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瞬间将街面染成一片混沌的深色。张启航狼狈地一头扎进街角的“遗忘时光”咖啡馆,门楣上生锈的铜铃被撞得一阵凄惶乱响,那刺耳的声音却盖不住他心底那声无声的咒骂:“这鬼天气,翻脸比婊子还快!”他狠狠甩了甩湿透、紧贴额头的头发,又用力拍打那件廉价西装外套,溅起的水珠在昏黄顶灯下四散飞逃,徒劳地想甩掉一身黏腻的寒意和整天的晦气——挤成沙丁鱼的地铁、主管刻薄的刁难、还有银行催缴房贷那冰冷的短信提示音。
店堂里一片死寂,仿佛与窗外喧嚣的暴雨隔绝在两个世界。几张蒙尘的空桌椅如同被遗弃的骨骼,散落在空旷得有些瘆人的空间里。唯一的活物是个缩在角落吧台后的年轻店员,手机屏幕的幽蓝冷光映亮了她一张过分白皙、却没什么血色的脸,指尖在屏幕上机械地滑动着短视频——似乎连窗外那场要将城市淹没的暴雨,也比这店里的死水微澜更值得她投注一丝麻木的关注。一股混杂着陈旧咖啡渣、潮湿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气息,顽固地盘踞在停滞的空气里,钻进张启航的鼻腔,让他本就淤积的烦躁又添了几分沉甸。
他皱了皱眉,像要甩开什么不洁的东西,径直走向最里面那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冰冷的雨水在布满灰尘和水渍的玻璃上蜿蜒流淌,将窗外的霓虹和车灯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灰绿光斑。世界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失真而遥远。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蓝光,时间像窗外被暴雨堵死的车流,粘稠而缓慢地爬行。那股莫名的、无处发泄的烦躁在他胸腔里淤积、发酵,像这身湿透紧贴皮肤的廉价西装一样沉重冰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刚想把这块带来更多坏消息的金属疙瘩塞回裤兜——
“你好先生,需要些什么?”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几乎贴着他冰凉的耳根响起!
张启航猛地一颤,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松开,他几乎是弹跳般地侧过脸,脖颈的肌肉瞬间绷紧。
只见那个刚才还完全沉浸在手机幽蓝冷光里的店员小妹,此刻正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杵在了他桌边。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围裙皱巴巴地裹在她纤细的身上,一张脸蛋倒是意外的水灵清秀,只是那双本该含笑或至少带点职业性问候的眼睛里,此刻却只有一片被惊扰后的空洞茫然,瞳孔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不小心泄露出来的……不耐烦?或者别的什么?张启航说不清。
“美式。”他有些狼狈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视线下意识地扫过她放在桌边点单簿上的手——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关节处却有着与年轻外表不太相符的、细微的薄茧。
“好的,稍等。”她的声音平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念一句设定好的程序台词。那双空洞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然后迅速垂下,转身走向吧台。脚步轻得像猫,踩在老旧的地板上,竟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张启航盯着她消失在吧台后的背影,眉头拧得更紧。这女孩……太奇怪了。那种毫无生气的麻木感,还有刚才那鬼魅般的移动速度……他甩甩头,试图把这不舒服的感觉甩出去。大概是打工打傻了,或者熬夜熬的。他自己不也经常被生活熬得两眼发直吗?
他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扭曲的世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又尖锐的刺痛感突然从他放在桌下的左手腕内侧传来!像被一根冰冷的针飞快地扎了一下。
“嘶!”他猛地抽回手,低头看去。昏暗的光线下,手腕内侧的皮肤光洁如初,什么都没有。没有针孔,没有血迹,甚至连红痕都没有。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刺痛只是他过度疲惫的神经产生的幻觉。
可那感觉……太真实了。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感。
他疑惑地抬头,下意识地看向吧台。那个店员小妹正背对着他操作咖啡机,瘦削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单薄。是错觉吗?还是这店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环顾四周,除了空旷和死寂,只有那股挥之不去的陈旧咖啡与湿木头的混合气味。
咖啡的香气终于弥漫开来,带着烘焙过度的微苦。那店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美式走过来,依旧没什么表情,将杯子轻轻放在他面前。“您的咖啡。”声音平淡无波。
“谢谢。”张启航端起杯子,滚烫的杯壁灼烤着他的掌心,驱散了一丝手腕上残留的诡异寒意。他啜饮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暖意,也稍微压下了心底那点莫名的悸动。大概真是累出幻觉了。他自嘲地想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雨,似乎小了一些。街道对面,一辆双层巴士正缓缓驶来,车灯刺破雨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长长的、晃动的光带。
就在这时,张启航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什么。
一滴水珠。
一滴刚刚从咖啡馆肮脏的雨棚边缘坠落的水珠。
它没有遵循地心引力的召唤,没有砸向下方积水的路面。
它悬停在了半空中。
就在他眼前,在昏黄灯光与窗外巴士车灯交错的诡异光影里,距离布满水痕的玻璃窗不到十厘米的地方。
晶莹,剔透,违背了所有物理法则,静静地悬浮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张启航端着咖啡杯的手僵在半空,滚烫的液体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他所有的烦躁、疲惫、自嘲,都被眼前这超现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瞬间冻结。一股寒意,比窗外的暴雨更刺骨,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那滴水珠,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