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总是很小,小到装不下一个秘密。
我在那里度过了整个青春,却始终觉得它陌生。
每一条街道都认识我,每一棵树都知道我的名字,但它们从不向我透露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1
那是2003年,非典刚刚过去的夏天。小城里的人们还保持着戴口罩的习惯,仿佛那一层薄薄的纱布能够隔绝所有不幸。我在县图书馆做临时管理员,每天的工作是将归还的书籍重新归位,用沾了消毒水的抹布擦拭封面。
七月的午后,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我正踮着脚试图将一本《追忆似水年华》放回顶层书架,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轻松地接过了书。
是放在这里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图书馆的宁静。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他的口罩拉到了下巴处,露出清瘦的脸庞。眼睛很亮,像是盛满了这个夏天所有的阳光。
是的,谢谢。我有些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口罩,虽然它好好地戴在脸上。
他把书放好,目光在书架上游移了一会儿,最终停在一本《挪威的森林》上。这本书,他抽出来,翻到某一页,有一段描写再贴切不过了。
什么描写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将书放回原处。下次告诉你。
那就是陈屿。他总是不把话说完,像是故意在人生的书页间留下无数空白,等待别人去填补。
第二天他又来了,还是在同样的时间。这次他径直走到我负责的区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
我想借这些书,但检索系统好像坏了。
我接过纸条,上面列着三本书:杜拉斯的《情人》,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还有一本是县图书馆不可能有的《洛丽塔》。
前两本应该有,我说,但最后一本...
我知道。他打断我,我只是想看看你们会怎么处理找不到的书。
他的眼睛里藏着狡黠的光,我突然明白他是故意的。后来的很多次,陈屿都会列出一些图书馆不可能有的书,然后我们就会有一场关于那些缺席之书的讨论。他说这是通过不存在的事物来理解存在。
2
一个月后,我们已经可以自然地坐在图书馆后院的老槐树下一起吃午饭。他总是带着用饭盒装好的水果,切成整齐的小块,插着牙签。而我则是永远的三明治,粗糙得多。
你为什么总是戴口罩有一天他终于问道,伸手轻轻碰了碰我耳后的口罩带子。他的指尖很凉,碰到我发烫的皮肤时,我猛地颤了一下。
习惯了。我说,却没有告诉他,是因为我想隐藏每次见到他时不由自主泛红的脸颊。
陈屿笑了笑,没有追问。他从来不会强迫别人说出不想说的事情,这种尊重近乎疏离。
八月中旬,台风来了。暴雨连续下了三天,图书馆的屋顶开始漏水。我和他拿着水桶接水,看着雨水从不同地方渗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洼。
像不像诺亚方舟他忽然问。
我们是被困的动物吗我反问。
他摇头,指着那些水桶:不,我们是等着被拯救的。
雨停后,他带我去看了小城边缘的铁轨。那是早已废弃的线路,铁轨锈迹斑斑,枕木间长满了野草。夕阳西下,整个世界被染成橙红色。
我常常来这里,他说,想象着跳上某列经过的火车,去任何地方。
你想去哪里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很远的地方。
那天我们沿着铁轨走了很久,直到月亮升起。他告诉我他母亲生病了,父亲很早就离开了家。他本来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却不得不留在县城照顾母亲。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这些铁轨,他说,明明是为了通往远方而建的,却永远固定在一个地方。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说:但铁轨连接着两个地方啊。你也是,你连接着现在和未来。
他转过头来看我,眼睛在暮色中闪着微光。你真这么想
我点头,心里涌起一股勇气,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纤细而冰凉,在我的掌心微微颤抖,但没有抽走。
3
夏末的时候,陈屿的母亲病情恶化了。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来了,也总是很快就要离开。他的眼下有了浓重的青影,笑容也变得稀少。
有一次,我看见他在医学类书架前站了很久,手里拿着一本《癌症护理指南》。我走过去,他慌忙把书塞回架上,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你没事吧我问。
他勉强笑了笑:没事。只是...夏天快要结束了。
那天闭馆后,他邀请我去他家。那是一间位于老式居民楼里的小公寓,收拾得干净整洁,但空气中弥漫着中药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他的母亲躺在床上睡觉,呼吸轻微而急促。
陈屿带我到他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里面全是书。很多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起。
这些都是我父亲留下的,他说,他以前是语文老师。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叶芝诗集》,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钢笔字:给阿雯,愿我们的爱如永恒的诗篇。日期是1985年6月。
你父母一定很相爱。我说。
陈屿的表情变得复杂:曾经是吧。但他还是走了,在知道我母亲生病后。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继续翻看书页。从书里掉出一张照片,是两个年轻人的合影。男人穿着白衬衫,女人穿着连衣裙,站在一片油菜花田里笑得很开心。
这是他们吗我问。
陈屿接过照片,手指轻轻抚过表面:是的。在我出生前拍的。
那天晚上,我们并排坐在他的小床上,读完了整本叶芝诗集。当读到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时,他停了下来。
我希望有一天能有人这样爱我,他轻声说,爱我的全部,包括那些不完美的部分。
我会。我说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满脸通红。
陈屿看着我,眼睛里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流动。他慢慢靠近,轻轻摘掉我的口罩,然后吻了我。那是一个带着泪咸味的吻,短暂而轻柔,如同夏夜微风。
4
初秋来临的时候,陈屿的母亲去世了。他有一个星期没来图书馆,我也不敢去他家找他,只能每天望着门口,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出现。
第九天,他终于来了。瘦了很多,白衬衫显得空荡荡的。我把他带到后院,递给他一个饭盒,里面是他常给我带的那种水果块。
他接过饭盒,没有说话。我们并排坐在石凳上,看着树叶一片片落下。
她走得很平静,许久,他终于开口,最后时刻,她说看见了父亲。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这次他的手指没有颤抖。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决定去北京了。学校同意我延迟一年入学。
我的心沉了下去,但还是努力微笑:那很好啊,你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转头看我,眼睛里有我读不懂的情绪:你会等我吗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说,无论多久。
他笑了笑,那笑容脆弱得像秋日晨雾,一触即散。后来我想,也许他那时就知道,有些承诺是注定无法实现的。
陈屿离开的那天,我去车站送他。那是十月的清晨,空气已经有了凉意。他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和那一箱父亲留下的书。
这些给你,他把一个纸袋递给我,等我走了再看。
我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火车进站时,他轻轻拥抱了我。我会给你写信的,他在我耳边说,每到一个地方都写。
每天都要写。我说。
每天。他承诺。
火车开动时,我站在原地,看着它消失在远方,然后才打开纸袋。里面是那本《叶芝诗集》,扉页上多了一行字:给小晚,愿你的爱如四季,常新常在。——陈屿
2003年秋
5
我原以为我们会像无数故事里写的那样,通过信件维持感情。最初确实如此,他每周都会来信,描述大学生活,北京的金秋,新认识的朋友。我每封都回,告诉他小城的变化,图书馆的新书,后院那棵老槐树最后一片叶子何时落下。
但渐渐地,他的信来得少了。从一周一封,到半月一封,最后一个月才有一封。内容也越来越短,从满满三页纸,到短短几行字。
第二年春天,我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信很短,只说学业繁忙,可能暂时没法写信了。附了一张照片,是他站在未名湖边的背影。照片后面写着一行小字:对不起。
我没有再写信去,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写下那些无法寄出的思念。图书馆的工作结束后,我在一家小店找了份工作,每天忙碌着,试图用疲惫麻痹自己。
有时我会去那条废弃的铁轨,沿着枕木一步步走,想象着铁轨的另一端通向哪里。秋天的时候,铁轨旁的野菊花开了,金黄一片,在夕阳下像是燃烧的火焰。
三年后的一个午后,我正在店里整理货架,风铃响了。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
陈屿回来了,但又不完全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他高了些,瘦了些,穿着合身的黑色大衣,围着灰色围巾。脸上少了当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和疲惫。
小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些。
我愣在原地,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我回来了。他说,语气平静得像只是离开了一会儿。
我们去了以前常去的小茶馆。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斜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变了很多。我说。
他笑了笑:你倒是没怎么变。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像是无形的墙。
对不起,最终他先开口,那些信...我本该写得更多。
没关系,我说,我知道你很忙。
他又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茶杯。
我交了一个女朋友,他突然说,在北京。她是我的同学。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还保持着微笑:那很好啊。她...怎么样
很好,他说,很聪明,很独立。和她在一起很...轻松。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窗外,一片枯叶从树上落下,在风中打了几个旋,最终落在人行道上。
我这次回来,他继续说,是来处理母亲留下的房子。以后可能...不会经常回来了。
我明白。我说。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一些大学生活的片段,我简单说了说这几年的生活。对话变得客套而疏远,像是两个不太熟的旧相识。
离开时,夕阳正在西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到分别的路口,他停下来,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
这个,还是应该给你。他说。
我接过纸袋,知道里面是那本诗集。
保重。他轻声说,然后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就像当年看着那列火车消失在天际线。打开纸袋,果然是那本《叶芝诗集》。翻开扉页,我发现原来那行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墨迹尚新,显然是刚写上去的:
但我终究没能成为配得上你等待的人。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我蹲在路边,哭得不能自已。路过的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人停下来问一句。
6
后来我知道,陈屿在那年冬天结了婚。我是从共同的朋友那里听说的,朋友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表情,但我只是笑了笑,说了声祝他幸福。
朋友又说,陈屿的妻子很像你。我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会的,他不会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
2008年,我也离开了小城,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那里没有刺骨的寒冬,也没有燥热的盛夏,四季温和得像是不曾更替。我在一家书店找到了工作,每天与书为伴,平静度日。
有时我会想起陈屿,想起那个夏天的图书馆,后院的老槐树,废弃的铁轨,和那个带着泪咸味的吻。记忆像是被岁月打磨过的玻璃,边缘逐渐模糊,只剩下朦胧的光晕。
2015年春天,我意外收到一个包裹。寄件人地址是北京某医院,我心里一紧,颤抖着打开盒子。
里面是那本《叶芝诗集》,还有一封信。信是陈屿的妻子写来的,她说陈屿两个月前因癌症去世了。整理遗物时,他嘱咐一定要把这本书还给我。
他常说你是他生命中最初的光,信中写道,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收集不同版本的叶芝诗集,但始终保留着这一本。他说这是他对爱情最初也是最后的想象。
信的最后,她写:他临终前让我告诉你,他从未停止过爱你,只是年少时的他太过怯懦,配不上那样纯粹的深情。
我抱着书和信,在窗边坐了一整夜。黎明时分,我翻开诗集,发现书中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槐树叶,那是我们从图书馆后院捡回来的。叶脉依然清晰,只是脆弱得一碰即碎。
最后一页,有他写下的一段话,日期是2014年冬:
小晚,如果我当年有勇气紧紧握住你的手,如果我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值得被爱,是否我们会有不同的结局人生无法重来,我只能在这个飘雪的冬日,想象着另一个平行时空中的我们,白头偕老。
眼泪无声地滑落,我没有擦拭,任由它们滴在书页上。窗外,天空渐渐亮起,新的一天开始了,只是这一天和往后所有的日子,都不会有他了。
7
那年夏天,我回了小城。图书馆已经翻新,后院的老槐树被砍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现代化的电子阅览室。废弃的铁轨也被拆除,原址上建起了商业街。
一切都在变化,只有记忆固执地停留在原地,像是被时光遗忘的孤岛。
我在曾经的铁轨所在地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转身离开时,我仿佛看见两个年轻的身影沿着铁轨慢慢走远,消失在光芒之中。
风起了,吹起我的衣角和头发。我轻轻按住口罩,忽然想起多年前他问我的那个问题:你为什么总是戴口罩
现在我可以回答了:因为我所有的青春和爱情,都藏在了那个夏天的口罩后面,等待着永远不会再来的亲吻。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有些爱,一旦放手,就再也回不来。我们总是以为未来很长,机会很多,却不知道命运给予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期限。
那本《叶芝诗集》现在放在我的床头,每晚睡前我都会读上一段。扉页上,两行字迹重叠在一起,像是两个时空的对话:
给阿雯,愿我们的爱如永恒的诗篇。——1985年6月
给小晚,愿你的爱如四季,常新常在。——陈屿
2003年秋
而我终于在下面添上了第三行:
但爱如风,来过,又走了。——小晚
2015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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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还是那个县城,只是再也没有了那个白衣少年。而我也终于明白,有些遗憾,不是因为我们没有爱过,而是因为我们太年轻,不知道如何握住那来之不易的光。
岁月匆匆,山河依旧,我们都不再是当年的我们。唯有那份未能圆满的爱,如同封存在水晶中的风景,永远明亮,永远触不可及。
8
夜深了,北京的风敲打着窗棂。我躺在病床上,翻开那本不知翻了多少遍的《叶芝诗集》。止痛药的药效正在消退,疼痛如潮水般漫上来,但我固执地不肯按铃叫护士。
小晚,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年夏天我有更多的勇气,结局是否会不同。
记得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你,你正踮着脚够书架顶层的书,口罩上方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神专注而倔强。那一刻,我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后来我总找借口去图书馆,列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书目,只为了多看一会儿你困惑又认真的表情。
母亲的病像一片永远散不去的阴云笼罩着我的青春。我必须表现得坚强,照顾她,安慰她,却没有人知道我在深夜里多少次被恐惧惊醒。直到遇见你,小晚。你的存在像一束光,照进我灰暗的生活。
记得那次台风天,图书馆漏水,我们一起拿水桶接雨。你笨拙地踮着脚,水花溅湿了你的刘海。那一刻我很想伸手替你擦干,却不敢贸然触碰。在我心中,你如此纯净,而我背负着太多重担,不配玷染你的美好。
沿着铁轨散步的那天,夕阳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当我诉说自己的困顿与无奈,你没有像别人那样说些空洞的安慰话,而是轻轻握住我的手。你的掌心很暖,暖得让我想落泪。那一刻我真想放下所有骄傲和顾虑,恳求你永远不要放开。
但我没有。我不能。母亲的病况日益严重,我知道自己注定要被困在这个小城,而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当我收到大学延迟入学的许可时,第一个念头不是喜悦,而是绝望——我该如何面对你期待的眼神
那个吻,我珍藏至今。你的嘴唇柔软而温暖,带着少女特有的清香。那一刻我几乎要脱口而出我爱你,但最终只是轻轻为你戴回口罩。我不敢承诺,因为我知道自己可能无法兑现。
在北京的日子,我每天都想给你写信。但每次提起笔,就看到自己苍白无力的人生。同学们谈论着梦想和未来,而我,一无所有。我该如何告诉你,我在深夜兼职打工该如何描述我住在潮湿的地下室又该如何倾诉我对你的思念与日俱增,却无力承担这份深情
遇见现在的妻子是在一个雨天。她很像你,尤其是眼睛。但她比你现实,也比你冷静。我们在一起更像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协议:她需要稳定的生活,我需要有人分担重压。结婚那天,我醉得不省人事,嘴里喊的是你的名字。妻子很宽容,从不追问。
三年前确诊癌症时,我竟然感到一丝解脱。终于,我不必再假装坚强,不必再背负那么多期望。开始整理遗物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本诗集。小晚,请原谅我的自私,在生命的最后,我还是想让你知道真相。
疼痛又袭来了,比上次更猛烈。护士进来给我打了针,意识开始模糊。我仿佛又回到那个夏天,图书馆后院,槐花落如雪。你坐在我身边,口罩拉到下巴处,笑得眼睛弯弯。
这一次,在梦里,我终于有勇气说出当年未能说出口的话:小晚,我爱你。从第一眼见到你,直到生命尽头。
窗外,北京的夜正深。而我的小城,应该正沐浴在晨光中吧。小晚,新的一天开始了,愿你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就像你曾经温柔待我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