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为了飞升,杀妻证道,一刀扎向我心尖。
只因他听闻,我们一家受天道庇佑,能死而复生。
他刀子使得又快又好,我死得又凉又透。
他在云端没有等到我睁眼,只等到我落棺。
倒是半夜,
棺材里摸进来了个小狐仙,非说我是他的命定妻。
1
嗤。
原来刀尖刺进来,也不过短短一瞬。
痛感倒是滔天骇浪。
陈逍远紧握刀柄,半分不退。
面色铁青地看着我:
阿燕,我都听到了,你们家祖上女子都是寿终正寝,遇事可死而复生。而我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
你放心,待你复生归来,我一定千倍万倍偿还与你。
说完,天边已然金光大作。
他朝身侧的芙瑶点一点头,旋身飞去。
原来三年相伴,所留不过一柄刀。
芙瑶冷笑:
早说了让你不要痴心妄想,阿远天潢贵胄,于修仙一途又有所得,岂是你这样的村姑可肖想的。
看看,我不过随便放出个谣言,远哥说扔就能扔了你。
再是命格有重,生在这穷乡僻壤,也是好点的垫脚石罢了。
她大笑离去。
吩咐人将我扔去乱葬岗。
2.
芙瑶的恨由来已久。
她恨我夺了她的远哥。
哪怕我不过是国师测术,拿来为体弱多病的皇子遮掩天机的幌子。
乱葬岗的尸首重重叠叠,阴风招摇。
我的脸上被人重重抹了几下,又一股暖流涌入眉心
可算找到你了,我的小夫人。
我睁了眼。
好俊的小郎君,弯着修窄的腰,一双眼澄澄如烛火,只是眼角眉梢带着风流的笑,似是故意勾人。
八百年了,小爷终于能践诺了。
——
八百多年前的青芷山,来了个被修士追杀的小狐仙,
小狐仙刚化形不久,法力不济,东躲西窜的,很是狼狈。
他躲到了山间一处猎户家。
刚喝下主人家端来的一碗糖水,修士便追来,
弹指一挥间,红光大作,
除了九死一生避开的小狐仙,只剩遍地狼藉,残肢断臂。
满地都是乱爬的蚂蚁时,谁会在意走路时踩死了几只。
除了刚从集市回来的猎户家幺女。
因果已结,小狐仙拱手说要报恩,给数不尽的天材地宝,眼花缭乱的神器宝物。
女子收敛了尸首,转身下了山。
回望小狐仙的那一眼,仿若死物。
3.
我带狸宇回了村。
递给他一碗糖水。
八百年了,小狐仙于人情一途实在是毫无寸进。
喝完加了药的糖水,沉沉倒在床榻之上。
我命格有重,不是天生富贵或否极泰来。
而是主煞气滔天,以致为天道所不容,频频极力抹杀。
哪怕杀不死,也要杀尽我身边的亲故,让我孤身一人。
不是这一世,而是我的每一世。
凡体弱几近身死之人,在我身侧总能因我的煞气屏蔽天机。
如陈逍远。
凡穷凶极恶之人,其因果报应总是会被我的凶煞暂时遮掩。
但若离了我,便会被强烈反扑,如那山上的猎户家。
每一世,我都在或众叛亲离,或生离死别中孤身走到终途。
我无力反抗,凡人之力不过如蚍蜉撼大树。
短短几十年寿数,与天斗,只有贻笑大方。
那一世,我埋葬完猎户一家,浑浑噩噩走下山。
不知来处,不知归处。
路遇一跛脚和尚,他叹道:
痴儿,痴儿,天生我命,便要认命。
认命吗
我回想,转身看向床榻。
因果未结,报应不爽,小狐仙终年修炼不得寸进,
如今只能动用狐族秘术来偿还。
用我心头血,与他结为契侣,共享寿元。
天下谁人不知,狐族九命,几近长生。
4.
狸宇刚一醒来,头还晕乎着。
我扑到床前,神色惊慌:
夫君,大事不好了。
那陈逍远又回来了,恐是要再杀我一回。
一张小脸满是哭痕,谁能不怜。
狸宇更是招架不住,起身就往屋外跑。
我落在他身后,收起惺惺作态。
陈逍远通身气派,冠上的玉石都豪奢煊阔。
身姿勃发,已不见往日的病弱死气。
他忽略掉狸宇,努力露出如往日一般的和煦微笑:
阿燕,我如今已有大成,来接你去享福可好
我还未应答,已传来尖厉的叫声:
不行!
芙瑶飞奔而来,紧紧挽住陈逍远的胳膊。
试图用这往日的亲昵之态提醒他。
远哥哥,如今你已入仙途,哪还需要她的命格庇佑
她不过乡野孤女,若带去被你的仙友所知,岂不是为人所耻笑
她横一眼狸宇,冷笑继续开口:
更何况如今,她这般火速找了新姘头,哪还把远哥你放在心上呢。
双目盈盈泪光望向陈逍远,只差明说谁才是把他放在心上的人。
眼见他略有松动,我赶紧开口,假做伤心:
夫妻三载,如今郎君得登仙途,我实在不愿成为您的拖累。
只是我人微言轻,还请郎君劳驾国师,将当年所作批命婚书,一并毁了吧。
芙瑶所言并非毫无道理。
他如今想携我而去,必定是因为修仙一途中,有人为他的行径所不耻。
光风霁月的人间皇子,哪能在白衣上留有墨渍。
就算随他同去又如何,修仙界中意外死个人,再正常不过了。
可若是糟糠之妻自请下堂,倒是直接省了许多事。
他只怕求之不得。
只是他不懂,无论人间仙界,都有不变的道理。
凡有所予,必有所取。
5.
若阿远你实在不忍的话,就将朝中供奉的那枚血玉给我吧,也可庇佑我之后平安康健。
我哭得可怜,像随口一说。
闻言,陈逍远打消了最后一丝犹豫。
他担心和离落人口舌,这由本朝始祖所传下的血玉,分量倒是足够。
他不再多言,旋身飞去,芙瑶含笑期待地看着他的背影。
我亦然。
狸宇揉揉我的脸。
冲他有什么好笑的,刚才为何拦着我不让我动手。
我不语,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当然是因为,有更好的用处啊。
——
半夜,芙瑶不肯走,她要等陈逍远回来。
她支使下人宰杀完我养的鸡,说要给远哥补补,我面色淡然。
她喊人把附近认识我的村人屠尽,怕我日后传出一点不好的风声。
我波澜不惊。
她暗中备下杀我的毒药,我假作不知。
直到月色将尽,一声清脆的仿若琉璃断裂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的桎梏消失了。
无数的凶煞之气朝我涌来,将我滋养得面色红润。
狸宇却似受了冲击,摇摇晃晃脸色苍白地闭眼歪在一旁。
煞气凝结。
芙瑶心神不定,被引着带出了心底最深的恶念。
她夺过一把染着鸡血的刀,走向我来:
我生来就是为了做王妃,却偏偏让你个贱妇抢了我的位置。
三年,我忍了你三年,再怎么折磨你,我都无法解气。
她举刀对准我,疯狂大笑:
你活一次,我杀一次,你活十次,我就生生将你挫骨扬灰!
几步朝我冲了过来。
刀刃对准细细的脖颈,奋力一挥,我满身是血。
从绣内掏出锦帕,擦擦脸,又抹抹手。
最后像拧毛巾一样拧了拧,
滴滴答答,落在双目圆睁不甘的脸上。
太简单了。
那么多世轮回,终于轮到我动一回手了。
我长舒一口气,含笑坐在了狸宇身侧,
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光滑如玉,白璧无瑕,只是现在被我抹上了点点血痕。
接下来,辛苦你了。
我温柔道。
6.
第一道雷云占了一座山头,
劈下来的时候有碗口粗。
劈得狸宇直接惊叫着化了原型。
飘着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看了我一眼后飞奔而出。
第二道雷云弥漫了半个天际,
远处,狸宇撑起了了金黄色的防护罩。
我瞧一眼自己身上同时亮起的金光。
不得不感叹,这小狐,实在是太好用了。
第三道雷云已有层山排海之相,无边无际。
我撇撇嘴,再次对天道之厌有了领教。
远处的金光早在第二道雷劫时破裂。
此时亮起的是颜色各异的法宝。
这仗势,不掏出所有身家来确实是不行。
第三道雷劫落下时,还有一道电弧直直劈向了我的小屋。
警示之意甚浓。
没有什么比敌人的不爽又无能无力,更能让人开心的了。
雷云渐渐散去,灵雨洒落,舒养大地,
我撑一把小伞,遮在了成焦棍的狸宇身上。
黑糊糊的,连头尾都快看不清了,哪还看得清还有几条尾巴。
他一阵蛄蛹,掉了层层的黑壳,终于露出了张脸来,
他开口,声弱细蚊:燕燕,我明白了。
傻孩子,你不明白。
7.
陈逍远来得很快,只是刚才因雷劫远远避开。
他现在的小身板可挡不住。
双手接过血玉,一片暖意融融爬上身体。
桎梏已解,我从此不必再做戏,捏着血玉爽快说道:
世间万物不过一啄一饮。你负我,亦有偿还。
惟愿从此两不相见,各奔前程。
婚事已解,天机不再屏蔽。
他额间已有淡淡一抹黑气,
受限于他如今的修仙之力,被苦苦压制。
我不担心他的结局。
修仙一途,一着不慎就是身死道消,哪怕只是试炼中的一个分神。
他摇摇头。
阿燕,血玉如今一直受国师供养,日日饮其心血,对你怕是大有不利。
我举起血玉细细感受。
果然,我的血煞之力进不去分毫,被一股强大的禁制阻挠。
明明是我的东西,我百般筹谋,物归原主。
却早就被人破坏殆尽。
正要发怒,他又说:
国师留有一言,让我务必传达于你。
我盯着他。
天生我命,就要认命。我是,你也是。
我想笑,问:若我非要不认呢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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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芷山的冬日来得晚。
山下的集市人影重重,叫卖声不绝于耳。
集市上今日新来了个老和尚,慈眉善目。
在街角支了个简陋摊子,只说为人测字解惑。
这不是道士的活吗
年岁艰难了,如今哪还有口闲饭给人化缘。
旁人议论纷纷,摇头离去。
我摸摸手中的一吊铜板,亦是侧身打算离开。
阿燕。
我左右瞧了两眼,是陌生的声音。
抬头才发现那笑得一脸温润的老和尚。
你认识我
不认识,但我为你而来。
老和尚一脸高深莫测。
果真世道艰难,坑蒙拐骗之人何其多。
老和尚唤我坐下,与我讲了个故事。
天地间有一邪物,喜好杀戮,凡所见生灵不论善恶,只凭当下心情,随意屠戮。
久而久之,怨气冲天。
其他生灵见其更是担惊受怕避之不及。
终有一日,天地对其降下责罚。
让他没入轮回万世,世世年老寿终,但生生厄运缠身。
凡有所亲皆毙命,凡有所养必夭折。
孤家寡人,潦倒终日。
以尝生离死别之苦,赎其屠万万生灵之罪孽。
我只觉耳边似有洪钟敲响,左右身子快被扯两半。
我颓然摔倒在地。
和尚起身走来,脚步一瘸一拐。
大师,前尘往事非我所愿,我如今历经几世,已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
求您渡我!
我痛哭流涕,实在不愿再受这样无尽的苦楚。
和尚重重叹口气,手中的佛珠转了几圈,终于停手一收。
也罢,将你那孽玉交还与我度化吧。
他伸出手来。
我有些犹豫,知道他所说的应该是我的血玉。
自我混混沌沌有记忆以来便被我捏在手心,像是我的护身符。
偶有几次,血玉中似乎放出丝丝力量给予我消化。
只是那力量太过磅礴,让我几次险些伤了人。
你那孽玉,是世间怨气凝练所化,若长久地留在你身上,只会引得你走入歧途。
他低头,轻声念了句法号。
我摸出血玉,此时正一片滚烫,像流动的火。
和尚伸手一触,被狠狠一烫,厌恶道:果真邪物。
随后掏出了个皿盛放。
我低下头,露出柔软的脖颈。
和尚抬手拂过我的头。
我终于沉重地闭上眼。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9.
上山的路上,传来浓浓的血腥味。
我心一紧,匆匆而上,失了血玉却好像抽了我大半精力,往日寻常的路走得我气喘不已。
烟雾缭绕,断壁残垣。
往日壮实的猎户,力能扛鼎,砍树劈柴不在话下,此刻一只粗壮的断臂埋在倒塌的泥砖里。
豪气冲天的阿母,撸起袖子能杀猪,现在只剩披散着墨发的头颅。
猎户家从前不是猎户,是青芷山下劳作的汉子。
荒年,土地裂开的缝能伸得进手掌。
饿死了唯一的孩儿,猎户带着失魂落魄的妻投了起义军。
攻第一个城时,猎户凶勇无畏,杀了不少人。
胸口腾腾转着抑制不住的煞气。
攻第三个城时,猎户的刀又卷刃了。
看人已经不是人了,是死物。
他妻子在这捡到了逃难的我,小小一只蜷着。
旁边是咽着口水的其他流民。
她将我搂起,哭着说:
娘的小燕子,飞回来了。
从此我便有了阿母,从此我便叫林予燕。这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美梦。
我求神拜佛,让我的美梦可以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然后梦醒了,在我天真相信一切终于好转,上天终于怜我的时候。
那个蠢狐狸,自己都伤痕累累,说要报恩,要送我万贯家财。
千金易得,于我而言却是劫难。
我下了山,又在半途遇到了跛脚和尚,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他却笑了,竟露出些许得意与快慰。
老衲偶有一日,在梦中受上天点拨,要生生世世来点化镇压你。
我毕生修行,便是如此为人间除恶。
怎么心这样疼,阿母拖着猎户半死不活的身子回青芷山的时候,也说她心疼,便是这样的痛感吗。
我疼得跪伏于地。
痴儿痴儿,天生我命,切当认命。
火红色的身影霎时出现,烟似得笼罩了我。
不消片刻,便被掳到了一处僻静山洞。
你是傻子吗,那秃驴眼看着都要收拾你了,也不知道你哪里惹了他
小狐狸嘟嘟囔囔,瞪我一眼,又低头舔舐着伤口。
我冷眼瞧着他歪歪扭扭的九条小尾巴,低声道:
你想报恩,那很好。
10.
国师实在太老了,皮肉很勉强地堆叠贴在骨上。
以致我根本找不到当年那个跛脚和尚的影子。
陈逍远在他身侧布茶。
大道三千,有什么比留在人间当人皇,积攒的功德更多呢。
我执杯,盈盈的茶波荡漾出碧色。
你说天道公允,但为了让你守着血玉,偏是不让你入轮回,与这副老躯纠缠。
也不知公还是不公。
我不怀好意地笑。
老和尚斜睨一眼下首,有人匆匆而去。
不一会,檐下就吊了个人,不,是狐。
你倒是心善。老和尚不紧不慢地开口。
孤身一人上京,还想让这妖物先行逃命。
我气得想笑,不就是块玉嘛,我给你,你放了他。
老和尚费力地摇了摇头,动作缓慢而疲惫。
阿燕啊,你肯定知道,我用你的血玉煞气,为这皇朝开了道。
待血玉气数将近时,又趁你势弱,强行将你与皇族中人绑定,想要你再为这皇朝续些气运。
旁边低头的陈逍远听此翻了茶盏,匆匆掩盖。
可如今,你已强行为自己续了万万岁寿数,连天罚也能冲着你那修为高的护身符去了。
他开始口中念佛,身旁红光暴起。
血玉已废,我身躯破败。
我要你,和我,我们下一世,重头再来,再行较量。
拼得是与我同归于尽。
波涛汹涌的杀意袭来,满地狼藉,我已避无可避。
12.
还等什么!我大喝一声,眉目冷肃。
冷峻的刀锋折射过一点微光,映在我冰冷的眼眸里,直到那银白色的光芒染上鲜红。
美得惊心动魄。
郎君这一手剑法,实在是惊为天人。
我笑弯了眼眸,修仙界掌门亲赐的丙青剑,于他可谓如虎添翼。
滴滴答答的血水自剑锋流曳而下。
老和尚狰狞的头颅咕噜噜滚到脚边,脸上还带着收不回的暴虐。
投靠国师固然好,可国师为得是皇朝,不是哪一位皇子。
换言之,谁来都一样。
更何况,国师老了,行将就木。
不如我,心肠柔软,对他一片情深义重。
加之国师刚才的那番言语,陈逍远看得分明。
他扔了剑,几步上前,紧紧将我搂在怀里。沉声道:
燕儿,如今妖孽已除。待我荣登大宝,你就是我唯一的皇后。
我柔声应是。脑海里闪过芙瑶往日得意的脸庞。
丞相之女,苦追千里,原来为的是这个位置。
——
小狐仙伤重,化了原形整日窝在我怀里,尾巴蔫蔫哒哒。
真是笨,都说了放他一马,怎么还上赶着追来。
陈逍远这个从前没有一点根基的小皇子,敌手实在是太多。
我揣着小狐狸,腰间配着血玉,溜溜达达先住进了太子东宫。
理由
那时陈逍远该操心的事。
血玉炽热滚烫。
老和尚身死,又被我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血玉才真正物归原主。
散了两天心回府。
边关传来急报,言太子负责押运的粮草,往日说被山匪所劫,因而拖延了战况。
如今大批粮草却在半道被其他郡守发现,正是运往太子私兵处。而太子私兵,已取道北上。
却有其故还是栽赃陷害,如今都是裤裆兜黄泥了。
太子当夜便逼上梁宫。
至黎明破晓时,太子的头颅已挂在皇叔贤王的剑尖。
蓬蓬的血花像喷泉,从皇宫深处涌向城外。
我踩着沁透粉红的地砖,又住进了贤王别苑。
端庄贤良的妻子,声名远扬的孝子,持正为国的贤者,心系天下的仙人,
大家都一样,心剖出来,都是黑漆漆的。
贤王被其妻子通奸的男人意外杀死。
陈逍远在窗前欣喜地搂着我的腰身。
小狐狸冲他呲牙,伤处的毛发依然深一块浅一块。
我哈哈笑起,那小尖牙还没我指甲盖大呢。
陈逍远见我笑了,拉我转过身与他相对,低头与我额头相依。
声音是融融的暖意:
阿燕,我们的敌人,还有一个。
13.
我站在了长公主府的门口,与她四目相对。
我初次见她,便毫不怀疑为何陈逍远如此忌惮她,这个明艳似火的大长公主。
小狐狸早就大摇大摆溜了进去,对结果了然于胸。
云堆翠髻,唇若绽樱。
天家公主的威仪此刻竟显得小小势弱起来。
大门阖上,隔绝了一切窥伺的目光。
我笑问:还不快端些酒菜来。
我连待了三日,直到驸马领着新来的表妹,与公主闹得面红耳赤。
后院亦多了三个怀有身孕的侍妾。
传闻公主日日以泪洗面。
陈逍远笑笑:
果真是女子,一生荣辱皆系于夫君,一点微末小事,便如天塌地陷。
他倚在廊下,修长的手拨弄着碗里的鱼食。
捻起一点,在池边抛撒。
便引得游鱼争先恐后,挤挤挨挨。
清风拂过,衣袂翩翩掀起一角,端得是岁月静好。
我看着那重重叠叠,恨不得抢得头破血流的游鱼,笑了:
是啊,说得真是没错。
14.
陈逍远深夜进了宫,府里彻夜灯火通明,被围得密不透风。
我摸摸小狐脑袋,大梁朝的风水养人。
小狐狸被养得油光水滑,肚子上的毛厚实,比进贡的羊毛毯子都舒服。
只是小狐狸容易恼,惹急了别说是肚子,就连尾巴都不给摸。
小爪子跟我打得有来有回,噼啪乱响,但还是留心着不伸出尖尖的指甲。
帝星摇摇欲坠,至天光亮起时隐匿,伴有一颗殷红色的枭神星,在一旁虎视眈眈。
至天光大亮,院外传来齐整的军马踏步声。
陈逍远的部下冲进来,脸上犹有残血,但遮掩不住喜色,
夫人,大业已定。殿下让臣等迎夫人入宫。
我扬起灿烂的笑:那真是,太好了。
拍了拍酣睡的小狐狸,起床了,该干活了。
——
人间四大喜,于陈逍远而言,还要算上一个大权在握时。
一身白衣胜雪,却不似从前玉面郎君的气质。
权利是天生的补品,给他补上了沉重威仪与高昂气度。
在我眼里,却不过是个爬上灯台偷了灯油,沾沾自喜的小鼠罢了。
硕大的玉玺在他指间仿若玩物。
他抬头看我,是从未有过的明媚笑容。
阿燕,从此我便是人间明皇,天下凡土,皆归于我。
他将玉玺盖上了第一道圣旨,是先皇的遗诏。
待我修这人皇一道,功德圆满,法则庇佑,我与你做天下最逍遥的夫妻。
盖上的第二道圣旨,是我俩的大婚文书。
我掏出血玉,运转起功法。
窗外狂风大作,已隐隐有雷云作响。
因果报应不休,孽力循环不止。
手中尚且鲜血淋漓,煞与运融为一体,难分难舍。
我看向他头顶,微弱的金光与灰色的煞气缠斗不休。
直至被吞噬,又源源不断涌向血玉。
他还在喋喋不休,伸手向第三道明黄色的圣旨,被我按下。
郎君,这就不必了。
我微笑,对刚刚给予我一份逆天之力的恩人报有一份礼貌
屋外刀戈相向声愈演愈烈,陈逍远终于注意到此处仅有我们两人,连他的暗卫都急呼无应。
小狐仙终于能光明正大化了原型,将房门踢开,大喊大叫:
燕燕,快,那破婚书在哪,快叫我吃了它。
紧随其后的,是那抹火红色的倩影,一如我们初见时那般张扬。
15.
宫里的嬷嬷骂那些飘了心思的小丫鬟,会叉着腰说:
做娘娘有什么好的,有本事投胎做公主去。
徐珠在儿时听到,也觉得得意,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
她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
出生时父皇刚好打了胜仗,缴获的战利品里有一颗硕大的明珠,被送去给了她。
如珠如宝,正是我家的珠珠儿。
天家的公主,何等金尊玉贵,天下的奇珍异宝享用不尽,却唯独握不了一本薄薄的书册,进不了那小小的子监。
女儿家,哪用吃那劳神劳力的苦呢,那是你皇弟们的事。
她好一通痴缠,才闹得父皇同意她带几个伴读去。
可她的位置在好几个皇弟之后。
她看着前面几人的背影,捏了捏腰间坠着的明珠。
待她及笄,父皇为她定了明大儒家的幼子。
她不愿,倒是无关喜爱。
皇家里说爱一词,太可笑了。
她是觉得那人太过中庸又无用,放个不爱又无用的人摆在家里,她会饭也咽不下去。
公主大驾,远远地出门散了心。
途中听闻父皇为那半死不活的小皇弟赐了婚,还是国师特意批算的天作之合。
底下的人偷偷碎嘴:
乡下野妇,倒是攀上高枝了。
她只觉得可笑,世间女子,管是什么乡野村妇,还是她这金枝玉叶,都在脖颈上套着链子,动弹不得。
区别只是金链子、银链子、还是铁链子。
公主仪仗改了道,同去青芷山宣旨的队伍一起上路,她见到了那个村妇。
家徒四壁,这是她第一次见衣物上有补丁这种东西。
不过略有周正的长相,其他与一路所见的农人也没什么分别。
倒是觉得她这居所阴沉沉的。
前来宣旨的公公很是嫌弃这差事,敷衍两句便交了差,一点不过问眼前人。
仪仗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她回头,刚好对上了那村妇抬起的眼。
一张平平的脸,此时却笑得漫不经心,琥珀似的眼看向她,启唇无声说了句:
公主,再会。
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却好似受那个漫不经心的笑得了启发。
人比之牲口,最会将绝路走出路来。
无用之人,不代表身家背景无用,不代表其镀上的虚名无用。
她开始走她的路。
直到几年后,昔日的村妇光华绝艳,走到了她的面前。
原来,她们走了一样的路。
16.
陈逍远一抖手,丙青剑刀锋上飞起金光。
噌——小狐仙翻手一拦,剑被颓然掀翻在地。
还当自己是仙人呢如今怕是连凡人也不如了。
老话说得不错,狐狸,最善狐假虎威。
公主身后紧跟着年迈的丞相与明大儒。
张口便斥陈逍远弑父夺位,不孝不悌。
骂了半天,一个字都不带重复的。
我掏掏耳朵,将陈逍远手中的玉玺夺了过来,远远抛了过去。
丞相如卡壳的鸭子,几步小跑躬身接住了玉玺。
得了,都退下吧,接下来都躲远点。
我慢慢散出煞气,威压凝滞下几人几乎无法呼吸。
公主眸色沉沉,冲我点了点头,冠上硕大的明珠光魄逼人。
陈逍远已经被压得趴在了地上,七窍流出涔涔的血痕,疼得大口喘气
林予燕,你夺皇朝气运,杀修仙中人,定会受天道反噬,不得好死!
小狐仙飞踹起一脚,将他踹得又呕一口血。
多大的脸呢,你借她之力延续生机的时候怎么不怕她有反噬你让她为你排除异己的时候怎么也不提。
小狐仙回头看我,威压之下他亦维持不住,露出了红彤彤的尖耳。
燕燕,你别听他的,我还有九条尾巴呢,定会护着你长长久久的。
我扶额,好了,你出去。
回应的是红眼圈可怜巴巴的大眼睛。
叹口气,道:去找长公主,把附近的闲杂人等清一清。
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陈逍远已强撑着爬起,靠坐在墙边,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阿燕,你不会杀我的,我们夫妻三载,命格相绑,我若身死,你如何能活
笑死,天底下那么多死了男人的,没见有谁活不下去的。
更何况我这个还是假的。
郎君,我怎么会杀你呢
我柔声道,掏出血玉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见了吗,这是你送我的大恩,我怎会恩将仇报。
他闻言,面上刚带了点喜色,却在下一瞬凝固。
丙青剑的剑锋当胸而过,汩汩的鲜血涌动。
郎君,当日我助你得登仙途,如今,也请你祝我一臂之力,大恩大德,等我想起时一定偿还。
那一点光芒寂灭,耳边几声惊雷炸响,
抬眼望天,似有窥伺的目光与我遥遥相对。
17.
挥手为自己罩上防护,我飞身而上。
闪着紫光的电弧从云层劈下,来来回回都是一个招式,没甚新意。
我双手结印,却见身侧急急飞出一道身影,不禁咬了咬牙。
那火红色的身影直直与光柱相撞,激起一片爆闪,风刃扑面而来。
我飞势略缓,先接了那个烧得焦黑的木棍,好家伙,这回只剩了八条尾巴。
忍住想要抽他屁股的冲动,我又提步而上。
中途雷劫不断,轰隆作响,我将积累的血玉之力倾斜而出,硬生生冲在了雷云之上。
再睁眼,只见洁白的云雾缭绕,耳边声声佛音,云端中设一坐台,一个乌发男童,冷漠地看着我。
我先提手甩了手边的焦木棍去,成功让他脸上染上了薄怒。
别来无恙啊,掌生。
我不是阿燕,是阿湮,主寂灭。
与掌生是由天地同时孕育的伴身灵。
他主天地繁荣,苍生孕育。
我主五行轮回,身死寂灭。
我俩水火不容。
他骂我兵祸四起,让人间生灵涂炭,他辛苦扶持的王朝毁于一旦;
还骂我夏暑冬寒,人无法四季劳作,饿殍遍地,他掌生之地,居然寸草不生。
你知道的,通常情况下,女孩要比男孩早熟得多。
所以我很嫌弃他,懒得跟他废话。
但他趁我历劫感悟天道之力时,悄悄将我的一世劫改成万世劫。还囚了我的灵物红狐,怕他暗中相助于我。
红狐拼了半生修为,才追随我的印记而去。
他不放心,悄悄用一缕分神随我转世,意图生生世世打压于我,
正是那灰飞烟灭的老和尚,也多亏了那丝神力,引我想起了一切。
他神情厌恶,是小孩讨人嫌的臭屁模样。
一路杀人无数,也不知你感悟了什么道。
自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恩怨之道。
哦
他难得好奇,黑色的小身影向前倾。
这么说,你要有报应啦
我看向他,凡天地灵物,外在所行都是心境实力的体现。
他修行多年,至今都是稚童模样,我在袖中暗暗起诀。
我从前,为人刚正,凡世间万物,有错必惩,结果到头来,该惩的居然另有其人。
他终于听出了不对,只是已经动弹不得。
大湮鬼,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我双手在胸前快速起印。
如今也该是你历劫的时候了。我慈悲,只让你经百世历劫。
金光四闪,他胡乱施着法术,只是被我紧紧箍住。
第一世,我让你投做蜉蝣,朝生暮死。
第二世,我让你投做鸡雏,当日便被蛇口所吞。
第三世,我让你投做女童,身体康健,无有残缺,第二日便被投入湖中。
第四世,我让你投做农户,耕碌半载,秋收时遇苛税,米粮十不存一。
第五世,我让你投做富商,高价屯粮,粮仓遍地,城破时被流民洗劫一空。
我摇摇头,掌生的身影已经消散,听不完我给他设的人间十全大剧本了,太可惜了。
小狐狸抖抖身上的黑灰,可怜巴巴地拽我的衣角:
燕燕,还有吗我在听的。
我眼一横,他抖了两抖:是湮姐姐。
我再一横,他张口假哭;主人,是主人。
含笑点头,终于心满意足。
念个诀将他清理得一干二净,拎放在膝上揉着肚子。
还有好多啊,还有贪功冒进的将士,一个决策有误葬送数万兵士;还有心术不正的臣子;求仙问道的帝王。
我摸摸他的小脑袋。
须知生死有时非外力,万物愈生,则贪欲愈盛,主动或被动,是对又还是错,细算来,都是糊涂账。
阿湮阿湮,我也有贪欲。
哦那是什么心下好奇,我懒得纠正他,圆溜溜的眼睛,比人间公主的明珠更闪烁。
他不说,兀自笑起来。
我心想,狐狸的笑声,真是太难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