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着小船在水里捞落水的猫狗儿,顺便捞了个人。
半年后他的小青梅寻上门,说我误他前程,那我不要他了。
直到一开门床上躺了个黑皮俊后生。
宋晋太阳穴直跳死死盯着我。
你又捡人回来了!
我擦了擦沾水珠的腹肌,头也没回,俊后生磨着后槽牙唤我。
阿姐,我可不是什么外人。
1
宋晋从书院回来时,身后跟了个女子,白衣素裳,面容秀丽添了丝病态。
欢儿是我京中故友,千里迢迢来寻我,我自当好生招待。宋晋站在她身侧,熟稔自然。
我放下手中缝的护膝不知所措。
宜欢是京城官家女,她娘死了,他爹偏宠外室,要将她嫁去塞北,从家里逃了出来。
听说昔日青梅竹马的宋晋没死,四处打听他的下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
当夜将我煨了小半天的老鸭汤端给她,隔天新买了细棉布的铺盖,她睡不惯。
两人品茗对诗,很是刺眼。
宋晋却只说是故人情谊。
不巧被我看见芦苇地里,两人缠绵的身影。
如同天地间的一双交颈鸳鸯。
欢儿体弱,崴了脚,你不要多想。
我没有吱声,他未曾察觉我不快,问我药有没有煎好。
我送药时听见两人长吁短叹。
宜欢与他说话得体细声:你的才学就是白鹿书院的夫子都夸赞,状元之才,何必守在这里,那女子配不上你。
宋晋在京城个主事之子,从小两人也算门当户对。
我听见宋晋回她:若不是她娘强留于我,我必当打马游街,雁塔游园。
也不会让欢儿你为我奔波至此,罢了,是我欠她。
我站在门外寒风一吹,遍体生寒,他心里一直都在怪我。
两人中间看不见的屏风,将我挡在了外面。
既如此,我不要他了就是。
2
我与捡来的猫狗住在柴房里。
夜里寒冷,我不断咳嗽,炉灶里不时传来呜叫声。
宋晋不喜欢这些,但见我放在柴房,也没说过什么。
第二日,宜欢眼下乌青,眼神却望向我。
看她这般体弱,宋晋看我一眼额头拧成一团。
他让我将它们扔出去。
我不愿意。
欢儿体弱,它们夜间聒噪,在你心里人命还比不过猫狗吗
宜欢来的第三日,嫌我聒噪,要赶我出去。
屋内不过两狗一猫。
天气好了,自会离开。
是我摇着船去水里捡回来的。
性命当然重要,否则我怎会捡你回来。
轮到宋晋不说话了。
想起了我救他的时候。
半年前这个时候,宋晋正同浮木一起飘在河里。
我顺手捞了回来留在医馆养伤。
为他付了银子。
大夫告诉我,这人伤了腿不愿下地活动,长久以往会残,大抵心存死志。
我们水边人家讲究因果,原想断了这桩事。
宋晋坐在廊下,只会说谢。
我想起自己在外走货的弟弟,一时心软。
若是真谢,去帮我买一包蜜饯吧。
蜜饯铺子在村尾,走过去一刻钟,宋晋拄着拐得半个时辰还多。
他答应了。
拿了这包蜜饯,还了我的因果。
宋晋回来时下着雨。
路上泥泞不堪,衣裳下摆沾满了泥,眼睛却亮。
从怀里掏出蜜饯。
村头到村尾,商铺林立,卞家楼富贵,水晶肘子的香气能传出二里地,商人牵马过市,路边吆喝起伏,热闹非凡。
在水中抓浆抓的死紧,上了船双手扣住船舷,眼里惊惧后怕,我赌他没那么想死。
还了恩,早日回家。
3
泊驿是我朝最大的水陆驿站,四通八达,河面宽阔,占了地势,镇上的人都不大差钱。
我家不一样,要差上一些。
只有一个跟着商队在外走货的弟弟,长久回来一次,寄送银钱。
我在码头边卖糕饼,专给搬货和运送牲口的工人,他们只求果腹价廉。
之后不久,宋晋在我旁边支桌子,写家书扇面,伞面货单,明明对着粗鲁的船夫货工应付不来,格格不入。
他极擅丹青,山水船只,人物小像栩栩如生。
教我写字念书,我只爱听书中那些志怪故事。
水乡边上,我跟弟弟出了名的白。
还得了糕饼娘子名号。
那日,他送了我枣木簪子,绘丹青的手添了很多疤痕。
水波潋滟,日光晃得我脸上起了红晕。
我听你让阿弟带一只钗,我便自作主张送姑娘一支。
意味着什么,心照不宣。
如同火中炭,烫进了心里。
彼时腿没有好全,阿娘看不上他。
最后扬言做我的夫婿是要留在泊驿,一辈子不能离开的。
宋晋一口答应了,遂定下亲事。
4
缓了缓,宋晋低声哄我。
书院旁草芦能住人,离我也近,你带着它们先住一段时日,欢儿病好了我接你回来。
书院离我家有点远,在水泽边。
看不见驿站人来人往,我不喜欢。
再说我是要留在这里等我阿弟回来的。
我不去,你大可以带她同去,照看她。
宋晋没想到我会拒绝他,压抑着怒气:院里的草芦,欢儿她不能住,水泽湿气伤身,我教了你那么多,你竟要赶走她,就这般没有容人之量吗
当然没有,否则我娘也不会让他一辈子留在这里,是为了不让我受委屈。
湿气伤身,却可以叫我去住。
他的细心从未对我。
想了想终于意识到不妥,宋晋改口:孤男寡女,如何能共处一室,阿月你与我有婚约,怎么会愿意。
愿意的,这是我家。
我摸着狗子光滑皮毛,湿漉漉的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我。
虽没读过他们那么多的书,我也知道,鞋子里的沙砾总有一天难以忍受。
我不要等到那一天。
意识到我是认真的,宋晋怒火冲天,连声几个好字,收拾行李就要走。
看见针线篓里没缝完的护膝,像被烫了一下缩回了手。
我帮他们收拾。
桌上一应书画发钗都被扔进了门外火堆里。
5
呦,月丫头好阔气,这珠宝首饰都往火堆里喂。
年关将近,扫邪除秽。
街口大火噼里啪啦,能听见爆裂声。
我拍了拍手,对郭叔笑笑。
宋晋三步做两步,伸手探进火堆里,捡那只珠钗,遇热一烧怕是要裂开。
站在台阶上的宜欢,身形纤细,披风上的长绒衬得脸色苍白,咬着嘴唇焦急。
我怀疑,风一大都能吹跑。
郭月,你别太过分,这是欢儿生辰她娘亲送的,如今便是遗物,世上仅此一件。
一桩桩一件件记得如此清楚。
原来如此,对不起啊,我赔你。
腰间挂着的钱袋刚好够。
却被宋晋一巴掌拍掉在地上,手背登时红起来。
他踌躇片刻,将钱袋塞给我。
欢儿是大家小姐,她娘的恩情,哪里是你的银子能买到的。
宜欢在他背后伸出的手默默放了下去
有点扭捏:晋哥哥最了解我,我不喜铜臭味。
两个人比码头上的大船都能装。
我有点遗憾地将银子收起来。
宜欢话锋一转:可姐姐强留晋哥哥,耽误了春闱,这一大笔开销,也得算算,我这钗子倒是不打紧。
春闱三年才一场,我也是心疼晋哥哥不易。
宋晋有些不可置信,面露纠结。
望见小青梅楚楚可怜,又心疼了。
我救了他一命,我娘说胜造七级浮屠,让郭叔来算算,多退少补
郭叔是酒楼的账房先生。
闻言宜欢笑起来,就我这乡下地方,能花费几个子。
当上京官,一月俸禄十两,外加禄米四斛,怎么算也不是赔本的买卖。
我扭头去问宋晋:你可答应
他像如梦惊醒般,拉着宜欢要离开。
宜欢还在拉扯。
凭什么不要,这是她欠你的。
何必跟她计较,我说不用了就是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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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手将发间的木簪子拔下来,一起扔进将熄的火堆。
干燥油亮的木头噌一下着了。
郭月,你疯了不成,那可是我刻了一个月的簪子,你就这样扔了
他比我还心疼,哑着嗓子。
珠钗尚能捡起,这木头疙瘩我才不要。
6
宋晋不敢算。
从我将他救回来,整整一年,吃喝都用我的。
春天崖壁上最甜的花蜜,夏日码头上运来的瓜果,养病每日用的汤药,看似平常,花费却不少。
黑玉断续膏更是价值百两。
宜欢刚来不知晓,宋晋心里透亮,自然不敢与我挑明。
怕毁了他在青梅心上的光鲜。
如今我才明白,一切不过是为了留下,为了能在驿上过下去。
一个瘸子谁会要呢。
都是权宜之计。
他案头上那些小像,都是他的小青梅。
为她娘亲过世而心疼。
可我阿娘过世不过半年,却成了我碍他前程。
宜欢见他如此在意,身形一晃,捧住了心口很是难受,泫然欲泣。
姐姐这般讨厌我,不顾晋哥哥情面也要赶出去,我离开就是。
宋晋顾不上礼数,搂住她下坠的身子。
一个敦实的身影挡在我面前,瓜子皮散了一地。
月丫头终于想通,不要这个吃软饭的了,大娘给你介绍,包你满意。
是村里的红娘。
门口看热闹的不少,宋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神定定看着我,想我不会拒绝。
听见了我要给我未来夫君腾地方。
以后嫁娶,各不相干,去寻你的前程吧。
闻言宋晋不可置信,手上力道松了几分。
不出意外的话,过完年我们就该成亲了。
泊驿上都知晓你我之事,你还能嫁给谁。
郭姨绢帕扫到了他脸上,回身给了我一把瓜子。
月丫头聪敏慧性,只是她一心吊死在你这歪脖子树上,你一个外乡人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哪里能留下来。
那就祝姐姐能觅得良婿。
宜欢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也教过我,不真诚的祝语是刻薄。
我对着宋晋说,宜欢霎时面色一白,宋晋带她离开。
临了还留下一句:郭月,你不要后悔。
一手抱人,一手扯着包袱离开。
我这不大的屋子顿时空落落的。
月丫头,不用伤心,大娘给你留意着好后生。
我眉开眼笑,将床铺打理干净。
我只是很久没有睡过这张大床了。
自从我让给宋晋养伤后,我就睡在耳房那张竹塌上,身体都舒展不开。
如今是我一个人的了,猫儿狗儿也能跟我同住。
大娘叹了口气离开。
7
第二日一大早,我蒸了一屉糕饼。
年关行人神色匆匆,出手也阔绰,我在糕饼上印上福字讨彩头。
街上已经传遍我不要宋晋了。
听闻他带着宜欢住在客栈。
收摊时,镇上大部外地走货的人都回来了。
我翘首以盼,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一同前去的大牛跑来告诉我,途径京城时,阿弟得罪了大官,被扣下来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挠了挠头。
我两眼一黑,一屁股坐在笼屉上,脊背发凉,得罪当官的,不死也得脱层皮。
当即决定明日出发,是死是活都要见他一面。
我去船行问行程时,遇见了宜欢同在檐下躲雨。
听说你爹抛弃了你们母子,才这般强留晋哥哥,挟恩图报,可惜你打错算盘了,他心中只我一人,过几日我们就回京城了。
她美目睇着我,高高在上,绵里藏针,我不想再听。
抬脚离开时,听见一声惊呼。
宜欢跌在泥泞里,身上月白色的披风沾染上泥水。
郭姑娘气性也太大了些,我不过为晋哥哥说两句话。
宋晋扶她起来,撞的我一个趔趄。
原是回去取伞来接她,舍不得让她淋湿一点。
见我神色焦急,眼里噙着泪,宋晋深深看我一眼。
这样只会让我更厌恶你。
我吐出一口浊气,一巴掌扫过两人,头也不回离开。
看不见两人气急败坏的样子。
雨中夹杂了雪粒子,透骨寒冷。
船行明日没有去京城的船,年关就是马车也很少,所以我实在焦急。
天地间被浸染成昏黄色。
宋晋转身的瞬间,望见那个单薄身影一个人往回走,心里突然疼了一下。
宜欢在他的伞下,言笑晏晏。
他什么也听不见,回到客栈没来得及收伞就出去了。
刚买的东西落下了,我回去拿。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鼻子一酸。
回到家一开门,床上躺了个俊俏后生,肤色如蜜含笑看着我,声音如冰泉清冽。
回来了。
大冬天身上都湿透了,我拿帕子给他擦。
手上拿伞的宋晋闯了进来:欢儿心善,让我给你送伞。
看见床上的人,太阳穴直跳死死盯着我:你又捡人回来了
8
脸上神色复杂,好似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俏后生摸了摸后槽牙唤我:阿姐,我可不是什么外人。
宋晋听了一声冷笑拉住我:你从哪里找这样的人来气我。
他见过我阿弟,自然以为我是骗他的。
卞常意皱了皱眉,一把将我拉到他面前。
小时候阿姐就最喜欢我,轮不到你个外人来说。
很久没有人站在我这边了,我笑着点了点头:记得的,是常意,也是我阿弟。
常意为我拨去发上残存的雪水,搓了搓冻僵的手。
他的手宽厚暖和,笑起来不掺一丝假。
宋晋身形一晃,定了定心神。
你弟弟的事,我听说了,我已经雇了马车,过几日回京,你同我们一道。
我家在朝中多少有助力。
言语中有些许傲慢,等着我感激涕零。
不用了。
我问过,明日还有货船,在船舱挤一挤也能行。
宋公子是吧,不用麻烦,阿月还有我。
屋内已没有立锥之地,宋晋抱着伞离开,竟有些失魂落魄。
毛茸茸的小狗在我脚边蹭蹭。
常意与我记忆中的相差无几,只是更硬朗挺拔了,卞家楼的少东家,是驿站最有钱的人户,小时候白白胖胖像个大福团子跟在我身后。
阿月,我已经让人传信去京城探查消息,明日会有商队,我的马车跟他们一行,虽慢些,却是安全,我与你一同去,你且宽心。
一切安排妥当,让我莫名生出一种亲近之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好,多谢……阿弟。
常意揉了揉帕子,身上湿透了,坐在炭盆边,颀长身形显得有些施展不开,我面上一燥。
唤我常意。
经年在外奔走,肤如蜜色,好看的五官更显坚毅,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少年英气。
常意这几年走了很远的路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唇角弯弯。
常意身上的衣裳都是湿的,原想拿出阿弟的衣裳,却想到他家就在旁边。
天寒地冻的,不如先归家,我们明日再见。
他看出我的窘迫,却没动,嘴里说着不急。
9
下一刻卞家大娘就踹开大门,身后几人手里还端着菜。
月丫头,你弟弟定能逢凶化吉,家里的菜,你将就吃,不满意跟我说们。
郭叔也来了。
桌上满满当当,热气氤氲,我如何看不出,他们是怕我一人孤单。
常意起身,被卞大娘瞪了一眼:下雨都不知道往家跑,就巴巴来小月家,你以为还是小时候吗。
摆好碗筷,郭叔招呼众人吃饭。
有人提起当年,常意一意孤行出门走货,说要在京城闯个名堂出来,真是少年意气。
常意却说:有人说京城好,我便先去看看。
透过氤氲热气,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低头碗中的菜模糊了一瞬。
小时候我娘一个人拉扯我们姐弟俩,我总羡慕人家有个骑大马的爹。
我娘不耐烦,说我爹被京城富贵迷了眼,不愿意回来了。
我便心生向往。
还死乞白赖说以后要嫁给做大官的,常意那时带着长命锁,脸上还有没褪去的稚嫩,他竟然记了这么多年。
炭盆里的火蹭的炸开火星子。
翌日一大早,套好的马车就等在门外,大雪一夜,天地皆白,常意一身墨色衣裳长身玉立。
马车装潢的气派,内里舒适,我在心中咂舌。
阿月,小心地滑。
走前我看见有人涉雪而来,身后蜿蜒一路的脚印。
是宋晋,不知何时他得到了消息。
我放下帘子只当没看见。
10
车轮压出长条痕迹。
寒鸦哀鸣,宋晋穿着棉袄子,怀里还揣着一块令牌。
他看见郭月在车上明明看见他了,却没有停下来。
以往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要什么。
这一年郭月养好了他的伤,事事顺着他,天寒记得给他缝制护膝。
却被一个不知道哪里回来的毛头小子抢了去,宋晋握紧令牌,心有不甘。
等回了京城,郭月会来求自己。
雪越下越大,有了大雪封山的兆头。
我坐在马车上,都有冷意钻进骨头里。
这批货急着要运到京城,常意和商行也不敢放松,赶着年前送到。
外面人迹罕至,隐约能见踏出来的路,我袖中的手有些瑟瑟发抖。
常意握住我的手:不用怕,已经过去了。
车外生着小炉子,里头有热汤,他递给我灌的汤婆子。
外头就是匪寨,多年前大肆杀掠过我们村。
掳走了我们几个孩子。
常意那时还小,我跟在匪贼身后,一路进了老巢。
我爹是镇上官差,他教过我藏匿的法子,也布下了标记。
他一定能找得到我。
官差和匪贼打起来的时候,我一颗心怦怦直跳,捡起钥匙放走了几个孩子。
找到了常意我握着他拔凉的小手一路狂奔,回了家才敢放声大哭。
两人都惊厥高热一场,病了半个月。
梦里到了阎罗殿,吹拉弹唱,起了一座座新坟。
村里死了不少人,那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我爹。
我娘说他去京城享福,小时候坚信不疑。
靠着那笔补贴,我们日子过的也不错。
大了些看娘亲才告诉我,我爹早死了,乱刀砍死。
如今的匪窝已经剿灭干净,看到这里还是心里发怵。
常意含笑看我,若有所思。
那日,你来找我,我真以为做梦,你的胆子可大多了。
我是你们阿姐,自然要保护你。
我没有说,他离开不久,我以为也像我爹一样不要我了。
日日到水边,希冀能看到他乘大船回来,后面捡了许多猫猫狗狗。
久到我甚至不再想起这个人。
11
我几次欲言又止,问出了声:常意,你就不怕被我牵连。
他的手握的更紧,手指骨节分明,如暖玉:当年你奋不顾身来救我,你怕吗阿月。
怕的,更怕他会死,光是想想都可怕,心底便能生出无限的勇气。
良久常意仿若低叹:我跟你当初是一样的心情,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
声音低的被外面雪声盖过,我手中的汤婆子暖进心里。
我回手握住他的手。
常意唇角微弯。
赶了几日的路才到了京城,城外大雪,城内却因行人多,路上干净的很。
我只能凭借大牛说的李侍郎家,在偌大京城像个无头苍蝇。
多方打听到,使了银钱才能在小厮嘴里听到事情的经过。
阿弟一行人送完货返程时,在路上遇见侍郎家的公子强抢民女,他气不过,动了手。
被打了半死,扔在大牢里。
闻言我心揪起,我听码头上的人说过,可以花银子释放出来。
我将包袱里这些年攒的银子都拿出来,不过几百两。
常意将我带到一处宅子,里面雅致宽敞。
放心,我打听过,也让人送了御寒的冬衣。
阿月你在府里等我,阿弟我会全须全尾给你带回来。
他换了一身衣裳,玄色织金暗纹,墨发高束,惊觉他贵不可言。
府中人说他是要去赴宴,侍郎府的宴席。
如今的常意子在京城也有了产业,立足于此。
不少权贵与之结交。
心头涌上一阵不踏实,小火炉温着解酒汤,一直等到后半夜。
风雪中灯笼晃荡。
下了马车。
阿弟身披大氅,一见我红了眼眶。
阿姐,对不起。
从家里出来几月,身上有伤又清瘦了不少,眼中既惊又喜。
哪里还说的出责怪的话。
洗漱照料安顿好他,坐在桌旁的常意身上染了酒气,意外乖巧。
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醒酒汤下肚,眼神反而更迷离了。
阿姐给我喝了什么,好热。
灯下看他实在好看,手上却不安分,一把将我托在桌上,头枕在了腿上。
看着我放在桌上的钱袋,推出去老远。
阿姐,我不要银子,我要你也疼疼我。
12
一瞬间我便觉出他周旋其中受了委屈。
京城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站稳跟脚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我不知道他许了侍郎府怎样的代价。
捧着头亲上了薄唇,他愣了一瞬随即唇齿间酒香肆掠,体温催散身上的皂角香,窗外梅雪相依。
阿弟小心翼翼,不敢忤逆,我知道他逞匹夫之勇,到底做了好事。
这次你得谢谢常意。
常意在家,微微昂首,从小就跟阿弟不对付。
谢谢卞公子,下次我还给你送信。
常意面色一变,有几分不自然,他们私下似乎比我想的交往更密切。
阿弟仗着我在,一股脑说了出来。
这几年,阿弟来京城送货,常意都知道,事无巨细打听家中情况。
听说我和宋晋的事情,知道宜欢要寻,他便慷慨地指了路。
安排好京城诸事,马不停蹄往家赶。
下着大雨赶回了我家。
常意扭头看着地上的雪,嘀咕着我却听清楚了。
他与你不相配。
他在京城混出名堂为了给阿姐一个惊喜,没想到先得了惊吓。
13
过两日就是除夕夜,在京城不缺吃喝。
常意却问我想吃什么,作为少东家,他的手艺打小就好。
我们一行人出门,从西市到了东市,泊驿热闹,比京城却是差远了。
阿弟为我挑了一支钗,金丝缠,模样精巧,我笑着插进发间。
边上还有一支红珊瑚。
我弟有些吃味地看了一眼常意。
阿姐,你喜欢我还是常意多一点。
像小时候争宠赌气。
都喜欢的,只是常意不一样。
阿弟是阿弟,我是我。常意听起来心情很好,我悄然红了脸,好在夜色降临,看不真切。
灯火阑珊处,却遇见了宋晋。
站在暗处,脸上晦暗不明,身旁的宜欢止了笑意,轻咳一声拉回了思绪。
姐姐这么快就有了傍身之人,晋哥哥这回信了,欢儿没有看错人。
抑扬顿挫,看向常意,将几个人都放进浑水里搅一搅。
这几日我也不是全然闭塞,主事家的小儿子和逃婚的宜姑娘同道而归。
其中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宋家已然下聘求娶。
宋晋他娘不喜这个小儿子,当年宋晋落下山崖,便是替他哥的缺,遭人暗害。
也无人来寻找,所以不想活。
我在泊驿已经说过,嫁娶随意,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宜欢一噎。
常意牵起我的手,旁若无人:我所求之人,自幼时就明了,所幸未误入歧途。
其实给过他机会的,可他不中用。
宋晋看明白了他眼中的意有所指,有些难堪。
攥住宜欢手腕:好了,不要闹了。
一阵凉风钻进袖子里,忽地吹散了一切阴霾。
14
除夕那日,我出门接盘货的常意。
阿弟递给我伞,脸上扭捏:你们早点回来。
乘坐的马车却越走越不对劲,人迹罕见的野地。
马车被几个人围困。
手中刀在夜里明晃晃寒光。
不消一刻,我便觉出这是那两人要杀我灭口。
除了他们我在京城没有别的死对头。
驾车的人扭身钻进马车,掐住了我的脖子,打算在车内就解决我。
我能给你双倍的赏金,放过我。
那人没有言语,手越收越紧,我用力踢向某处,那人闷哼一声,手上力道一松。
下一刻被人掀翻在地。
阿月,我来了。常意将我带下马车,外头有几个羽林卫。
带刀提灯,一瞬间亮如白昼。
阿弟跑过来关心地看着我。
还好来得及时,你一坐上马车我就跟着呢。
从常意递话回来让我去接就察觉不对劲。
阿弟与他通信,重要的是官差,能揪出幕后主使。
果不其然是宜欢买凶杀人。
没有了宜家的护佑,宋晋不成气候,宜欢被下了大狱。
她不死,你就永远惦记她,你明明是要娶我的。
我恨你,若是一心对她,为何又要耍我!
她有些歇斯底里,珠钗乱颤。
宋晋回答不了。
跪在门外,街道灯火通明,大雪纷飞,他望着紧闭的大门。
我实在不想他坏了燃放烟花的兴致。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宋晋起身一瘸一拐,入冬双膝总是隐隐作痛,昨日大夫看过,说以前照顾的很好,他想起了阿月。
眼神破碎地看着我:阿月,我错了。
我掸了掸披风上的雪,没有回头,院内升起绚丽的烟花。
后来我听闻宋晋跟着宜欢一起流放,他瘸了一双腿。
本来不用走到如此地步。
宜欢说的没错。
15
过完年,阿弟恋恋不舍求我多住些日子。
我嘱咐他不要招惹是非,多跟着常意学习经商之道。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半月。
我又回到了泊驿。
那里有我熟识的郭叔、红姨。
走前常意问我,为何不多留些日子,年初他忙得不可开交。
告诉我泊驿货运不久就要改道,镇上也不会这么热闹。
京城势力盘根错节,立足不易,我没有助力,只会是拖累。
推开门,屋内的猫狗都蹭了上来。
呜呜汪汪的,这段时日我让郭叔替我喂养着。
改道后,只有零星的船只,一片萧瑟。
遇见相熟的问我,写书信的先生去哪里了,我不知如何作答。
有人摊开纸笔。
我也能写,卿卿如晤……
春光融化在柳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