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路
加完班已是凌晨,我挤上最后一班444路公交。
车上乘客稀少,都垂着头瞌睡。
只有最后一排有个穿红裙的小女孩,一直对我笑。
我低头刷手机,再抬头时,全车乘客包括司机都消失了。
车辆仍在无人驾驶般飞驰。
冷汗浸透后背,我猛地看向后排——
红裙女孩还在,嘴角咧到耳根,手指窗外:
哥哥,我们都在等你想起…
上一趟车,你忘了东西。
---
手机屏幕的光,是这片深夜里唯一一点微弱的热源。数字跳动:00:47。
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像生锈的合页。我揉着酸涩的眼,把最后一份修改好的报表拖进邮箱,点击发送。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只剩我一人,空气里漂浮着打印机墨粉和隔夜咖啡的沉闷气味。
又他妈熬到这个点。
写字楼外的城市早已沉睡,只有霓虹灯不知疲倦地兀自闪烁,勾勒出冰冷僵硬的轮廓。寒风像刀子,轻易穿透单薄的西装,刮得皮肤生疼。我缩着脖子,把脸埋进衣领,朝着公交站牌快步走去。
这个钟点,打车是别想了,价格贵得能要人半条命。只有夜班公交,还能把我送回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租金便宜的出租屋。
站台上空无一人,广告灯箱熄了一半,剩下的那个忽明忽灭,映着几张被撕扯过的、治疗性病和重金求子的破烂小广告。长椅上落着一层灰,还有个捏扁的啤酒罐,被风吹得咕噜噜滚动。
真他妈荒凉。
我跺着脚,哈出白气,眼睛死死盯着公交车来的方向。视线尽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偶尔有车灯像流星一样划过,很快又归于沉寂。
要是错过了末班车,就得在这鬼地方冻上一夜。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焦躁和寒意一起往骨头缝里钻。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找个24小时便利店蹲到天亮时,两道昏黄的车灯,慢悠悠地从黑暗里荡了出来。
像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
2
红裙女孩的微笑
是老旧的公交车轮廓,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靠近。车头上方的电子屏滚动着猩红的数字:
**444**
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这号码,真不吉利。
但顾不上那么多了。车停稳,门嗤一声打开,一股混合着铁锈、劣质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年老灰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快步踏上车,投了两枚硬币。叮当两声,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司机是个侧影,裹在深蓝色的制服里,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整张脸,只有一只干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对我上车毫无反应,像尊凝固的雕像。
我扫了一眼车厢。空得很。只有寥寥几个乘客,分散坐着,都深陷在座位上,垂着头,随着车辆行驶微微晃动,像是睡熟了。灯光昏暗得可怜,勉强能照清脚下,更远的地方就模糊成一片混沌。
也好,清静。我拖着灌了铅的腿,走到车厢中段,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冰冷的塑料座椅硌得人生疼。
车子重新启动,吭哧吭哧地,摇晃着向前开去。窗外,城市模糊的轮廓被不断拉长、扭曲,变成流动的、毫无意义的色块。
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眼皮沉得抬不起。我掏出手机,信号格空空如也。只能无聊地划拉着屏幕,看着那些缓存好的、毫无营养的段子,脑子却一片木然。
就在我眼皮快要彻底合上的瞬间,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猛地一个激灵。
好像……有一道视线,粘在我背上。
冰冷,直接,毫不掩饰。
睡意瞬间跑了一半。我抬起头,下意识地朝车厢前后望去。
那几个乘客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蜡像馆里搬出来的陈列品。司机也还是那个姿势,仿佛焊死在了驾驶座上。
错觉吗
我皱皱眉,准备继续低头看手机。
然而,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慢慢地、不受控制地……飘向了车厢的最后一排。
心脏猛地一跳!
最后一排,最靠里的角落。
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鲜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梳着两个羊角辫,脸很白,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有些晃眼。
她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嘴角向上弯着,露出一个极其标准、极其僵硬的笑容。
像画上去的一样。
我头皮瞬间有点发麻。
这小姑娘……什么时候上车的我刚才明明没看到最后一排有人。
而且,这深更半夜,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怎么会独自一人坐末班车还穿得这么……扎眼
她的笑容一直保持着,弧度没有丝毫变化,眼睛也一眨不眨,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
看得我后背凉飕飕的。
是恶作剧还是谁家大人心这么大
我试图对她挤出一个友善点的表情,但那笑容太诡异了,让我肌肉发僵。我迅速移开目光,心里暗骂自己神经过敏,跟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肯定是太累了。
我用力搓了把脸,重新低下头,手指胡乱地划拉着手机屏幕,试图驱散那点不安。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反而让我觉得更加孤立无援。
但那道冰冷的视线,仿佛能穿透手机屏幕,依旧牢牢地钉在我身上。
如芒在背。
我不敢再抬头,只能假装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车厢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发动机沉闷的轰鸣和车辆颠簸时零件松动的哐当声。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辆似乎经过了一段特别颠簸的路段,车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我趁机装作被晃得抬头,目光快速地向后扫去——
那个红裙小女孩,还在原来的位置。
还是那个姿势。
还是那个僵硬的笑容。
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她就不累吗
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骨爬上来。
这绝对不正常。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也许就是个有点自闭或者行为怪异的孩子。别自己吓自己。
车辆继续朝前开着,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已经彻底离开了市区,路灯间隔变得很远,光线微弱,大片大片的黑暗吞噬着视野。
困意再次袭来,这一次更加凶猛,像一只无形的手,强行要把我的眼皮合上。那小女孩的注视似乎也模糊了,变成了背景里一个令人不安的点。
我撑不住了。脑袋一点一点,意识逐渐模糊……
3
幽灵车的真相
就在我即将沉入睡眠的前一秒——
吱嘎——!
一声尖锐刺耳到极点的刹车声猛地响起!
巨大的惯性把我狠狠往前一甩!额头差点撞上前座的靠背!
我瞬间惊醒,心脏狂跳,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操!怎么开的车!我惊魂未定地骂了一句,揉着被安全带勒疼的肩膀,抬起头——
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所有的睡意,所有的抱怨,在这一刻,被眼前无法理解的景象碾得粉碎!
冰冷的海水般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头顶!
车……
车还在行驶。
微微颠簸着,向前行驶。
但是……
司机不见了。
驾驶座上空空如也。方向盘自己在那里微微转动着。投币箱静立着。仪表盘上各种指示灯幽幽地闪着光。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操控着这辆公交车。
我的血一下子凉透了。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器,发出咯咯的声响,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转向车厢。
空的。
全是空的。
刚才那几个垂头打瞌睡的乘客,消失了。
所有的座位,都空着。
车厢地板上甚至连个脚印都没有留下。只有昏暗的灯光,依旧死气沉沉地笼罩着这片死寂的空间。
他们……什么时候下的车
怎么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且车根本没停过啊!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呼吸变得无比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见鬼了……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因为恐惧而四肢发软,差点又跌坐回去。我扶着座椅靠背,踉跄着朝着驾驶座的方向冲过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有人吗!司机!停车!我要下车!
无人回应。
只有发动机还在固执地轰鸣。
我扑到驾驶座旁,看着那自己微微转动的方向盘,看着那自己跳动的油门和刹车踏板,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鬼车!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
逃!必须逃出去!
我发疯似的去扒拉车门开关按钮,用力捶打着紧闭的车门!
开门!开门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嘶哑难听。
车门纹丝不动。像是焊死了一样。
所有的车窗也都封闭着,无法打开。
我被困住了。困在这辆无人驾驶、却还在不断向前飞驰的幽灵车里!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4
遗忘的站台
就在我几乎要崩溃的时候——
一道冰冷的、带着一丝戏谑的视线,又一次粘在了我的背上。
和刚才一模一样!
不,甚至更加……清晰。
我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
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心脏一下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胸腔,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视线越过一排排空荡荡的座椅……
最终,落在了车厢的最后一排。
那个穿着鲜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她还坐在那里。
一动不动。
但她的笑容……变了。
不再是那种僵硬的标准微笑。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咧开。越咧越大,越咧越开……一直咧到了耳根下方!
形成一个巨大、诡异、完全不似人类的恐怖笑容!
露出里面细细密密的、尖尖的牙齿!
她的眼睛依旧乌溜溜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但那里面再也没有丝毫孩童的天真,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恶毒的戏谑!
然后。
她抬起一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手。
伸出那根纤细的、同样苍白的手指。
越过了空荡的车厢。
笔直地。
指向了……
车窗外的某个方向。
一个干涩、尖细、像是用指甲刮擦玻璃的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狠狠扎进我的鼓膜:
哥哥……
我们都在等你想起……
声音顿了顿,那咧到耳根的恐怖笑容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上一趟车……
你忘了东西。
上一趟车
忘了东西
什么上一趟车我每天上下班都坐这路公交,但都是白班,从未坐过这诡异的末班444号!
这疯子在说什么!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巨大的混乱和荒谬感。
我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猛地扭头看向车窗外——
公交车正驶过一片完全陌生的区域。像是荒废已久的郊野,枯树在黑暗中伸展着鬼爪般的枝桠,远处零星散布着几座低矮的土包,像是乱葬岗。
而就在路边。
孤零零地,立着一个老旧的公交站牌。
站牌锈迹斑斑,歪斜着,仿佛随时会倒塌。
站牌旁边,站着几个人影。
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几个大概的轮廓,像剪影一样贴在浓重的夜色里。
他们……似乎也在朝着公交车的方向看过来。
不。
他们不是在看我。
他们看的……是我旁边的车窗
不!
他们看的……是这辆444路公交车!
他们的姿态……那种僵硬的、翘首以盼的姿势……
像极了……
像极了刚才车上那些乘客!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就在公交车即将掠过那个站牌的瞬间——
借着车灯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光线。
我看清了站牌上模糊的字迹。
那似乎不是站名。
而是用红色的、歪歪扭扭的油漆,写着几个大字:
【请勿遗忘你的站台】
瞳孔骤然缩紧!
遗忘站台
我忘了什么
我猛地转回头,想要抓住那个红裙小女孩问清楚!
可是——
最后一排。
也空了。
那个穿着鲜红色连衣裙、笑容咧到耳根的小女孩,消失了。
就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整个车厢,彻彻底底,只剩下我一个人。
和那个依旧在自动驾驶、朝着未知黑暗疯狂奔驰的钢铁棺材。
以及窗外,那个飞快被抛在身后、矗立在荒芜之中的诡异站牌,和站牌下那几个模糊的、僵硬的人影。
上一趟车……你忘了东西……
小女孩那刮擦玻璃般的声音,仿佛还在空荡的车厢里回荡。
冰冷刺骨。
我忘了什么
我到底忘了什么!
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瞬间爬满我的脊背。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塑料椅背,指甲泛白,几乎要嵌进里面去。肺部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呼吸都扯得生疼,带着车厢里那股铁锈和腐朽的甜腥气。
忘了东西
我他妈能忘了什么一个破保温杯一把破伞还是哪个项目文件
这疯丫头在胡说什么!
还有窗外那个鬼站牌!请勿遗忘你的站台这他妈是什么鬼话!这根本不是我回家的路!这到底是哪儿!
恐慌像沸腾的水,在我胸腔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快要顶开天灵盖冲出来。我猛地扭回头,死死盯住最后一排——空荡荡的,只有昏暗的光线在那里投下扭曲的阴影。那个红裙女孩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了。
不!
不是幻觉!
那咧到耳根的笑容,那尖细的声音,那苍白的手指……每一个细节都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停车!操你妈的!给老子停车!我彻底失控了,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疯狂地扑向驾驶座,用尽全身力气去砸那个自动旋转的方向盘,去踹那自己跳动的踏板!
哐!哐!哐!
拳头砸在坚硬塑料和金属上的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空洞地回响,手骨震得生疼,但毫无用处。车辆依旧平稳地、执拗地向前飞驰,甚至速度更快了,窗外的枯树黑影被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墨线。
那诡异的站牌和站牌下的人影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我被彻底困住了。困在这口钢铁棺材里,奔向一个未知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终点。
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我沿着驾驶台滑坐在地上,粗重地喘息,汗水顺着额角滴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绝望像湿透的棉被,一层层裹上来,又厚又重,让人窒息。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那女孩的话像鬼魅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上一趟车……你忘了东西……
上一趟车……上一趟车……
我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试图从混乱惊恐的记忆里扒拉出一点线索。
我每天通勤,坐的都是白天的班次,人挤人,空气污浊,但从未有什么异常。唯一不同的……
一个模糊的片段,像沉船的碎片,猛地浮上心头。
大概……大概是半个月前也是加班到很晚,但好像没这么晚,大概十一点多我赶上了另一班夜车……不是444,好像是…是44路对,44路!那条线好像后来调整了,很久没见到了。
那天车上人也不多,都很疲惫。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好像……好像也在玩手机……然后……
然后怎么了
记忆到这里卡住了,像断掉的磁带,只剩下嘶啦的杂音。
头突然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我甩甩头,试图继续回想。
好像……好像有过一个急刹车不是很严重,但车厢晃了一下。有人好像骂了一句。然后……好像有个老太太提着一个很大的、看起来很旧的编织袋,动作很慢地下车了
不对,重点不是老太太。
是那之后……之后发生了什么
记忆的迷雾更浓了。我只记得自己那天格外累,好像一直在打瞌睡,中途似乎醒过一次,觉得车里好像更空了一点也没太在意,以为有人下车了。后来就到站了,迷迷糊糊下了车……
忘了东西
我猛地摸遍全身口袋。手机、钱包、钥匙、工卡……都在。
我能忘了什么
等等。
工卡……
我颤抖着掏出那张挂在脖子上的工卡。公司的蓝色带子,贴着我的照片和名字——陈默。
照片上的我,一脸倦容,眼神空洞。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不对。
我手指摩挲着照片的边缘,又仔细看了看照片里的自己。
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浮了上来。
这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好像……是刚入职那年可这带子,这磨损程度……
而且,我昨天……或者说今天凌晨上班打卡时,用的好像是另一张临时卡因为这张旧工卡的芯片好像消磁了,一直刷不了,人事那边说新的还没做好……
那这张旧卡……我明明记得把它扔在办公室抽屉里了……怎么会又挂在我脖子上
寒意再次袭来,比刚才更加刺骨。
我猛地抬头,环顾这辆飞驰的幽灵车。
昏暗的、摇曳的灯光。空荡荡的、有些甚至蒙着一层灰的座椅。冰冷泛着金属光泽的扶手。还有前面那个……无人操控的方向盘。
一切,都透着一股陈旧的、被时光遗忘的气息。
甚至……这车的款式……我这才惊恐地发现,这车厢的内饰,这种老旧的塑料座椅款式,这种摇摇晃晃的感觉……根本不是我平时坐的那种新型空调公交车!
这更像……很多年前就被淘汰报废的老式公交车!
444路……44路……
5
记忆的碎片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笋,猛地钻入我的脑海,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难道……我现在坐的这辆……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那个红裙女孩的话,窗外诡异的站牌,这辆老旧的、无人驾驶的车,还有我脖子上这张本该在办公室抽屉里的旧工卡……所有碎片都在疯狂地指向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能解释一切的可能性!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车窗边,脸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拼命向外望去。
车辆似乎驶入了一片更加荒芜的区域。没有路灯,没有农田,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在黑暗中起伏的荒丘和乱石。远处,似乎有一些低矮的、歪歪扭扭的黑影,像是……墓碑
这里根本不是我认知中的城市郊区!这根本就是一片坟场!
而在这片死亡的
landscape
中,这辆444路公交车,像一艘幽灵船,正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驶向深渊。
哥哥……
那尖细的、刮擦玻璃般的声音,又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不是在身后,仿佛……就在我耳边!
我吓得猛然后退,后脑勺重重撞在扶手上,眼前一阵发黑。
想起来了吗
声音飘飘忽忽,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在空旷的车厢里回荡,找不到来源。
那一次……44路车……急刹车……
她的声音像是带着魔力,强行撬开我紧闭的记忆之门。
剧痛再次袭击我的头部!
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扭曲……
不再是这辆诡异的444路。
我看到了……
同样是深夜,一辆老旧的44路公交车(对,是44路!),行驶在一条熟悉的路上(是回我出租屋的那条路!)。车上人不多,我坐在中段靠窗,昏昏欲睡。
突然!
一个巨大的黑影猛地从路边窜出!
尖锐到极致的刹车声!轮胎摩擦地面的怪响!
车身猛烈的撞击和震荡!
我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前方!额头不知道撞在了什么地方,眼前一黑,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尖叫声、哭喊声、咒骂声瞬间充斥车厢!
混乱中,我勉强抬起头,模糊的视线看到公交车车头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严重变形了。浓烟和血腥味弥漫开来。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头上全是血。
我身边的人也东倒西歪,有人呻吟,有人无声无息。
疼……全身都疼……
我想动,却动不了。
混乱中,我看到那个提着重编织袋的老太太,她似乎没受什么伤,只是吓坏了,哆哆嗦嗦地,竟然开始往车下挤。她好像还回头看了车厢里一眼,眼神复杂,然后很快消失在车外的黑暗里。
救援的声音……嘈杂的人声……闪烁的红蓝灯光……
记忆的画面开始破碎、跳跃。
最后定格的,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医生疲惫而遗憾的脸,还有盖在我身上……冰冷的白布……
不——!!!
我猛地瞪大眼睛,瞳孔因为极致恐惧而缩成了针尖!
死亡!
我想起来了!
那一次44路车事故!我死了!
那场事故上了本地新闻,死了三个人,包括司机和一个乘客,还有好几个重伤……我是那个当场死亡的乘客!
那我现在……我现在是……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我吞没!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身体——它们看起来如此真实,却能穿过座椅
我不是人!
我是……
一股极其强烈的、冰冷的吸力突然从车厢前方传来!
不是物理上的力量,而是作用于我的存在本身!
像有一个无形的漩涡,在拉扯我的魂魄,要将其撕碎、吞噬!
啊——!我发出无声的尖叫,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变得模糊、稀薄!
那红裙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再带笑,反而透着一股急促和……诡异的焦急
车要到终点了!
终点站……是湮灭!
所有被遗忘、找不到归处的……都会在那里彻底消失!
你想起来了吗你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我到底忘了什么!
在意识即将被彻底扯散的边缘,求生的本能(如果鬼魂也有求生本能的话)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记忆的最深处,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猛地闪过!
那个老太太!那个在事故发生后,提着巨大旧编织袋,提前下车,消失在黑暗里的老太太!
她下车时,编织袋的一个角似乎松开了,从里面……掉出来了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颜色很旧的本子一样的东西
掉在了……我的座位下面
我当时因为剧痛和恐惧,只是瞥了一眼,根本没在意!
那个本子!
难道……
那吸力越来越强,我的视野开始变暗,身体感觉越来越轻,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为青烟消散!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猛地扑向我刚才坐的那个座位!手指疯狂地探向座位底下黑暗的缝隙!
碰到了!
一个硬硬的、边角磨损严重的东西!
我猛地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个深蓝色的、塑料封皮的……老旧户口簿!
封面上沾着一点已经发黑的、疑似干涸的血迹。
而吸力在这一瞬间,似乎停滞了那么一瞬。
公交车的速度也仿佛慢了下来。
我颤抖着,用几乎不存在的手指,翻开了那本户口簿。
内页已经发黄,字迹模糊。
但在某一页上,清晰地写着一个名字,旁边是家庭住址——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就在我出租屋附近的老小区名字!
还有……一张黑白的一寸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抿着嘴、表情严肃的小女孩。
梳着两个羊角辫。
眉眼……依稀就是那个红裙女孩!只是照片上的她,没有那种诡异的笑容,只有属于那个年代的、早熟的拘谨。
户口簿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很旧的、手写的纸片,看起来像某种……求来的符上面用红笔画着扭曲的图案,下面有一行小字:
【魂归故里,勿流异乡】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贯通!
这个户口簿!是那个老太太的!她下车时掉落的!
这上面有她的家庭地址!有她……或者说,她家孩子的信息这红裙女孩,是她的孙女早已夭折的孙女这符纸,是求来让孙女魂魄回家的
而我,这个倒霉的乘客,在死亡降临后,阴差阳错地,捡到了(或者说,我的亡魂依附上了)这个蕴含着强烈归家执念的物件
正是这个执念,这个忘了的东西,这个本不该属于我的牵挂,像一枚错误的船票,让我没有像其他亡魂那样去该去的地方,反而被捆在了这辆重复运行的事故车辆(44路升级版444路)上,一次次经历这绝望的午夜之旅
这红裙女孩,根本不是害我的厉鬼!她是被困在这本户口簿里的地缚灵或者是因为奶奶的执念而无法安息的魂魄她一次次出现,用那种诡异的方式,不是为了吓我,是为了提醒我!提醒我这个忘了的东西,提醒我真正的站台在哪里!
只有把这个家的凭证,送回到它该去的地方,我和她……或许才能得到解脱
6
晨光的救赎
公交车彻底停了下来。
停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
前方,什么都没有。没有路,没有光,只有一片绝对的、能吞噬一切的空。
终点站到了。
湮灭。
那冰冷的、撕扯魂魄的吸力再次增强!车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缓缓打开——门外不是路,而是那片旋转的、灰色的虚无!
时间到了!
地址……地址!我对着空气嘶吼,死死攥着那本户口簿,像是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红裙女孩的身影在车厢后排缓缓浮现,变得比之前更加透明。她没有再露出那恐怖的笑容,只是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手指再次抬起,这一次,却是指向了车门外那片虚无中的某个方向。
那里,隐约的,似乎出现了一点微光,像一个模糊的坐标。
谢谢…哥哥…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消散。
然后,她的身影彻底碎成了点点光斑,消失不见。
是那里吗!那个光点,就是户口簿上的地址就是家的所在
没有时间犹豫了!
在那恐怖的吸力将我彻底拉入虚无之前,我抱着那本冰冷的户口簿,用尽全部的意识和对生的渴望,朝着车门外那片灰色虚无中的微光,纵身一跃!
像是跳进了冰冷的瀑布。
无数混乱的、破碎的影像和声音冲刷着我的意识。
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声,哭喊声,医院仪器的滴答声,老太太惊慌的脸,红裙女孩苍白的笑容,还有那户口簿上模糊的字迹……
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只有一个瞬间,又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那股撕扯我的吸力突然消失了。
冰冷的感觉也逐渐褪去。
我猛地睁开眼。
天……快亮了。
灰蒙蒙的光线笼罩着四周。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极其熟悉的老旧小区门口。正是户口簿上写的那个地址。
小区很安静,偶尔有早起的老人在遛狗。
我低头看着自己。
身体……是凝实的。有影子。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深蓝色的、沾着一点暗褐色的户口簿。
一辆早班的公交车从不远处的马路驶过,发出正常的噪音。
一切都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那辆444路幽灵车,那片恐怖的荒芜之地,那个咧着嘴笑的红裙女孩……都消失了。
像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
但我手里的户口簿,又冰冷而真实地提醒着我,那一切并非虚幻。
我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抬起头,看向小区里某一栋楼。
接下来呢
把这本户口簿,送还给那个可能早已搬走、或者已然离世的老太太的家人
然后呢
然后我会去哪里
是彻底消散,还是……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必须去。
了结这段由遗忘开始,终被记起的因果。
我握紧了手里的户口簿,抬脚,走进了微熹的晨光里。
身后,城市缓缓苏醒。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