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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完美的悼亡者
午后的阳光透过疗养院的百叶窗,被切割成一道道整齐的光栅,安静地投射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百合花混合的、略带悲伤的气息。
我正用浸润了温水的毛巾,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轻柔,擦拭着王老先生布满老年斑和褶皱的手背。他的皮肤薄如蝉翼,血管在皮下蜿蜒,像干涸的河床。
……那时候,我们连买一张电影票的钱都没有,他的声音浑浊而缓慢,像一台老旧的留声机,我就在打谷场给她拉二胡。她最喜欢听《良宵》,一听啊,就靠在我肩膀上,能坐一整个晚上……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与他浑浊的双眼交汇。我精确地控制着面部肌肉,让一抹温和而伤感的微笑浮现在唇边,同时,泪腺分泌出适量的液体,让我的眼眶迅速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晶莹剔RT,却恰好不会滚落。
真好,我的声音调整到最能引发共鸣的频率,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羡慕和悲伤,您还记得这么多。这些回忆,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王老先生干瘪的嘴唇翕动着,眼中流露出一丝被深刻理解后的慰藉。他紧紧回握住我的手,力道微弱,却充满了依赖。是啊……是啊……小苏,只有你懂我。
他不知道。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他倾诉这些承载了一生爱意的珍贵回忆时,我的内心,是一片浩瀚、冰冷、不起一丝波澜的死水。
我是慕苏,二十七岁,业内金牌临终关怀师。
我也是一个情感的仿生人。
我患有情感共情缺失症。这个拗口的医学名词,通俗地讲,就是天生无法感受任何情绪。喜悦、悲伤、愤怒、爱、嫉妒、恐惧……这些驱动着人类行为、构成生命色彩的最基本情感,于我而言,只是教科书上需要背诵和理解的理论知识。
我像一个专攻人类学的AI,通过海量的观察和学习,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情绪反应数据库。我知道在何种场景下,应该匹配何种表情;在何种语气后,应该接入何种安慰。我能从对方最细微的眉毛挑动、瞳孔收缩中,判断出他内心的波澜,然后调用出最完美的应对方案。
我的演技无懈可击,这让我成了这份工作中最顶尖的存在。家属们感激我,称我是坠入凡间的天使;即将离世的老人们依赖我,把我当成最后的灵魂知己。
他们都以为我拥有着世界上最富同情心、最柔软的灵魂。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在,是一个冰冷、空洞、被精密程序驱动的机器。
走出王老先生的病房,我脸上的悲伤瞬间褪去,恢复了平静无波的默认状态。走廊尽头,一个穿着阿玛尼西装、气质倨傲的中年男人拦住了我。他是另一位病人李太太的儿子,一个成功的商人,也是一个失败的儿子。
慕小姐,他皱着眉,语气里带着不耐烦,我妈的情况怎么样了她还在念叨那个不值钱的破镯子吗
我迅速调取了李太太的档案:晚期肝癌,时日无多,唯一的执念是找回年轻时丈夫送她的一只银镯子,但在多年前就已遗失。儿子认为这是无理取闹,拒绝沟通。
我的大脑瞬间给出了最优解:共情家属,缓解其焦躁,再引导其理解病人的真实需求。
陈先生,我微微垂下眼帘,声音变得疲惫而沉重,李太太今天精神不太好,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每次醒来,都会下意识地摸自己的手腕。
我顿了顿,抬起头,眼神里注入了七分同情和三分恳求。我知道您工作繁忙,也理解您觉得这件事很小。但是在我们看来,那只镯子对她而言,或许不只是一件首饰。那是她对丈夫的思念,是她对青春的回忆,是她想带着离开这个世界的、最重要的东西。那不是执念,而是她最后的……一点点慰藉。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余光瞥见他紧锁的眉头有了一丝松动,握着手机的指关节也不再那么用力。
我知道了。他生硬地丢下一句,转身快步离开。
我知道,他会想办法的。或许是找个相似的,或许是别的什么。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成功地解决了一个问题。
我回到办公室,脱下白大褂,那种扮演另一个人格的疲惫感才如潮水般涌来。我不是累,只是一种程序运行过载后的空虚。
直到我遇到了裴时桁。
我们的相遇,源于我对自己的一次修复尝试。在扮演了太多悲欢离合后,我开始对自己的程序产生怀疑。我是否永远都只能做一个模仿者我渴望知道,真实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滋味。
于是,我走进了城中那家最负盛名、也最昂贵的心理咨询所。
裴时桁就是那里的主人。
我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羊绒衫,坐在逆光的梨花木办公桌后,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他没有急着问我的问题,而是亲自为我沏了一杯大吉岭红茶。
你的预约单上说,你有时会感到……迷失。他开口,声音像大提琴的最低音,沉稳而悦耳。
是的。我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娓M娓道来,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演员,每天都在扮演一个快乐、积极的角色,但面具之下,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
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你不是在扮演,你只是在保护自己。你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藏了起来,因为你害怕它受到伤害。
那一刻,我有些许的错愕。这是我从未听过的解读。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半蹲下来,与坐在沙发上的我平视。这是一个能瞬间卸下对方防备的姿势。
慕苏,他轻声念我的名字,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悲伤的温柔,你不必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在那一瞬间,我冰冷的内在程序,第一次出现了一个无法解读的乱码。
他以为我的疏离,是源于内心的伤痛。
而这份他自认为看透的伤痛,让他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加倍的怜惜。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他也是一个活在回忆里的人。
他的妻子,安若,五年前死于一场惨烈的车祸。当场死亡。
我们的关系进展得顺理成章。他用他那无微不至的温柔和看似深刻的理解,一点点地引导我,治愈我。而我,则沉溺于这种被看见的感觉里,尽管我知道,他看见的,只是他想象出的另一个我。
他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男人。英俊,儒雅,富有,品味卓绝。他从不追问我模糊的过去,他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在这里。
他公寓的装修风格是极简的现代风,黑白灰的色调,冷静而克制。唯一的异类,是客厅那面墙上挂着的,安若唯一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放大到半米宽的艺术照。照片上的女孩笑容明媚得能融化冬雪,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赤着脚,背靠着一片无垠的、金色的向日葵花田。阳光亲吻着她的发梢,美得像一个不属于人间的梦。
她最喜欢向日葵,也最喜欢夏天。裴时桁每次凝望照片,声音都会变得沙哑,眼底的悲伤浓得化不开,她说,向日葵是唯一敢于直视太阳的花。
他悲伤得恰到好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声线的颤抖,都完美得像一部顶级文艺电影的男主角。
我们的关系,建立在一种诡异而稳固的默契之上。
他悼念他的亡妻,我扮演一个完美的倾听者和被治愈者。
他用他的深情,试图填补我内在的空洞。
我用我的演技,回应他所有的温柔和爱意。
我们就像两块形状奇特的拼图残片,看似格格不入,却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直到那天下午。
一个寻常的周末,阳光很好,暖得让人昏昏欲睡。我刚结束一个难度极高的案子——安抚一位因失独而精神崩溃的母亲,此刻正处于一种罕见的、彻底放空的状态。
我蜷缩在裴时桁公寓的羊绒沙发里,像一只慵懒的猫。不知不觉间,一段陌生的旋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从我唇边流淌了出来。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是一首我从未听过,也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何地学过的童谣。曲调简单、干净,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空灵的悲伤。我哼着,意识有些模糊,仿佛回到了一个遥远的、被白雾笼罩的童年梦境里。
正哼着,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覆上了我的嘴唇。
动作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裴时桁。
我睁开眼,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半蹲着,背着光,英俊的脸庞隐没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但我能感到,他覆在我唇上的指尖,异常僵硬,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阳光里的尘埃都停止了舞动。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声。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被压抑到极致的声音说。
别唱了,苏苏。
这是……安若最喜欢的歌。
2
第二章
重叠的记忆
嗯,疗养院线路检修,提前放了。我微笑着,将谎言说得天衣无缝。
等他出门去参加一个所谓的医学研讨会后,我立刻走进了那间书房。
那个纸箱就被随意地放在墙角,上面还搭着一块防尘布。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答案就在里面。
我打开纸箱,里面是一些非常私人的旧物。泛黄的信件,褪色的电影票根,还有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日记本。
最上面,是一本厚厚的相册。
我拿起相册,一页页地翻开。里面全是安若的照片,从童年到少女,再到穿着婚纱的模样。
向日葵花田里的回眸,图书馆窗边的沉思,雪地里的嬉笑……每一张,都美得惊心动魄。她是如此的鲜活,仿佛随时能从照片里走出来。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找着任何一丝破绽。
终于,在相册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张格格不入的照片。
那是一家装修非常新潮的网红咖啡馆的打卡照,照片的风格和前面那些充满胶片感的艺术照截然不同。
照片的主体是几个妆容精致、正在嬉笑的年轻女孩,但在最角落的位置,一个女人的侧影清晰可见。
她留着和安若一样的及腰长发,穿着一件风格相似的连衣裙,最重要的是,她耳朵上戴着的那枚造型独特的向日-葵-耳-钉。
那枚耳钉,我曾在安若的其他照片里见过无数次,那是她最钟爱的配饰。
而最最关键的是,这张照片右下角,用数码字体标注的时间戳显示——
三个月前。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宕机。
一个死了五年的人,三个月前,出现在一家网红咖啡馆里
我拿着照片,冲出书房,感觉整个世界的逻辑都在崩塌。
我疯狂地想要给裴时桁打电话,质问他这一切。
但当我拿起手机时,我却冷静了下来。
不,不能打。
打过去,他一定又有另一套完美无瑕的说辞在等着我。
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第二天,我按照照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名为夏尽的咖啡馆。
咖啡馆里有一面巨大的留言墙,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利贴,承载着无数人的心事和愿望。
我像着了魔一样,一张一张地看过去,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终于,在最不起眼的、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张因为时间久远而微微卷边的淡黄色便利贴。
上面只有一句简短的话,字迹娟秀而用力,仿佛要刻进墙里。
我还在等你。
没有署名,只有一个优雅的花体字母——Yao。
在看到那个字母的瞬间,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有那么一个稍纵即逝的刹那,一个被尘封的、带着奶音的昵称,像气泡一样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
遥遥。
小时候,好像有人这么叫过我。
我是谁的遥遥
又是谁在叫我
那张便利贴上的字迹,虽然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就像……就像是我在梦里写下的字。
我的手脚开始冰凉,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我拿出手机,颤抖着,拍下了那张便利贴。
就在我准备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时,咖啡馆那位看起来很年轻的服务生忽然叫住了我。
小姐,您等一下!
她小跑过来,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
您上次来的时候,落下的这只耳钉,我们一直给您收着呢。还想着您什么时候会再来。
她从吧台下面的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个用密封袋装着的东西,递给了我。
袋子里,一枚精致的向日葵形状的耳钉,在灯光下闪着冰冷而刺眼的光。
和我昨天在照片上看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3
第三章
时间的囚徒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家咖啡馆的。
我只记得,当我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了公寓楼下,冰冷的雨水混合着狂风,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脸上。那枚躺在密封袋里的向日-葵-耳-钉,被我死死地攥在掌心,像一块从地狱取来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肤和神经。
服务生说上次,可我明明是第一次来。
裴时桁那套天衣无缝的巧合论和记忆污染说,在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苍白而可笑的谎言。
那张三个月前的照片,那句我还在等你的留言,这枚我遗落的耳钉……
无数个尖锐的碎片在我脑中疯狂地冲撞、拼接,逐渐勾勒出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轮廓。
这个世界上,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巧合。
一切,都是一场被精心设计好的……骗局。
我回到家,裴时桁还没回来。
冰冷空旷的公寓里,只有墙上那张巨大的、属于安若的照片,用她那明媚而灿烂的笑容,无声地嘲笑着我。
我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
这个男人,这座公寓,这张挂着亡妻照片的墙……所有的一切,都像一个用爱意和温柔精心布置的、密不透风的牢笼。而我,就是那只被困在笼中,尚不自知的鸟。
我冲到电脑前,双手因为颤抖,好几次输错了开机密码。
我开始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在网上搜索安若这个名字。
心理博主、海城、车祸、五年前、向日葵……
我用了所有裴时桁曾在我面前漫不经心提过的关键词,将它们排列组合,一遍遍地搜索。
结果却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空白。
在如今这个互联网时代,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博主,不可能在网络上不留下一丝痕迹。没有社交账号,没有博客文章,没有新闻报道,甚至,连一条最基本的、来自交管部门的交通事故报告都没有。
安若,就像一个只活在裴时桁口中的幽灵。
一个被他凭空创造出来,用来悼念的、完美的幽灵。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的答案,像一把沾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向我最不敢触碰的地方。
我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书房那面巨大的穿衣镜。
镜子里,是一张因为恐惧、愤怒和极致困惑而扭曲的脸。
那张脸,和我每天在相册里看到的安若,至少有七分,甚至八分的相似。一样的脸型,一样的眉眼,只是镜中的我,眼神空洞,而照片里的她,神采飞扬。
一个可怕到足以颠覆我整个世界观的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缓缓地、嘶嘶作响地钻进我的心里。
如果……如果安若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呢
如果,他悼念的,讲述的,一直都是……另一个版本的我
一个健康的、活泼的、拥有完整记忆和情感的……我
而我,慕苏,只是一个因为创伤而变得残缺的、需要被修复的失败品
他不是在悼念亡妻。
他是在悼念那个死去的、完美的我!
我被自己这个疯狂的想法吓得浑身发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冲进洗手间,扶着冰冷的盥洗台,剧烈地干呕起来。
也就在这时,大门处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裴时桁回来了。
我迅速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泼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让他看出我的异常。在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我必须继续扮演那个温顺、听话、正在被治愈的慕苏。
我走出洗手间时,裴时桁已经站在了玄关。他似乎察觉到了公寓里不同寻常的低气压,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过来拥抱我,只是站在那里,脱下被雨水打湿的风衣,静静地看着我。
苏苏,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他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裴时桁,我攥紧了口袋里那枚冰冷的耳钉,抬起头,用我所能扮演出的、最无助、最脆弱的眼神看着他,安若……到底是谁
他沉默了。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用那些温柔的借口来搪塞我。
他缓缓地脱下外套,一丝不苟地挂在衣架上,然后一步一步地、沉稳地向我走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深邃与复杂,像一口不见底的、幽深的古井,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她是谁,真的重要吗他停在我面前,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想要像往常一样,触摸我的脸。
我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了一步。
这个动作,是纯粹的生理反应,完全超出了我的演技范畴。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和……失望。
苏苏,你的记忆很混乱,你的情绪也不稳定。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你主动来我的诊所,告诉我你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你觉得人生像一场无聊的、与你无关的戏剧。
是我,一点点地教会你如何去‘感受’,如何去表达。是我,让你重新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好奇和依恋。
你现在所有的怀疑和恐惧,都只是你病情反复的症状。你的人格在排斥我为你建立起来的稳定,你的潜意识在试图将你拉回那个空洞、黑暗的保护壳里。
他的声音,带着心理医生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催眠般的魔力。
每一个字,都在精准地攻击我最脆弱的防线——我的自我认知。
是啊,我的记忆是残缺的,我的情感是障碍的。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
或许,那个服务生认错了人那张便利贴只是一个无聊的巧合
或许,这一切,真的都只是我的偏执妄想
把耳钉给我。他朝我伸出手,语气平静而温和,别再被这些无意义的巧合困扰了,苏苏,相信我。把一切都交给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真诚而悲伤的眼睛,我内心的理智与情感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理智告诉我,他在撒谎,他在对我进行一场不动声色的、高超的心理操控(Gaslighting)。
可我的情感——或者说,我被教导出的情感——却渴望相信他。
因为相信他,意味着我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意味着我所有的混乱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意味着我不是疯子。
就在我即将动摇,即将把那枚作为唯一物证的耳钉交出去的时候,我的视线,落在了他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上。
以及,他那双永远干净得能在灯光下反光的皮鞋。
一个念头,像一道刺眼的闪电,瞬间击穿了所有的迷雾。
控制。
这个男人,对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偏执到近乎变态的极致控制欲。
他不是在爱我,他是在……塑造我。
把我塑造成他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安若。
不。我把耳钉死死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嵌进肉里,疼痛感让我瞬间清醒,我要知道真相。
他的脸色,终于,一寸一寸地沉了下来。
那层温柔的、悲伤的假面,像劣质的墙皮一样,开始寸寸剥落。
他缓缓地收回手,眼底的温柔被一种冰冷的、探究性的光芒所取代。
苏苏,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再也没有了温度,我警告过你。有时候,真相是一种比谎言更残忍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没有再试图说服我,我也假装已经放弃了追问。我们像往常一样吃饭,看电影,然后上床睡觉。
我假装睡着,连呼吸的频率都调整到深度睡眠的状态。
直到我听到身边传来他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
我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赤着脚,像一个幽灵,溜进了他的书房。
我不知道我要找什么,我只知道,答案一定藏在这里。
书房里,那些停止的古董钟,在黑暗中像一只只窺探的、没有瞳孔的眼睛,让我毛骨悚然。
我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那面挂满了钟表的墙。
我颤抖着手,将离我最近的一座落地钟取了下来。
钟的背面,用金色的漆笔,清晰地标注着一个日期和时间:2005年8月15日,14:32:17。
我将旁边另一座壁炉钟也取了下来,背后同样有一串数字:2007年3月2日,09:18:55。
这些……根本不是什么凝固的美好瞬间。
这是记录。
是某种实验的、精准到秒的记录!
我颤抖着,试图从钟的背后找到更多线索。
突然,我在其中一座造型最奇特的、外壳上刻着《小白船》歌词的布谷鸟钟背面,摸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突起。
我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钟面弹开了,露出了背后墙体里隐藏的一个嵌入式保险箱。
我的心跳瞬间冲到了嗓子眼。
密码是什么
我尝试了我的生日,他的生日,安若的忌日……
全都错了。刺耳的警报声让我心惊肉跳。
我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记录……实验……时间……《小白船》……
忽然,我想起了那首童谣的曲谱。
我在网上查过。
它的简谱,是一串简单的数字。
DoReMiSolLaSi……
1、2、3、5、6、7……
我颤抖着,将这串在无数个深夜折磨我的数字,输入了密码锁。
嘀的一声轻响。
保险箱,应声而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厚厚的、因为年代久远而边缘泛黄的病历。
以及一个老旧的、索尼牌的录音笔。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了。
我颤抖着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病历。
封面上,两个用钢笔写下的、触目惊心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伤了我的眼睛。
患者姓名:慕苏。
诊断结果:情感共情缺失症,伴随重大创伤后选择性失忆。
而在主治医生的签名栏上,那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迹,清晰可辨——
裴时桁。
病历的起始日期,是二十年前。
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刚刚从海外顶尖医学院毕业、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而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失去了一切的孩子。
我一把抓起那支冰冷的录音笔,狠狠地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滋啦作响的电流声后,一个稚嫩的、带着压抑哭腔的童声,在寂静得可怕的书房里响了起来。
哥哥,我怕……遥遥她不理我了……她身上好冷……
那是我小时候的声音。是我那被尘封了二十年的、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温和得像四月的春风,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眠般的力量。
别怕,苏苏。遥遥只是睡着了,你看,她睡得多香啊。她只是太累了。
哥哥,我们唱《小白船》给她听好不好妈妈说,这是月亮船,她最喜欢这首歌了,她听到了就会醒过来的。
好。我们一起唱。
年轻男人的声音,正是二十年前的裴时桁。
他开始轻轻地、富有节奏地哼唱。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录音里的我,也跟着他,抽泣着哼唱。
两个声音,一个稚嫩绝望,一个年轻平稳,在寂静的书房里交织,回荡。
童谣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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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生或毁灭
童谣的旋律,像一把生锈的、沾满血污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记忆的最深处,撬开了那扇被尘封了整整二十年的、沉重的大门。
无数破碎的、尖锐的、被强行压抑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瞬间冲垮了我大脑中所有井然有序的逻辑分区。
我想起来了。
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我不是孤儿。
我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妹。
她叫,慕遥。
我们不是在一场无情的大火里失去了家人。
而是在那个闷热的、充满了蝉鸣的夏天午后,在福利院后山那座最高的、几乎能荡到天上去的旧秋千上,因为一根老化断裂的绳索,一起从最高点,狠狠地、尖叫着掉了下来。
我记得那瞬间的失重感,记得风在我耳边疯狂的呼啸,记得身下那丛坚硬的、带着荆棘的灌木。
我记得我摔断了胳膊,额头磕破了,血流了满脸。
但我不觉得疼。
我只记得,我拼命地爬向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妹妹。
遥遥。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白色的连衣裙被荆棘划破,沾满了泥土。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一个被摔坏的、美丽的陶瓷娃娃。
我拼命地摇晃她,哭喊着叫她的名字。
但她再也没有回答我。
录音笔里,我童年的哭声越来越大,凄厉而绝望,足以撕裂任何一个成年人的心脏。而裴时桁的歌声,却始终平稳、温柔,富有节奏,像一场精准无比的、毫无人性的外科手术。
他不是在安慰我。
他是在……对我进行深度催眠。
利用这首我和妹妹最喜欢的童谣,利用我当时极度脆弱的精神状态,将我关于妹妹的、关于那场事故的所有记忆,一点一点地,从我的意识里剥离、扭曲,然后彻底封存。
哥哥,我怕……遥遥她不理我了……
别怕,苏苏。遥遥只是睡着了,她会醒的。
哥哥,我好疼……我的头好疼……
不疼,苏苏,不疼。睡一觉就好了。等你醒来,就什么都忘了。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录音的最后,我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
而裴时桁的声音,则像一个胜利者,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催眠程序第一阶段完成。记忆封锁成功,情感剥离成功。实验体状态稳定。
实验体。
这个词,像一把冰锥,狠狠地刺穿了我的耳膜。
也就在这时,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门外没有开灯,裴时桁高大的身影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像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审判者。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被揭穿的意外或愤怒。
仿佛他早就知道,我会发现这一切。
或者说,这一切,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想起来了他走进来,反手关上了门,咔哒一声,将我与外界彻底隔绝。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就像在问我吃过饭了吗一样。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握着那支冰冷的录音笔,像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我救了你。他踱步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悲悯万物的、属于神明的漠然,那场意外之后,你陷入了巨大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你无法接受慕遥的……离开。你的大脑为了保护你,选择了封闭所有情感,忘记一切。是你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活着的‘植物人’。
是你!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嘶哑,是你把我的记忆夺走了!是你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只是帮你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那种我曾在他身上看到的、属于神明的悲悯,和属于恶魔的疯狂,我把你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让你变成一张干净的、没有任何痛苦记忆的白纸。我给了你一次重生的机会,苏苏。你应该感谢我。
然后呢我死死地盯着他,血红的双眼因为愤怒而凸起,然后你就在这张白纸上,画一个叫‘安若’的女人一个用我妹妹的喜好、用我的长相、用你那变态的控制欲拼凑出来的……怪物
她不是怪物。裴时桁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狂热的色彩,她是我的理想,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他猛地蹲下身,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慕遥的活泼,你的坚韧……我把你们两个人身上最美好的部分,融合在了一起,创造出了安若这个完美的人格!我以为,这个新的‘人格’,可以完美地覆盖你的创伤,让你获得新生!
这是一个长达二十年的实验,苏苏!而你,是我唯一的、最珍贵的实验品!
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引导你,甚至资助你的福利院,确保你在一个可控的环境下成长。等你准备好,再以‘爱人’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亲手完成这最后一步——让你,彻底变成她。
他的脸离我极近,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疯狂。
你看,我的实验差一点就成功了!你开始接受安若的存在,你开始模仿她的悲伤,你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哼唱她的歌,去她去过的咖啡馆……
直到你开始产生怀疑!他的声音,第一次失控了,变得尖锐而愤怒,你那该死的、顽固的潜意识,一直在反抗我!你的‘情感缺失’,根本不是病!那是你的大脑为了对抗我的催眠,为自己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看着他因为狂热而扭曲的脸,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我不是他的爱人。
我甚至不是一个人。
我只是他培养皿里,一个被他用所谓爱意浇灌、观察了二十年的标本。
慕遥呢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她……到底怎么样了
裴时桁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了。
他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里又重新充满了那种高高在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怜悯。
我说过,真相,有时候比谎言更残忍。
他松开我,站起身,从保险箱的最底层,拿出了另一份更厚的病历。
然后,像丢垃圾一样,丢在了我的面前。
病历啪的一声散开,首页上,患者姓名那一栏,赫然写着——慕遥。
诊断结果:重度脑干损伤,不可逆转。持续性植物状态。
病历的右下角,附着一张三个月前拍摄的照片。
无菌病房里,一个瘦弱得只剩下骨架的女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管子和线路,一台精密的呼吸机在旁边发出单调的声响。
她的脸,和我一模一样。
那张我在网红咖啡馆照片里看到的侧影,根本不是什么粉丝。
就是她。
裴时桁带她出去了。带着一个植物人,伪造了一张活着的照片,来刺激我,测试我。
她没有死。
她只是,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只能靠机器呼吸的……活死人。
怎么会……我瘫倒在地,感觉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分崩离析,化为齑粉。
她的大脑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但她的意识,还被困在那具身体里。我通过脑电波监测,能‘听’到她的尖叫和哭喊。裴时桁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的平静。
他再次蹲下来,与我平视,眼中闪烁着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兴奋光芒。
所以,我需要你,苏苏。
我需要你这具健康的、完美的、与她拥有相同基因的身体,来作为她意识的容器。
我要把她的记忆,她的意识,她被囚禁了二十年的灵魂,通过我最新的技术,完完整整地,移植到你的身上。
我要让她,在你的身体里……
——重生。
重生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淬满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地捅进了我的耳朵。
我看着眼前这张英俊却疯狂到极致的脸,第一次清晰地、强烈地感受到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它像无数只冰冷的、带着粘液的触手,从四面八方涌来,死死地攥住我的心脏,扼住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你是个疯子!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声音已经完全变调。
我不是疯子,我是个先行者!裴时桁的眼神灼热得吓人,我在完成一项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记忆移植,灵魂永生!苏苏,你不该感到恐惧,你应该感到荣幸!你将成为新世界的夏娃!
荣幸
让我放弃自己的意识,抹除自己的人格,让出自己的身体,去当另一个人复活的容器
这简直是我听过最荒谬、最歹毒的笑话!
你休想!我抓起身边的布谷鸟钟,用尽全力朝他砸去。
他轻易地侧身躲过。
那座见证了罪恶的钟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苏苏,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他一步步逼近,像一头优雅而残忍的猎豹,你逃不掉的。这座公寓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我的监控之下。你从产生怀疑、去到那家咖啡馆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离不开了。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总能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
为什么他对我所有的行踪和想法,都了如指掌。
我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监视器里。
那个咖啡馆的耳钉……我想起了什么,声音颤抖。
是我让服务生给你的。他坦然承认,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微笑,我需要一点小小的刺激,来加速你记忆的苏醒。只有你的大脑足够活跃,我才能进行最后的移植。
那张便利贴……‘我还在等你’……
那是我模仿你的笔迹写的。他欣赏着我脸上绝望的表情,我在等‘遥遥’,在你的身体里苏醒。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成了一条完整而恐怖的、用谎言和操控编织的锁链。
将我死死地捆绑在了这个名为爱的囚笼里。
我退到墙角,背后是冰冷的墙壁,再也无路可退。
他向我伸出手,掌心向上,像一个邀请我共舞的绅士。
来吧,苏苏。结束这一切。
结束你空洞的人生,去成为一个更完美的‘她’。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额头。
我知道,一旦被他碰到,一切就都完了。
他会用他的催眠术,彻底摧毁我刚刚觉醒的、脆弱的人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小白船》。
这首歌,是启动催眠的钥匙。
那它,会不会也是……解除催眠的钥匙是唤醒我潜意识里所有反抗力量的扳机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他那双魔鬼般的眼睛,大声地、用尽生命地唱了起来。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我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颤抖、跑调,难听至极。
裴时桁的动作,果然顿住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没想到我会用这一招来反抗。
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我不管不顾地继续唱着。
童谣的旋律,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那些被封存的,属于慕苏的,而不是安若的记忆碎片,开始疯狂地涌入我的大脑。
妹妹温暖的笑脸,秋千上快乐的尖叫,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以及……无尽的黑暗。
还有,在黑暗中,那双紧紧握住我的、冰冷的小手。
姐姐,别怕……
是遥遥的声音。
她没有怪我。
在那场意外里,她一直在我身边,她没有怪我!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
不是模仿,不是表演。
是真实的,滚烫的,带着咸味的,属于我自己的眼泪。
我感觉到了。
悲伤,悔恨,思念,愤怒,恐惧……
那些我以为自己早已失去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火山喷发般,猛烈地、势不可挡地冲垮了我内心那道冰冷的堤坝。
我不再是那个空洞的仿生人。
我,是慕苏!
闭嘴!
裴时桁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怒吼。
我的歌声,显然打乱了他的计划,甚至可能在反向干扰他的精神控制。
他不再伪装绅士,猛地朝我扑了过来,试图用手捂住我的嘴。
我用尽全力挣扎,将手中那支罪恶的录音笔,狠狠地、用尽我毕生的力气,砸向他身后的那面挂满了静止古董钟的墙。
哗啦——
十几座代表着被他凝固的时间的古董钟,应声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无数的齿轮和零件四处飞溅。
那些凝固的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了齑粉。
也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
耀眼的强光手电筒光束瞬间刺破了黑暗。
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手持防爆盾,一拥而入。
不许动!警察!
领头的,是一个我熟悉的身影。
我的同事,那个总是热心肠、有点絮叨的张姐。
她看着满身狼狈、泪流满面的我,和一脸狰狞、扑向我的裴时桁,眼中满是震惊。
裴时桁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计划被彻底摧毁的挫败。
你……什么时候
在你给我看的,那段安若的视频里。我扶着墙,大口地喘着气,一字一顿地说,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那个秋千,我认出来了。
那是我们海城第一福利院后山的秋千。虽然视频很旧,但秋千旁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福利院,五年前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拆迁了,但你却能拿出那么清晰的、仿佛昨天才拍的视频。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一定隐瞒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把我的怀疑,我的发现,包括那张咖啡馆的照片和耳钉,都用加密邮件,定时发送给了张姐。我拜托她,如果我今晚十点没有联系她,就立刻报警。
我赌对了。
我赌他自负到,相信一切尽在掌控,不会检查我是否向外界求助。
我赌他那变态的控制欲,会让他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看我一步步接近真相的乐趣。
裴时桁看着从他身边跑过,用外套紧紧抱住我的张姐,看着那些用冰冷的手铐铐住他的警察。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癫狂而绝望,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你以为你赢了吗,慕苏
你只是毁了我二十年的心血!
你永远都无法摆脱她!她的记忆,她的创伤,已经和你融为一体!你这一生,都将活在她的影子里!活在我的阴影里!
他被警察强行带走,那恶毒的诅咒,像毒蛇的信子,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我瘫在张姐温暖的怀里,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
我赢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又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5
第五章
未完的实验
裴时桁被捕了。
他那场持续了二十年、名为安若计划的记忆移植实验,因为涉及非法拘禁、故意伤害、以及多项骇人听闻的非人道人体实验,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海城乃至全国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而我,作为唯一的实验品和幸存者,瞬间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媒体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将疗养院和警局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给我贴上了各种标签:最美受害者、被操控的人生、与恶魔共枕的女人。每一个标题,都充满了廉价的同情和猎奇的窥探。
我拒绝了所有的采访。在张姐和警方的帮助下,我住进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匿名的心理康复中心,接受长时间的专业疏导。
我的妹妹,慕遥,也被从裴时桁秘密设立在城市远郊的一家私人疗养院里解救了出来。那家疗养院伪装成高端的基因科技公司,里面配备的设备,比市里最好的三甲医院还要先进。裴时桁用他这些年敛聚的巨额财富,为他的疯狂建立了一个完美的温床。
我第一次去医院看她的时候,是在一个星期之后。
我隔着重症监护室厚厚的玻璃,看着那个和我拥有同一张脸,却安静得像一尊易碎的古希腊雕塑的女孩。她的皮肤苍白到透明,瘦弱的手臂上布满了针孔,身上插满了各种维持生命体征的管子,只有监护仪上平稳起伏的绿色波形,证明她还活着。
我的心,被一种陌生的、剧烈的情绪狠狠地揪住了。
我数据库里的所有词汇都无法准确形容它。那是愧疚、悔恨、怜爱、愤怒和一种深到骨髓的无力感……所有这些情绪拧成一股绳,勒得我几乎窒息。
我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情感,代价却是如此的沉重。
我每天都去陪她。
起初,我只能隔着玻璃。后来,在她情况稳定后,我可以穿上无菌服,每天进去陪她一个小时。
我握着她那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给她讲我记得的、我们小时候的故事。
遥遥,你还记得吗我们最喜欢爬到后山那棵老槐树上,你说你想住在树上的鸟窝里,那样每天都能第一个看到日出。
遥遥,你还记得吗你偷偷把王奶奶种的南瓜藤,嫁接到了李爷爷的冬瓜藤上,结果长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南冬瓜’,把所有人都笑坏了。
我一遍遍地讲述着,尽管我知道,这些记忆,大多都是裴时桁为了实验需要,而刻意在我脑中保留和强化的。它们就像被精心挑选过的、无害的安全记忆,而那些真正塑造了我们、充满了尖锐细节的共同经历,早已被他彻底清除。
但至少,它们是真实的。
医生团队经过多次会诊后,给出了最终的结论:慕遥的大脑皮层受到了不可逆的、弥漫性的损伤,苏醒的几率,微乎其微。
我不信。
裴时桁那个疯子说过,她的意识还被困在那具身体里。
那我就要把她唤醒。
无论用什么方法。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探望和心理治疗中流逝。
我的状态在慢慢好转。我辞去了临终关怀师的工作,在一个儿童心理创伤的公益组织里担任志愿者。我不再需要扮演任何人,我用我新生的、笨拙的情感,去笨拙地拥抱那些受伤的小灵魂。
我可以因为看到一部喜剧电影而开怀大笑,也会因为读到一本悲伤的小说而痛哭流涕。
我终于活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普通人。
就在我以为,那场长达二十年的噩梦已经彻底远去,生活即将翻开崭新一页的时候。
我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包裹。
那是一个普通的牛皮纸盒,上面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是通过城中最昂贵的、以保密著称的私人速递公司送来的。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我让公益组织的同事们都离开办公室,然后独自拆开了那个包裹。
里面没有恐吓信,也没有危险品。
只有一座小巧而精致的、和我曾在裴时桁书房里看到的那些一模一样的古董钟。
不同的是。
这座钟的指针,在走。
滴答,滴答,滴答……
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音,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钟的下面,压着一张黑色的卡片。
上面是用银色的墨水写下的一行字,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裴时桁那龙飞凤舞的笔迹。
实验并未结束。
这一次,换你来唤醒她了。
卡片的末尾,没有署名。
只有一个小小的、仿佛用鲜血画出的、诡异的符号。
一个草写的字母Y,被一个草写的字母S,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套住。
Yao和Su。
遥和苏。
我猛地抬头,看向墙上的日历。
今天是8月5号。
我妹妹,慕遥的生日。
也就在这时,我的私人手机,那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号码,突兀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未知号码。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凝固了。
那个疯子……
他还有同伙。
或者说,他背后,还有一个更庞大的、支持他进行这项疯狂实验的组织。
他被抓了,但他的实验,还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
而我,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先是被操控,现在,是被选中。
我犹豫了足足半分钟,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一阵轻微的,均匀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
呼吸声。
那是我在重症监护室里,听过无数次的,属于慕遥的、通过呼吸机发出的呼吸声。
他们,实时监控着我的妹妹。
我没有尖叫,也没有报警。
因为我知道,那毫无用处。
他们能如此轻易地联系到我,就证明他们拥有我无法想象的力量。
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逃出那个囚笼。
电话那头,呼吸声仍在继续。
像一个无声的、冷酷的倒计时。
他们给了我一个包裹,一个电话,一个选择。
是继续当一颗在恐惧中瑟瑟发抖、任人摆布的棋子,还是……成为那个执棋的人
我握着那座滴答作响的钟,缓缓地,走到了办公室的窗边。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车水马龙。
可我知道,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黑暗的角落,有一双,甚至无数双眼睛,正在通过某个摄像头,或者某块玻璃,冷冷地注视着我。
注视着我这个……新的实验者。
这一次,我没有感到恐惧。
一种奇特的、冰冷的、混杂着兴奋与决绝的情绪,从我那颗刚刚恢复知觉的心脏里,破土而出。
我的嘴角,反而慢慢地,勾起了一抹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笑。
好啊。
我对着电话,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声音,轻声说。
游戏,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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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章
成为继承者
电话那头死寂般的呼吸声,成了一个每日准时响起的仪式。
它在清晨七点整响起,像一个冷酷的闹钟,提醒我新的一天开始了;它在深夜十一点整响起,像一曲催眠的摇篮曲,伴我进入冰冷的梦境。
我没有再报警。报警意味着什么将自己再次置于聚光灯下,接受无尽的盘问和保护将那个神秘的组织逼到暗处,切断我与遥遥之间这唯一的、病态的联系不,那太愚蠢了。弱者才寻求庇护,而我,不想再当弱者。
我也没告诉任何人。我疏远了张姐那份絮叨的关心,婉拒了心理医生一次又一次的约谈。他们眼中的康复,是让我学会遗忘,学会与创伤和解,学会做一个正常人。可他们根本不懂,我的创伤,早已不是裴时桁带给我的那些,而是源于我妹妹那双紧闭的、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睛。
那个匿名的包裹,那座滴答作响的古董钟,被我从床头柜移到了书桌的正中央。我买了一套最精密的工具,将它小心翼翼地拆解、研究、再重新组装。我发现它的内部结构与普通钟表截然不同,它更像一个设计精巧的信号接收器。它的每一次滴答,或许都在向某个未知的终端,发送着我的数据——心率、体温、甚至是我在房间里的活动轨迹。
我在被监视着。
我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开始享受它。这是一种病态的共生,我们彼此需要。他们需要我这个新实验者来延续裴时桁未尽的事业,而我,需要他们提供的、超越世俗科技的力量,来唤醒我的妹妹。
我每天依然去医院。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我握着慕遥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的手,对她说话。
起初的几个星期,我扮演着一个完美的、悲伤的姐姐。我讲述我们的童年,那些被裴时行筛选过的、温暖无害的记忆,希望能像所有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用爱与呼唤,创造奇迹。
遥遥,你还记得吗我们最喜欢爬到后山那棵老槐树上,你说你想住在树上的鸟窝里,那样每天都能第一个看到日出。我一边说,一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遥遥,你还记得吗你偷偷把王奶奶种的南瓜藤,嫁接到了李爷爷的冬瓜藤上,结果长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南冬瓜’,把所有人都笑坏了。你就是那么调皮,那么有生命力……
但她始终只是一具漂亮的、正在缓慢枯萎的躯壳。呼吸平稳,心跳规律,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毫无回应。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着脑电波的绿线,永远是一条微弱的、近乎水平的直线,像一片永不结冰的湖面,死寂而绝望。
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力、最可笑的东西。
它既不能唤醒沉睡的人,也无法惩罚作恶的魔鬼。
挫败感,和一种比挫败感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像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我,让我那颗刚刚恢复知觉的心脏,再次变得麻木。
渐渐地,我讲述的内容变了。
我不再讲那些苍白无力的童年故事。我开始对她剖析裴时桁的实验,冷静得像一个正在进行学术报告的科研人员,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
遥遥,你知道吗他用的第一阶段催眠诱导剂,是改良版的硫喷妥钠,混合了某种未知的苯二氮类药物。它能轻易绕过血脑屏障,直接作用于你的杏仁核,精准地压制恐惧和焦虑反应,但不可逆的副作用是会造成情感钝化。这也就是我‘情感缺失’的生理学根源。我一边说,一边用指尖轻轻划过她手腕上因为长期输液而留下的淤青。
他给你我播放《小白船》的音频,也并不是简单的旋律。我用组织送来的设备分析过了,里面混杂了40赫兹的伽马波,这是目前已知最能促进大脑神经元同步放电的频率。他想用这个频率,来强行‘格式化’我的记忆,抹去与你相关的创伤,再植入他想要的‘安若’程序。一个很天才,但又很粗暴的想法。
我说得越多,就越能感受到裴时桁整个计划中那种……近乎艺术的严谨与令人战栗的美感。
他是一个疯子,一个恶魔,但同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裴时桁的鬼魂,仿佛就站在我的身后,隔着二十年的时光,在我耳边低语,为我翻开他那本写满了疯狂与智慧的实验笔记。
他错了吗
不,他不曾错。他只是个失败者。
他的失败,源于他无法割舍的、对安若这个虚幻形象的痴迷,源于他那点可笑的、属于凡人的情感。他想用遥遥的记忆来覆盖我,一个多么愚蠢、多么浪费的想法。两个残缺的灵魂,怎么可能拼凑出一个完美的存在那只会导致系统崩溃。
就像两段破损的代码,强行拼接,结果只会是404NotFound。
为什么是覆盖
为什么不能是……融合
一个全新的、大胆到极致的、甚至比裴时桁的想法还要疯狂的念头,在我心中破土而出,带着魔鬼般的、令人浑身战栗的诱惑力。
将我的情感,我的坚韧,我的这具健康的、能够感知世界的身体,与遥遥那被困在黑暗中二十年、如同一张白纸般纯粹的、未被污染的意识,像基因一样,彻底打碎,重新编辑、组合。
我们将不再是残缺的慕苏,或是沉睡的慕遥。
我们将成为一个全新的、完美的、超越了情感束缚、拥有双重记忆和双倍生命力的……存在。
这才是实验的终极意义。
这才是真正的重生。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疯长的藤蔓,瞬间占领了我思维的每一寸领地。
我开始做笔记,就像裴时桁当年对我做的那样,甚至比他更详尽,更疯狂。我买来了所有能买到的关于神经科学、脑机接口、记忆编码的专著,将它们一一啃透。
那个神秘的组织,似乎通过那座钟,感知到了我的转变。
他们开始源源不断地为我提供最新的设备和市面上根本无法获取的实验性药物。包裹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有时是伪装成外卖,有时是夹在一堆广告传单里,有时甚至会凭空出现在我反锁的家门口。
我用他们提供的便携式脑电图仪,记录遥遥最细微的生理数据;我用高精度的质谱仪,分析那些药物的复杂成分;我用超级计算机,模拟不同频率的电磁波对神经元的影响……
我不再感到恐惧,反而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上帝般的、掌控一切的创造主的兴奋。
我正在做的,是修正裴时桁的错误,是完成一项无人能及的伟大艺术。
今天,我又一次来到医院。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进那间压抑的病房,而是直接去了护士站的监控室。我以家属的名义,要求查看最近24小时的监控录像,理由是担心夜间护理有疏忽。
护士长认识我,知道我这几个月来的坚持,叹了口气,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坐在监控屏幕前,静静地看着画面里那个一动不动的、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我戴上了那枚向日葵耳钉,另一只,被我紧紧地握在口袋里。今天,它们将不再是痛苦记忆的钥匙,而是开启新世界大门的信物。
我的手机在预设好的时间响了起来,还是那个熟悉的号码,那阵熟悉的、通过机器传来的呼吸声。
我接通了电话。
这一次,电话那头不再是沉默。
准备好了吗一个经过多重加密处理的、听不出男女的电子音,第一次在电话里响起。
我看着屏幕里那张苍白的、属于遥遥的脸,又看了看监视器玻璃倒影中自己平静而狂热的表情。
我们。
我将成为她的身体,她将成为我的灵魂。我们将合二为一,彼此拯救,彼此成就。
我轻轻地、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们,将成为最完美的作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处理我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
然后,那个电子音再次响起:他失败在最后一步,移植需要一个‘桥梁’,一个能同时承载两个意识、并促使其融合的介质。他没能创造出来。
我知道。我平静地回答,脑中浮现出裴时桁最后那张癫狂而绝望的脸。因为他想做的是覆盖,是抹除。而我要做的,是融合,是共生。
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们清空ICU三号病房周围的所有人员,半个小时。我需要最高权限,关闭所有的网络监控,除了我指定的这一路。我看着屏幕,声音冰冷而精确,像一个正在下达指令的将军。
还有,把他最新研发的、编号为‘Stardust-7’的神经耦合剂,送到我的车里。现在。
Stardust-7,星尘七号。这是我从裴时桁遗留下的加密文件中破译出的、他理论上最完美的造物,一种能够让两个不同大脑的神经信号产生量子纠缠的化合物。他到被捕前,都没能成功合成。
而现在,这个组织,将它交到了我的手上。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如你所愿。
挂断电话,我走出监控室,对护士长说我想单独陪妹妹一会儿,不希望任何人打扰。护士长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走进病房,反锁了门。
我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只向日葵耳钉,轻轻地戴在了遥遥冰冷的耳垂上。
然后,我俯下身,在她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哼起了那首贯穿了我们一生的童谣。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这一次,我的声音不再颤抖,不再悲伤。
它平稳、宁静,充满了对一个崭新未来的、极致的渴望。
我将从快递柜里取出的、装着淡蓝色液体的星尘七号注射进了遥遥的静脉输液管里,也给自己注射了同样剂量的药剂。
我躺在妹妹身边那张空着的陪护床上,握住她冰冷的手,闭上了眼睛。
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世界在旋转。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的午后,从高高的秋千上坠落。
但这一次,我没有感到恐惧。
因为我知道,在坠落的尽头,不是冰冷的地面。
而是另一个我,张开双臂,在等我。
等我们,一起,融为一体。
成为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