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钟馗,判官鞭下无神明 > 第一章

意识是从无底深渊里挣扎出来的。
冰冷,窒息,然后是后脑勺炸开般的钝痛。江梧猛地抽气,呛了满嘴的泥沙和腐朽的尘土味。他撑起身体,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这是哪儿
触目所及,是一条狭窄、肮脏的暗巷。两侧墙壁斑驳,糊着厚厚的、看不出原色的污垢,湿漉漉的青苔沿着墙根蔓延。
角落里堆着破烂的箩筐和一堆散发着馊臭的垃圾。空气粘稠,带着霉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根本不是他那间虽然压抑但至少整洁明亮的办公室。
没等他理清思绪,一股完全不属于他的、庞杂混乱到极点的记忆洪流,如同被强行凿开堤坝的怒涛,轰鸣着冲入他的脑海!
钟馗。终南山。进士及第。唐玄宗。殿前触柱而亡。玉帝敕封。
伏魔天师。捉鬼。判阴阳。斩妖邪……朱笔判官册,打鬼鞭……然后是,地府幽冥震动架构重组十殿阎罗联合敕令因新建六道轮回自动化响应司,原伏魔天师及所属纠察司职能重叠,效率低下,予以整体优化裁撤着钟馗即刻交接公务,神印收缴,自寻去处
无数的画面、声音、情绪碎片疯狂撞击着他的意识,疼得他抱住头,蜷缩在冰冷的巷子里,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
许久,那剧烈的翻腾才缓缓平息。
他,江梧,一个刚被公司优化掉、倒在酒桌上的二十一世纪社畜,好像……穿成了神话里的天师钟馗
而且,是刚被地府优化掉的、下岗再就业的钟馗!
钟馗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触手是钢针般扎手的络腮胡须,额头凸起异常,眼廓巨大……这尊容,没错。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魁梧,雄壮,肌肉贲张,蕴含着似乎能生撕虎豹的力量。
但,空有壳子。
内里是虚的。那种虚,不是饥饿,不是疲惫,而是根源上的被掏空。仿佛支撑这具神魔之躯的基石被突然抽走,只留下摇摇欲坠的框架和无数断裂的神力脉络。
记忆里那奔腾咆哮、执掌阴阳判罚、令万邪匍匐的煌煌神力,此刻感知起来,如同被封在万丈玄冰之下,晦涩,凝滞,只能勉强引动一丝比溪流还不如的微弱气流,在干涸萎缩的经脉里艰难蠕动。
他身上那件记忆中象征天师神位、烈焰般的血红官袍,此刻黯淡无光,沾满污泥和不明污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非但无半分威严,反倒像一面破烂的、被遗弃的旗帜。
呃……他尝试调动那丝微弱的神力,经脉立刻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感,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真……干净利索啊。这地府优化,比他上辈子那公司狠多了,连点补偿金都不给,直接扫地出门
他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每一步都感觉这具身体沉重得快要散架。
巷子外传来鼎沸的人声,车马声,叫卖声,是一种他记忆中熟悉的、属于古代市井的喧嚣热闹。
他蹒跚着挪出巷口。
长街宽阔,两侧楼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小贩的吆喝,妇人的讨价还价,孩童的嬉闹,构成一幅生动的《清明上河图》。
但他的眼睛——那双属于钟馗的、即便神力几乎尽失也依旧异于常人的法眼,却感到一阵阵细微却持续的刺痛。
他看到的不再是简单的繁华盛景。
空气中,弥漫着肉眼难见的气。寻常百姓的头顶、肩头,或多或少都缠绕着灰黑、粉腻、惨绿的晦暗气息。
那是病气、衰气、微末的妖气,更是……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悲苦、怨念、贪婪、绝望、求告无门的愤懑!
这些源自人心的污秽之气,丝丝缕缕,从每一个凡人身上散发出来,升腾、交织、汇聚,竟在整座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片无边无际、沉重压抑的灰黑色霾云,遮天蔽日!
阳光透过这霾云落下,都变得灰蒙蒙的,失了温度。
仙侠世界人间盛世
这分明是一个沉疴遍地、怨气蒸腾的脓疮世界!那些高居九天之上的仙神,那些所谓的秩序守护者,他们看不见吗还是根本……不在乎
钟馗站在街口,破旧的红袍在带着异味的风中微微拂动。
内核属于江梧的那部分记忆让他对这一切感到窒息般的厌恶,而属于钟馗的那部分记忆则在沉默中翻滚着某种压抑已久的、冰冷的怒意。
妖物!有妖物!
前方街心处,骤起骚动!
人群惊恐地尖叫着,如同被巨石砸开的潮水,仓皇向街道两侧退散推搡,瞬间空出一大片场地。
场地中央,一团扭曲、污秽、不断翻腾的黑气正在左冲右突!那东西无形无质,仿佛是由最浓稠的墨汁和怨恨凝聚而成,唯有一双赤红如血、闪烁着纯粹嗜血与疯狂的眼珠,清晰可见。
它所过之处,青石地面迅速凝结起一层冰冷的白霜,散发出刺骨的寒意。
几个退得稍慢的凡人被那黑气边缘擦过,顿时面色惨青,嘴唇发紫,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显然是被侵染了阴煞妖气。
而与这可怖妖物对峙的,是一位白衣少年。
少年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得近乎锐利,剑眉星目,唇红齿白。
一袭雪白的道袍材质绝佳,在灰蒙蒙的阳光下依然流动着淡淡的、纤尘不染的云纹光华。
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鞘剑柄皆镶嵌宝珠美玉,华丽非凡,剑未出鞘,已能感到隐隐的灵气波动。
孽障!安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扰袭凡尘!
少年清叱一声,声音如冷泉击石,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矜持与傲慢。他手腕极为花哨地一抖,挽了个极其繁复漂亮的剑花。
锃——!
长剑出鞘,清亮如秋水!剑身嗡鸣震颤,刹那间,周遭天地灵气仿佛受到强力牵引,疯狂地向那剑身汇聚而去!
剑刃之上,一个接一个璀璨夺目的符文次第亮起,层层叠叠,灵光耀目,竟足足有九重之多!
九曜剑诀!是青岚宗的柳玄风柳师兄!围观人群中,立刻有见识广博者激动地大喊起来,语气充满了崇拜。
柳师兄天纵奇才!年仅十八已是筑基巅峰,乃我青岚宗百年不遇的首席弟子!定能诛灭此獠!
仙师威武!
那白衣少年柳玄风,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矜傲得意的弧度,显然极为受用这万众瞩目的惊叹与崇拜。
他剑指向前一引,声调陡然拔高:九曜星落,诛邪!
那汇聚了九重灵符之力的长剑骤然爆发出烈日般的璀璨光华,九道符文如同九颗微缩的星辰,环绕剑身,携带着沛然莫御、似乎能摧毁一切的恐怖声势,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直射那团翻腾的黑气!
剑光如雪,绚烂夺目,几乎灼痛了所有围观者的眼睛。
那妖物发出凄厉至极、直刺灵魂的尖啸,扭曲的黑气在煌煌剑光之下如同遇到克星,被层层绞碎、净化、消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缩溃散。
逸散的剑气纵横切割,将坚硬的青石地面划出无数道深深的沟壑,却又能巧妙地避开了四周的凡人,显示出少年对灵力精妙的掌控力。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喝彩声,如同山呼海啸。
柳师兄威武!
仙师厉害!为民除害!
少年收剑而立,姿态潇洒流畅,如行云流水。那团恐怖的黑气已然彻底消散,再无半点痕迹。
他微昂着下巴,目光扫过周围激动的人群,享受着他们的顶礼膜拜,仿佛一位得胜归来的年轻帝王。
然而,站在人群边缘的钟馗,那双浓密的虬眉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一个疙瘩。
在他的法眼视界里,那场绚烂的剑光秀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柳玄风那华丽无比的九曜剑诀,声势浩大,灵力磅礴,足以轰杀寻常妖物。
但是,就在那九星剑光即将彻底吞噬黑气的前一刹那,那妖物狡诈无比的核心——一点凝缩了其九成以上妖力、极其隐晦、不断变幻形态的幽暗内核,却以一种近乎金蝉脱壳的方式,被妖物主动从主体中剥离出来!
内核巧妙地借助剑光爆发时产生的灵气乱流和耀眼的光芒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精准地弹射到了旁边一个倾倒的卖陶器的摊子底下,紧紧地贴着阴影和最底部一个破陶罐的裂缝,完美地潜伏下来。
它甚至还在微微蠕动,贪婪地吸收着空气中那些被剑光震散的、属于凡人的恐惧和病弱之气。
而那惊天动地、耗尽灵力的九重剑光,最终毁灭的,不过是妖物主动舍弃的、用于迷惑视线和消耗对手的躯壳废料!
这眼力……这观察……这华而不实、浪费力量的打法……
啧。
钟馗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一声混合着嘲讽与无奈的低笑,从他喉咙里不受控制地逸了出来,花里胡哨的招式练得倒挺熟,灵气操控也还有点样子。可惜,白白糟蹋了这份天赋,长了双瞎眼,华而不实,屁用没有。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尤其是在这喧闹的环境里。
但在修士远超常人的耳中,这声音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刺耳的鄙夷。
现场震天的欢呼喝彩声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所有目光,惊疑的、好奇的、愤怒的,瞬间从白衣少年身上转移,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这个突然发声的虬髯大汉身上。
只见他身材魁梧却衣衫褴褛,满面风尘,虬结的胡须沾着些不明污渍,活像个刚从哪个深山土洞里钻出来的野人,与周围光鲜亮丽的人群格格不入。
那白衣少年柳玄风脸上的得意和享受瞬间凝固,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变得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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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两道淬了冰的毒针,死死钉在钟馗脸上,其中的怒火和杀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堂堂青岚宗首席,天之骄子,何时受过这等公开的、肆无忌惮的污蔑还是当着这么多凡夫俗子的面!
你——说——什——么少年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和滔天的怒意。手中的长剑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情绪,再次发出轻微的嗡鸣,剑尖灵光吞吐不定。
钟馗浑不在意那几乎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目光,甚至颇为闲适地抬手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弹了弹并不存在的耳屎,语气随意得像是点评街边耍猴的:我说,你眼神不好使,白瞎了那点修为。那妖物的核没碎,躲那边摊子底下去了。你这通劈砍,除了扫干净它不要的垃圾,顺便给大伙看了场不要钱的烟火,屁用没有。怎么实话还不让人说了
放肆!
柳玄风勃然大怒,脸上最后一丝矜持彻底崩碎,掠过狰狞的杀机,区区一介凡人蝼蚁,浑身没有半点灵光,也配在此犬吠,指点我仙门之事我看你是被妖气迷了心窍,存心在此胡言乱语,扰乱秩序!找死!
剑光一闪!快如闪电!
那柄华丽非常的长剑已然如同毒蛇出洞,再次递出,冰凉的剑尖精准地抵在钟馗的喉咙之前!剑尖上蕴含的凌厉剑气刺得皮肤微微下陷,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少年体内筑基巅峰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剑身,使得长剑发出危险至极的嗡鸣,只需再往前轻轻一送,便能立刻洞穿咽喉!
周围人群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惊叫着后退,挤作一团,大气不敢出,生怕被波及。
钟馗却反而笑了。他甚至没去看那柄随时能取他性命的剑,只是目光越过暴怒的少年,瞥了一眼那陶器摊底。
那点妖核似乎因为被彻底点破行藏而变得焦躁不安,正在微微剧烈地蠕动,散发出更加隐晦的波动。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是不是眼瞎,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还是说,你们青岚宗的人,不仅眼睛不好,连脑子也不好使,只会拿着剑对着说实话的人
钟馗说着,竟是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看似随意地、轻飘飘地搭在了那雪亮森寒的剑身之上。
柳玄风眼中戾气大盛,下意识便要运转灵力,将这狂妄之徒的手指连同胳膊一齐震碎!但就在灵力将发未发之际,他的脸色骤然一变!
对方那两根看似普通的手指搭上剑身,传来的并非多么狂暴汹涌的灵力冲击,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厚重如大地、磅礴如山岳倾塌般的沉稳意志!那是一种纯粹的、位阶上的绝对压制力!
他的剑,他筑基巅峰的灵力,在这股意志面前,竟如同幼童挥舞树枝般可笑,被那股力量带着,完全不由自主地向下一沉,彻底偏离了对方的喉咙要害!
这怎么可能!对方明明毫无灵力波动!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的错愕与僵持之中,钟馗另一只手随意至极地朝那摊底一抓。
也不见有任何灵力光华闪耀,更没有念咒掐诀,那潜藏得极好、连他都几乎感知不到的妖核,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锁定、强行剥离,嗖地一下,化作一道微不可见的黑线,飞入钟馗那只宽厚粗糙的掌心之中。
摊底那个破陶罐啪地一声轻响,彻底碎裂。
钟馗摊开手掌,将那物事托在掌心,径直递到柳玄风的眼前。
那是一颗约莫指甲盖大小、正在他掌心不断扭曲、变化、试图挣脱的漆黑珠子。
珠子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蠕动的血丝纹路,散发出一种极度阴寒、污秽、令人头晕目眩、恶心欲呕的邪恶气息!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让人灵魂悸动!
这才是那妖物真正的核心!力量的源泉!
人群再次爆发出比之前更加恐惧的惊呼,纷纷面色惨白地再次后退,挤撞在一起,脸上写满了后怕与骇然。
他们此刻才真正明白,那可怕的妖物并未被消灭,一直就潜伏在他们脚边!
白衣少年柳玄风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涨得通红,如同被人当众狠狠抽了几十个耳光,火辣辣地疼。
羞愤、难堪、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彻底揭穿后的恼羞成怒,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钟馗托着那不断挣扎的妖核,语气依旧平淡得令人窒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割着少年骄傲的神经:喏,瞎眼的铁证。热乎着呢。下次斩妖,记得用点心,多用眼,少摆架子。光架势好看杀不了妖,护不住人,反而会害死人,明白吗
你!!柳玄风羞愤交加,众目睽睽之下的极致难堪和被当众撕破脸皮的暴怒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剑尖再次猛然扬起,这一次不再是威胁,凌厉纯粹的杀意毫不掩饰地锁定钟馗的心口,筑基巅峰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剑身,发出刺耳的尖啸!
我杀了你这满口胡言的妖人!
就在他灵力彻底爆发,剑招即将倾泻而出的刹那——
异变陡生!
钟馗掌中,那枚疯狂挣扎、散发着极致邪恶气息的妖核,似乎被钟馗掌心自然散发出的某种更深层、更本源的力量所引动,突然停止了挣扎,继而剧烈地、高频地震颤起来!
表面的血丝纹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明灭,竟发出阵阵尖锐、扭曲、充满了无尽快恐惧和绝望的哀鸣!
那声音,仿佛遇到了某种至高无上、绝对无法抗衡的天敌克星!是源自生命本源最深处的战栗!
紧接着,一抹幽暗、深邃、却蕴含着无上威严与古老道韵的玄光,自钟馗那粗糙的掌心自然浮现!
那光并不耀眼刺目,反而异常内敛,却仿佛能吞噬周围一切光线,幽暗如九幽最深沉的永夜,又纯净璀璨如亘古不变的浩瀚星河。
玄光流转之间,隐约有无数细密、繁复、深奥到了极致的大道符文在其中生灭、沉浮、组合、衍化!
一股审判阴阳、裁定生死、镇压万邪的煌煌神威,沛然莫御,以钟馗掌心为中心,无声无息却又无可抗拒地弥漫开来!
在这玄光照耀下,那枚凝聚了强大妖力的核心,如同遇到了烈阳的残雪,甚至连一丝青烟都未能冒出,便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消融、净化、归于虚无!
仿佛从未存在过。
九天之上,风云骤变!
万里晴空顷刻之间被无尽祥瑞紫气铺满,浩荡神威如同实质般笼罩四野,万物肃静,万籁俱寂。
朵朵纯粹由灵气凝聚的金莲凭空涌现,自天穹缓缓飘落,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异香。缥缈、庄严、神圣的仙乐自虚无深处悠然响起,涤荡神魂,洗涤心灵。
一道横贯天际、璀璨夺目、仿佛由纯粹法则凝聚而成的金色卷轴缓缓展开,宏大、威严、如同九天雷霆共同轰鸣般的法旨之音,清晰地、不容置疑地响彻在方圆百里每一个生灵的灵魂最深处:
幽冥失序,妖邪暗生。旧法虽革,新劫已至!
今察,伏魔天师钟馗,虽历劫波,然道心未改,法眼犹存,神通仍在!
特旨:赦其前愆,复其神位!重掌幽冥刑罚,督管人间妖异,赐巡天监察之权,便宜行事!
望尔恪尽职守,护佑阴阳,勿负帝恩!
法旨回荡,余音隆隆,在天地间震颤不息。
漫天紫气金莲缓缓收敛,那浩荡天威却依旧残留于天地之间,令人心生无限敬畏,只想跪地叩拜。
整条长街,死寂一片。
所有凡人早已五体投地,跪伏在地,浑身战栗,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那白衣少年柳玄风彻底僵立在原地,面无人色,手中的华丽长剑当啷一声再次掉落在地,弹跳了几下。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虬髯褴褛、却沐浴在淡淡残留天威之中的大汉,看着那双平静深处却仿佛有无尽轮回生灭、执掌判罚的眼睛,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一个音節都发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和认知的崩塌,如同冰水混合物,瞬间灌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钟馗缓缓抬起头,望了一眼那法旨消散后依旧残留着氤氲紫气的苍穹。重掌幽冥督管人间便宜行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那缕幽玄神光已然隐没,但一股久违的、浩瀚磅礴的力量,正从这具躯壳的最深处,从无数断裂的封印和禁锢的缝隙中,艰难地、却又坚定不移地开始苏醒,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复苏,涌动起灼热的地火。
他轻轻握拢手指,感受着指尖那开始重新流淌的、足以执掌审判、劈开阴阳的力量。虽然依旧滞涩,虽然远未恢复,但……希望已在。
然后,他的目光落回面前面如死灰、抖如筛糠、道心几乎崩碎的青岚宗首席弟子身上。
钟馗咧开嘴,露出一口与狰狞面貌截然不同的白牙,笑容显得有些狰狞,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居高临下的玩味。
现在,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进少年的耳膜,也砸进周围每一个竖起的、充满恐惧的耳朵里,我这区区凡人,配不配指点你仙门了
……
长街尽头,拐入另一条更为偏僻、污水横流的巷道。
钟馗——内核是江梧的钟馗——猛地靠在了斑驳潮湿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直到彻底远离了那些注视,他脸上那属于天师钟馗的、混不吝的狂傲神态才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疲乏,以及灵魂层面的剧烈眩晕和……茫然。
脑子里依旧是一片混乱的战场。属于钟馗的万年记忆沉淀和属于江梧的二十几年现代认知还在疯狂冲突、融合,像是两股互不相容的洪流在抢夺河道的主导权,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恶心欲呕。
帝君法旨重掌幽冥便宜行事
他抬起自己那双微微颤抖的双手。这双手,指节粗壮,手掌宽厚,皮肤粗糙,蕴含着似乎能徒手捏碎山岳、执笔判人生死的恐怖力量。
可内视自身,那力量却又如同被无数道坚不可摧的神金锁链层层捆绑、封印,感知得到那浩瀚如海的潜力,调用起来却滞涩、艰难、空泛无比!
空有一身神威,运转起来却像个关键齿轮全部锈死、只能勉强吭哧作响的庞大古老机器!
是因为刚刚穿越,灵魂与这具神魔之躯尚未完全契合还是那场所谓的地府优化裁撤,不仅仅是收回神印那么简单,更是在他根基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道伤与禁锢神位虽借帝君法旨暂复,但权限和力量却早已大打折扣,十不存一
他试着凝神,摒弃杂念,全力想象着调动一丝真正的判官神力。
过了足足十几個呼吸,掌心才再次微微发热,一缕比刚才净化妖核时微弱得多、光芒却更加纯粹凝练的幽玄之光浮现出来,只有黄豆粒大小,在他指尖极其艰难地缠绕、跳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光芒中,那些细不可查的大道符文闪烁得也愈发微弱缓慢。
……妈的。钟馗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江梧式的粗口和无奈。
这重掌幽冥,听起来威风,实操起来简直是地狱难度开局。
他现在急需找一个绝对安全、无人打扰的地方,好好梳理一下脑子里那团乱麻,搞清楚这个仙侠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一個运行逻辑,以及……他这个被再就业的倒霉天师,顶着这一身破烂和禁锢,到底该怎么个重掌法,怎么个便宜行事法。
帝君法旨里那四个字,现在琢磨起来,真是越想越觉得微妙,甚至……充满了甩锅的意味。
正烦躁地思忖间,前方巷口拐角处更深邃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属于幼童的啜泣声。
那哭声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绝望。
钟馗眉头瞬间拧紧。不是因为他心软,而是那哭声传来的方向,伴随着一股极其微弱、却让他法眼本能刺痛、极其不舒服的气息——不是妖邪的暴戾阴毒,也不是恶鬼的怨念冲天,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冰冷的悲伤、无助和绝望,几乎快要凝结成实质的秽气!
这种气息,对修为高深的修士而言或许微不足道,但对凡人,尤其是心智未开的稚童,却是致命的毒药,长久浸染,足以悄无声息地耗干生机,扭曲心性,甚至吸引来更不干净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不适和灵魂的眩晕,迈着依旧有些虚浮的步子,循着哭声走了过去。
巷子最底部,一个堆放废弃木料和破瓦罐的角落里,一个约莫只有五六岁大的小女娃,正蜷缩成一团。
她身上穿着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灰布衣裳,小脸脏兮兮的,沾满了泪水和泥污,一双本该明亮的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两个桃子。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烂不堪的布娃娃,娃娃的胳膊只剩几根线连着,快要掉下来了。
让小钟馗法眼刺痛的,正是笼罩在她身上那层极淡极薄、却异常顽固、正不断从她体内深处渗出的黑灰色秽气!这秽气如同有生命的阴影,缠绕着她瘦小的身体,缓慢地汲取着她的生命力。
阴影笼罩而下。
小女娃受惊,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钟馗那副尊容——虬髯怒张,凸额铜铃眼,在昏暗巷子里如同壁画中走出的恶鬼。
她吓得小脸瞬间惨白如纸,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被噎住般的、剧烈的惊恐抽噎,抱着娃娃使劲把自己往冰冷的墙角里缩,恨不得能钻进墙缝里去。
钟馗下意识想摸摸自己的鼻子,缓解一下尴尬。他知道自己这模样对小孩子来说冲击力有多大。
他尽量放缓了脸上过于凶悍的横肉,蹲下身,让自己的高度尽量与小女娃齐平,声音放得极其低沉温和,生怕再吓到她:娃儿,莫怕。告诉……告诉我,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或许是看他眼中并无恶意,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沉稳和让人心安的力量,或许是她已经绝望到极致,小女娃惊恐稍减,但眼泪掉得更凶了,大颗大颗地滚落,小嘴瘪着,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哭诉:爹…爹爹……呜呜……爹爹不要我了……娘亲……娘亲睡着了……好冷……我叫不醒……呜呜……隔壁张婶说……说娘亲死了……爹爹……爹爹要把我卖给王牙婆……换钱……换钱给新来的姨娘买金簪子……呜呜……囡囡乖……囡囡会干活……别卖囡囡……
孩童的恐惧与不解,夹杂着对死亡最初的模糊认知和被至亲背叛的极致痛苦,像一把冰冷生锈的锥子,狠狠刺入内核属于江梧的那部分记忆和情感。
福报,裁员,房贷……上辈子那些压力在此刻这最原始、最赤裸的悲惨面前,
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沉默地听着,蹲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
属于钟馗的万年记忆里,斩的是大奸大恶之鬼,判的是阴阳是非之案,这种掺杂着人性私欲、世道不公、慢刀子割肉似的苦难,反而因为不归地府直接管辖而接触不多。
此刻,这稚嫩的泣诉,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窒闷与烦躁。
他伸出手指,想替小女娃擦擦眼泪。指尖那豆粒大小的幽玄神光受到牵引,本能地微微一闪。
小女娃身上那层灰黑秽气,如同遇到了绝对的天敌克星,竟发出一声无声的尖鸣,瞬间消散了一小片!
虽然很快又有新的、更淡的秽气从她心口丝丝缕缕渗出,但至少那一瞬间,她一直感觉到的压在心口那种沉甸甸、冷冰冰、让她喘不过气的可怕感觉,好像忽然轻了一丝丝,有一股暖融融的感觉从那个可怕大叔的手指碰到的地方散开。
她眨了眨糊满泪水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钟馗那只看起来无比吓人、却让她感觉到莫名温暖和安全的大手,一时间甚至忘了哭泣。
你……小女娃怯生生地、带着浓重鼻音开口。
就在这时——
死丫头!赔钱货!跑哪去躲懒了!看老娘不打断你的腿!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妇人尖利刻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叫骂声,从巷口猛地炸响!
一个穿着艳俗绸缎、头上插着明晃晃金簪、满脸横肉精明算计的胖妇人,扭着水桶腰,气势汹汹地冲进巷子,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短打、膀大腰圆、一脸凶悍横肉的家丁,手里还拿着拇指粗的麻绳。
那妇人一眼看到墙角的女娃,顿时柳眉倒竖,叉腰就骂:好你个黑心肝的小贱蹄子!竟敢躲到这腌臜地方来!让你洗的衣裳洗完了吗让你劈的柴呢就知道偷懒耍滑!看我不……污言秽语如同连珠炮般喷射而出,但她骂到一半,终于注意到了蹲在女娃面前、如同半截铁塔般的钟馗。
钟馗缓缓站起身。
他这一站起来,魁梧雄壮的身躯几乎将本就狭窄的巷道堵了一大半。
破旧的红袍下,肌肉轮廓贲张,那股即便被层层封印、依旧残留着一丝属于先天神祇的、无形却磅礴的威压,让那胖妇人后面所有的叫骂瞬间卡在了喉咙里,脸上泼辣狰狞的表情彻底僵住,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下意识地惊恐后退了半步,差点踩到后面家丁的脚。
你…你是什么人妇人声音有点发虚,眼神闪烁地上下打量着钟馗那身破旧行头和骇人面貌,试图从穿着上判断对方来历,稍稍又壮起一点胆子,我……我教训我家买来的丫头,关你什么事少多管闲事!
钟馗根本没理她,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一样,只是低头,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问那再次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抓住他裤腿的小女娃:就是她要买你
小女娃眼泪汹涌而出,小脑袋用力地点了点,整个小小的身体都躲到了钟馗身后,不敢再看那妇人一眼。
钟馗抬眼,目光终于落在那胖妇人身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怒火,没有威胁,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但就是这极致的平静,却让那妇人感觉像是被丢进了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又被什么洪荒凶兽的冰冷竖瞳死死盯住,从头到脚一阵彻骨的发凉,血液都快要冻僵了!
她身后的两个家丁更是脸色发白,手虽然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却抖得厉害,根本不敢有丝毫动作。
方才,九天之上,帝君法旨。钟馗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却像是在陈述一件天地间最基础的法则,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着我钟馗,重掌幽冥刑罚,督管人间妖异,便宜行事。
胖妇人听得一脸茫然迷惑,什么帝君法旨幽冥妖异,她完全不懂,但那股冰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却实实在在,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我…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她强撑着叫道,声音尖厉却发颤,我花了真金白银的!整整五两银子!她那个赌鬼爹亲手按的手印,白纸黑字的契书!官府衙门里都备过案的!合理合法!你……你难道还敢强抢不成你……
话未说完,钟馗朝她迈了一步。
仅仅只是一步。
那胖妇人却像是被一股无形却磅礴无比的巨力猛地迎面撞上!噔噔噔连退七八步,最后一屁股狠狠跌坐在巷口那滩混合着污泥和馊水的污秽里!摔得她发髻散乱,珠翠歪斜,昂贵的绸缎衣裙瞬间浸满污臭,疼得她哎呦喂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两个家丁骇得魂飞魄散,想要上前搀扶,却发现自己双腿如同在地上生了根,灌满了铅,沉重得连抬起一寸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浑身冷汗直流。
钟馗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个吓呆了、不停颤抖的小女娃,轻轻地、稳稳地抱了起来。小女娃下意识地搂住他粗壮的脖子,把满是泪痕和恐惧的小脸深深埋进他粗糙却温暖的衣襟里,小小的身体依旧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滚。
钟馗吐出一个字。
没有怒吼,没有威胁,只有一个平淡至极的音节。
但那声音里,却仿佛蕴含着言出法随、不容置疑的恐怖力量!
胖妇人到嘴边的所有哭嚎、叫骂、撒泼瞬间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一股源自灵魂最底层的战栗让她再也生不出丝毫反抗或狡辩之心,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她连滚带爬地从污水里挣扎起来,也顾不上浑身恶臭和疼痛,带着两个刚刚恢复行动能力、同样吓得屁滚尿流的家丁,如同丧家之犬般头也不回地跑了,连掉落在地的金簪都不敢捡。
钟馗抱着怀里轻飘飘、几乎没有重量的小女娃,站在原地。
巷子里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女娃埋在他怀里发出的、细微的、压抑的抽噎声。
他低头,看着小女孩枯黄干燥的头发,感受着她身上那依旧在从心口位置不断滋生、缠绕的灰黑秽气。
这不是驱散一次就能解决的。根源在于她那狠心狗肺的爹,在于那纸所谓的契书,在于这个视人命如草芥、视买卖人口为寻常的吃人世道!
斩妖除鬼他是行家里手,是专业人士。
可这人间的纠葛,血脉亲缘的背叛,法理与人情的冲突,世道的沉疴顽疾……又该如何判,如何断凭哪条天规依哪条冥律
帝君法旨只说他重掌幽冥刑罚,督管人间妖异,便宜行事。
这便宜行事四个字,此刻掂量起来,真是……重若千钧,又空泛得可怕。
他抱着孩子,一步步走出这片弥漫着绝望和污秽的暗巷。
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那身破旧不堪的红袍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浸染了干涸的、沉郁的血色。
好吧。
既然这协理之权,便宜行事之责,落到了手里。
那便从脚下这桩家务事开始。
从这女娃那个该死的爹开始。
看看这天庭懒得管、仙门不屑管的闲事,到底该怎么断!
也试试这身被层层禁锢、百不存一的神通,还能在这污浊的人世间,劈开多少阴霾,砸碎多少锁链!
他步伐沉稳,踏着渐沉的暮色,走向那女娃先前隐约所指的、那个名为家的方向。
眼底最深处,一点幽玄之火,冰冷而炽烈地,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