力旋钮:你这个损伤情况,重量别太快加上去。角度稍微向内侧偏十五度左右,更适合你现在阶段的恢复。手肘这里保持微曲。她的手指修长干净,指关节分明,示范的动作利落精准,不夹杂任何客套或试探。
很省心。
她的指导也确实很有效。
之后便有了默契。每到傍晚,如果康复区器械有空位,她也正好过来锻炼,便会自然地走到我旁边那台器材上,一边处理她自己那些看起来负荷颇大的训练动作,一边时不时瞥一眼我的动作轨迹,简短地提醒一句:今天肩胛提肌看起来绷得很紧,是坐久了下班前先做三组颈部侧曲放松再开始这个吧。
或者:明天下午四点我门诊临时空了个号,要不要给你占上带你测试一下新角度下的肌张力改善。
没有冗长的寒暄,没有试图闯入私人领域的探寻。交流精确得像一份份简洁的医疗报告,只处理当前存在的问题和解决方案。这种界限分明的实用主义,此刻竟成了一种难得舒适的缓冲地带。
6
无声的纠缠
沈听蓝似乎并没有放弃。她的出现像是某种迟来的、带着巨大能量试图逆流的潮汐。
先是傍晚我回到家时,偶尔会在公寓门口的定制防火地毯边缘,发现一些不易察觉的深色水渍,显然是雨水或湿鞋留下的痕迹。监控摄像头也会捕捉到一些模糊的画面,夜色里,她纤细的身影有时会无声地停在单元门口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树影婆娑,将她大半身影笼罩在深色的、不断流动的暗影里。她抬头望着,目光穿透茂密的枝叶和公寓楼冰冷坚硬的外墙线条,长久地停留在我楼层所在的方向。树影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图案,那双曾明亮澄澈的眼睛,此刻被沉郁的阴影浸染着。她只是看很久,然后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转身离去,像融化在夜色里的一个剪影。
她的信息偶尔会出现在被拦截的通讯列表中:
【你最喜欢吃的那家私房菜馆……现在要提前半年预约了。我记得位置。】
【上次那条围巾找到了……在你原来放备用钥匙的那个旧鞋盒里。没敢动,放回去了。】
【野子,下雨了。左臂……还会疼么】
每一条都像一个蹩脚的鱼钩,钩子上挂着过去某一刻微不足道的、早已被风干褪色的温情碎片,试图勾起沉船深处某样腐朽的物品。
那些短信我没有点开,看过开头几个字便直接划掉删除。但它们存在过的痕迹,像无形的刺,依然会在某个瞬间带来一丁点被触碰的不适感。
后来,门口的痕迹开始变得具象。
某个冬夜加班回来的深夜,大约十二点多。电梯数字在金属轿厢顶跳动着,发出极轻的嗡鸣。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渗进来。电梯门叮一声在顶层打开。楼层感应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泼洒在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我正要走向自家那道熟悉的、安装了智能识别锁的门,脚步却在迈出第二步时顿住。
在门边紧贴着墙根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散落着几枚小小的、深棕色的东西。
是烟蒂。
它们被小心地、整整齐齐地并排放置着,像某种怪异的祭品。一共四五枚。烟蒂的颜色都很新,过滤嘴上的滤纸呈现出一种被用力掐灭后残存的焦黄卷边,没有在雨水或风里暴露很久的那种狼狈感,显然是近几天才被留在这里的。其中一枚的过滤嘴上,还沾着一小块模糊的、极其微小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暗红色印记,像是什么人指尖被烫伤后蹭上去的一点血痕,又或者……某种过于用力的挤压留下的痕迹。
这是沈听蓝绝对不会弄错的东西。过去五年里,我对某个国产牌子的硬壳香烟有执拗的偏好,那是我在压力爆炸时唯一的短暂安慰,带着粗粝灼烧的口感。品牌辨识度很高。而沈听蓝,她对烟味深恶痛绝,看到烟盒眉头就要拧在一起。
我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了白雾。目光从那几枚刺眼的烟蒂上抬起,看向电梯口那个不起眼的消防楼道入口。那里的声控灯因为久未有人活动而熄灭,此刻是一片幽暗的、凝滞的深洞。但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边缘,楼道门框附近的空气,似乎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温度的扭曲——就像一个人在那里停留许久后,刚刚离开而散溢在冰冷空气中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残留。
她没有试图敲门,没有做任何会惊动我的事。仅仅是把这些东西留下。
这些被我丢掉的东西。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那几枚烟蒂烫了一下,旋即又被涌上的更加庞大的寒意淹没。我快步走到门边,没再看那些东西一眼,直接用鞋尖把它们踢开,像清理碍眼的垃圾一样,划拉到一旁不起眼的角落。冰冷的智能锁瞬间读取了指纹,门无声地滑开,暖黄色的室内灯光流泻出来,将我整个人包裹进去。关门,落锁。把那点带着血腥味的灼热阻挡在另一个世界之外。
再后来,楼道角落的监控摄像头几乎每晚都忠实记录着一个相同的影像片段。
固定时间,夜深人静时,大约是夜里两点多。当整座城市沉睡得最深,楼道的声控灯都陷入彻底的黑暗时。
那个单薄的身影会如期出现在走廊里。她像是算准了我不会在凌晨下楼,或者,她已经不在意是否会被我看见。她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单薄外套,在深冬的凌晨寒气里显得有些瑟缩。她没有靠近我的房门,就那么靠着墙,蜷缩着坐在离防盗门一步之遥的水冰冷的地面上。脸深埋在弓起的膝盖里,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和散落在额前的凌乱碎发。
她会在那里坐很长、很长的时间。
寂静得只能听到隐约风声的走廊深处,一点微弱的、竭力压抑又破碎不堪的声音会断断续续地飘荡出来。不像哭泣的抽噎,更像某种濒临窒息的人,喉咙被无形的绳索死死绞住时,从破裂的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不成调的、极其痛苦的气音碎片。
不该……放手的……
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带着巨大的绝望和悔恨。
不该……放开的……
……陆野……别不要我……
那句恳求轻得像飘落的一片枯叶。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哭喊乞求,而是卑微到了尘土里,浸透了所有力气都耗尽的无力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心口血淋淋地掏出来,又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冻结、发灰。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像某种无效的咒语,更像是灵魂深处最后的忏悔和绝望的低语。声音断断续续,气息不稳,时常被巨大的哽咽堵住,又被强行吞咽下去。那压抑的呜咽最终化作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单薄的身影在昏暗里几乎缩成一个团。
我的睡眠向来很浅。有时朦胧醒来,恍惚间似乎能隔着厚厚的隔音门板,听到那渗进来的一缕缕微弱声波。那声音无法穿透物理上的障碍物,却又仿佛带着某种灵魂上的尖刺,能穿透冰冷的门扉,冰冷地钻进耳膜深处。令人心头烦躁。最初几夜,我会彻底醒过来,在黑暗中坐起,拧开床头灯,点一支烟,让那灼烧般的辛辣感在口腔里弥漫,盖过心底那点不受控制的、被扰动的暗流。后来,我甚至不再开灯,只是闭着眼,在纯粹的黑暗中等待那阵被外界强行注入的烦躁感慢慢平复下去。
7
春日决断
日子照样过着。工作,康复训练,偶尔和林溪做一桌简单但有效的营养餐。公寓像一个完美的、隔绝了往事的堡垒。初春的脚步近了,空气里开始浮动起不易察觉的暖湿气息。
周六上午的阳光正好,明亮得刺眼,穿透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映照得纤毫毕现。我没有出门,难得地穿着一身舒适的家居服,慵懒地靠在宽大的沙发里,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设计图集。
林溪裹着一条米色的流苏披肩坐在旁边的单人椅上,姿态闲适。她刚过来没多久,说是周末想去附近美术馆看看新展,顺便来问问有没有兴趣同行。她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红茶,水汽氤氲,模糊了她清晰锐利的眉眼神情。阳光在她蓬松柔软的发丝尖端跳跃着,染上温软的浅金色。
公寓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像一条缓缓前行的、平静的溪流。冬日的寒意在春光里渐次消融,只留下让人骨头都发懒的暖意,无声地熨帖着紧绷太久的神经。
下午三点半有一场林溪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发出细瓷轻碰的脆响,看完正好去试试你上次提过的那家创意菜新开了素食套餐。她抬眼看向我,目光平和直接,带着征询的意味。
好。我应了一声,目光没有从图集上抬起,只是感觉肩颈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姿势有些发僵,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左臂。骨折恢复情况良好,肌力训练和物理康复的效果在林溪专业而持续的指导下肉眼可见地进步着,只是偶尔阴雨时肩关节深处会有一丝隐秘的酸涩僵硬。
桌上的平板电脑屏幕忽然亮起,伴随着短促的提示音。屏幕顶端弹出一条新的监控画面提示——那是门口实时监控的缩略小窗。画面上清晰地显示着,此刻,楼道里正站着一个女人。是沈听蓝。
这个时间出现,有些反常。她似乎刚刚到达门口,身影被监控角度框住大半,只看到她身上穿着一件眼熟的、我之前某次落在旧住处的外套——一件灰蓝色的旧冲锋衣,肩线宽大不合身地罩在她身上。她的状态看起来糟糕到了极点,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脸色是死灰一般的惨白,嘴唇因为脱水皲裂起皮。深重的黑眼圈几乎覆盖了整个眼睑下方,那双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深深凹陷下去,眼周浮肿着,像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合眼睡过。
这憔悴不堪的模样与她平日里那种被工作和生活精心打理出的疏离感截然不同。是任何化妆品都无法遮盖和伪装的生理和精神上的双重崩溃。
她显得极其烦躁不安,焦灼地抬起手又放下,仿佛想按下门铃又用尽全部意志克制着。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倾听门内的动静,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冰冷厚重的金属门,仿佛穿透门板能看到我客厅的沙发。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绞着身上那件旧冲锋衣的衣角,指节攥得发白。
她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几下。那口型,隔着屏幕,也熟悉到刻骨——分明是那个破碎的恳求:陆野……别不要我……
监控画面无声地放大着这一幕。
平板电脑就放在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屏幕亮着,沈听蓝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清晰可见。
坐在斜对面的林溪也看到了。她正端着茶杯靠近唇边,动作微微一滞,清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平板上的画面,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探究或多余的情绪。她随即抬起眼,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点纯粹的好奇,像是在问一个陌生路人的身份。她随意地拿起桌上一颗洗干净还带着水珠的青苹果,咔嚓咬了一口,清脆的声音在音乐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将身子微微向我这边倾了倾,声音带着闲聊的、不经意的轻松,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
门口那个……是你认识的她下巴朝平板的方向轻轻抬了抬,补充道,看她站好久了,不像送快递的。
暖融融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落在地板上,形成明亮的光斑。
我抬起眼,目光越过平板上那张写满巨大痛苦与恳求的脸,看向林溪。她的眼神很干净,只有好奇和一种纯粹的询问,像在了解一个背景清晰的普通事件。空气里有微尘在光线里漂浮、旋转。
平板屏幕上,沈听蓝依旧无声地用口型重复着那句破碎的话语,身体僵硬地钉在那里,像一尊被绝望灌注、正在风化的石雕。
手指落在冰冷的平板边缘,指尖准确地点在屏幕右上角那个小小的、红色的关闭监控按钮上。
沈听蓝那张憔悴的、充满巨大痛苦和绝望的脸,瞬间从视线里消失了。屏幕重新暗了下去,映出窗外一角被切割的蓝天。
我迎上林溪的目光。
不相干的人。声音落下,比客厅里流淌的音乐还要平静几分。
茶几玻璃冰冷干净的表面,映着春日和煦的阳光碎片。
……以前借过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