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音:阴阳话梦》.开篇
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不是那种泼洒的急雨,是江南梅雨季特有的黏雨,像被揉碎的云,慢悠悠地贴在窗纸上,洇出一片浅灰的水痕。林砚是被这水痕弄醒的——他总觉得那痕迹在动,像有人用指尖在窗上轻轻划,一下,又一下,带着水汽的凉意,透进木格窗,缠在他的鼻尖。
这味道太熟悉了。
就像那条梦里的雨巷。
他猛地睁开眼,书房里还浸在墨色里,只有书桌上的老座钟泛着点微光,摆锤咔嗒、咔嗒地晃,像谁在暗处数着时辰。摊开的竹简就放在手边,战国的竹片吸了夜露,边缘微微发卷,最末那片简上的水迹,不知何时漫过了刻痕,把玄渊之墟四个字泡得模糊,倒像幅缩小的雨巷图:青石板的纹路是竹纤维的走向,水洼是未干的潮气,连远处那抹淡影,都像极了梦中撑伞的女子衣角。
又梦到了
林砚对着空荡的书房轻声问,指尖抚过竹简上的水痕。冰凉的触感里,竟藏着点若有若无的桐香——是油纸伞的味道。他忽然想起梦中女子的伞柄,那朵半开的梅,刻痕里嵌着的朱砂像活的,在他掌心烫出个浅红的印子。
座钟当地响了一声,卯时三刻。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院角的芭蕉叶上,噼啪声和座钟的摆锤声缠在一起,像段没谱的调子。林砚摸了摸左耳后,那片淡青色的印记又开始发烫,不是灼痛,是温温的,像有粒种子在皮肤底下要发芽。
他知道,这场雨不会停了。
就像那条雨巷,就像竹简上的水痕,就像祖父失踪前留下的那句雨巷伞,墨中魂——它们早就在他的骨血里生了根,只等某个雨夜,顺着这黏黏的雨丝,一点点爬出来,织成一张网。
而网的那头,有人在等他。
等他看懂那枚没长成的篆字,等他认出那朵梅蕊里的朱砂,等他明白,有些梦,从来都不是梦。
雨还在下,竹简上的水痕又漫开了些,像要把整座书房,都泡进那条永远下不完雨的巷子里去。
《界音:阴阳话梦》
第一章·残简入梦
一、雨巷
林砚又梦到了那条雨巷。
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亮,乌篷船的橹声从巷尾飘来,带着水汽的风卷着油纸伞的桐香,缠在他鼻尖。巷口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子,背影纤细,手里攥着把竹骨伞,伞面是半旧的月白色,边角磨出了浅黄的毛边。
先生,借过。女子转过身,声音像浸在溪水里的玉,清润却不真切。
林砚想看清她的脸,眼皮却重得像坠了铅。雨越下越大,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你是谁
女子没答,只把伞往他这边倾了倾。伞柄上的雕纹硌着他的掌心,是朵半开的梅,刻痕里嵌着点朱砂,像血又像胭脂。他在等你,她忽然说,指尖在梅蕊上轻轻一点,但别找界门。
谁在等我界门是什么
雨声吞没了他的话。女子的身影渐渐融进雨雾里,蓝布衫的衣角最后晃了一下,像被风卷走的蝶。林砚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雨——
哗啦!
他猛地坐起身,额前的冷汗砸在摊开的竹简上。窗外天刚蒙蒙亮,老座钟的摆锤咔嗒晃了一下,指向卯时三刻。
竹简是祖父留下的,战国时期的东西,出土时碎成了三十多片,他修了三个月,才勉强拼出大半。此刻最末的简片上,不知何时洇开了一小团水迹,像极了梦中雨巷的青石板倒影。
二、墨痕
林砚揉了揉发僵的肩,起身去翻祖父的木箱。
箱子是老樟木的,边角被岁月啃得圆润,锁扣上刻着墨缘二字——那是祖父的字。十年前他失踪时,考古队只带回这口箱子,还有半箱没来得及整理的笔记。林砚掀开箱盖,樟木的清香混着纸墨味涌出来,让他想起小时候趴在祖父的书桌上,看他用狼毫蘸着松烟墨,在宣纸上写守静致虚。
他要找的是那本《楚地古墓考》。去年修复竹简时,祖父的学生王教授说,简文里提到的玄渊之墟,极可能和祖父失踪的那座楚墓有关。
手指在一摞泛黄的笔记里翻找,忽然触到个硬纸包。打开一看,是半张被虫蛀过的信纸,边角卷得像枯叶,上面的字迹却力透纸背,是祖父独有的瘦金体:
雨巷伞,墨中魂,界门开时,梦即归途。
——砚儿亲启,丙戌年清明
丙戌年,正是祖父失踪的前一年。
林砚的指腹抚过雨巷伞三个字,心口猛地一跳。梦中女子的伞、竹简上的水迹、祖父的留言……这三者像散落在棋盘上的棋子,突然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他低头去看信纸背面,虫蛀的破洞间,竟粘着片极薄的绢,绢上用朱砂画着个古怪的图案:像钟,又像笛,柄部是空的,边缘刻着细密的星纹。
这是什么
话音刚落,左耳后忽然泛起一阵灼热,像被炭火轻轻烫了一下。他冲到镜前,撩开头发——那里有块淡青色的印记,指甲盖大小,形状像片蜷缩的柳叶。这印记打小就有,母亲说生他时就带着,像块胎记,只是从未这样发烫过。
座钟又咔嗒响了一声。林砚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那淡青印记不是柳叶,倒像是枚没长成的篆字,笔画里藏着些说不清的东西,正随着他的心跳轻轻颤动。
三、画中人
古籍展在市立图书馆的西厅。
林砚抱着修复到一半的竹简拓片,刚走到展厅入口,就被幅画钉在了原地。画挂在最显眼的展墙上,装裱得极素雅,画的正是那条雨巷。
青石板、乌篷船、油纸伞……连雨丝的角度都和他梦中分毫不差。画中的女子站在巷口,蓝布衫的衣角被风吹得掀起一角,手里的竹骨伞倾着,伞柄上的梅纹清晰可见,只是那朵梅的蕊心,点了点胭脂红,比梦中的朱砂更艳些。
喜欢这幅《雨巷待渡图》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砚转过身,撞进双含笑的眼睛里。女子穿件米白色的棉麻裙,手里捏着支画笔,发梢别着片银杏叶形状的木簪,和画中女子竟有几分神似。
你画的林砚的声音有些发紧。
嗯,我叫苏晚,自由插画师。女子伸出手,指尖带着松节油的味道,这画是三个月前梦到的,醒了就画了下来,总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
林砚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你也梦到过
苏晚愣了愣,随即眼睛亮了:你也梦到了雨巷、青石板、还有那把伞她拽着林砚走到画前,指着伞柄的梅纹,你看这里,我明明记得梦里是朱砂,画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点成了胭脂,你说怪不怪
林砚的目光落在梅纹上,忽然想起祖父信纸上的图案。他从包里摸出那张信纸,展开:你见过这个吗
苏晚的视线刚触到绢上的钟形图案,脸色倏地变了。她从随身的画夹里抽出张速写,递过来——纸上画的竟是同一个图案,只是线条更柔和些,钟形图案的下方,还画了串铜钱,五帝钱的样式,边缘刻着极小的卍字纹。
这是……苏晚的指尖有些发抖,我前天梦到的,说这东西叫‘界讯器’,能听到‘那边’的声音。
那边
就是……阴界。苏晚咬了咬唇,梦里有个穿玄衣的人说,这画和你有关,让我在展会上等一个修古籍的人,说他左耳后有片‘缘纹’。
林砚猛地捂住左耳后。那片淡青的印记又开始发烫,像是要烧透皮肤,和画中的胭脂梅、信纸上的朱砂印,在空气里形成了某种共振。
展厅的老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将松节油的味道和樟木的清香搅在一起。林砚看着苏晚,又看了看画中的雨巷,忽然明白:这场梦,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
而祖父留下的那半张信纸,简文中的玄渊之墟,还有苏晚梦中的界讯器,正像雨滴落进湖面,在他的识海里,漾开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
四、夜影
入夜,林砚把自己关在书房。
竹简摊在桌上,他用放大镜一寸寸地看,终于在最残破的简片背面,发现了几个模糊的刻字:楚地云梦,有石如镜,照见三生,名曰界门……
界门……林砚喃喃自语,左耳后的灼热感越来越强。他摸出祖父的《楚地古墓考》,翻开泛黄的内页,在夹着的一张老照片里,看到了祖父站在古墓入口的身影。照片背景里,远山的轮廓和苏晚画中的远山重叠在一起,山脚下有个小小的村落标记,注着三个字:墨镇。
咔嗒。
书房的门忽然动了一下。
林砚抬头,只见门缝里渗进些灰黑色的雾气,像被揉碎的墨,在地板上聚成一小团。雾气里隐约有个影子,很高,穿件宽大的袍子,看不清脸,只能看到袍角绣着的纹路,和祖父信纸上的钟形图案一模一样。
别找。
一个沉闷的声音从雾里飘出来,像生锈的铁门在摩擦。影子朝竹简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到简片,林砚左耳后的缘纹突然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抓起桌上的朱砂砚台,泼了过去。
滋啦——
朱砂落在雾气里,冒出刺鼻的白烟。影子猛地后退,雾气剧烈地翻滚起来,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形状,像无数只手在抓挠。林砚抓起祖父留下的青铜镇纸,死死盯着那团雾:你是谁和界门有什么关系
雾气没再说话,只是在地上缩成个黑团,倏地钻进墙缝里,消失了。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只有老座钟的摆锤还在咔嗒作响。林砚瘫坐在椅子上,发现手心全是汗,朱砂砚台的边缘,竟不知何时多了道爪痕,深褐色的,像干涸的血。
他低头看向竹简,最末的简片上,那团水迹已经干了,留下浅褐色的印子,像个没写完的缘字。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打在窗棂上,噼啪声和梦中的雨巷渐渐重合。林砚知道,从今晚起,那条雨巷,那把伞,还有祖父留下的谜团,再也不是梦了。
而那个穿玄衣的影子,苏晚画中的界讯器,墨镇的古墓……正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向他收紧。
《界音:阴阳话梦》
第二章·墨镇铃音
一、铜匣
林砚是被一阵嗡嗡声吵醒的。
不是苍蝇振翅的细碎,也不是座钟齿轮的滞涩,倒像是什么东西被埋在土里,隔着厚厚的青砖在震动。他摸向枕边的手机,凌晨四点,屏幕映出窗玻璃上的雨痕,像谁用指甲划了满窗的道子。
嗡嗡——
声音又响了,这次更清晰,是从书房传来的。
林砚披衣下床,推开门就愣住了——祖父的樟木箱子敞着盖,里面的笔记被翻得乱七八糟,最底层的铜匣倒扣在地上,锁扣崩开,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
是些老物件:半块断墨、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看年号是康熙通宝)、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祖父和一个陌生女子的合影,背景是古墓入口),还有个巴掌大的青铜小玩意,像缩小的编钟,又像掏空的骨笛,正是信纸上画的界讯器。
嗡嗡声就是它发出来的。
铜器表面刻着二十八星宿纹,柄部中空,此刻正随着震动微微发烫,内壁隐约有红光流转,像有团小火苗在里面烧。林砚蹲下身,指尖刚要碰到它,左耳后的缘纹突然像被针扎似的疼,铜器的震动猛地停了,内壁的红光也灭了,只剩冰冷的铜锈硌着手心。
他捡起那张合影,照片上的陌生女子穿着旗袍,手里攥着支银簪,簪头的玉在黑白照片里泛着淡淡的光。祖父在她身边笑得拘谨,手里拿着的,正是地上这枚界讯器。
这是……奶奶
林砚从小就没见过奶奶,母亲说她在他出生前就病逝了,祖父从不提,家里连张她的照片都没有。可这女子的眉眼,竟和苏晚有几分像,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的那颗痣,像粒小小的朱砂。
铜匣的底层铺着块褪色的红绸,绸子上绣着朵梅花,针脚和苏晚画中伞柄的梅纹如出一辙。林砚忽然想起什么,翻出祖父的《楚地古墓考》,在扉页的夹层里摸出张火车票——十年前,祖父去墨镇的票根。
票根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银簪镇门,缘丝为锁,墨镇祠堂,壁画藏钥。
二、纸船
墨镇在楚地的深山里,汽车开不到,得先坐三个小时的长途车,再雇辆摩托沿着盘山土路往上爬。
苏晚非要跟着来,说她的速写本上,不知何时多了幅墨镇祠堂的画,画里的梁上挂着串铜钱,风吹过时,铜钱相撞的声音能传进梦里。林砚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坐在摩托后座,看她把速写本按在怀里,生怕被山风吹走。
你看,快到镇口时,苏晚突然指着远处,那山的形状,和我画里的一模一样!
林砚抬头望去,云雾缭绕的山像卧着的龙,山坳里藏着片青瓦屋顶,炊烟在雨雾里飘得很慢,竟真和画中分毫不差。摩托停在镇口的老槐树下,树旁蹲着个穿蓝布褂的老人,正用草绳捆纸船,纸船的帆上写着往生二字。
后生,来探亲老人抬头,露出没牙的嘴,这几天别往祠堂去,夜里不太平。
不太平林砚递过瓶矿泉水。
前几天有人在祠堂烧纸,老人拧开瓶盖,咕咚喝了两口,烧的时候哭着喊‘爹,给我托个梦’,结果第二天就疯了,说听见祠堂里有电话铃响,一响就是一夜,说他爹在里面喊他开门。
林砚的心猛地一跳:电话铃
可不是嘛,老人往地上啐了口,那疯汉还说,铃声是从壁画后面传出来的,壁画上的人活了,正举着铜钱往墙上砸呢。
苏晚突然拽了拽林砚的袖子,把速写本翻开。最新的一页上,画的正是祠堂的壁画:一群古人围着个钟形器物,手里的铜钱抛向空中,器物下方的石壁上,赫然刻着界门二字。画的角落,用红笔圈着个小小的人影,穿玄色长袍,脸隐在阴影里。
是他。苏晚的声音有些发颤,梦里的玄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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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砚看向祠堂的方向,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把祠堂的飞檐染成金红色,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晃,却没发出声音。他摸了摸怀里的界讯器,铜器又开始微微发烫,像在应和着什么。
三、铃音
祠堂的门没锁,推开门时,一股陈腐的霉味混着香灰味涌出来。
正厅的壁画果然如老人所说,布满了斑驳的颜料,画的是古人祭祀的场景:十几个长袍老者围着个石台,石台上摆着个钟形器物,正是界讯器。最左侧的壁画上,有个穿玄衣的人影,背对着众人,手里握着串铜钱,铜钱的纹路和林砚带来的五帝钱一模一样。
你看这里,苏晚指着壁画的右下角,颜色是新的。
林砚凑近了看,果然,壁画的角落有块颜料比别处鲜亮,画的是个小小的银簪,簪头的玉被涂成了黑色,像被墨染过。他想起祖父票根上的字银簪镇门,心里一动,从包里摸出朱砂砚台,蘸了点清水,轻轻往黑色玉簪上抹。
滋啦——
黑色颜料像活过来似的,顺着纹路往下流,露出底下的红色,竟和苏晚画中伞柄的胭脂梅一个色。随着黑色褪去,壁画上的界讯器突然泛起红光,和林砚怀里的铜器共振起来,发出嗡嗡的低鸣。
铃铃铃——
一阵清脆的铃声突然响起,不是檐角的铜铃,而是从壁画后面传出来的,像老式电话的铃声,急促,尖锐,在空荡的祠堂里打着转。
是界讯器!苏晚拽着林砚后退,梦里就是这个声音!
铃声越来越响,壁画上的玄衣人影子开始移动,手里的铜钱串越晃越快,竟真的像要从画里走出来。林砚左耳后的缘纹疼得钻心,他掏出那枚康熙通宝,按在壁画的界讯器图案上——
当啷!
铜钱与壁画相撞,发出钟鸣般的脆响。铃声戛然而止,玄衣人的影子僵在壁画上,手里的铜钱串断了,一枚铜钱从画里掉出来,叮地落在地上,滚到林砚脚边。
是枚冥纸铜钱,烧过的焦黑色,边缘却刻着墨字——祖父的名字。
林砚捡起铜钱,指尖刚碰到它,眼前突然一黑。
雨巷又出现了。
这次他看得格外清楚,巷口的女子转过身,竟是奶奶年轻时的模样,手里的伞柄上,刻着和铜匣红绸上一样的梅花。阿砚,别让他开门,奶奶的声音在雨里飘着,那不是回家的路,是……
是虚灵的诱饵。
一个沉闷的声音打断了她。玄衣人不知何时站在巷尾,黑袍在雨里飘得像蝙蝠的翅膀:你祖父困在里面十年,就是为了不让你重蹈覆辙。
我祖父在哪林砚吼道。
玄衣人没答,只是指了指林砚手里的冥币铜钱。铜钱突然冒出黑烟,在地上凝成一行字:今夜子时,十字路口,烧纸为引。
四、抉择
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透了。
苏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头晕得厉害,画夹摊在桌上,最新的一页画着个十字路口,路口的老槐树下,堆着高高的黄纸,纸堆里伸出只手,攥着枚银簪。
林砚坐在窗边,看着手里的冥币铜钱。玄衣人的话、奶奶的警告、祖父的失踪……像团乱麻缠在心里。他摸出手机,想给王教授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屏幕上,不知何时多了条未读短信,发件人显示未知,内容只有一行:烧则见父,不烧则安。
安林砚苦笑。从做那个雨巷的梦开始,他就再也没安过。
子时快到的时候,他摸出从老王纸扎铺买的黄纸,还有那枚康熙通宝。纸是苏晚非要塞给他的,说她白天在镇上买的,纸里混了龙井茶叶,我奶奶说,茶叶能清‘阴气’。
十字路口的老槐树下,风卷着纸钱灰打旋。林砚蹲下身,划亮火柴,黄纸在他手里蜷成一团,火苗舔着纸面,映出他眼底的犹豫。
烧,还是不烧
烧了,可能真的能见到祖父,却可能像奶奶说的,踏入虚灵的诱饵;不烧,或许能安稳回家,可祖父的失踪,界门的秘密,还有那些反复出现的梦,会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一辈子。
火苗快要烧到指尖时,林砚突然想起苏晚画里的银簪,想起奶奶照片里攥着银簪的手,想起祖父票根上的缘丝为锁。他猛地把那枚康熙通宝塞进黄纸里,又从怀里摸出界讯器,放在纸堆旁。
爷爷,他低声说,我不找界门,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好。
黄纸烧得很快,混在里面的茶叶发出淡淡的清香,灰烬被风吹起,竟没像寻常纸钱灰那样四散,而是聚成一小团,在他面前凝成个模糊的影子。
影子很高,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攥着半块断墨,像极了照片里的祖父。
阿砚……影子开口,声音像隔着层水,别信……玄衣人……
话没说完,一阵狂风突然卷来,吹得灰烬四散。玄衣人的身影出现在槐树上,黑袍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双没有瞳孔的眼睛:你不该烧的。
林砚抬头,看见黑袍下的手里,攥着串铜钱,五帝钱和冥币混在一起,正发出咔嗒咔嗒的碰撞声,像在倒计时。
而他左耳后的缘纹,此刻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界音:阴阳话梦》
第三章·冥火分途
一、反噬
狂风卷着纸钱灰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林砚踉跄着后退,眼睁睁看着祖父的影子被风撕成碎片,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钻进玄衣人黑袍的褶皱里。
他说‘别信你’。林砚攥紧拳头,指节抵着界讯器的铜面,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你到底是谁
玄衣人从槐树上飘下来,黑袍扫过地面的水渍,竟没留下半点痕迹。我是守界者。他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守的不是界门,是你们这些生者的‘心界’。
心界
你烧纸时念着‘见祖父’,玄衣人抬起手,黑袍下露出串铜钱,五帝钱与冥币交错,执念如薪,火越旺,烧得越狠。你祖父的残念本在魂渊边缘,被你这把火一烧,反倒被滞气缠住,更难脱身了。
林砚的心猛地沉下去。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还沾着纸钱灰,灰黑色的,像洗不掉的墨。你骗我。他咬着牙说,烧纸是为了通阴,怎么会害他
通阴玄衣人冷笑,声音里带着种不属于阳界的寒意,你问问这镇上的人,十年前你祖父在祠堂烧了七天纸,结果呢界门没打开,反倒引来了虚灵,把他困在了梦界。
他抬手一挥,黑袍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化作祠堂壁画的模样:祖父跪在界讯器前,面前堆着高高的黄纸,火光中,无数灰黑色的影子从壁画里钻出来,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脚踝。
这才是真相。玄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你祖父不是被我困住的,是被自己的执念困住的。他以为烧纸能唤回你奶奶的残念,却不知烧的是‘心火’,燃的是‘缘丝’。
林砚的耳边突然响起苏晚的话:我奶奶说,烧纸要掺茶叶,清‘阴气’。他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执念,竟忘了把苏晚塞给他的龙井撒进纸堆里。
左后耳的缘纹突然剧烈地疼起来,像有把小刀在里面搅动。他眼前发黑,踉跄着扶住老槐树,树皮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倒让他清醒了几分——刚才烧纸时,他确实听见了细微的嘶嘶声,不是纸燃的声音,倒像是什么东西在暗处磨牙。
虚灵来了。玄衣人突然说,黑袍往旁边一飘,露出树后那片漆黑的巷子。巷口的雾气里,隐约有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在闪烁,像浸在墨里的星子。
二、茶烟
躲进祠堂!
林砚拽着苏晚往祠堂跑时,身后的嘶嘶声越来越近。苏晚不知何时醒了,手里还攥着那包龙井,茶叶在奔跑中撒出来,落在地上,竟腾起淡淡的白烟,像道无形的墙,暂时挡住了那些绿眼睛。
这茶……苏晚喘着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脚边的白烟。
是缘丝。林砚推她先跨进祠堂门槛,你奶奶说的没错,茶叶清阴气,其实是用‘阳间草木气’化掉滞气。他反手关上祠堂大门,摸出火折子,点燃了供桌上的蜡烛。
烛光摇曳中,壁画上的玄衣人影子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片空白,像被人用石灰涂过。林砚凑近了看,空白处隐约有字,是用朱砂写的,笔画很轻,像是怕被人发现:
冥币通滞气,五帝镇虚灵,茶烟化缘丝,心清见真魂。
——丙戌年冬
是祖父的字迹。
丙戌年冬,正是他失踪前一个月。林砚的手指抚过那些朱砂字,忽然明白,祖父早就知道烧纸的弊端,这才留下解法,五帝镇虚灵……说的是五帝钱!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康熙通宝,刚放在壁画前,铜钱突然嗡地一声,在供桌上旋转起来,边缘的卍字纹亮起红光,照得整个祠堂一片通明。
嘶——
门外传来虚灵的惨叫声,像是被红光灼伤。林砚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那些绿眼睛在红光里一个个熄灭,灰黑色的影子缩成一团团,被风吹散了。
管用了!苏晚惊喜地说,她把剩下的龙井撒在门槛上,茶叶遇红光,腾起的白烟更浓了,在门楣上凝成个淡淡的卍字。
祠堂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铜钱旋转的嗡嗡声,像界讯器的低鸣。林砚看着壁画上的朱砂字,忽然想起祖父票根背面的壁画藏钥——难道钥不是实物,而是这四句口诀
冥币通滞气,是说烧纸能引动阴界能量,但引的是‘滞气’而非‘真魂’;五帝镇虚灵,是用阳界钱币的‘正气’抵挡虚灵;茶烟化缘丝,是用草木气净化滞气,让缘丝显形;心清见真魂……林砚喃喃自语,最后这句,说的是得放下执念,才能看清真相。
苏晚突然指着供桌底下:你看那是什么
供桌的阴影里,放着个青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残茶,茶底沉着枚铜钱,是枚磨损严重的冥币,边缘刻着个砚字。碗沿上还沾着点胭脂,和苏晚画中伞柄的梅蕊一个色。
是奶奶的碗。林砚把碗端出来,指尖刚碰到碗沿,左耳后的缘纹突然一阵温热,不再是灼痛,倒像有股暖流在里面淌过。
他捧着碗,闭上眼——
雨巷又出现了,但这次没有雨。
奶奶坐在乌篷船里,手里捧着这只青瓷碗,正用银簪搅着碗里的茶。祖父站在岸边,手里攥着串五帝钱,说:阿婉,别烧纸了,等我找到‘缘丝’,自然能在梦里见你。
缘丝在哪奶奶的声音很轻。
在砚儿身上。祖父望着远方,他左耳后的缘纹,是咱们俩的缘丝结的,等他长大了,心清了,自然能看见。
画面突然碎了,像被风吹散的茶烟。林砚睁开眼,发现青瓷碗里的残茶已经干了,碗底的冥币上,砚字旁边,多出了个小小的晚字。
三、梦狱
那天晚上,林砚做了个漫长的梦。
他被困在祖父的书房里,四周堆满了黄纸,每张纸上都印着冥通银行的字样,烧得半焦的冥币从房梁上往下掉,像黑色的雪。祖父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手里的狼毫蘸着墨,在纸上写个不停,写的全是界门二字。
爷爷!林砚冲过去,却被无形的墙挡住,别写了!这是梦!
祖父没回头,只是机械地写着,墨汁滴在纸上,晕开成灰黑色的影子,从纸上爬下来,变成玄衣人的模样,一个个围上来,伸出没有手指的手,抓向他的缘纹。
不处理执念,就会被困在这样的‘梦狱’里。
苏晚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林砚猛地转头,看见苏晚站在纸堆上,手里拿着那包龙井,正往空中撒茶叶。茶叶落在那些玄衣人身上,滋啦作响,影子们惨叫着消散,露出底下祖父痛苦的脸。
这是你祖父的梦狱。苏晚的声音带着回音,他每天都在梦里烧纸、写界门,以为能救奶奶,却不知自己早被滞气缠住了。
林砚这才发现,书房的墙其实是透明的,墙外站着无数模糊的人影,都是镇上烧纸的人——那个疯汉在墙的另一边,正对着空气喊爹,开门;卖纸扎的老王蹲在地上,往火堆里扔纸人,纸人烧到一半,竟活了过来,拽着他的脚踝往火里拖。
他们都在用执念喂养虚灵。苏晚指着那些人影,烧纸时求好运、求发财,看似是‘求’,其实是‘贪’,贪念越重,滞气越浓,虚灵就越容易附在他们的梦里。
林砚看着祖父的背影,突然明白了玄衣人说的心界——真正的界门,不在古墓里,而在人的心里。执念重的人,心门就是界门,会自动引虚灵进来;心清的人,心门自关,任谁也闯不进来。
他摸出那枚康熙通宝,用力往书桌上一拍——
当!
铜钱落地的瞬间,书房像玻璃一样碎了。祖父的身影在碎片中转过身,手里的狼毫掉在地上,化作那支银簪。阿砚,他的声音终于清晰了,别学我,把执念当念想。
银簪在空中转了个圈,簪头的玉发出柔和的光,照亮了苏晚画夹上的《雨巷待渡图》。画中的雨巷渐渐变得清晰,奶奶站在船头,朝他们挥了挥手,身影随着船影远去,最终化作一点胭脂红,融进画中的梅蕊里。
四、分途
林砚是被公鸡的啼声叫醒的。
天已经亮了,苏晚趴在祠堂的供桌上睡着,脸上沾着点茶叶末,像只贪睡的猫。供桌上的青瓷碗空了,那枚刻着砚和晚的冥币,正安安静静地躺在碗底,边缘的焦黑褪去,露出淡淡的金色。
左耳后的缘纹不疼了,摸上去温温的,像块暖玉。
他走到壁画前,昨晚被玄衣人影子遮住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幅新的画:一个年轻人捧着青瓷碗,碗里飘出的茶烟化作雨巷的模样,巷口的油纸伞下,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像在挥手告别。画的右下角,用朱砂写着缘如茶,沸则沉,静则明。
是爷爷画的。林砚轻声说。
苏晚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那幅新画,突然呀了一声,从画夹里抽出张画:正是昨晚梦里的书房,只是画里的黄纸堆旁,多了杯冒着热气的茶,茶烟里,祖父的影子正渐渐消散,脸上带着笑。
原来……苏晚的声音有些哽咽,最好的通讯不是烧纸,是放下执念,让他们安心走。
林砚拿起那枚康熙通宝,又从包里摸出苏晚的龙井,走到祠堂门口,把茶叶撒在门槛上。阳光穿过茶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无数跳动的缘丝。
远处的老槐树下,玄衣人的身影一闪而过,黑袍在晨光中变得半透明,像要融进空气里。林砚知道,他还在,但不再是敌人了——守界者守的不是界门,是提醒生者:阴阳相隔,不是为了隔绝,是为了让活着的人,更懂得珍惜此刻。
他回头看了眼壁画上的缘如茶三个字,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祖父生前最爱喝龙井,每次泡茶都要等三分钟,说茶要静,人也要静。
或许,所谓界音,从来不是冥币燃烧的噼啪声,也不是界讯器的嗡鸣,而是静下心来,能听见的那声——来自心底的,轻轻的告别。
墨镇的炊烟又升起来了,混着茶叶的清香,在晨光里飘得很远。林砚把青瓷碗小心地放进包里,碗底的冥币轻轻碰撞,发出叮的一声,像枚被敲响的铜钱,清脆,干净,像在说:
归途,不在梦里,在前方。
《界音:阴阳话梦》
第四章·缘丝现世
一、残簪
离开墨镇的前一天,林砚在祠堂供桌的夹层里摸到个硬纸包。
纸包被虫蛀得厉害,拆开时簌簌掉渣,里面裹着半支银簪——正是奶奶照片里攥着的那支,簪头的玉碎了一半,剩下的半截透着温润的白,碎口处缠着几缕暗红色的丝线,像极了苏晚画里的缘丝。
这是……缘丝苏晚的指尖刚碰到丝线,簪头的玉突然亮了亮,丝线竟顺着她的指尖往上爬,在她手背上绕了个小小的结,随即隐没不见。
林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祖父笔记里的话:缘丝者,阴阳之桥也,生者心识相通,则丝现;亡者执念已了,则丝隐。
他试着将自己的指尖凑过去,断簪突然发烫,剩下的半截玉裂开细纹,里面渗出点点朱砂,在纸上晕开个模糊的图案——正是界讯器的形状,只是钟形器物的下方,多了个卍字纹,纹里嵌着枚五帝钱的轮廓。
这是……封印的法子林砚盯着图案,用界讯器、五帝钱,还有缘丝
苏晚突然抓起他的手,翻到掌心:你看!
他的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个浅红色的印记,像朵半开的梅,和苏晚手背上隐去的结一模一样。而苏晚的掌心,竟也有个相同的印记,只是梅蕊处多了点胭脂红。
奶奶和爷爷的缘丝,传到我们手上了。苏晚的声音有些发颤,就像……就像接力棒。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断簪上,玉里的朱砂顺着裂纹缓缓流动,像极了血脉。林砚忽然明白,所谓界语者,从来不是天生的异能,而是被缘分选中的缘丝携带者——他们的使命不是跨界,是让缘丝自然流转,让该放下的放下,该延续的延续。
二、疯汉
从祠堂出来时,正撞见老王纸扎铺的老板拽着个疯汉往镇外走。疯汉嘴里不停喊着爹,别关门,手里攥着半张烧焦的冥币,见了林砚,突然挣脱老板,扑过来说:你有界讯器!我听见了!我爹在里面喊我!
林砚后退一步,疯汉的手抓在他胳膊上,冰凉的,像块浸了水的木头。他手腕上的康熙通宝突然发烫,疯汉嘶地一声缩回手,掌心竟被烫出个淡淡的铜钱印。
他爹十年前没了,老王在一旁叹气,也是个倔的,非说他爹是被‘那边’扣了,每年烧一马车纸,说要把他爹‘赎’回来,结果把自己烧疯了。
疯汉还在喊:我爹说,只要我烧够一亿冥币,他就能从壁画后面出来!你们别拦我!
林砚看着他手里的冥币,突然想起自己在梦狱里见过的场景——疯汉对着空气喊开门,而他爹的残念,其实早被滞气缠成了个黑团,困在壁画的缝隙里,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看这是什么。林砚掏出那半支银簪,递到疯汉面前。
疯汉的目光刚触到簪头的玉,突然安静了,嘴唇哆嗦着:这……这是我娘的簪子……我爹说,当年我娘走的时候,就攥着这簪子……
你爹不是要你烧纸,林砚轻声说,他是想让你看看,你娘的簪子还在,他在那边,不冷。
他把那枚刻着砚和晚的冥币放在疯汉手里:烧纸的时候,别说‘赎他回来’,说‘爹,我挺好的,你放心’。
疯汉愣了愣,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老王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背:早该听林老先生的话,他十年前就说,‘烧纸烧的是念想,不是债’……
林砚的心头一动:我爷爷跟你说过
何止说过,老王指了指镇口的老槐树,他当年就在那树下,给我讲‘冥币通滞气’的道理,说‘阳间的钱买阳间的物,阴间的念还阴间的情’,还送了我串五帝钱,说‘心不贪,邪不侵’。
他从怀里摸出串铜钱,五帝钱用红绳穿着,边缘被摩挲得发亮。林砚看着那串钱,突然明白:祖父从来不是要封印界门,是要封印人心的贪念——贪念起,滞气生,虚灵至;贪念灭,缘丝现,阴阳宁。
三、界讯
入夜,林砚把界讯器放在桌上,旁边摆着康熙通宝、半支银簪,还有苏晚的龙井。
按照壁画上的图案,他将银簪插进界讯器的中空柄部,又把五帝钱贴在钟形器物的星宿纹上,最后往铜器底座撒了点茶叶。
会有用吗苏晚的手指在画夹上敲着,画夹里最新的一页,画着界讯器在发光,光芒里飘着无数银色的丝线,像在编织一张网。
林砚没说话,只是闭上眼睛,试着像祖父说的那样守静致虚。左耳后的缘纹渐渐温热,他仿佛听见茶叶在铜器上滋滋作响,像春雨落在青石板上。
突然,界讯器发出嗡的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亮。钟形器物上的星宿纹亮起红光,五帝钱的卍字纹亮起金光,两股光在银簪顶端交汇,凝成一团白雾,雾里渐渐浮出个模糊的人影。
是奶奶。
她穿着照片里的旗袍,手里捧着那只青瓷碗,碗里的茶冒着热气。阿砚,她的声音比梦里清晰多了,你爷爷让我告诉你,界门不是门,是‘念’——执念重了,就是墙;放下了,就是路。
爷爷呢林砚的声音有些发紧。
奶奶笑了笑,指了指白雾深处。林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祖父的身影在雾里若隐若现,正坐在一张竹椅上,手里拿着杯龙井,像在等谁。
他在等我呢。奶奶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我们俩的缘丝,缠了一辈子,到了那边,总算是能好好喝杯茶了。
她的手轻轻一挥,半支银簪突然裂开,剩下的半截玉掉在桌上,露出里面缠着的缘丝——不是暗红色,是银白色的,像极了苏晚画里的样子。缘丝在空中飘了飘,一半缠上林砚的手腕,一半缠上苏晚的手腕,打了个结,然后隐没不见。
缘丝不断,念想就不断。奶奶的声音越来越远,别惦记我们,好好活……
白雾渐渐散去,界讯器的光芒暗了下去,只剩下银簪的断口处,还凝着点银白色的光。
林砚睁开眼,发现苏晚的眼眶红了,画夹上不知何时多了幅画:两个老人坐在月下的竹椅上,手里捧着茶杯,茶烟化作雨巷的模样,巷口的油纸伞下,站着他和苏晚的背影。
四、现世
离开墨镇那天,疯汉来送他们。
他的眼神清明了许多,手里攥着那枚刻着砚和晚的冥币,说:昨晚梦到我爹了,他说谢谢我,还说……让我好好过日子。他把冥币递过来,这钱该还给你,它帮我通了‘真音’。
林砚没收,说:留着吧,以后想他了,就看看这钱,不用烧纸。
老王也来送,塞给他们一包新采的龙井:林老先生说,茶要喝新的,人要往前看。
摩托沿着盘山土路往下开时,林砚回头望了眼墨镇,祠堂的飞檐在晨光里闪着光,檐角的铜铃终于发出了声音,清脆得像界讯器的余韵。
你看。苏晚突然指着他的手腕。
林砚低头,只见手腕内侧,那道隐没的缘丝印记竟浮现出来,像条细细的银线,和苏晚手腕上的印记隐隐相连。他摸了摸左耳后的缘纹,温温的,像块长在肉里的玉。
其实啊,苏晚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所谓阴阳通讯,根本不用界讯器,也不用冥币。
那用什么
用心啊。苏晚转过头,眼睛亮得像墨镇的星星,心里记着,就是最好的通讯;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答。
林砚看着她,忽然想起奶奶说的缘丝不断。或许,他和苏晚的缘分,从来不是前世的雨巷,也不是今生的墨镇,而是这根看不见的缘丝——它从祖父祖母那里来,缠在他们手上,提醒他们:所谓界音,从来不是来自阴阳两界的神秘讯息,而是藏在烟火气里的寻常日子。
就像此刻,风里的茶香,摩托的引擎声,苏晚的笑声,还有手腕上那道隐隐发烫的缘丝印记。
这些,都是活着的证明,是缘分的回响。
远处的城市在山坳里铺展开来,像幅刚画好的画。林砚握紧苏晚的手,感觉那道缘丝在两人的手腕间轻轻颤动,像在说:
路还长,我们慢慢走。
《界音:阴阳话梦》
第五章·心界如镜
一、书屋
半年后,林砚和苏晚在老城区开了家缘梦书屋。
店面不大,临街的窗台上摆着盆龙井,叶片上总沾着点阳光。里间的书架上,一半摆着林砚修复的古籍,一半挂着苏晚的插画,最显眼的位置挂着那幅《雨巷待渡图》,只是画里的雨停了,巷口的油纸伞被收在一旁,露出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淡淡的云影。
今天有位老先生来捐书,林砚擦着祖父留下的青铜镇纸,镇纸上的墨缘二字被摩挲得发亮,说他老伴走了三年,昨晚第一次梦到她,没说别的,就说‘窗台上的茉莉该浇水了’。
苏晚正给画框掸灰,闻言笑了:这才是最好的‘界讯’吧不是托梦报喜,是像寻常日子那样,惦记着家里的花。她放下掸子,从画夹里抽出张新画,你看,我把这个梦画下来了。
画里的窗台摆着盆茉莉,花瓣上沾着露水,窗玻璃映出个模糊的老妇人身影,正伸手要去碰花叶,指尖却停在半空,像怕惊扰了什么。画的角落,用小字写着:最好的牵挂,是记得你在时的模样。
林砚的目光落在画角的小字上,忽然想起墨镇祠堂的壁画。他从柜台下翻出那半支银簪,断口处的缘丝早已隐没,只剩半截玉在阳光下透着温润的光。你说,缘丝是不是真的能穿阴阳他轻声问。
不是穿阴阳,是穿人心。苏晚拿起银簪,玉簪在她掌心转了个圈,就像这玉,你想着它能通界,它就成了执念的锚;你想着它是奶奶留下的念想,它就只是块玉。她把银簪放回锦盒,心界如镜,你照见什么,它就显什么。
窗外的龙井被风一吹,叶片沙沙作响,像在应和她的话。林砚看着那盆茶,忽然明白:所谓玄奇,从来不是鬼神显灵,是人心把寻常日子过成了诗;所谓界音,也不是阴阳跨界的低语,是念念不忘时,心底自然浮起的声音。
二、虚响
入秋后的第一个雨夜,书屋来了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手指关节泛白,攥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听说你们懂‘通阴’年轻人的声音发紧,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雨巷待渡图》,我想让我妈托个梦,告诉我那笔钱藏在哪。
林砚刚要开口,苏晚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递过一杯热茶:先生先喝口茶。
年轻人没接,把信封往桌上一拍,露出里面的冥币和一沓现金:这是定金,只要我妈托梦,钱不是问题。我妈上个月走的,临走前说留了笔钱给我,没说在哪就咽气了……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我知道她在怨我,怨我以前总跟她吵架,可那钱是我应得的!
林砚看着他手里的冥币,突然想起墨镇的疯汉。烧纸托梦,未必能听到真的。他指了指墙上的画,心不清净,梦也是乱的,听到的可能不是你妈,是‘虚响’。
虚响
就是虚灵模仿的声音。苏晚翻开画夹,里面有幅未完成的画,画着团灰黑色的影子,正对着个年轻人的耳朵低语,影子的嘴里,吐出的不是声音,是冥币的碎屑,你执念太重,烧纸时想的是‘钱’,虚灵就会顺着你的贪念,编个假梦骗你。
年轻人的脸白了白,却梗着脖子:我不管什么虚灵!我就要我妈的梦!他抓起桌上的冥币,转身冲进雨里,我去十字路口烧,我就不信她不告诉我!
林砚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苏晚把那杯没喝的茶倒进花盆:他这样,怕是会像墨镇的疯汉那样,被虚响缠上。她拿起画笔,在那幅未完成的画上添了笔——影子的脚下,生出无数根细线,缠向年轻人的脚踝,线的另一端,是堆成山的冥币。
要不要去看看苏晚问。
林砚摸了摸左耳后的缘纹,那里没发烫,却有种淡淡的沉滞感。去看看吧。他抓起那串老王送的五帝钱,至少让他明白,有些‘界讯’,不听也罢。
三、镜影
十字路口的老槐树下,年轻人正蹲在地上烧纸,火苗窜得老高,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妈!你说啊!钱在哪!他边烧边喊,声音在雨里飘得支离破碎,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跟你吵架了!你告诉我钱在哪!
林砚刚要走过去,苏晚突然拉住他:你看他脚边。
雨地里的水洼里,年轻人的倒影竟在笑,嘴角咧得很大,露出尖细的牙,手里攥着的不是冥币,是一沓沓烧得半焦的现金。而他头顶的槐树枝上,挂着个模糊的影子,像团被揉皱的黑布,正随着烧纸的烟雾一点点往下渗。
虚灵已经附在他的倒影里了。苏晚的声音压得很低,他烧的不是纸,是自己的阳气,阳气越弱,倒影里的虚灵就越真。
林砚掏出五帝钱,往年轻人身边走。刚靠近火堆,就听见个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响:在床底下……床底下……那声音学得极像老妇人,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
年轻人眼睛一亮,猛地站起来:我妈说了!在床底下!
那不是你妈!林砚拽住他,把五帝钱按在他手背上,你看看水里的倒影!
年轻人低头一看,水洼里的倒影正冲他冷笑,手里的现金突然化作灰烬,露出底下的冥币,冥币上印着的冥通银行四个字,竟变成了他自己的名字。啊——他惨叫一声,瘫坐在地上,烧纸的火苗轰地窜起来,差点燎到他的头发。
槐树上的黑影见状,发出刺耳的尖啸,化作一股黑烟扑过来。林砚把五帝钱往前一挡,铜钱突然发出金光,黑烟撞在金光上,像被泼了冷水,滋啦一声缩成一团,在地上滚了滚,化作半张烧焦的冥币,被雨水泡成了灰黑色。
别烧了。林砚扶起年轻人,他的手冰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你妈要是真想告诉你,不用烧纸也会让你梦到;她没说,或许是想让你明白,日子得自己挣,不是靠祖宗留的钱。
年轻人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雨渐渐小了,林砚看着地上的纸灰被雨水冲散,忽然想起祖父说的心界如镜——你对着镜子贪钱,镜子就映出虚灵;你对着镜子念亲,镜子就映出牵挂。
苏晚从包里拿出张画,递给他:这是我刚才画的。
画里没有钱,没有冥币,只有个老妇人在厨房做饭,灶台边的小板凳上,坐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正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的菜。画的背面写着:她最惦记的,或许不是钱,是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年轻人接过画,手指抖得厉害,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像个迷路的孩子。
四、余音
那天晚上,林砚做了个很短的梦。
他又回到了祖父的书房,祖父正坐在竹椅上喝茶,奶奶坐在旁边翻书,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们身上,像镀了层金。
阿砚,祖父放下茶杯,杯沿的茶渍像朵淡淡的云,你看,不用界讯器,不用冥币,咱们不也见着了
奶奶笑着指了指他的胸口:心诚则灵,不是说心诚能通阴,是心诚了,就不会被虚灵骗,不会被执念缠。
林砚刚要说话,书房的门突然开了,门外是缘梦书屋的样子,苏晚正在给龙井浇水,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像撒了把金粉。
该醒了。祖父挥了挥手,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好好守着书屋,守着心里的那面镜子。
林砚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苏晚正趴在床边打盹,手里还攥着那支半断的银簪,簪头的玉在晨光里闪着微光。他轻轻抽出银簪,发现玉的断口处,竟生出几根极细的银丝,像刚发芽的草。
缘丝真的会生长啊。林砚轻声说。
苏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那几根银丝,突然笑了:就像日子,只要好好过,就会慢慢发芽。她从床头拿起本画册,你看,我昨晚梦到奶奶了,她教我绣缘丝呢。
画册上画着根银白色的线,一端连着个小小的婴儿,一端连着个白发老人,线的中间,缠绕着无数个小小的结,每个结上都标着日期,像是人生里的重要日子。
林砚把银簪放回锦盒,走到窗边。初秋的阳光正好,龙井的叶片上沾着露水,折射出七彩的光。远处的老槐树上传来蝉鸣,断断续续的,像谁在轻轻哼歌。
他忽然明白,所谓阴阳两界的电话,从来不是实体的器物,是藏在记忆里的声音,是落在日子里的牵挂,是你在阳间好好活着,他在阴间便能安心的默契。
就像此刻,风穿过书屋的窗,带着龙井的清香,像句没说出口的问候;苏晚在画纸上沙沙落笔,像段未完的旋律;而左耳后的缘纹,温温的,像块长在肉里的玉,提醒他:
心界清明,处处是界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