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楔子:最后的播报
我的手指悬停在冰冷的红色按钮上方,控制舱内只有循环警报凄厉的嘶鸣,像一头濒死的巨兽。舷窗外,地球,那颗曾经蔚蓝的摇篮,如今大片区域被诡异的、蠕动着的幽紫色菌斑覆盖,仿佛宇宙用最恶毒的霉菌为其举行了葬礼。
这里是‘方舟’号领航舰,我是首席科学官林默。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最后疏散窗口……关闭。重复,最后窗口关闭。未能登舰者……愿你们安息。
这不是播报,这是讣告。
通讯频道里瞬间炸开,绝望的哭嚎、恶毒的诅咒、歇斯底里的祈祷,像海啸般冲击着我的鼓膜。我猛地切断了全球广播,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屏幕上那个无情跳动的数字——
【湮灭倒计时:71:59:48】
三天。我们只剩下最后三天。不是逃离,而是等待整个太阳系被一种无法理解的维度武器彻底抹除。
这一切,都因为那个漂浮在近地轨道上的、光滑如镜的黑色立方体——审判者。
它是一周前突然出现的,无声无息,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没有警告,没有沟通,它出现后的第二秒,地球上所有核弹发射井同时失效,第三秒,全球电网瘫痪,第四秒,那吞噬一切的幽紫色寂灭菌斑便开始在各大城市的核心区域疯长,触碰到的任何生命体都会在几秒内化为灰烬。
它不是来入侵的,它像是来……进行一场格式化。
而方舟号,这艘凝聚了全人类最后科技力量建造的星际方舟,成为了唯一的避难所。但它的容量,仅有区区一百万人。面对七十亿的绝望,这是一个残酷到令人发笑的数字。
登陆战我们的最强武器在它面前像玩具一样被分解成基本粒子。沟通我们尝试了所有已知的语言、数学、物理常数,甚至发送了艺术和历史的精华,它毫无反应,只是沉默地倒计时。
‘审判者’的能量读数再次跃升!指数级增长!观测员的声音带着哭腔,它……它好像在预热!
控制舱内一片死寂,绝望像冰冷的深海淹没了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我的个人终端,一个独立于舰船系统、依靠特殊量子加密信道通讯的老旧设备,突然震动了一下。
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来自一个我以为早已随着地表沦陷而消失的信号源。
林默,别信倒计时!‘审判者’是幌子,真正的‘清除指令’在——
信号到此戛然而止,像是被一把快刀斩断。
发信人:秦锐。
我的……弟弟。一个因为激烈反对方舟计划,认为这是精英对大众的背叛,而在三年前与我公开决裂,选择留在地表组建抵抗组织的……傻瓜。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幌子真正的清除指令
我猛地抬头,看向主屏幕那颗被紫色菌斑啃噬的地球,又看向那个沉默的、倒计时的黑色立方体。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钻进我的脑海:我们或许从一开始,就完全理解错了末日的形式。
而秦锐用生命送出的最后半句话,成了陷入绝对黑暗前,唯一闪烁的那一丝微光。
尽管,我根本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倒计时:71:58:33】
(二)
裂隙:来自尘埃的警告
追踪信号源!立刻!我的命令打破了控制舱的死寂,声音尖利得我自己都陌生。
技术官手指翻飞,脸色却越来越白:信号源……位于原亚洲第七区核心城市废墟,深度……地下一千两百米。信号中断前有极强的能量干扰特征,符合‘寂灭菌斑’彻底爆发模式。林博士,那个区域……不可能有生还者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秦锐……最终还是和他誓死守护的人们一起,化为了那片紫色的尘埃。
他传递了什么信息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方舟号的最高军事指挥官,赵峻。他身材高大,面容刚硬得像花岗岩,眼神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温度,只有对秩序和计划的绝对服从。他一直认为秦锐那样的抵抗分子是文明存续的绊脚石。
我犹豫了零点一秒。赵峻对任何可能动摇方舟稳定的事情都极度敏感。但秦锐用命换来的信息……
一条毫无意义的混乱信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出奇的平静,可能是在极度痛苦下的呓语。干扰太强,内容无法解析。
赵峻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审视一台出故障的仪器。保持频道静默,林博士。‘审判者’可能具备信息侦测能力,任何向外发送的信号都可能加速我们的灭亡。我们的职责是确保‘方舟’这一百万人活下来,而不是被已死之人的胡言乱语干扰。
他转身走向指挥台,继续监督那徒劳的防御能量填充工作。
我知道他说得对,理性上。但我们面对的是一种完全超出理解的文明或武器,理性还够用吗秦锐或许偏激,但他从不胡言乱语,尤其在生死关头。
幌子清除指令
我调出审判者出现至今的所有数据流,海量的信息在光屏上滚动。能量读数、空间波动、辐射谱……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完美地符合一个毁灭性武器在发动前的特征。它的倒计时精准、稳定,带着一种冷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就像一场编排好的戏剧,每一个环节都在按照剧本上演,包括我们的绝望和挣扎。
如果……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宏大演出的一部分,目的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杀招呢真正的清除指令会是什么在哪里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舰船深处。那里有一个绝密区域,存放着方舟计划真正的核心——一台名为文明火种的超巨型量子服务器。里面压缩存储了人类所有的知识、艺术、历史、基因图谱……甚至数千万自愿上传的数字化人格意识。它是物理意义上的方舟之外,人类文明的备份U盘。
一个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浮现:如果审判者的目标从来不是毁灭有机生命体,而是……格式化文明本身那么,文明火种就是最完美的目标!摧毁它,就等于彻底抹杀了人类存在过的痕迹。
立刻全面扫描‘文明火种’服务器集群!最高级别深度诊断!检查所有底层代码和量子比特稳定性!我对着技术团队下达命令,声音有些发颤。
技术团队虽然困惑,但迅速执行。几分钟后,负责人报告:所有硬件指标正常,防火墙完整,未检测到任何外部入侵或异常代码。
没有异常我皱紧眉头。难道我猜错了
等等……另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突然出声,背景熵值……有极其微弱的、规律性波动。非常非常轻微,几乎淹没在量子噪音里,像是……某种共振
放大它!分析频谱!我立刻喊道。
数据被提取、放大、分析。那波动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非自然的、精确的数学美感。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物理现象或服务器自身运行产生的噪音。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经过溯源,这微弱共振的源头,竟然指向……审判者本身发射的一种我们之前无法解析的、极其隐蔽的背景辐射场!
它确实在攻击!但不是用能量武器,而是用某种……信息层面的渗透!它在试图同化或者改写火种!
它……它在读取‘火种’!年轻技术员惊恐地叫出声,它在扫描我们的一切!
几乎同时,刺耳的警报再次响彻控制舱!
警告!检测到未知高维能量反应!非‘审判者’源头!坐标……月球背面!
主屏幕上,月球背面的影像被急速放大。在陨石坑密布的荒凉背景下,一个东西正在缓缓从空间褶皱中浮现出来。
它不是审判者那样光滑的立方体,而是一个不断变幻形态、由纯粹幽光构成的复杂多面体,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又像一朵不断绽放又凋零的几何花。它散发出的能量读数怪异而扭曲,仿佛不属于这个宇宙的物理法则。
【湮灭倒计时:70:12:11】
这个新出现的物体,没有任何警告,直接向方舟号发射了一道苍白的光束。
那光束并非实体能量,它所过之处,空间本身仿佛被擦除了,留下一道虚无的轨迹。
赵峻怒吼着下令全力规避和拦截。能量护盾在那苍白光束前如同纸糊,实体拦截导弹在接近的瞬间就直接消散成基本粒子。
方舟号剧烈震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主光束,但舰艏的一片装甲区被擦中。没有爆炸,没有融化,那片区域就像被橡皮擦掉了一样,彻底消失,断面光滑如镜。
‘寂灭’效果!有人尖叫,和地球上的菌斑同源!
我浑身冰冷。秦锐是对的!审判者是幌子,是吸引我们所有注意力的舞台聚光灯!而这个隐藏在月球背后的、不断变幻形态的幽光体,才是真正的执行者!才是发出清除指令的那把枪!
它的目标是什么仅仅是方舟吗
幽光体一击未中,并没有继续攻击方舟,而是再次变幻形态,射出一道细微得多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紫色光束,精准地击中了……地球上某个特定坐标。
通过高精度传感器,我们看到那个坐标点——一片看似普通的太平洋荒岛——瞬间被同样的幽紫色菌斑覆盖,并且菌斑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增殖、结晶,最后形成了一座高耸入云的、闪烁着不祥紫光的……晶体尖塔
尖塔顶端射出一道微弱的光束,汇入幽光体内部。
它在……收集什么
它在定位和清除‘文明备份’!我失声喊道,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地球上肯定还散落着类似‘火种’的数据库或遗迹!它要确保人类文明被彻底格式化!
赵峻脸色铁青:分析那道攻击模式!找出它的弱点!
无法分析!能量构成无法理解!技术团队几乎崩溃。
混乱中,我死死盯着那个幽光体。它变幻的形态似乎并非无序,隐隐透着某种规律,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基于极高维度几何的规律。
我的个人终端又轻微震动了一下。
不是通讯,是一个自动触发的、延时发送的数据包。来自秦锐。
里面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段极其复杂、扭曲的动态能量频谱图,以及一行标注:
捕获自‘审判者’背景辐射,‘清除指令’载波疑似段,重复播放中。破译密钥可能是——
密钥部分是一串杂乱无章的符号和数字,看起来毫无意义,像是中断前的胡乱输入。
但我的心脏却狂跳起来。秦锐不仅发现了问题,他甚至尝试捕获和分析!这串杂乱的密钥,一定是他想传递的某种信息!但它是什么
【倒计时:69:45:08】
时间,像沙漏里的沙,无情地流走。
(三)
密钥:亡者的低语
控制舱里乱成一团。赵峻试图组织起有效的防御或者反击,但所有的攻击对那个幽光体都无效,它仿佛存在于另一个图层,我们的武器只能穿过它的虚影。而它的每一次攻击,都带着绝对的、无法理解的毁灭性。
它又摧毁了两处地球上隐藏的古老数据库遗址,每一处被摧毁后,都会建立起一座新的紫色晶体塔,并向它反馈能量或信息。
它像是在执行一套设定好的清理程序,精准、高效,不带任何情感。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秦锐发送来的那串杂乱密钥上。它看起来像是最低级的加密失败产物,甚至像是垂死前的胡乱敲打。
S7*GΩ~@Fv2…
这到底是什么密码坐标数学公式还是某种更高维信息的低维投影
我尝试了所有标准的密码学破译方法,一无所获。它不符合任何已知文明的编码规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每个人的心脏。
能量护盾剩余37%!
‘审判者’倒计时加速!能量读数持续攀升!
幽光体开始新一轮形态变换!预测下一次攻击强度将提升300%!
报告声如同丧钟。
我死死盯着那串符号,眼睛酸涩。秦锐,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你总是骂我沉浸在冰冷的数字和公式里,失去了对人性的感知……你留下的最后信息,难道会是一串纯粹冰冷的密码吗
不……不对。
秦锐……我的弟弟。他热爱那些古老的东西,热爱历史,热爱那些带着人味儿的遗存。他反对方舟,是因为他认为真正的文明在亿万普通人的生活和记忆里,而不是在冷冰冰的服务器中。他……
我猛地抬起头。
我切换了输入法,尝试将这些符号不是看作密码,而是看作……某种更古老、更感性的东西的代码。
S…7…
星第七星不。
*…
在古希伯来语中类似神的符号变体
…
编号或者……网格
Ω…
欧米伽,终结。
…
逻辑非,否定。
~…
波浪,近似,波动。
@…
at,在。
F…v…
力速度或者……F
音
…
上下箭头,波动升降
2…
二,双,再次
…
疑问。
毫无头绪。一团乱麻。
我几乎要放弃了。
就在目光扫过最后一个问号时,一个荒谬的联想突然跳进我的脑海。小时候,我们蜷缩在破旧的避难所里,父亲为了安抚我们对轰炸的恐惧,会用一台老旧的投影仪教我们认识古代的星座。那些星星的连线,在黯淡的穹顶上闪烁……
秦锐总是记得最清楚,他甚至能自己画出那些奇怪的符号……
符号!
我猛地重新看向那串密钥。
S…
像不像蛇夫座的一部分
7…
北斗七星的斗柄
*…
昴星团
…
井宿
Ω…
欧米伽星团不对,欧米伽是字母……
…
这像不像半人马座的某颗星标记
~…
波江座的蜿蜒
@…
这……这像不像一个螺旋星系的样子
F…v…
飞马座室女座
…
天秤座的平衡
2…
双鱼座
…
这……这本身就像一个问号形状的星座曲线!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这不是密码!这是一个星图!一个用现代键盘符号近似模拟出的、极其古老的、甚至可能混合了多种古代文明星座标记法的星图!
秦锐不是在用密码学,他是在用我们童年共同的记忆,用一种极致浪漫又极致隐晦的方式,在向我传递信息!他知道只有我,他的哥哥,才有可能看懂这来自遥远过去的、亡者的低语!
计算这个星图指向的绝对坐标!快!我对着导航员嘶吼,声音因激动而撕裂。
导航员愣了一下,但迅速将符号序列输入星图系统。系统开始疯狂计算,匹配古代星座与现代天球坐标。
几秒钟后,一个坐标被锁定出来。
位置不在太阳系内。甚至不在银河系内。它指向一片遥远的、近乎虚无的星际空间,那里根据天文记录,什么都没有。
没有任何已知天体,林博士。导航员报告。
难道我错了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监测审判者背景辐射的技术员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信号……那个共振信号!它……它增强了一万倍!指向……指向那个坐标!幽光体……幽光体停止了攻击,它在……它在朝那个坐标‘张望’!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峻猛地看向我:怎么回事林默!你做了什么
我盯着屏幕上那片虚无的空间,又看向仿佛被按了暂停键的幽光体,一个更加疯狂、更加难以置信的念头诞生了。
那不是攻击指令的坐标……我喃喃自语,感觉喉咙发干,那是……‘应答器’的坐标。
应答器什么应答器
一个……古老的、埋藏在宇宙深处的文明应答器。‘审判者’和这个幽光体,它们不是在自主攻击,它们是在执行一套程序!一套检测到特定文明信号——比如我们的‘火种’服务器——就会触发的自动清除程序!而秦锐发现的这个‘密钥’,这个星图,它不是启动程序的钥匙,它是……关闭程序的验证信号!它在告诉它们:‘清除错误,目标无效’!
控制舱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个假设惊呆了。
这太荒谬了!赵峻第一个反驳,凭什么
就凭它们停止了!我指着屏幕上的幽光体,它们对那个坐标产生了反应!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有一个远比我们古老得多的文明,或许是人类文明的播种者,或许是完全无关的第三方,在宇宙里埋设了这种‘文明过滤器’!而秦锐,他找到了可能是唯一能骗过它的‘停止码’!
即使这是真的,我们怎么发送这个‘应答’信号我们的能量级别根本不足以将信号发送到那么远!
我看着那个依旧在倒计时的审判者,又看了看仿佛陷入待机状态的幽光体。
我们不需要发送那么远……一个极度危险的计划在我脑中瞬间成型,它们自己能接收。我们需要做的,不是向遥远宇宙发送信号,而是……对着它们,‘播放’这段星图密钥!
你疯了那可能会立刻引发它们的全力攻击!赵峻怒吼。
不攻击我们也是死路一条!我寸步不让地瞪着他,它们的程序因为‘应答器’被意外触发而产生了瞬间的逻辑混乱,这是唯一的机会!赵指挥官,是像个零件一样在沉默中等待报废,还是赌上最后一切,去争取一个0.0001%的生机
赵峻的脸因激烈的思想斗争而扭曲。整个方舟的命运压在他的肩上。
【湮灭倒计时:68:01:59】
幽光体表面的光芒开始重新变得活跃,似乎即将从短暂的停滞中恢复。
没时间了!我大吼。
赵峻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所有能量!全部输送到主通讯阵列!瞄准那个幽光体!按照林博士提供的频谱和数据!他几乎是咬着牙下达了命令,‘方舟’号,准备承受冲击!
巨大的能量涌入舰船尾部的主阵列,耀眼的光芒开始汇聚。
我深吸一口气,将秦瑞用生命换来的、那串由童年记忆编码而成的星图密钥,转换成对应的能量波动频率,输入了发射程序。
发射!
一道微弱、却蕴含着奇特古老韵律的能量光束,精准地射向那颗幽光闪烁的多面体。
这一刻,整个宇宙仿佛都屏住了呼吸。
(四)
应答:虚假的黄昏
那道承载着古老星图密钥的能量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没入幽光体的核心。
时间似乎被拉伸了。一秒,两秒……
幽光体表面疯狂变幻的几何形态骤然凝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它散发出的那种扭曲物理法则的能量场急剧波动,内部的幽光忽明忽暗,仿佛一台超载的计算机正在处理一个无法理解的悖论指令。
‘审判者’的倒计时……停止了!观测员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调。
主屏幕上,那个悬浮在地球旁边、带来最终审判的黑色立方体,表面如同镜面般的质感正在迅速褪去,变得灰暗、粗糙,仿佛一瞬间经历了亿万年时光的风化。它上面跳动的红色倒计时数字,凝固在【00:00:00】,然后……熄灭了。
它像一块真正的、死寂的太空岩石,静静地漂浮在那里。
成功了
控制舱里死寂一片,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未来得及涌上心头,就被一种更深沉的、茫然的恐惧所取代。
我们……真的骗过了神明般的造物
就在这时,那个仿佛死机的幽光体,突然有了新的动静。
它没有攻击,也没有消失。它那凝固的形态再次开始缓慢变化,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攻击性和不可预测性的疯狂闪烁,而是变得……有序、柔和,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庄严感
它表面的光芒逐渐汇聚,形成一道道流淌的数据流般的纹路,这些纹路最终在我们前方的虚空中,投射出一幅巨大的、清晰无比的星图。
这幅星图远比秦锐发送的那幅简陋的符号星图复杂亿万倍。它包含了无数星系、星云、引力透镜效应、暗物质分布……这是一个涵盖范围极广、精度高到难以想象的宇宙地图。
在这幅宏大的星图中央,有一个点被高亮标记出来。
那是太阳系。
而一条清晰的、由某种超光速航迹标出的路线,从遥远的、秦锐密钥指向的那个应答器坐标出发,蜿蜒曲折,最终……终点也落在了太阳系。
紧接着,星图旁边开始浮现出无数无法理解的符号和文字,它们快速滚动、组合、变幻,似乎在尝试进行沟通。
它在……给我们看它的航行日志或者说……任务简报我身边的语言学家颤抖着说,尽管他一个字也看不懂。
突然,符号的滚动停止了。浮现出的文字开始变化,逐渐扭曲、变形,最终……竟然组合成了我们能理解的、
albeit
极其古怪拗口的英语单词和数学符号!
……检测到…‘播种者序列’…应答…
……源点确认…‘摇篮’星系…
……文明发展指数…临界…突破…
……清除指令…逻辑冲突…
……判定:序列持有者…存在…
……执行…最终协议:‘观察者’模式…启动…
文字到这里再次消失。
那颗幽光体,在我们所有人的注视下,开始解体。它不是爆炸,而是像一朵巨大的、发光的花卉在凋零,它的物质分解成无数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粒子,这些粒子如同受到无形力场的牵引,迅速弥漫开来,形成一个薄薄的、几乎透明的光晕层,将整个太阳系缓缓笼罩。
这层光晕没有任何攻击性,甚至几乎探测不到能量反应,它只是存在着,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蛋壳。
而那个已经风化的审判者立方体,则悄无声息地调转方向,不再是面向地球,而是面向太阳系外围,仿佛变成了一座沉默的……灯塔或者岗哨
【湮灭倒计时】的显示消失了。
主屏幕上的状态栏,被一行新的、同样是由那种古怪英语生成的文字所取代:
【文明观察期:开始。剩余时间:∞】
控制舱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我们活下来了。太阳系没有被湮灭。
但……然后呢
观察期无限时间这是什么意思赵峻的声音带着一丝茫然和警惕,它们把我们从灭绝名单上划掉,然后……把我们关进了笼子里监视起来
恐怕……是的。我看着那片将太阳系包裹起来的、几乎不可见的光晕,‘清除指令’被我们歪打正着地中止了。但它们确认了我们这个文明‘存在’,并且可能达到了某种需要被‘观察’的阈值。它们不毁灭我们,但也不会允许我们离开这个‘摇篮’了。
这是一种另类的死刑判决。文明被永久囚禁在太阳系这座孤岛之中,失去了星辰大海的未来。所有的挣扎、牺牲、奇迹般的逆转,最终换来的,只是一个更大、更坚固的牢笼。
难道就没办法打破这个‘观察者’屏障吗赵峻不甘心地问。
以我们现有的科技,完全无法理解它的构成。技术官绝望地摇头,它的能级似乎不高,但结构……完全超出我们的认知范畴。强行攻击恐怕只会再次触发‘清除程序’。
希望之后是更深的绝望。我们避免了即刻的死亡,却迎来了永恒的禁锢。
我看着屏幕上那颗依旧被紫色菌斑覆盖的地球,看着太空中那座沉默的审判者岗哨,看着舰船外部传感器传来的、那片虚假的、宁静的星空。
秦锐……这就是你用命换来的结果吗一个文明的死缓
就在这时,我的个人终端又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没有新的信息。只是那条来自秦锐的、包含着星图密钥的信息,在发送完毕之后,在其末尾,一个之前因为信号中断而被隐藏的、极小的附件,终于完成了自动解密和下载。
那是一个音频文件。标签很简单:给林默。
我的手有些颤抖,在周围一片死寂和绝望的氛围中,戴上了耳机,按下了播放键。
耳机里首先传来的是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尖锐的警报声和人群的奔跑哭喊声。背景是秦锐沉重而急促的喘息。
……哥……他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剧烈的咳嗽,似乎受了伤,环境噪音极大,……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最坏的计划……可能成功了……也说明……‘方舟’暂时……安全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悲哀。
……别高兴太早……我破解的那点东西……只是它们庞大系统里的一个……小漏洞……一个用于报告‘误判’的后门程序……它们……那些‘园丁’……或者
whatever
they
are……不会允许‘杂草’长到天上去的……
爆炸声再次响起,很近,震得音频发颤。
……它们修剪……它们观察……但它们从不理解……哥……我们错了……我们都错了……‘方舟’计划是错的……认为留下冷冰冰的数据就是文明延续……是错的……我的抵抗……或许也是错的……真正的文明……不该是被选择……被评判……被圈养的东西……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那串‘密钥’……不只是关闭程序的信号……它更是一个……坐标……一个标记……标记这个‘摇篮’里……出现了‘变数’……一个它们无法用简单‘清除’来解决的变数……那就是……活着的人本身啊……
……活下去……哥……带着所有活下来的人……活下去……不是作为样本……不是作为展品……是作为……一把锤子……哪怕用一万年……十万年……砸碎这个玻璃罩子……
音频里传来结构坍塌的巨响和一声闷哼。
秦锐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几乎如同呓语:
……告诉所有人……星空……不是假的……只是……被关掉了……
通讯彻底中断,只剩下沙沙的噪音。
我站在原地,耳机里一片死寂,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模糊了视线。
我缓缓抬起头,透过控制舱的舷窗,望向那片被无形屏障笼罩的、虚假的星空。
星空还在那里,只是被隔开了。像一个被精心装饰的鱼缸顶盖。
赵峻走了过来,他看着我的表情,又看了看窗外,似乎明白了什么,刚硬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我们……现在怎么办他问,声音沙哑。
我擦掉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窗外收回,扫过控制舱里每一张茫然、恐惧、绝望的脸。
然后,我走到了主控制台前,打开了全舰广播。
我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遍方舟的每一个角落,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里是首席科学官林默。
‘审判日’没有降临。但我们并未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们避免了一种终结,却迎来了另一种形式的禁锢。太阳系,成为了我们的囚笼。
短暂的沉默,足以想象听到广播的人是何等的错愕与恐慌。
但我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变得更加坚定:
但是,就在几分钟前,我收到了来自地表,来自我的弟弟,秦锐,用他生命最后时刻发送的信息。
他告诉我们,星空不是假的,只是被暂时关掉了。
他告诉我们,我们不是样本,不是展品。我们是‘变数’。
他告诉我们,活下去。不是苟延残喘,而是作为一把锤子,哪怕用一万年,十万年,也要砸碎这个罩子!
我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所以,从现在起,‘方舟’计划的使命变更!
我们的目标,不再是逃离太阳系,而是——破解它!破解这个囚笼!破解‘观察者’!破解施加于我们文明之上的一切不公的审判!
这或许需要一代人,十代人,一百代人的努力。或许我们终其一生都看不到星空真正的样子。
但!
我们将耗尽每一分资源,投入每一项科技,穷尽每一个智慧,去理解,去学习,去反抗!
我们会把这座囚笼,变成我们最强大的熔炉和学校!
我们会告诉那些‘观察者’,人类文明,绝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圈养!
广播结束。
控制舱里依旧安静,但某种东西已经改变了。绝望依旧存在,但却被一种更加原始、更加炽烈的情绪所覆盖——那是被逼入绝境后的愤怒,是看清命运后不甘的咆哮,是文明求存本能的彻底燃烧。
赵峻看着我,良久,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向我敬了一个军礼。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转过身,再次望向舷窗外。
那片星空,虚假,却依旧璀璨。
【文明观察期:第1天,00:00:01】
故事,才刚刚开始。
(五)
终章:锤与砧
【文明观察期:第
7,305
天】
二十年。
方舟号静静地悬浮在木星轨道附近,像一颗沉默的金属星球。它比二十年前庞大了数倍,无数的工程舱段、科研模块、武器平台如同藤壶般附着在其主体结构上,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功能齐全的移动城市,一个文明在囚笼中打造的坚强堡垒。
舰桥,如今被称为熔炉之心指挥中心,依旧忙碌,但氛围早已不同往日。绝望被一种冷峻的、高度专注的紧迫感所取代。每一个屏幕上都流淌着无穷无尽的数据流,关于那层观察者屏障,关于那个沉默的审判者岗哨,关于太阳系内一切异常能量的波动。
我站在中央指挥台前,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皱纹,但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过去的二十年,我们没有一天停止过敲打这个看不见的牢笼。
第七千三百零五次‘破壁’实验准备就绪。助手的声音平静地汇报,‘启迪’阵列充能达到临界点。目标:屏障Theta扇区,第七谐振点。
启迪阵列,是我们二十年心血的结晶之一。它不是武器,至少不完全是。它基于我们对秦锐留下的密钥以及审判者残留辐射的逆向工程,试图用一种包含特定信息结构的能量场,去说服或者说欺骗屏障暂时打开一个缺口。
执行。我的命令简短有力。
一道融合了复杂数学和古老星图符号的幽蓝色光束,从方舟号新加装的巨大环状装置中射出,精准地命中远方那片虚无的空间。
没有声音,没有爆炸。屏障被命中的位置,空间像水面一样荡漾起层层涟漪,无数无法理解的几何符号在涟漪中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数据如瀑布般在屏幕上刷新。
谐振频率匹配度89%!
信息注入成功!屏障结构出现局部逻辑冲突!
有效!Theta扇区稳定性下降0.7%!
指挥中心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0.7%,这是前所未有的突破!
但下一秒,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短暂的喜悦。
警告!检测到‘审判者’岗哨能量反应提升!
警告!屏障Lambda扇区检测到高维能量溢出!符合‘修剪’协议特征!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一道苍白的光束毫无征兆地从遥远的审判者岗哨射出,它不是射向方舟,而是射向了我们刚刚进行实验的屏障Theta扇区!
那荡漾的涟漪瞬间被抹平,仿佛从未出现过。所有异常数据流瞬间恢复正常。
紧接着,另一道相对微弱、却带着绝对冰冷意味的幽紫色光束,从屏障Lambda扇区射出,精准地命中了方舟号外部的一个小型观测站——那里存放着一些非关键的实验数据和冗余设备。
观测站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如同被橡皮擦掉。
‘修剪’完成。屏障完整性恢复100%。监测员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麻木。
又一次。每一次我们即将触碰到一丝可能时,观察者的自动防御机制——修剪协议——就会立刻启动,精准地抹掉我们的进展,并附带一次微不足道却意义明确的惩罚,像是在提醒我们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二十年,七千多次尝试,我们对这个屏障和审判者的了解深入了无数倍,但我们与它们之间的科技鸿沟,依旧如同天堑。它们的力量仿佛没有尽头,而我们的每一次尝试都在消耗宝贵的资源,冒着被修剪的风险。
一种无力的愤怒在指挥中心弥漫。
它们到底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忍不住低声咒骂,就这样看着我们像实验室里的老鼠一样徒劳地撞墙吗
没有人回答。这是悬在每个人心头,却无人能解答的问题。
观察者从未再与我们有过任何形式的沟通。它们只是沉默地存在着,执行着那套冰冷的程序:禁锢,以及在我们试图越界时进行修剪。它们的目的是什么它们来自哪里它们如何看待我们全是谜。
我们就像被扔进了一个无限循环的程序,找不到出口,也看不到结束的条件。
我闭上眼睛,压下心头的烦躁。不能绝望。绝望就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收集所有实验数据,尤其是‘修剪’协议启动时的能量特征。我重新睁开眼,声音稳定,Lambda扇区的能量溢出模式与上一次有所不同,重点分析。失败是数据之母,我们离理解它们又近了一步。
命令被严格执行下去,但那种沉重的气氛并未消散。
这时,我的私人通讯频道亮起,是生态循环区的负责人艾拉,一位坚强而睿智的女性,也是这些年少数能让我感到平静的人。
林默,第17农业模块的改良苔藓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异,对高辐射环境的耐受性提升了300%,而且似乎产生了一种新的光合作用酶。我想你会感兴趣。或许……这能缓解一部分食物压力。
她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扎根于现实的希望。当我们在虚无缥缈的屏障前撞得头破血流时,总有人在脚踏实地地确保这个文明能活下去,能繁衍。
我马上过去。我回答,心中涌起一丝暖意。
就在我准备离开指挥中心时,主预警系统突然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不是来自屏障或审判者,而是来自太阳系外围,柯伊伯带之外!
一个未知物体,正以惊人的速度闯入太阳系!它完全无视了观察者屏障,仿佛那层屏障对它而言根本不存在!
什么东西!
速度……超光速!但引擎特征无法识别!
轨迹计算……它正笔直冲向内太阳系!
整个指挥中心瞬间炸锅。二十年了,除了审判者和那个幽光体,没有任何外部物体进入过太阳系!屏障应该隔绝了一切!
能获取影像吗我疾步返回指挥台,心脏狂跳。
尝试进行深空扫描……分辨率太低……等等,它开始减速了!正在木星轨道外侧改变航向……它朝我们来了!
模糊的影像被投射到主屏幕上。
那不是一个自然天体。它有着流畅而怪异的结构,像是某种生物壳体与机械的混合体,表面覆盖着不断流动的、类似珍珠母贝的光泽,与审判者的冰冷和幽光体的虚幻感截然不同。它的大小与方舟号相近,但造型更加……有机。
它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只是以一种优雅而诡异的姿态,悬停在了距离方舟号不远不近的虚空中,沉默地对着我们。
紧接着,一道平和、却直接侵入我们所有通讯频道的思维波动,扫过了整个方舟号。不是语言,而是一种直接的概念投射,所有人都清晰地听懂了它的意思:
向‘摇篮’中的变数致意。吾等乃‘流浪者’。
感知到‘园丁’的囚笼被异常触动,特来……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