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同学撕破校服的儿子哭着回家时,
我正为丈夫微薄工资和秋收失败崩溃尖叫,
连件衣服都穿不好,我哪有钱给你买新的!
深夜却摸到他偷偷缝补校服的小手,
针脚歪扭如蜈蚣,血点斑斑——
与我童年被迫退学前夜一模一样。
第二天班主任送来绣小太阳的新校服,
小鹏说妈妈绣的花最好看,能请你补个太阳吗
那歪扭的缝线被金色丝线覆盖那刻,
我冰冷绝望的世界,
第一次被钉进了一丝光。
秋深了,风像磨钝的镰刀,刮过院子角落那堆霉烂的玉米棒,带起一股子腐朽的甜臭,直往鼻子里钻。灶台上,铝锅里那点稀薄的米汤早就没了热气,凝出一层让人腻味的膜。我捏着刚取回来的、薄得几乎没有分量的汇款单,手指掐得那纸张边缘发了白,几乎要嵌进肉里。就这么点。城里那个男人的汗水、时间,还有这个家仅剩的那点指望,兑成了手里这张轻飘飘的纸,还不够填上秋收亏空的一个零头。
屋里昏黑,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灯泡颤巍巍地悬着,在地上投下团模糊的光晕。小鹏蹲在那光晕的边上,背对着我,缩成小小的一团,正努力地想把他那双破球鞋的鞋底按回去。鞋帮和鞋底彻底分了家,像张咧开的、嘲笑人的嘴。
那嘶啦嘶啦的胶带声没完没了,刮得我耳膜生疼,心头的火苗一窜一窜,舔得喉咙发干。
别弄了!声音冲出口,又尖又利,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跟你说了多少遍,胶带粘不住!粘不住!耳朵聋了
他背影一僵,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灰扑扑的,鼻尖上还蹭了道黑。
眼神怯怯的,落在我的脸上,又飞快地垂下去,盯着自己的鞋。那眼神,像根细针,不轻不重地扎了我一下。烦,更烦了。
看什么看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把作业写了!天天就知道磨蹭,一点用都没有!我别开脸,恶声恶气地,像是骂他,又像是骂这怎么熬都熬不出去的日子,钱呢钱从天上掉下来给你买新的你当我是开银行的你爸那个没用的,寄这点钱回来够干什么还不够赔地里那些烂苞米!
我挥舞着手里的汇款单,纸张哗哗作响,像是在给它的话伴奏。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小鹏缩了缩脖子,没吭声,把那双破鞋和胶带默默收到墙角,窸窸窣窣地拿出书本。他的沉默像堵墙,把我的火气硬生生堵回来,闷在胸口,更添了十分的憋胀。
就在这时,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撞在土墙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风猛地灌进来,吹得灯泡都晃了几晃。小鹏像是被那声音烫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想往屋里躲,慌乱间碰倒了墙角竖着的笤帚,又是一阵稀里哗啦。
没等我看清,一个尖利的女声已经劈了进来,炸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李娟!你给我出来!看看你家李鹏干的好事!
隔壁家的胖女人攥着她家那个胖小子的胳膊,一阵风似的卷到了屋门口,肥硕的身子把光堵得严严实实。她手里举着个塑料文具盒,盖子裂了,里面的笔散落出来,七零八落。那胖小子脸上涨得通红,嘴角却咧着,藏不住那点得意和挑衅,崭新的校服袖口上蹭了一大块黑灰。
小鹏被她堵在了门里,僵在原地,低着头,两只手死死地抠着裤缝。我这才看清,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校服,从肩膀到胳膊肘,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破布条耷拉着,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单薄的毛衣。脸上似乎也有些肿,沾着泥灰。
胖女人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怎么教你家孩子的啊一点教养都没有!买不起新校服就眼红就使坏看把我们小伟的文具盒摔的!这可是他舅从城里捎回来的!还有这新校服,看看,看看!刚穿上第一天就给我弄这么脏!你赔!你今天必须给我赔出来!
我的血猛地涌上了头,脸上火辣辣的。
那件新校服刺得我眼睛生疼。周围好像有无数双眼睛从墙缝里钻出来,盯着我看,指指点点。羞耻、窘迫、还有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愤怒,像滚烫的岩浆,一下子冲垮了那根早就绷得快要断掉的弦。
我一把揪过小鹏,指甲几乎掐进他瘦弱的胳膊里,把他粗暴地拽到那对母子面前,声音劈裂般地尖啸:你个惹事精!败家玩意儿!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供你吃供你穿,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啊!没事去惹人家干什么!人家穿新的惹着你了我哪来的钱给你赔!哪来的钱给你买新的!你说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我疯了一样摇晃着他,他像片风里的叶子,瑟瑟发抖,嘴唇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
哭!你还有脸哭!我看见他眼里滚出大颗的泪,更是气疯了,扬起手——
啪!
清脆的一声。
时间好像顿了一下。小鹏猛地偏过头去,脸上迅速浮起几个红指印。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睛睁得极大,里面的光碎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全然的震惊和……绝望。
胖女人似乎也被我这阵势吓了一跳,气势短了些,嘟囔着:你、你打孩子干什么……反正你得赔……
赔!我拿什么赔!拿命赔给你要不要!我扭过头冲她嘶吼,完全失了控。
小鹏就在这时猛地挣脱了我,他像头受伤的小兽,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破碎的呜咽,转身冲出了院子,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胖女人撇撇嘴,拉扯着自己的儿子,嘀嘀咕咕地走了。院里骤然死寂下来。
我站在原地,浑身都在抖,粗重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又干又涩,像揉了沙子。视线一扫,看到桌上那个印着红喜字的旧暖水瓶,那是结婚时置办的,还算个囫囵物件。
一股邪火没处发泄,我冲过去一把抓起来,狠狠掼在地上!
哐啷——哗!
内胆炸裂的巨响,滚烫的空气和玻璃碎片四处飞溅,溅湿了我的裤脚,留下满地狼藉。热腾腾的白汽猛地腾起,又迅速消散在冷空气里,像一声无声的嘲弄。
我瘫坐在冰冷的门槛上,对着那一地碎片和死寂的院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哭嚎又完全不是哭的声音。完了。
什么都完了。玉米烂了,钱没了,男人靠不住,儿子不争气,连个暖瓶都跟我作对。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黑沉沉的绝望像冰冷的淤泥,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淹没了脚踝,膝盖,胸口……快要没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夜风彻底冷了,吹得我一个激灵。小鹏还没回来。
那阵发疯似的怒火烧干净了,只剩下满心满肺冰冷的恐慌。
他跑哪儿去了这黑天半夜的……后山河边还是……玉米地
我们家的玉米地,苞米早就收完了,没剩下几颗像样的,秸秆还在地里站着,枯黄干硬,风一过,叶子互相摩擦,发出唰拉唰拉的声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鼓掌。
我猛地站起来,腿脚发麻,几乎是连滚滚爬地冲了出去。
风更冷了,像小刀子,刮得脸生疼。村子早就睡死了,一片漆黑,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叫,远远近近的,更添了荒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外跑,鞋掉了都顾不上捡,砂石硌着脚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疯了似的念着:玉米地,他肯定在玉米地。
一头扎进玉米地里,干枯的叶片边缘锋利,划过我的脸和胳膊,留下细密的刺痛。我跌跌撞撞地往里摸,带着哭腔喊他的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被风吹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秸秆的乱响里。小鹏!小鹏——你在哪儿妈错了……妈不该打你……你出来啊——
没人回应。只有风呜咽着。
终于,在地中间最黑的一个角落,那堆堆放秸秆垛的阴影里,我看到了一团更黑、更小的影子。蜷缩着,一动不动,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
我的心跳停了半拍,连滚爬爬地扑过去。
是小鹏。他蜷在枯叶和泥土里,睡着了,或者说昏过去了。
脸上泪痕交错,糊着泥,肿起的指印还清晰着。呼吸很轻,一抽一抽的。身上那件破校服更皱了,那道长长的口子狰狞地咧着。他两只手紧紧抱在胸前,好像护着什么东西,手指蜷着,冻得通红,手背上还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凝着暗色的血痂。
我跪倒在他身边,手指颤抖着,想去碰碰他的脸,又不敢。目光落在他护在胸前的手上,落在那破口子上。借着微弱的天光,我看见——那破口的边缘,竟然歪歪扭扭地缀着几道线。白色的线,很粗,是从哪里拆下来的针脚极大,深一针浅一针,胡乱地拉扯着,试图把那道耻辱的裂口合拢。
好几处针脚上,沾着已经发黑的、小小的血点。他是不是偷偷藏了针从哪里找来的这破线他笨手笨脚地缝了多久是不是一边缝一边哭针扎进手指头的时候,有多疼
我的呼吸一下子被掐断了。胸口像被那歪歪扭扭的针脚狠狠缝住了,勒得死死的,透不过一点气。
眼前猛地一黑。
也是这样的黑夜。比这还冷。我缩在灶膛后面,借着那点没熄干净的火星子,偷偷摸摸地拿出白天被退学回家时撕破的花褂子。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只在开学和过年穿。
针尖那么凉,线是从鸡笼子上解下来的烂麻绳,粗得根本穿不过针眼。我咬着牙,拼命想把它缝好,好像缝好了,明天就能继续去上学。针一次又一次扎进指头里,血珠冒出来,我就嗦一口,咸的,涩的。眼泪滴在伤口上,蜇得生疼。可那口子太大了,怎么都缝不好。怎么都缝不好……第二天,那件破褂子还是被扔进了灶坑,娘说,别念了,念不起,认命吧。火光跳起来,吞噬了那点可怜的针脚和血点,也吞掉了别的什么。
几十年了。我以为我早忘了那咸涩的血味和火烧的疼。
可现在,它穿过几十年的光阴,一模一样地、血淋淋地摊开在我眼前,摊开在我儿子身上。
那股冰冷的、黏稠的绝望再次漫上来,这一次,彻底淹没了头顶。是啊,缝什么补什么没用的。读什么书上什么学都是命。穷命就是烂泥坑,怎么扑腾都只能越陷越深,最后一家子都烂死在这里头,谁都别想出去。都一样。还不如……还不如……
一个可怕的、黑沉沉的念头,像冰冷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我的心脏。不如……都别熬了……一起……就都没苦吃了……
我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抱他,而是像鬼迷心窍一样,颤抖着,伸向那件破校服,伸向那道沾着他血的歪扭缝线,想要把它彻底撕开,连同这让人喘不过气的绝望一起——
指尖碰到那粗糙的、带着血痂的线脚。
小鹏在睡梦里猛地哆嗦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极模糊的呓语:……妈……我明天……不敢了……一定乖……
我的手僵在半空,像被雷劈中。
下一秒,我像是终于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梦魇里挣扎出来,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呕吐的抽搐。我猛地把他整个儿、紧紧地箍进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骨头硌着骨头,勒得他甚至在梦里都发出了不适的呻吟。我浑身筛糠似的抖,停不下来,牙齿咯咯地碰撞着。
冰冷的眼泪这时才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他冰凉的脖颈里,砸在那件浸透了委屈和痛苦的破校服上。
我抱着他,在漆黑冰冷的玉米地里,蜷缩着,像两只被世界遗弃的野兽。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把他背回家。他烧起来了,小脸通红,嘴里含糊地说着胡话。我把他塞进冰冷的被窝,裹紧所有能找到的破旧衣物,守在旁边,用冷水浸湿的毛巾敷他的额头。
我的手一直在抖,抖得几乎拧不干毛巾。
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一地暖瓶碎片闪着冷光,像咧开的嘴。我看着那片狼藉,再看看炕上烧得糊涂的儿子,心里那片冰冷的绝望又沉甸甸地压下来,那毒蛇般的念头似乎还在阴影里窸窣作响。
晌午,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院子里那堆烂玉米,也没让这屋里暖和多少。
小鹏的烧稍微退了一点,昏昏沉沉地睡着。我坐在门槛上,看着自己的手,脑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被碾碎过的疲惫和麻木。
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住。很轻,带着点犹豫。
我没有抬头。谁来了都一样。看笑话的,指责的,或者又是来要债的。都一样。
小鹏妈妈一个温和的女声,有点耳熟。
我迟钝地抬起眼。
是村小的王老师。她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显得有些单薄,手里拿着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包,看着像是件衣服。她没立刻进来,目光先小心翼翼地扫过院子,落在那片暖瓶碎片上,又
quickly
移开,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清晰的、善意的探询。
我心里猛地一紧,生出一种近乎野蛮的防御和抗拒。她来干什么看够了没有是来说小鹏弄坏同学东西的事还是来显摆她的同情我绷紧脸,嘴角往下撇,准备迎接任何形式的怜悯或指责,那会像火星子,瞬间引爆我体内残留的最后一点炸药。
可她没提那些。她甚至没立刻走进来,只是站在那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来看看小鹏。
他昨天……没吓着吧
我没吭声,死死盯着她手里的布包。新的校服来施舍的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顿了顿,这才慢慢走进院子,刻意绕开了那堆碎片,在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把手里的布包轻轻放在旁边一个还算干净的石墩上,打开了。
果然。是一件簇新的蓝色校服,布料厚实,颜色鲜亮,扣子钉得牢牢的。阳光照在上面,晃得我眼睛刺疼。
看吧。来了。
我喉咙发紧,准备发出最刻薄的声音。
她却指着校服的左边胸口,那里光秃秃的,按照学校规定,本该绣上学生的名字。小鹏妈妈,她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我预想中的东西,没有怜悯,没有责备,甚至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善意,只有一种平和的、甚至带着点难为情的认真,学校发的这批新校服,名字标都得自己绣上去。我……我手笨得很,针线活实在拿不出手。
她微微笑了一下,有点窘迫的样子,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小鹏昨天……昨天跟我聊天的时候还说呢,说妈妈你绣的花最好看,比画出来的还好看。所以……我腆着脸过来,就是想麻烦你,能不能……帮小鹏把这名字绣上去就绣个简单的‘李鹏’就行。或者……
她停了一下,目光看向我身后屋里炕上那个昏睡的小小身影,声音更柔了些:或者,绣个小太阳什么的小鹏说,他最喜欢晴天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整个人僵住了。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了眉心,耳朵里嗡嗡作响,却把她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预想中的所有尖刻的、防御的、愤怒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噎得我喘不上气。指尖掐进掌心里,一阵刺痛。
她不是来施舍的。不是来看笑话的。她甚至没提那件破校服,没提昨天的冲突,没提赔偿。她拿着崭新的衣服,却说的是麻烦你,手笨,绣个太阳……
她怎么……怎么能这样
王老师轻轻拿起那件新校服,递到我面前。布料柔软的触感碰到我僵硬冰凉的手指,像烫着了一样,我猛地一缩。
针线我带了一点来,你看合不合用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线卷,几根针插在上面。
我的视线却无法控制地越过她,猛地投向屋里炕角——那件被小鹏偷偷藏起来、沾着泥点和血渍的破校服,正皱巴巴地团在那里,那道歪歪扭扭、耻辱的裂口和上面拙劣绝望的缝线,像一只丑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看看啊!看看那破衣服!看看你儿子缝的!看看我教的好儿子!你让我绣花绣太阳在这新衣服上你是在刻毒地笑话我吗!
血液轰的一声全都涌上了头,脸上滚烫。羞耻、难堪、无地自容的狼狈让我几乎要立刻跳起来,把眼前这一切——这个老师,这件新衣服,所有假装出来的平和——全都撕碎!
可就在我要爆发的前一瞬,王老师忽然侧过身,很自然地弯腰,捡起了滚落到她脚边的一个干瘪的玉米棒子,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轻轻放下。
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并没有特意看我,只是望着院子里那堆烂玉米,声音平缓得像是在拉家常:唉,这年景……真是难。我记得我小时候,家里也难,有一年遭了灾,颗粒无收,眼看就要断顿了。村里东家给碗米,西家给把菜,就那么硬熬过来的。我那时也想辍学,帮我娘干活,我娘拿着笤帚疙瘩把我打到学校去的,说人低头走路容易摔跤,得抬着头,看看天,日子再难,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她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都不容易。
可孩子还小,眼睛亮着呢,他看着你呢。
她的话没有重量,却像根极细极韧的丝线,猝不及防地钻进我死死堵住的心里,然后轻轻一拉。
我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极大,眼眶酸涩得快要裂开。我看着炕上的小鹏。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烧似乎退了些,正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们,看着那件新校服,眼神怯怯的,却又带着一丝极微弱的、我几乎不敢辨认的光亮。他干燥起皮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点气声:……妈……绣个太阳……行不
那根丝线又猛地一拽。
猝不及防。
轰的一声,那堵用愤怒、绝望、羞耻砌起来的、厚厚的冰墙,从内部崩开了一道致命的裂痕。冰碴子四溅,露出后面血肉模糊的一片混乱。
我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气,肺叶像被冻僵了,硬邦邦地硌在胸腔里。眼前的一切都扭曲晃动起来,王老师平静的脸,那件刺眼的新校服,炕上儿子微弱期盼的眼神……全都旋转着,混杂着昨夜玉米地里冰冷的黑暗、那沾血的歪扭针脚、还有几十年前灶膛边那个小女孩嗦着手指头偷哭的画面……
王老师没有再说话。她把那卷针线轻轻放在石墩上,挨着那件新校服。然后,她极轻地拍了拍我的胳膊,那动作里没有任何评判,只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她转身,安静地离开了院子,脚步声慢慢远去。
院子里只剩下我。还有那件新校服,那卷针线。
风吹过,掀起新校服的一角,柔软的蓝色布料微微晃动。
我不知道自己坚立了多久。直到腿站麻了,直到冰冷的指尖有了一丝微弱的知觉。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像一具生锈的机器,走向炕角,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拾起那件破旧的、沾着泥点和血污的校服。那道口子咧着,那些歪扭丑陋的、带着血点的针脚,赤裸裸地摊开在晌午明亮的光线下,无比清晰,无比刺眼。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里,布料粗糙磨着掌心的皮肤。然后,我的目光移向石墩上那一片柔软的、崭新的蓝色。
喉咙里堵着的那块坚硬的东西终于融化了一些,变成一股汹涌的酸涩,直冲上鼻腔和眼眶。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硬生生把那股几乎要冲垮堤坝的洪流逼退回去。
我伸出手,指尖先碰触到那卷细滑的棉线,然后,是那根冰凉坚硬的针。
拿起来。指尖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把一根蓝色的线纫过了针眼。线头在嘴里抿了一下,涩的。
我拿起那件新校服,铺在膝盖上,展平。左边胸口的位置,布料细密,等待着。
第一针扎下去。针尖刺透布料,发出极轻微的噗声。从下面把针顶上来。再扎下去。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关节突出。动作完全是僵硬的,笨拙的,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凶狠。不像绣花,像是在搏斗,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拼命。
绣什么绣名字李鹏不。绣太阳。他说……绣个太阳。
金色的线。
在哪里我慌乱地在那个小线卷里翻找,手指粗笨地拨开那些白色黑色的线,终于,看到了一小段金黄色的,夹杂在中间,那么细,那么亮,几乎灼眼。
抽出来。换上。金色的丝线穿过针眼。
从哪儿开始圆形的不对。先绣光线还是先绣轮廓脑子里一团乱麻。我从来没绣过太阳。我只会绣些简单的花草,粗糙的,土气的。太阳该怎么绣
汗从额角渗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滑落,痒痒的,我也顾不上擦。
我埋着头,全部的精神都强迫性地集中在那根针,那根金线上,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针脚一开始完全是乱的,密的密,疏的疏,歪歪扭扭,扯得布料都起了皱。好几次,针尖扎错了地方,也扎到了我的手指头,冒出血珠,我就下意识地嗦一下,咸涩的味道在舌尖漫开,和记忆里那个小女孩的味道一模一样。
心脏猛地一抽。针顿住了。
我抬起头,视线越过低矮的院墙,茫然地投向外面。午后的阳光照在空荡荡的土路上,照在邻居家的砖墙上,白花花的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几个村民扛着农具走过,说着什么今年的种子钱又涨了,声音模糊地传过来。远处,田埂边上,似乎有个人影蹲在那里,是王老师吗她没走远看不真切。
她刚才说什么低头走路……抬头看天……
天是什么样子的我好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了。总是低着头,看地里能不能多长出一点东西,看手里能不能再多抠出一点钱,看儿子的鞋又破了哪里,看丈夫寄回来的汇款单数字多么让人绝望……
针还捏在手里,金色的线在阳光下泛着一点微弱的光。
炕上,小鹏动了一下,发出一点轻微的呻吟。
我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田间尘土和腐烂玉米的味道,也带着一丝极淡的、冰冷的清醒。不能再想了。不能。绣下去。就绣太阳。绣个圆的,简单的,亮的。
我低下头,重新开始。手指依然不灵活,但那股僵硬的凶狠慢慢褪去了一些。针脚的走向不再那么混乱,开始试图围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金色的线在蓝色的布料上延伸,像一道微弱但执拗的光,试图驱散那些盘踞了太久的阴暗。
屋子里很静,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嘶……嘶……
偶尔,能听到窗外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狗叫,或者谁家女人吆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世界还在运转,只是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一针一针地绣着,把那圆圈勉强合拢,又在那圆圈周围,绣上短短的光芒,也是歪的,长短不一,像个小孩子画的。
最后一针。
把线头在背面捻紧,咬断。
我停下手,看着膝盖上这件新校服。左胸口上,那个用金色丝线绣成的太阳静静地呆在那里。它一点也不圆,光芒也歪歪斜斜,针脚甚至有些地方露出了底下的蓝色,看上去笨拙、粗糙,甚至有点可笑。
像他昨晚缝的那道口子一样拙劣。
可是。
它在那里。金色的。在晌午投进屋子里的光线下,那些粗糙的、歪扭的金色丝线,竟然也捕捉到了一点点真实的光晕,反射出一点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亮光。
我伸出手指,极轻地、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个金色的、凹凸不平的太阳。指尖感受到丝线的滑润和针脚的凸起,还有……一点点极细微的暖意或许是阳光晒的,或许是我的错觉。
一直死死堵在胸口的那块坚硬冰冷的东西,就在指尖碰到那点粗糙的暖意时,毫无预兆地、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缝。
一股完全陌生的酸涩热流,从那细缝里猛地冲了出来,势不可挡,瞬间淹没了鼻腔、眼眶。我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压制,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压抑的、类似哽咽的抽气声,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烫地砸落下来,正好砸在那个歪歪扭扭的金色太阳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慌忙抬手去擦,用袖子粗暴地抹过眼睛和脸,可是没用,眼泪越擦越多,完全失控。我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肩膀却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几十年了。我从那个灶膛边偷哭的小女孩,变成现在这个只会尖叫、发泄绝望的女人。我以为眼泪早就流干了,早就变成了坚硬的石头和冰冷的绝望堵在心里。
可现在,它们又来了,因为一个歪扭的、金色的、滑稽的太阳。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胸口那阵剧烈的酸胀慢慢平息,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无力。眼睛又红又肿,干涩得发疼。
我吸了吸鼻子,用手背彻底抹干净脸。然后,拿起那件绣好了太阳——尽管那么难看——的新校服,站起身,走到炕边。
小鹏醒着,安静地看着我,眼睛因为发烧还是湿漉漉的,但很清亮。他看看我红肿的眼睛,又看看我手里的新衣服,目光落在那金色的太阳上,停住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新校服展开,轻轻盖在他身上,掖了掖被角。盖住了下面那件破旧的、带着伤口的旧衣服。
他小小的手指从被子下面伸出来,极轻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个金色的太阳。然后,抬起眼看我,嘴角非常非常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是一个几乎看不出的、虚弱的笑容。
就那样一下。
我心里那片冰封的、绝望的荒原上,那裂开的缝隙里,那点可笑的、歪扭的、被泪水浸泡过的金色,忽然钉进了一丝光。
微弱,却固执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