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我推着清洁车拐过转角时,后颈突然冒起一层鸡皮疙瘩。福兴商场的走廊像被按了静音键,头顶的日光灯每隔三秒闪一下,把地砖照得忽明忽暗。我习惯性往左偏了半步——员工通道旁那扇灰色木门又在视线里了。门把手上缠着的塑料布早就褪成了灰白色,门缝下却多了道暗红的水痕,像谁把干涸的血渍泡软了,正顺着地砖缝往外渗。
我蹲下去。清洁车的轮子在身后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指尖触到地面时,凉意顺着指节往骨头里钻。那道水痕边缘有片颜色更浅的区域,呈放射状,像是被什么东西剧烈拖拽过,连水泥都磨薄了。
小满王伯言的手电筒光突然扫过来,我猛地直起腰,撞得清洁车晃了晃。老保安的脸在光圈里皱成核桃,大半夜蹲这儿干吗
我指了指门缝下的水痕:渗出来的。
他的手电筒光顿了顿,慢慢往下移,照到那片浅色区域时,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十年前苏青竹出事那会儿,他压低声音,就是在这间厕所吊的。主管陈墨堂说她偷钱,查了半个月没证据,偏要当众搜身。姑娘倔,挣扎时指甲都抠破了镜子——
我盯着他的嘴。王伯言是商场里最年长的保安,住我楼下,总爱端着搪瓷杯跟我唠嗑。可此刻他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每说一个字都带着沙沙的颤。后来呢我问。
后来她就死在这儿了。他用鞋尖踢了踢那片浅色区域,警察说她踩着凳子够绳套,挣扎时把凳子踢远了。这地面的印子,就是凳子腿蹭的。
我喉咙发紧。十年前的事像团雾,可王伯言眼里的光太亮,亮得我想起三年前——幼儿园监控里,朵朵挣脱我的手往滑梯跑,红色小书包在走廊里一跳一跳,直到消失在转角。
再往后,王伯言拍了拍我肩膀,每逢凌晨三点,这门自己开条缝,有人听见里面哭。像纸被一点点揉烂,细得扎耳朵。他的手电筒光晃到门边那面镜子。镜面蒙着层灰,我只能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可下一秒,镜面上突然泛起涟漪。有什么东西从涟漪里浮出来。蓝白条纹的制服,发梢沾着水珠,背影正对着我。她慢慢转身,脸模糊成一片雾气,可我看清了她眼角的泪,一滴接一滴砸在镜面上,像在敲摩斯密码。
抽泣声钻进我胸口。不是从耳朵,是从心脏,一下一下揪着疼。那是种被按在泥里的委屈,混着股狠劲,像在说我没偷。
哐当!清洁车撞在墙上,水桶滚出去两米远。我踉跄着后退,指甲掐进掌心。再看镜子,里面只有我自己,额角的汗正顺着下巴往下淌。但镜框边缘有道极细的划痕。我弯腰捡水桶时瞥见的。划痕呈月牙状,分布在镜面中上位置,像是指甲反复抓挠留下的。王伯言说苏青竹搜身那天抠破了镜子——这高度,刚好够一个悬空的人,脚尖离地面十公分时,抬手够到。
水龙头突然咔嗒响了一声。我猛地抬头。第三间厕所的门正缓缓打开,门缝里飘出股铁锈味。风从背后吹过来,吹得我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可那哭声还在,还在我胸口震,震得我想起朵朵走失那天。幼儿园走廊尽头,她的红色小书包挂在挂钩上,拉链开着,里面掉出半块融化的草莓糖。保安调监控时我蹲在地上捡糖,糖纸粘在指尖,甜得发苦。现在这哭声,和那天糖纸的触感重叠了。不是吓唬我。是在求我。
凌晨两点五十九分,我站在第三间厕所门口,攥紧抹布的手沁出冷汗。镜子里的人影、地面的拖拽痕、镜框上的指甲印——它们像串乱码,在我脑子里疯狂闪烁。王伯言说三点门会自己开。我看了眼手表。两点五十九分三十秒。门把手动了。我后退半步,喉咙发紧。可手却不受控制地摸向清洁车,把消毒喷雾往兜里塞。明天凌晨,我得提前半小时到岗。借口重点消毒。总得有人,把这串乱码解开。
我把闹钟调早了半小时。手机屏幕在凌晨两点二十分亮起时,我盯着天花板数了十七秒心跳——和昨夜镜子里那声抽泣的节奏一模一样。清洁车推进员工通道时,轮子碾过地砖缝,咔嗒一声。第三间厕所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飘出股陈年老灰混着铁锈的味道。我攥紧湿抹布,假装低头擦门把手,指腹触到金属表面的瞬间,后颈突然窜起凉意——这门把手上的灰,比昨夜薄了一层。
重点消毒嘛。我对着空气嘀咕,声音撞在瓷砖墙上又弹回来。擦到门槛时,抹布角勾住块翘起的墙纸。我蹲下身,指甲轻轻一挑——墙纸底下露出半张焦黑的黄纸,朱砂画的符文歪歪扭扭,像被人用指甲抠过。是封口符。我奶奶以前给我讲过,这种符专镇冤魂的嘴,不让往上头诉委屈。可这符贴的地儿不对啊——门轴上的符镇锁魂,天花板的符压怨气,贴在墙角...我指尖碰了碰符纸边缘,突然想起王伯言说苏青竹最后是踮着脚,指甲抠着镜框挣扎的。这墙角,正好是她垂下手时能碰到的位置。
我摸出手机拍照。闪光灯咔嚓亮起的刹那,镜子滋啦一声,像被泼了盆冰水。镜面瞬间结满薄霜,霜花里隐约映出半只手——右手食指有道裂口,结着暗褐色的痂,正抵在符纸上。
小琳李招娣的声音从休息室飘过来。我手一抖,手机摔进清洁车。等我把手机捡起来,镜子里只剩我自己,额角的汗在霜面上洇出个小水洼。
休息室的塑料椅硌得我后腰生疼。李招娣咬着吸管,塑料杯捏得咔咔响:苏青竹活该,我表姐说她账本做得乱七八糟,主管查她是为商场好。她吸了口豆浆,再说了,真没偷她跑厕所上吊
不对劲。王伯言的茶杯盖咚地磕在桌上,那姑娘字写得跟刻的似的,每月报表提前三天放我桌上,陈经理还夸过‘小苏这手字能当字帖’。他抽了抽鼻子,我值夜班时常见她在财务室对账,台灯亮到后半夜。对了,招娣,你女儿去年参加作文比赛得的钢笔,不就是苏姑娘送的
李招娣捏杯子的手猛地收紧,豆浆洒在桌布上。我捏着马克杯的手突然发僵。昨夜镜中那个背影转身时,我瞥见她右手——食指关节处有道旧伤,裂口从指根延伸到指尖,像被什么利器划开的。上吊的人挣扎时用双手抓绳子,哪会用食指抠
凌晨三点,我蹲在第三间厕所里,把显影粉撒在地砖缝。这粉是我从清洁间顺的,平时测顽固污渍用,遇血会显影。紫外线灯扫过地面的刹那,我差点咬到舌头。暗褐色痕迹从排水口蔓延到镜子前,扭曲成个人形——头抵着镜面,双手向前抓挠,膝盖压出两个深印。这哪是上吊的姿势分明是跪着,拼命往镜子上够什么。
叮。排水口卡着个生锈的U盘,标签被撕得只剩半截,福兴-财务-2013几个字母蹭着我指尖。我刚要捡,镜子突然蒙上雾气,一行水痕从左上角往下淌,像有人蘸着眼泪写字:他改了数据......别信报表......
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我手指一缩,U盘啪掉进排水口,又骨碌碌滚到我脚边。我弯腰的瞬间把它塞进鞋垫,抄起拖把假装拖地。
谁让你进这间厕所的陈墨堂的手电筒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他站在门口,影子投在镜面上,比他本人慢了半拍才晃过来。我抬头,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嘴角扯出个笑:明天起,这间厕所归我亲自锁。他走后,镜子突然咔地响了一声。我摸出U盘时,发现符纸边缘多了道新划痕——和昨夜镜框上的月牙印一模一样。
小琳王伯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厕所灯又闪了赵工明晚来修电路,我让他顺道看看我盯着镜中自己发白的脸,把U盘攥进手心。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地砖缝里的显影痕迹,像一串没说完的话。
我攥着U盘在清洁间蹲了整宿。王伯言说赵工明早来修电路,我得赶在陈墨堂锁死第三间厕所前,把这东西里的秘密抠出来。赵工是商场的老维修工,三年前修空调时摔断过腿,当时是苏青竹连夜送他去医院,还帮他作证是工伤。
小琳清晨六点,王伯言端着搪瓷缸晃进来,赵工在超市后仓调试电箱,你要找他我喉咙发紧。昨夜镜面上的水痕还在脑子里晃——他改了数据......别信报表......
后仓堆着半人高的纸箱,赵工蹲在墙角捣鼓一台掉漆的老笔记本。我把U盘递过去时,他指节发白:这玩意儿哪来的
厕所排水口。我声音发颤,赵叔,就帮我看一眼。
屏幕亮起的瞬间,赵工的手抖得敲错了三次键盘。Excel加密框跳出来时,他额角冒了汗:这是财务系统的格式......
啪。突然跳出的未保存备注让我差点撞翻纸箱。2013年Q2亏损已调整,青竹不同意签字。一行小字像用尺子比着写的,每个笔画都直得扎眼——和王伯言说的能当字帖的字一模一样。赵工唰地拔掉电源,笔记本咔地黑屏:十年前审计组查账,说内部有人改数据。后来那姑娘......他喉结动了动,你知道陈墨堂最近在干嘛把他那块劳力士都拿去当铺了,说是要给儿子还赌债。
我把U盘塞进胸罩夹层。路过经理室时,陈墨堂的笑声从门缝漏出来:明早保洁会,都给我准时到。
保洁会开在二楼仓库。陈墨堂倚着货架,皮鞋尖点着我的清洁车:有人最近挺闲啊他抽出半瓶显影粉晃了晃,测血当自己是警察
我盯着他手腕。空空的,金表不见了。李招娣说过,十年前陈主管升职那天,戴了块从没见过的劳力士。
苏青竹就是个小偷。陈墨堂突然凑近,我闻到他嘴里的薄荷味,偷钱还装清高,活该......
叮。我的手机在裤袋里震了一下。是王伯言发来的消息:陈经理今早让人把第三间厕所的锁换了。监控我已经调去仓库区两小时。我攥紧清洁车把手。指甲掐进掌心,疼得清醒——他怕了。
深夜十一点,我揣着改锥摸回第三间厕所。镜子蒙着层薄灰,我对着镜面哈气,用食指抹出一行字:我帮你说话。雾气缓缓蠕动。镜中浮现出新的水痕,歪歪扭扭像小孩写的:档案室......地下柜......钥匙在花盆底。
商场档案室在三楼最里间。王伯言刚用对讲机把巡逻保安调去西门,我摸黑溜进去时,鞋跟磕在门框上,声音大得像敲锣。陈墨堂的办公桌下摆着盆绿萝,我蹲下去扒拉泥土——指尖触到个硬东西,是把小铜钥匙。地下储物柜藏在档案架后面。钥匙插进去时咔嗒一声,我差点咬到舌头。最上层整整齐齐放着几本账本,最底下那本封皮发脆,内页夹着张泛黄的便签:数据不对,我已备份,若我出事,请查U盘。背面有个暗红指印,边缘渗着细渣——像是血干了又蹭上的。旁边压着本巡更日志,翻到七月十三那页,红笔圈着行小字:凌晨两点四十七分,第三间厕所异响,苏青竹求报警,未允。用米汤写的备注在灯光下显影:苏青竹说经理逼她做假账,她宁死不从。
头顶灯突然灭了。黑暗里,镜子方向传来三声轻响,嗒、嗒、嗒,像有人用指节敲玻璃。我掏出手机要拍照,镜头刚对准便签,门外传来脚步声。皮鞋跟敲在瓷砖上,咔、咔、咔,由远及近。我的后背贴上冷硬的柜门。心跳声大得盖过了呼吸。脚步声在档案室外停住,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格外清晰。我把账本塞进怀里,蜷缩在储物柜最里面。门把转动的瞬间,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便签上的血指印——和昨夜镜边上的月牙划痕,严丝合缝。
我屏住呼吸。指尖抠进账本边缘,纸页硌得生疼。陈墨堂的皮鞋声就在门外,钥匙串碰撞的脆响刺得耳朵发疼。他嘀咕了句谁开过柜子,门锁咔嗒一声。我猛地想起——刚才开储物柜时太急,柜门留了条缝。心脏跳到喉咙口。我猫腰冲去清洁车,掀开污水桶盖,把账本塞进最底层,又抓了把湿抹布和旧刷子压上去。转身钻进对面空置的档案柜,轻轻合上柜门。
手电光扫过地面,在我刚才站的位置停住。嘶——陈墨堂蹲下来,指尖捏起什么。我眯眼——是便签的残角,沾着灰,暗红指印还在上面。他沉默了会儿,突然冷笑:装神弄鬼。脚步声在室内转了两圈,停在储物柜前。金属柜门被拽开的声响让我头皮发麻,可下一秒,砰的一声,柜门又被甩上。算你跑得快。他骂了句,脚步声渐渐远了。
我在柜子里蜷了十分钟,直到彻底听不见动静才敢出来。污水桶里的账本还在,湿抹布浸出的水洇了半页纸,泛着皱。天快亮时,我堵在维修间门口截住赵工。他正往工具箱里塞万用表,看见我就皱眉:小林,我可不管你那些——
陈墨堂去年拒了你的工伤赔偿。我直接掏话,我这有东西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赵工的手顿在半空。他盯着我怀里的污水桶,喉结动了动:藏哪
夹层。我掀开桶底暗格,账本露出来,下班帮我带出去。他没接话,把账本塞进工具箱最里面,又压了堆电线和绝缘胶带。临出门时回头:要是被查……
我扛。
可下午五点,监控室大喇叭响了:所有出口禁带大型工具箱,查消防隐患。赵工站在侧门,工具箱在手里坠得他脖子发僵。我推着清洁车冲进超市后仓,对准墙角的空纸箱猛撞过去。哗啦一声,二十几个纸箱全倒了,碎纸片飞得到处都是。水管爆了!我扯着嗓子喊,水漫到货架了!超市员工拎着拖把冲过来,保安也跟着挤进来。赵工趁机把工具箱塞进刚骑三轮车来接班的王伯言怀里。老王冲我使了个眼色,车铃叮铃一响,拐进了巷子。
晚上九点,我在小区楼下见到老王。他从车座底下摸出个布包,脸色发沉:我联系上苏青竹妹妹了,叫苏青柳,在外地当护士。当年她姐出事,商场只说‘辞职’。她已经联系警方申请尸检,明天就到。我翻开账本最后一页,一张合影飘出来。两个穿白裙子的姑娘站在商场门口,苏青竹搂着妹妹的肩,笑出小虎牙。镜中那个总在哭的女人,原来最放心不下的,是这个没说出口的姐。
我用手机拍了账本和U盘里的假账数据,上传云盘,设置好定时发送——明早八点,本地报社和市场监管局的邮箱会同时收到邮件。阳台上,手机屏幕亮起上传成功。远处福兴商场的轮廓像头沉睡的兽,霓虹灯早灭了,只剩几盏路灯照着褪色的招牌。陈墨堂不会坐以待毙,我知道。但明天凌晨,当我推着清洁车走进商场时,大概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总想着往阴影里躲了。风掀起窗纱,吹得合影轻轻颤动。照片里的苏青竹歪着头,好像在说:明天见。
凌晨两点,我推着清洁车进商场。金属轮子碾过门槛时哐当响,回声撞在天花板上,格外空。清洁车空了。保温杯没了。显影粉没了。连备用抹布都被抽得干干净净。塑料隔板上留着几道抓痕,像指甲抠的。
小林。声音从身后飘来。我攥紧车把手转身。陈墨堂站在员工通道口,白衬衫扎得笔挺,左手腕空荡荡的——他那只从不离身的劳力士不见了,王伯言说他上周就把表当了,换的钱根本填不上假账的窟窿。
近期有物品失窃。他摸出对讲机晃了晃,所有保洁员进出搜身。目光扫过我,尤其是……心思重的人。我低头看自己磨旧的工装裤。裤袋里还装着昨晚拍的账本照片,贴着大腿发烫。
现在开始。他指了指监控室方向,李招娣在那等着。李招娣的指甲盖敲着桌面,金属托盘里哐啷哐啷响。我的帆布包被倒过来抖,梳子、创可贴、半盒润喉糖滚了一地。最后掉出来的是张纸条,苏青柳的电话号码,我用铅笔写的。
还真敢联系家属她扯着嘴角笑,指甲尖戳那张纸,当年要不是你多管闲事——
当年搜身时,是谁按着苏青竹的肩膀我打断她。她的指甲顿住了。监控室的荧光灯在她脸上投下青影。我看见她喉结动了动,像吞了块冰。陈经理说……说她偷了钱,必须配合。
你女儿今年上初二了吧我蹲下去捡润喉糖,声音放轻,家长会你总给她穿那条蓝裙子,她坐在第一排,眼睛亮得像星星。苏青竹送她的钢笔还在用吗
李招娣的手开始抖。你希望她长大以后,有人指着她说‘你妈帮人逼死过好人’吗她突然抓起纸条塞回我包里,动作快得像被烫到。第三间厕所。她压低声音,镜子后面有夹层。
深夜三点,我摸黑进了员工通道。第三间厕所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渗出凉气,裹着股铁锈味。螺丝刀顶进镜框缝隙时,木头发出细碎的裂响。撬开第一层木板,里面还有层薄夹板。我屏住呼吸掀开——一张A4纸折成方块,边角磨得起毛。展开的瞬间,心跳撞得耳朵发疼。我没偷钱,是陈主管让我做假账,我不肯,他就要毁我。墨迹晕开,被红笔重重涂改成我偷了钱,对不起父母。纸角有个模糊的指纹,和账本上那枚血指印一模一样。
啪。镜面蒙起水雾,三个字慢慢洇开:他来了。身后的门轴吱呀一声。我猛地把纸塞进内衣,转身。陈墨堂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把锈铁钳,钳齿上沾着暗褐色的东西——像干了的血。你很聪明。他一步步走近,铁钳拖过地砖,刮出刺耳的尖叫,可惜……他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比人慢半拍。我退到墙角。瓷砖冰得后背发疼。铁钳的尖离我膝盖只剩半尺,他的呼吸混着烟味扑过来:死人不会说话。监控灯在他头顶闪了闪,红得像团火。
铁钳刮过地砖,刺啦刺啦。陈墨堂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比他本人慢半拍晃着。我后背贴紧瓷砖,凉得骨头缝都发颤。他的钳尖离我膝盖还有五寸,四寸,三寸——
苏青柳带着警察明天就到!我喊,声音破了音,她已经申请尸检,十年前那根吊绳上的皮屑,足够验出真相!钳尖顿在半空。陈墨堂的喉结动了动,眼白血丝突然暴起:你唬谁
李招娣说镜子后面有夹层。我盯着他发抖的手腕,你猜她还说了什么说当年是你逼她按住苏青竹搜身,说你塞给她五百块封口费——够不够给你女儿买那条蓝裙子
他突然笑了,笑得嘴角直抽:那女人都烂成灰了!谁还会信——
啪!头顶灯泡炸了。黑暗里,镜面像被投了块石子,波纹一圈圈荡开。蓝白条纹的影子从涟漪里浮出来,长发垂着,脸慢慢清晰——是苏青竹。她眼角挂着泪,却直勾勾盯着陈墨堂,嘴唇动了动,像在说我没偷。
陈墨堂的铁钳当啷掉地。我趁机往门口扑,可刚摸到门把手,脚踝被死死攥住。他指甲掐进我皮肉,喘得像破风箱:想走陪她一起死——
姐姐,你说过月底发了工资就给我寄钱买书......广播滋啦一声,苏青柳的声音炸响。我猛地抬头——是赵工!昨晚我求他帮忙接通商场广播时,他搓着老花镜说那姑娘的哭声,我听十年了。此刻她的声音带着鼻音,像刚哭过:可我等到年底,只等来一张死亡通知。
那天她跪在地上,指甲都抠破了镜子......王伯言的声音接上,沙哑得像砂纸,哭着说‘我没偷’,可你们都当看不见。
陈墨堂的手松了。他瘫坐在地,盯着镜子里苏青竹的影子,嘴唇哆嗦成一片:不......不是我......镜子突然清了。苏青竹的影子淡了,淡了,最后只剩我自己的脸,额头全是汗。
天亮时我抱着证据冲进市场监管局。三天后,陈墨堂的道歉视频在商场大屏幕循环播放。他对着镜头抖得像片叶子:苏青竹......没有偷钱,是我逼她做假账,她不肯,我才......
苏青柳来的那天,在第三间厕所前烧纸钱。火光映着镜子,我盯着镜面——起先只有我和她的影子,后来水面似的荡开一圈涟漪,像有人轻轻点了下头。
我辞工那天,王伯言在门口抽烟。去哪他问。我望着晨光里的街道,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书包拉链上挂着只褪色的布偶。布偶耳朵缺了块,和十年前那个走失的小团子的一模一样。想回去看看孩子们。我说。
小女孩跑远了。我没追,只是笑。风掀起衣角,兜里的工牌硌着大腿——那上面还沾着点陈墨堂的血,是他拽我时指甲抠破的。但没关系了。市场监管局的电话响起来时,我正蹲在路边买煎饼。手机屏幕亮着,显示赵工来电。我接起来,听见他说:小满啊,陈墨堂那老东西......后面的话被煎饼摊的油锅声盖住了。
我望着远处幼儿园的围墙,墙上画着彩虹和小熊。有个穿蓝裙子的小姑娘扒着栏杆,冲我挥了挥手。我也挥了挥手。风里飘来甜丝丝的糖炒栗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