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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凶兆
民国十二年,秋。
华北的天,灰蒙蒙的。刚经过几场兵灾,通往平州城的官道两旁,尽是荒芜的田地和高低不平的弹坑,几面破烂的军旗半埋在泥里,风一吹,簌簌地响。这世道,活气儿像是被抽干了,只余下满目的疮痍和死寂。
一辆乌篷骡车碾着坑洼的土路,吱呀作响,慢腾腾地往前挪。赶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叫老陈,一身短打粗布衫,面孔晒得黧黑,一双手骨节粗大,是常年吃杠房饭、与棺材黄土打交道留下的印记。他啐了口唾沫,扭头朝篷子里闷声道:
张先生,您瞧这光景……要说这李家,祖上也是阔过的,在平州城里跺跺脚,四城乱颤。可这二年,嘿,真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倒霉事儿一桩接一桩,就没个消停!
车内被称为张先生的人,靠着车壁,眼半阖着。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湖绉长衫,身形清瘦,面容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倦怠和疏离。他叫张淮瑾。脚边放着一只旧藤箱,里面是罗盘、铜钱和几卷翻毛了边的风水秘本。
听到老陈的话,他眼皮动了动,声气平稳,却透着一股子时运不济的寥落:浮沉兴衰,本是常理。遭逢乱世,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何谈家业。
可也没这么个败法!老陈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被风吹散了,听说他家那最大的绸缎庄,年前一把天火,烧得精光;二少爷骑马摔断了脊梁,成了瘫子;最邪门的是那位大小姐,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这才火烧屁股似的要请人看祖坟。早先的威风哪去了
张淮瑾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嘲弄。风水师放在前清,他家祖上还是钦天监里有点名号的人物,专给皇家陵寝点穴。如今帝制崩了,王爷贝勒们自身难保,谁还理会这寻龙捉脉的勾当他这点家传的本事,也只好用来应付这等乡绅富户的疑难杂症,混口饭吃罢了。
骡车晃荡着驶近城门。几个穿着灰布军装、斜挎着汉阳造的兵油子歪在城门洞下,眼神混浊又刁钻地打量着进出的人流。老陈熟门熟路地摸出几个大子儿塞过去,领头的班长掂了掂,才懒洋洋一摆头,放他们进去。
李家大宅在城西,高墙围拢,门楼森严。只是那黑漆大门上的铜环暗哑无光,石狮子也蒙了层灰败气,透着一股家道中落的萧索。门口早有管家候着,一见骡车,急步迎上,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焦灼和打量。
可是张先生敝上等候多时了,里面请,里面请。
张淮瑾拎了藤箱下车,略一拱手。
穿过几进院子,越往里走,越是寂静。偶尔见着的丫鬟小厮也都缩着肩膀,脚步匆匆,不敢高声言语,整座宅子似被一口无形的大锅扣着,闷得人喘不过气。
花厅里,檀香味混着潮气,也压不住那股子惶然。李老爷穿着团花缎面的马褂,却撑不起衣裳,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坐在太师椅上,手指神经质地抠着扶手。
他下首,却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穿灰呢军装、脚蹬长筒马靴的军官,腰间的皮枪套擦得锃亮,眼神锐利倨傲,是本地镇守使跟前的红人,王副官。
见张淮瑾进来,李老爷像是溺水人抓到了稻草,猛地站起身:张先生!您可算到了!
那王副官只撩起眼皮,目光在张淮瑾的旧长衫和藤箱上一扫,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透着十足的轻视。
李老爷。张淮瑾执礼平淡。
家门不幸,实在是……无妄之灾啊!李老爷也顾不得虚礼,急惶惶地将家中遭遇又说了一遍,比老陈路上讲的更详更惨,……药石无灵,拜神无用!思来想去,必是祖茔风水有变,冲撞了先人,才招来这等祸事!万望先生施展妙手,另寻吉壤,迁坟改运,李某倾家荡产也报您的大恩!
王副官用指节叩了叩茶几,声如铁石:李老爷,镇守使大人念在乡谊,派兄弟我来照看一二。要我说,这年月,兵荒马乱,出点事寻常得很!何必疑神疑鬼怕是有人暗中捣鬼才是真!兴师动众地迁坟,若最后是一场空……
王副官,李老爷急急打断,冷汗涔涔,您的好意心领,心领了。只是……这祖宗之事,关乎阖族气运,实在不敢怠慢啊。
张淮瑾静立听着,目光却倏地移向花厅角落的阴影里。
不知何时,那里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
是个年轻女子,一身靛蓝土布衣裳,乌油油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个髻,面容素净,一双眼却黑得深不见底,空空茫茫。她怀里抱着个布包袱,形状有些突兀。
见张淮瑾望来,她微微蹲身福了一礼,声气轻淡得像烟:关外萨满,金圣姬。受李老爷之请,前来略尽绵薄。
王副官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语气更冲:怎么又来个端公神婆李老爷,你这是慌不择路了!
金圣姬似未闻其讥讽,只静静立着,目光掠过众人,投向窗外灰霾的天空,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低语呢喃:好重的怨滞之气……
张淮瑾心下微凛。他能观山形水势,断五行生克,而这女子,似乎直感幽冥。
李老爷生怕得罪了哪边,忙打圆场:金姑娘是关外请来的高人,能通幽明,辨吉凶。与张先生一同勘验,方为稳妥,稳妥。
张淮瑾转向李老爷,语气沉静:事不宜迟,请李老爷吩咐备车,我等这就去茔地一看究竟。
他须得亲眼看看,困扰李家的,究竟是时运流转,是真有邪祟作梗,还是……埋藏着更阴更恶的根苗。
李老爷连声应了,催促下人备车。
王副官冷哼一声,豁然起身:成!老子就陪你们走一遭,倒要瞧瞧能玩出什么西洋镜!他手按在枪套上,威胁之意昭然。
张淮瑾提起藤箱,与那萨满女子目光一触即分。彼此都窥见对方眼底那一抹深藏的凝重。
庭院里秋风打着旋儿,卷起枯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阴语,悄然弥漫开来。
第二章
凶穴
两辆骡车,一前一后,碾着城郊的黄土路,往李家祖茔行去。前面车里坐着张淮瑾、金圣姬和老陈,后面那辆则坐着面色不善的王副官和两个挎着枪的护兵,马蹄声嘚嘚,踏破了荒野的寂静。
愈往北走,地势愈见荒凉。秋风卷着砂砾,打在车篷上,唰啦啦作响。路旁的树木也多歪斜扭曲,枝杈如鬼爪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老陈赶着车,嘴里不住地念叨:这地界……啧,越来越不对味了。张先生,您觉不觉得,这风里都带着股腥气
张淮瑾未答话,只将目光投向窗外。他看的不是景,是势。远处山峦走势,近处水流去向,草木荣枯,土色变换,皆在他眼中化为无形的气脉流转。他眉头渐渐锁紧。
金圣姬则一直闭目端坐,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微微颤动。她那过于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偶尔蹙起的眉尖,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约莫半个时辰后,骡车在一片背靠矮山、前临干涸河床的坡地前停下。
到了,就是这儿。老陈跳下车,指着前方一片略显凌乱的坟茔。
李家祖坟规模不小,石碑林立,但大多蒙尘,坟头杂草丛生,显然疏于打理。然而,张淮瑾一眼望去,心中便是一沉。
此地乍看之下,确是佳穴。后有山峦为靠,前有(曾有的)曲水环抱,藏风聚气。但细观之,那作为靠山的矮山,山势陡峭嶙峋,岩石裸露,如刀劈斧凿,透着一股凶煞之气,并非温润绵延的吉山。前方河道早已干涸龟裂,露出灰白的河床,如同大地一道溃烂的伤疤,非但不能聚财,反而成了泄气招灾的败笔。
更诡异的是,环绕坟地的一片柏树,竟有多棵枯死,枝干乌黑,指向天空,而活着的也枝叶稀疏,透着一股死气。
好一个‘白虎衔尸’的恶局。张淮瑾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凝重。这绝非天然形成,倒像是被人动过手脚,将原本可能的中平之穴,硬生生改成了大凶之地。
王副官也下了车,挎着枪,不耐烦地四处扫视:荒郊野岭,几个土包,能有什么古怪赶紧看,看完回去!他带来的两个兵丁也散开来,无所事事地叼着烟卷。
李家的管家和几个下人垂手站在远处,不敢靠近。
这时,金圣姬缓缓睁开眼,她的瞳孔在晦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她并未看向坟茔,而是微微仰头,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脸色变得愈发苍白,甚至轻轻颤抖了一下。
不止……不止是风水。她声音飘忽,带着一丝寒意,有东西……被压在这里,很久了。怨气深重,已经……渗出来了。
老陈闻言,脖子一缩,下意识地往张淮瑾身边靠了靠,低声道:先生,金姑娘这话……我听着后脖颈发凉。
张淮瑾面色沉静,从藤箱中取出一个黄铜罗盘。甫一入手,那罗盘天池中的磁针便剧烈颤动起来,左右摇摆不定,根本无法定位。
磁场紊乱,阴阳颠倒。他沉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过几处看似随意的石块堆积和地面新旧的痕迹,这坟,被人动过。而且,动得很毒。
王副官凑过来,瞥了一眼乱转的罗盘,嗤笑道:这劳什子破了吧故弄玄虚!
张淮瑾不理他,持着罗盘,缓步走向坟地中央最大的那座祖坟。越是靠近,罗针抖得越是厉害,甚至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金圣姬也跟在他身后,她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在离坟茔三五步远处,她猛地停住,抬手捂住了口鼻,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血……好多血……她声音细若游丝,只有近旁的张淮瑾和老陈能听到,还有……铁器和……诅咒的声音……
老陈腿肚子都有些转筋了。
张淮瑾蹲下身,仔细察看坟茔周围的泥土。他拨开表面的浮土,手指捻起一点深处的土壤,放在鼻尖嗅了嗅。
一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腥腐气味,隐隐传来。
他又注意到坟茔的西北角,泥土颜色略深,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湿润些,但绝非雨水所致。
李先生,张淮瑾站起身,面色凝重地走向李老爷,贵祖坟风水确有极大问题,且并非天灾,乃系人为破坏所致。此地已成绝户凶穴,若不迁移,祸患不绝。
李老爷一听,脸如死灰,踉跄一步,几乎瘫软:果……果然如此!是哪个天杀的害我李家啊!迁!必须迁!请先生务必指点吉壤!
迁坟王副官猛地提高嗓门,大步走过来,眼神锐利地盯着张淮瑾,你说迁就迁谁知道是不是你信口开河!动土迁坟岂是小事若是冲撞了……冲撞了什么,或者根本没用,这责任谁担
他语带威胁,手再次按在了枪套上。两个兵丁也立刻警觉起来,站到了他身后。
张淮瑾坦然面对着他的逼视,语气依旧平静:张某所言,皆依据风水形法。此穴凶险,昭然若揭。若副官大人不信,可另请高明。只是李家日后若再遭不幸,恐悔之晚矣。
金圣姬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不是冲撞。是惊扰。下面的‘东西’,已经被惊动了。不迁,灾祸立至。迁……也未必能安然无恙。
她的话让在场所有人,包括王副官,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无数冤魂在暗中哭泣。
张淮瑾看了一眼那孤零零立在凶穴之中的坟茔,又看了看面色惨白的李老爷和眼神惊疑不定的王副官,最后与金圣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对视一瞬。
他知道,这事,绝不仅仅是迁个坟那么简单了。
第三章
动土
回到李宅,花厅里的气氛比出发前更加凝滞。檀香烧出的烟气都仿佛沉重得飘不动,郁结在梁椽之间。
李老爷瘫在太师椅里,面如金纸,捧着茶杯的手抖得厉害,盏盖磕着杯沿,发出细碎又刺耳的声响。王副官也不再大马金刀地坐着,而是在厅中来回踱步,军靴敲在青砖地上,橐橐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他眉头拧得死紧,眼神阴鸷地扫过默立一旁的张淮瑾和金圣姬。
人为破坏王副官猛地停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李老爷,你仔细想想,你们李家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要用这等阴毒手段来绝你的户
李老爷闻言,抖得更厉害,嘴唇嗫嚅着:没……没有啊……我们李家一向……一向与人为善,生意场上纵有些磕碰,也不至于……不至于如此啊……
与人为善王副官冷笑一声,意有所指,怕是挡了谁的路,或者……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吧
李老爷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又迅速低下头去,连连摆手:副官大人明鉴,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张淮瑾冷眼旁观,心中了然。这李家发迹的背后,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或许与这军阀、与本地的势力瓜葛甚深。王副官的紧张,恐怕不止是嫌麻烦那么简单。
金圣姬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是何人所为,眼下并非紧要。坟中之物,怨毒已深,如脓疮蓄胀,不破不流。迁坟动土,势在必行,迟则生变。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诡异权威,让焦躁的王副官和李老爷都下意识地看向她。
只是,她话锋微转,目光扫过窗外渐暗的天色,破凶穴,启怨棺,非同小可。须择极阳之时,备齐镇物,行仪禳解,方可一试。否则,邪祟反扑,在场之人,皆难幸免。
老陈在一旁猛点头,接口道:金姑娘说的是!这活儿规矩大得很!黑狗血、公鸡头、糯米、墨线、桃木钉……一样都不能少!还得是正午日头最旺的时候动手!
王副官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显然极不耐烦这些迷信的讲究,但金圣姬那句皆难幸免和坟地那诡异的景象,终究让他心生忌惮。他哼了一声:哪来这么多穷讲究!要弄就快弄!
张淮瑾沉吟片刻,对李老爷道:既然如此,便定于明日正午动土。请李老爷即刻派人准备一应器物。另,需备好新棺及吉穴所在。迁坟之事,宜速决,不宜拖延。
李老爷如同抓住了主心骨,连声应承,慌忙吩咐管家带人去操办。
当夜,李宅无人安眠。
下人们窃窃私语,脸上都带着惶惶不安的神色,走路都贴着墙根。空旷的院落里,风声鹤唳,似乎总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张淮瑾在客房中,就着昏黄的油灯,仔细翻阅着带来的古籍,推演着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化解之法。窗外,秋风呜咽,吹得窗纸噗噗作响。
金圣姬的房间则一直静悄悄的,没有点灯。她独自坐在黑暗中,面前似乎摆着那个奇怪的布包,低声吟唱着某种腔调古老而诡异的歌谣,似在沟通,又似在安抚。
王副官则带着兵,在李宅内外加重了岗哨,美其名曰保护,实则监视着所有人的动向,尤其是张淮瑾和金圣姬。他脸色阴沉,几次按捺不住想强行阻止的冲动,但终究对未知的恐惧压过了蛮横。
翌日,已时末(临近中午11点)。
天色却不算好,灰白的云层低压着,太阳在云后挣扎,透下些有气无力的光。李家祖坟前,气氛肃杀。
祭品、香烛、纸钱已然摆开。老陈带着几个胆大的杠夫,已经清理了坟茔周围的杂草,露出了黑黢黢的封土。黑狗血、公鸡、糯米、崭新的桃木钉等物也放在一旁。
王副官带着持枪的士兵,站在十几步外,冷眼看着。李老爷则由两个下人搀扶着,远远地站在马车旁,瑟瑟发抖,不敢近前。
张淮瑾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色长衫,手持罗盘,再次确认方位。金圣姬则站在坟前,她已换上了一身色彩更浓重的萨满服饰,头上戴着饰有羽毛和铜铃的神帽,脸上蒙着薄纱,手中拿着一个系着彩绦的神鼓,周身散发着神秘而肃穆的气息。
午时正刻(中午11点至1点)。
时辰到!老陈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旷野里显得有些发虚。
金圣姬深吸一口气,开始击鼓摇铃,踏着一种奇异的步伐,围绕着坟茔旋转、吟唱。她的歌声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沉呜咽,用的是无人能懂的古老语言,仿佛在与无形的存在对话。风声似乎都被这歌声压了下去,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那鼓声铃声和吟唱声在回荡,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诡谲。
张淮瑾屏息凝神,仔细观察着气场变化。罗盘的指针依旧不稳,但随着金圣姬的仪式,那狂乱的摆动似乎有片刻的凝滞。
仪式进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金圣姬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步,朝着坟茔深深一拜。她转回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对着张淮瑾和老陈微微点了点头。
可以了……但要快。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动土!张淮瑾沉声下令。
老陈吐了口唾沫在掌心,搓了搓,拿起一把崭新的铁锹,率先插进了坟土里。几个杠夫也壮着胆子,跟着挖了起来。
泥土被一锹一锹铲开,露出下面更深的、颜色发黑的土层。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腥腐气味,似乎变得浓郁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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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副官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紧紧盯着挖掘的地方。
突然!
一个正挖土的杠夫哎呀叫了一声,猛地跳开,脸色煞白地指着坑里:血……血土!
只见他铁锹带出的泥土中,掺杂着几缕暗红发黑的、如同浸透了鲜血般的土丝,黏稠腥臭!
几乎同时,原本死寂的坟地周围,猛地刮起一阵旋风,卷起沙土枯叶,打得人睁不开眼。那风阴冷刺骨,绝非秋日应有的凉意。
金圣姬猛地握紧了神鼓,低喝道:它不愿意出来!
张淮瑾脸色一变,急声道:别停!继续挖!老陈,糯米!
老陈慌忙抓起一把糯米,撒向坑内。糯米沾到那血土,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响,仿佛被腐蚀了一般。
挖!快挖!张淮瑾喝道,自己也上前一步,紧盯着坑内。
杠夫们强忍着恐惧,奋力挖掘。棺材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材,但漆色暗淡,棺盖上似乎沾满了同样暗红色的污迹。
就在棺材完全暴露出来的那一刻。
哐当!
那厚重的棺盖,似乎从内部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
第四章
怨棺
那一声闷响,如同地狱传来的撞钟,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正在挖掘的杠夫们发一声喊,魂飞魄散地扔下铁锹,连滚带爬地向后跌退,有几个腿软的直接瘫坐在了地上,面无人色。老陈虽早有预料,此刻也是头皮发炸,手里的半袋糯米差点脱手,踉跄着退到张淮瑾身侧,声音都变了调:
先……先生!有响动!棺里有响动!
王副官和他手下的兵丁也是骇然变色。他们惯于沙场厮杀,不信鬼神,可这光天化日之下,埋在地底的棺材自己发出撞击声,着实超出了他们的认知。两个兵丁下意识地端起了步枪,枪口乱晃,不知该指向何处。王副官脸色铁青,手紧紧按在腰间的枪套上,指节捏得发白,厉声喝道:什么玩意儿!装神弄鬼!
但这喝声里,已然带了几分外强中干的虚颤。
李老爷在远处马车旁看得分明,听得真切,吓得嗷一嗓子,两眼翻白,直接软倒下去,被两个下人慌忙扶住,掐人中,灌热水,乱作一团。
唯有张淮瑾与金圣姬,虽面色凝重至极,却还稳得住。
张淮瑾一步上前,不顾那阴风扑面,死死盯住坑中那口黑漆棺材。棺木比寻常棺材更为厚重,木质黝黑,并非寻常杉木,倒像是阴沉木之类。棺盖上并无常见的光滑弧度,反而刻着些模糊不清的纹路,被暗红色的污秽之物覆盖大半,显得格外狰狞。那一声撞击之后,棺内竟又传来细微的抓挠之声,窸窸窣窣,听得人汗毛倒竖。
不是尸变,张淮瑾声音低沉而迅速,像是在对抗那股无形的压力,是怨气凝而不散,触生人阳气而激荡!这棺木、这坟局,都是镇物!
他猛地转向老陈:墨线!桃木钉!
老陈如梦初醒,慌忙从带来的家伙事里翻出浸饱墨汁的线盒和几根削尖的桃木楔子。
金圣姬也已再次摇动神鼓,铃声变得急促而尖锐,她围绕着坟坑疾步行走,吟唱的调子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命令和驱赶的意味,与那棺中逸散出的无形怨念对抗。她的额发已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张先生,快!它不肯安息!她急促地喊道,声音里透出力竭的沙哑。
阴风更烈,卷起的沙尘扑打在人脸上,生疼。天空那点可怜的日头彻底被乌云吞没,四周昏暗如同黄昏。远处传来几声老鸹的惨啼,更是添了十分阴森。
张淮瑾接过墨斗,与老陈合力,将那饱含朱砂墨汁的墨线在棺盖上迅速弹下数道纵横交错的墨痕。墨线一沾棺木,那抓挠声骤然变得激烈疯狂,整个棺材都开始微微震动!
压住!张淮瑾喝道。
老陈和两个胆大的杠夫慌忙上前,用铁锹木柄死死抵住棺盖边缘。
张淮瑾拿起一根桃木钉,对准棺盖前端(对应尸首胸口位置),举起一把铁锤,运足气力,猛地砸下!
咚!
桃木钉入木三分!
棺内的撞击和抓挠声瞬间变成了某种尖锐的、非人的嘶嚎,仿佛能刺穿耳膜!一股更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腥腐恶臭从棺木缝隙中汹涌喷出,熏得人几欲作呕。
继续!不要停!金圣姬的吟唱几乎变成了嘶喊,鼓点密集如雨。
张淮瑾眼神冷冽,手下不停,又是几根桃木钉重重砸下,分别钉向棺盖四角及中部。每钉入一钉,那棺木的震动便减弱一分,但那弥漫的怨毒之气却愈发浓重冰冷。
王副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握着枪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此刻才真正相信,这世上确有科学无法解释的诡怖之事。
终于,七根桃木钉死死封住了棺盖。棺内的声响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
风,渐渐小了。但那沉甸甸的压抑感,却丝毫未减。
张淮瑾缓缓直起身,抹了一把额角的汗,脸色并不好看。封棺只是权宜之计。
启……启出来吗老陈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问。
张淮瑾与金圣姬对视一眼。金圣姬微微点头,眼神疲惫却肯定:暂时压住了。但必须尽快移走,此地不能再留。
启棺!张淮瑾下令,动作轻缓,切勿损毁棺木!
杠夫们战战兢兢,再次上前,套上绳索杠子,喊着号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口被墨线和桃木钉封死的凶棺从深坑中抬出。
棺材离坑的刹那,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掠过,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一同带了出来。
棺木沉重异常,八条壮汉抬着,杠子都压得微微弯曲。那黑沉沉的棺木在晦暗的天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王副官深吸一口冷气,强自镇定下来,挥手下令:走!按原路回去!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邪门的地方。
队伍沉默地往回走,抬棺的杠夫们步履沉重,气氛比来时更加死寂压抑。那口凶棺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第五章
秘辛
凶棺并未抬回阴森的李家大宅,而是依着张淮瑾的意思,暂时停放在了宅后一处废弃的柴房里。那柴房独门独户,远离人烟,饶是如此,下人们宁可绕远路也不敢从附近经过,仿佛那里面关着一头噬人的猛兽。
李老爷受惊过度,喝了安神汤,昏昏沉沉睡了。王副官却像是被那棺木的异响勾走了魂,再不见之前的倨傲,反而带着两个兵,寸步不离地守在柴房院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一种狠厉的猜疑。
花厅里,气氛并未因离开坟地而缓和。
张淮瑾洗净了手,坐在酸枝木椅中,慢慢啜着一盏温茶,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倦色与思索。金圣姬坐在下首,褪去了萨满的神帽和鼓铃,只穿着那身靛蓝布裙,更显单薄。她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划,似在推算着什么。
老陈蹲在门槛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驱不散他眉心的惊悸。
张先生,王副官到底沉不住气,迈步进来,声音沙哑,你实话告诉我,那棺材……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真能是李家祖上变了僵尸
张淮瑾放下茶盏,目光清冷:非是尸变。乃是怨气凝结,借风水凶局滋养,已成气候。寻常尸变,不过力大伤人,断无此等搅乱阴阳、惑人心智之能。
怨气王副官眼神闪烁,一个土财主的老祖宗,能有多大怨气
这便是蹊跷所在。张淮瑾看向王副官,那棺木材质非凡,乃极阴之地的阴沉木,刻有邪异符咒,更以血秽之物浸染。此非安葬,实是镇压。李家发迹,恐怕与此脱不了干系。
王副官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一直沉默的金圣姬忽然睁开眼,漆黑的眸子看向王副官,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锐利的穿透力:棺木里的,不止一个人。有很多……很多声音,很杂,很乱。有老人,有壮年……还有……穿着另一种军服的人。
另一种军服张淮瑾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王副官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抬头,眼中掠过一丝极度的慌乱,厉声道:胡说八道!妖言惑众!
他这过激的反应,反倒坐实了金圣姬的话。张淮瑾心中雪亮,这李家之事,果然牵扯极深,甚至可能与眼前的军阀势力、乃至更复杂的过往有关。
金圣姬并不惧他,只淡淡道:怨魂不会说谎。他们死的极惨,被活埋,被镇锁,永世不得超生。他们的怨,浸透了每一寸木头。
老陈在门外听得烟杆都忘了抽,冷汗顺着额角流下。
张淮瑾站起身,走到王副官面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王副官,事已至此,凶棺已启,怨气已泄。若不知根源,无从化解。届时邪祟彻底失控,首当其冲的,便是这宅院里的人,包括您和您的弟兄。镇守使大人派您来,想必也不愿看到无法收拾的局面吧
王副官脸色变幻不定,眼神挣扎。他盯着那柴房的方向,又看看张淮瑾和金圣姬,最终,那股对未知邪祟的恐惧压过了其他。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哑声道:……我也只是听说,并不真切。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李家老太爷……不是平州本地人,是二十多年前从关外逃难来的。来时,就带着一大笔钱……有人说,他当年是给毛子……不,是给日本人带路的,摸清了咱们这边一处金矿的脉,后来不知怎的,吞了那笔买矿的钱,又坑杀了不少知情的人……包括几个不肯低头的矿工头子,还有……还有当时护矿的几个老毛子兵……
柴房里那口阴沉木棺,那暗红色的污迹,那杂乱的怨魂低语……一切似乎都有了模糊而骇人的解释。
那坟地……张淮瑾追问。
听说……最初埋的就是那些被坑杀的人。王副官声音发颤,李家老太爷后来请了高人……说、说要把他们镇在脚下,才能永绝后患,用他们的气运旺自家的子孙……没想到……
不是镇,是养蛊。张淮瑾冷冷道,以凶穴滋养怨气,初时或能借其凶戾旺财速发,但日久年深,怨气反噬,必遭灭顶之灾。如今,便是应验之时。
花厅内死寂一片。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夜风呼啸,吹得窗棂格格作响,如同无数冤魂在拍打哭嚎。
真相如同一个巨大的、腐烂的疮疤被揭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李家的泼天富贵,原来奠基在如此血腥恐怖的罪恶之上。
金圣姬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悲凉与疲惫。
王副官面色惨白,喃喃道:那……那现在怎么办
张淮瑾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眼神锐利如刀。
怨已深,局已成。寻常超度恐已无用。
须得知道,当年那‘高人’,究竟布的是何种邪阵,用的又是何法镇压。
唯有找到阵眼,知其根底,方能……破局。
张淮瑾走在棺旁,目光不时扫过棺木上那些模糊的刻纹和暗红色的污迹,心中疑窦丛生。这绝非寻常富家翁的棺椁,那些纹路,倒像是某种邪门的符咒。李家祖上,究竟埋下了什么
金圣姬跟在另一侧,眼帘低垂,手指在袖中微微掐算,脸色愈发苍白。她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棺中尸骨的怨念,还有更深、更杂乱、更古老的憎恨与痛苦,交织缠绕,几乎令人窒息。
这条路,仿佛变得无比漫长。而他们都明白,将这口怨棺抬回李家,或许才是真正麻烦的开始。
乌云密布,天光黯淡,这支沉默的队伍抬着一口被死死封住的凶棺,行走在荒凉的郊野上,如同一幅诡异的送葬图。
第六章
镇物
柴房院落内外,仿佛被无形的冰水浸透,连秋虫都噤了声。那口阴沉木棺静默地停在陋室中央,却比任何咆哮的猛兽更令人胆寒。墨线纵横,桃木钉森然,如同给它缠上了一道脆弱的枷锁,谁也不知这枷锁何时会崩断。
王副官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死水,在李宅每个人心中激起惊惧的涟漪。下人们窃窃私语,眼神躲闪,看向那柴房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一丝隐秘的憎恶。若李家富贵真是用那般血腥手段换来,那如今的灾殃,岂非报应
李老爷醒了,得知真相后,更是面如死灰,缩在床榻里,喃喃自语,时而后悔延请张淮瑾他们动了祖坟,时而又咒骂祖上造孽牵连子孙,已是半疯半癫。
花厅里,油灯的光芒跳跃不定,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
阵眼……张淮瑾指尖蘸着冷茶,在红木桌面上划动,风水邪局,必有核心镇物。或是特殊法器,或是……极污秽之物,用以引怨、聚煞、锁魂。不找出它,毁掉它,这怨气便如无根之水,源源不绝,纵使迁走棺木,亦难平息。
他抬眼看向王副官:当年之事,李家可还留有知情的老仆或是相关的文书地契那‘高人’总该留下些只言片语。
王副官眉头紧锁,努力回想,最终还是摇头:隔了二十多年,知情的老家伙怕是早死绝了。李家发家后,对这些旧事讳莫如深,只怕比咱们更想抹干净。
一直闭目调息的金圣姬忽然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弱的穿透力,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不在纸上……在土里,在……那棺木本身。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幽深地望向柴房方向:我听到的……不止是哀嚎。还有……一种冰冷的引导。所有的怨毒,都被引向一个点,困在一个点。那棺底……有东西。
张淮瑾眸光一凛:棺底
是。金圣姬肯定地点头,那东西……很冷,很邪,它在吸食那些怨魂的力量。
老陈在一旁猛地一拍大腿,压低声音:先生!起棺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对!那棺材沉得邪门!八条杠子都吃重!莫非底下真坠着啥
张淮瑾倏地站起身:必须开棺查验。
开棺!王副官差点跳起来,脸上血色尽褪,那东西好不容易才消停!再惊动了……
不破不立。张淮瑾语气决绝,邪阵核心不除,便是将棺木移到天涯海角,怨气也会循迹而来,纠缠李家不死不休。届时,恐生更大变故。
他看向金圣姬:金姑娘,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暂时安抚。
金圣姬面色苍白,却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事不宜迟。几人再次来到柴房院外。王副官咬牙下令士兵远远戒严,不得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却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柴房内,油灯的光芒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那口黑棺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棺盖上的墨线似乎比方才更暗淡了些。
金圣姬再次披挂上神帽,拿起神鼓,却并未剧烈舞动,只是站在门口,以一种极低沉的、近乎呢喃的调子吟唱起来,仿佛在安抚,又似在沟通。鼓声轻缓,铃声幽微,却奇异地让室内那刺骨的寒意稍稍减退了几分。
张淮瑾与老陈对视一眼。老陈咽了口唾沫,抄起一根铁锹柄,小心翼翼地插入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缝隙。张淮瑾则手持一根新的桃木钉,蓄势待发。
起!老陈闷哼一声,用力撬动。
棺盖被七根桃木钉封死,极为沉重。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棺盖被缓缓撬开一条细缝。
更浓烈的恶臭瞬间涌出!
与此同时,棺内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抓挠和撞击声,比在坟地时更加疯狂绝望!仿佛里面的东西知道即将暴露,要拼死一搏!
金圣姬的吟唱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额头青筋凸起,显然极为吃力。那躁动竟真的被暂时压下去少许。
缝隙渐大。张淮瑾迅速将油灯凑近。
灯光照亮棺内一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具扭曲纠缠的尸骨!衣物早已腐烂,但从残存的碎片和骨骼形态看,绝非同一时期入葬,有粗布短打,竟还有破烂的呢子军服碎片!尸骨颜色发黑,显然生前中了剧毒或是被邪法侵蚀。而所有尸骨的四肢和头颅,都被粗大的、刻满符咒的铁钉,死死钉在棺底!
饶是张淮瑾心有准备,见此惨状,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老陈更是差点软倒。
镇……镇尸钉!还是刻了咒的!老陈声音发颤。
张淮瑾强忍不适,目光急扫,最终定格在棺底正中央。那里,在所有尸骨下方,似乎嵌着什么东西,黑沉沉的,与棺木几乎融为一体,却散发着比周围更阴冷数倍的气息!
就是它!张淮瑾低喝一声,也顾不得污秽,伸手便要向那物件探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之物的刹那——
砰!
一声尖锐的枪响,猛地划破了夜空!
子弹打在柴房的土墙上,溅起一蓬烟尘!
院内顿时大乱!王副官惊吼:谁!哪个王八蛋开的枪!
只见院墙阴影处,一个黑影一闪而逝!
几乎同时,那口凶棺如同被彻底激怒,棺盖猛地向上掀起数寸,一股肉眼可见的黑气如同毒蟒般窜出,带着无数凄厉的尖啸,直扑向离得最近的张淮瑾!
金圣姬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吟唱戛然而止。
柴房内,瞬间沦为鬼域!
第七章
黑手
枪声的余韵还在耳中嗡鸣,柴房内的异变已如火山爆发!
那黑气并非虚无缥缈的烟雾,而是凝如实质的怨毒,裹挟着刺骨的阴寒和无数扭曲的哀嚎面孔,直扑张淮瑾面门!速度之快,远超常人反应。
千钧一发之际,张淮瑾虽惊不乱。他并非只会堪舆点穴的风水先生,家传之术亦包含护身法门。只见他疾退半步,一直捏在指间的三枚古旧铜钱猛地向前掷出,口中疾喝:天地清明,敕!
铜钱并非直射,而是在空中呈品字形旋转,发出微弱的黄光,竟短暂地阻了那黑气一瞬!但黑气汹涌,铜钱顷刻间光芒黯淡,叮当落地,颜色变得灰败。
就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张淮瑾已得以偏头侧身,那黑气擦着他的耳畔掠过,击中他身后的土墙。无声无息间,土墙上竟被腐蚀出一片蛛网般的焦黑痕迹!
呃!张淮瑾虽避过正面冲击,仍被那阴煞之气扫中肩头,只觉得半边身子瞬间冰麻,如坠冰窟,气血翻涌,喉头一甜,硬生生将一口逆血压了下去。
先生!老陈骇然大叫,抄起铁锹就想上前,却被那逸散开的黑气逼得连连后退。
院外更是乱作一团。
抓刺客!王副官又惊又怒的咆哮声响起,夹杂着士兵拉枪栓的杂乱声响和奔跑的脚步声。然而夜色浓重,那开枪之人一击不中,早已遁入黑暗,哪里还寻得着踪影
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却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棺中的怨灵被枪声和入侵的杀气彻底激怒,那被金圣姬勉强安抚、被桃木钉暂时封镇的力量轰然爆发!
咔嚓!
一根桃木钉竟从中崩裂!
棺盖被猛地掀起更大缝隙,更多浓稠如墨的黑气汹涌而出,整个柴房内气温骤降,墙壁、地面迅速凝结起一层白霜。无数凄厉的尖啸、哭嚎、诅咒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所有人的神智。
金圣姬首当其冲,她本就以灵识沟通压制,此刻遭受反噬最重。她身体剧震,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神鼓脱手落地,人软软地向后倒去。
金姑娘!张淮瑾强忍不适,抢上一步将她扶住。
老陈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出柴房,语无伦次地大喊:压不住了!彻底压不住了!
王副官带着兵冲进院子,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头皮发麻。那柴房如同一个喷吐着黑暗与寒冷的魔窟,非人的声响不断从中传出,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副官!怎么办!一个士兵声音发颤地问道,枪口对着柴房,却不知该射击何物。
王副官眼神疯狂闪烁,看看濒危的金圣姬和脸色苍白的张淮瑾,又看看那魔窟般的柴房,最终,对未知的恐惧和保住性命的念头压倒了一切。
撤!先撤出去!把院子围起来!不准任何人靠近!他嘶声下令,自己率先退出了院门。
张淮瑾心知此地已不可为,咬牙半扶半抱着意识模糊的金圣姬,踉跄着退出了柴房小院。老陈连忙上前帮忙。
几人刚退出院子,就听见柴房内传来一声巨响!
那厚重的阴沉木棺盖,竟被彻底掀飞,撞在墙上,裂成数块!
更为磅礴的黑气冲天而起,几乎将整个柴房屋顶都笼罩其中!隐约间,似乎能看到几具扭曲的、被巨大铁钉钉穿的黑色骸骨,在黑气中若隐若现,疯狂舞动!
李宅内警铃大作(如果有的话),更多的是仆役惊恐的哭喊和奔跑声。整个宅院彻底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
王副官脸色惨白,指挥士兵勉强守住小院入口,却无人敢再向前一步。
张淮瑾将金圣姬交给老陈照看,自己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王副官:副官!那开枪之人,绝非偶然!有人不想我们找到镇物,不想我们化解此局!
王副官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眼中爆出凶光:你的意思是……当年那‘高人’的同伙或者……李家的对头
不止!张淮瑾喘了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那人时机抓得极准,正在我要触碰镇物之时!他熟知内情,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李家的祸事,恐怕并非简单的报应,而是有人持续作祟,欲将李家彻底灭门!
联想到李家近年来的种种厄运,以及祖坟被巧妙改动成的凶局,这一切仿佛串联成一条阴毒的线索。
有人在利用当年的血案和邪阵,一步步将李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而那口怨棺,便是最终引爆一切的钥匙。
如今,钥匙已被彻底拔出,锁孔中释放出的,是积攒了二十多年的血海深仇和被人刻意引导、放大的滔天怨毒!
柴房方向的黑气越来越浓,尖啸声越来越响,开始向院外缓慢弥漫。
必须……必须阻止它们……金圣姬虚弱地睁开眼,声音细若游丝,若是让这些怨灵散入宅院……附体生灵……后果不堪……
张淮瑾面色无比凝重。他看了一眼混乱的李宅,又看向那不断扩张的黑暗。
原定的迁坟计划已被彻底打乱。
现在,已不是迁坟那么简单了。
第八章
凶宅困斗
柴房小院已成人间鬼域。浓稠的黑气如活物般翻涌扩张,所过之处,砖石染霜,草木枯槁。那几具扭曲的、钉死在棺底的骸骨在黑气中沉浮隐现,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和饱含痛苦的嘶嚎,疯狂撞击着无形的界限,似乎急于挣脱某种束缚,扑向生人。
寒意刺骨,并非秋夜的凉,而是深入骨髓、冻结血液的阴煞之气。士兵们牙齿打颤,枪都快握不住,惊恐地望着那不断逼近的黑暗,一步步后退。
顶住!给老子顶住!谁敢退老子毙了他!王副官声嘶力竭地吼叫,自己却也在微微发抖,手中的驳壳枪对着黑气,毫无意义。
张淮瑾将一股内息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目光急扫。他发现那黑气虽汹涌,却似乎暂时被局限在小院范围内,未能肆意扩散。
是了……那镇物!他猛地醒悟,镇物虽引怨聚煞,却也有限制之能,如同堤坝蓄水。如今堤坝将破未破,怨气仍被一定程度上约束在院內!必须趁此时机!
他一把拉住惊慌失措的老陈:陈大哥!李家可有朱砂、雄黄、烈酒越多越好!再找些红布、铜钱来!快!
老陈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冲向库房。
张淮瑾又看向勉强支撑的金圣姬:金姑娘,可能设法暂时阻它一阻
金圣姬面无血色,深吸一口气,挣扎着站直,抹去唇边血迹。她摘下神帽上最长的一根羽毛,又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巧的、刻满符文的骨刀,毫不犹豫地划破指尖,将鲜血涂抹在羽毛上。
她不再吟唱,而是以一种古老而庄严的语调,念诵起晦涩的咒文,染血的羽毛指向黑气。那羽毛无风自动,发出微弱的红光,竟在柴院门口形成一道薄薄的光幕。黑气撞在光幕上,发出滋啦的灼烧声,暂时被阻隔。
但每撞击一次,金圣姬的身体便摇晃一下,脸色更白一分,显然是在透支生命硬撑。
副官!张淮瑾转向王副官,语气急促,让你的人,把所有能点的火把、油灯都拿来!围在院子四周!再找些锣鼓来,用力敲打!快!
阳火、噪音,虽不能根除邪祟,却能暂时扰乱阴气,壮活人胆气。
王副官此刻已六神无主,下意识听从,嘶吼着下令。士兵们慌忙行动,很快,几十支火把、灯笼被点燃,围着小院形成一圈摇曳的光带。杂乱的锣鼓声哐哐响起,虽不成调,却确实驱散了一些寒意,让士兵们稍微镇定。
这时,老陈带着几个胆大的下人,抱着几大罐朱砂、雄黄、几坛烈酒和一堆红布铜钱跑了回来。
张淮瑾迅速行动。他将烈酒与朱砂、雄黄混合,又撕开红布,蘸饱混合液,将其分给士兵和下人们。
将此布条缠在枪口、刀柄上!或直接扔向那黑气!他又将铜钱分發,铜钱贴身放好,可保一时清明!
他亲自用蘸满朱砂雄黄酒的红布,在柴院门口的地面上快速画出一道巨大的符咒,与金圣姬的光幕相辅相成。
得到武器的士兵和下人们,眼见高人手段,又有了火光壮胆,总算鼓起些许勇气,依言照做。当有黑气试图突破光幕时,便有缠着红布的枪托砸过去,或是直接扔出红布团。朱砂雄黄至阳,烈酒助燃,碰触黑气便发出噼啪爆响,虽不能灭杀,却能将其暂时逼退。
一时间,小院周围竟形成了一种脆弱的对峙。火光跳跃,锣鼓喧天,人影奔走,与院内翻腾的黑气、尖啸的怨灵构成一幅诡异而激烈的画面。
张淮瑾丝毫不敢放松。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金圣姬撑不了多久,朱砂雄黄也有耗尽之时,那核心的镇物和无数怨灵才是根源。
他必须进入院内,接近那口破棺,找到并摧毁镇物!
但院内黑气浓度远超外界,怨灵疯狂冲击,贸然进入,九死一生。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若隐若现的骸骨上,尤其是那具穿着破烂呢子军服的骸骨。一个念头闪过——或许,不必彻底摧毁,若能短暂唤醒这些怨灵一丝残存的意识,让他们知晓仇人并非宅中活人,而是那隐藏的黑手和邪恶的阵法,或能引它们反噬其源
但这风险极大,无异于火中取栗。
就在他飞速权衡之际,异变再起!
那隐藏在暗处的黑手,似乎见怨灵被暂时阻住,竟再次发动!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哨音,不知从何处射来,精准地钉穿了悬挂在院门上方的一盏最大的气死风灯!
灯油泼洒,火焰骤灭!
几乎同时,另一方向飞来几块石头,砸翻了几处火把!
光照骤然减弱!
金圣姬闷哼一声,身体软软倒下,光幕瞬间破碎!
黑气如同决堤洪水,咆哮着冲垮了朱砂符咒,向外汹涌扑来!最前面的两个士兵瞬间被黑气吞没,发出凄厉的惨叫,眼珠翻白,竟如同中邪般,调转枪口向自己人胡乱射击!
混乱!彻底的混乱!
枪声、惨叫声、怨灵的呼啸声、锣鼓声交织在一起!
稳住!稳住!王副官一边躲闪子弹,一边嘶吼,却根本无法控制局面。
张淮瑾一把拉起昏迷的金圣姬,与老陈急速后退。
退路却被惊慌失措的人群堵住!
眼看那失控的士兵和滔天黑气就要扑至面前。
张淮瑾眼中闪过决绝,猛地将金圣推向老陈:带她走!
他毅然转身,竟反向冲向那汹涌的黑气,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张暗金色的、绘制着玄奥符箓的祖传符纸——这是他最后的保命手段!
就在他准备拼命一搏之时——
嗡嘛呢叭咪吽……
一声苍老而浑厚的佛号,如同暮鼓晨钟,突然从宅院大门方向传来!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和邪啸,带着一种祥和却强大的力量,如同暖流般涤荡而过。
汹涌的黑气为之一滞!
那两名失控的士兵动作猛地一顿,眼中黑气稍褪,露出瞬间的迷茫。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大门方向。
只见一位身着破旧僧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手持一串乌黑的念珠,面容枯槁,眼神却清澈而坚定。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诸位施主,稍安勿躁。
老和尚缓步而来,每一步落下,口中佛号便清晰一分,那弥漫的阴煞之气竟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气场逼得缓缓后退!
援军竟在这种时候
张淮瑾心中惊疑不定,捏着符纸的手却稍稍放松。
那暗处的黑手,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惊动,再无声息。
第九章
僧道巫
佛号余音袅袅,似暖泉注入冰封之地,将那滔天的邪煞之气稍稍遏止。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了,目光齐刷刷投向那缓步而来的老僧。他僧袍敝旧,洗得发白,脚下是一双磨破了边的僧鞋,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唯有一双眼睛,澄澈明亮,透着看破世情的悲悯与坚定。
他步履看似缓慢,却眨眼间便已穿过慌乱的人群,来到小院门前。对那翻涌的黑气、若隐若现的狰狞骸骨,竟视若无睹,只单手竖掌于胸,继续诵念经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那黑气仿佛被无形的墙壁挡住,咆哮着、冲撞着,却难以再越雷池一步。两名原本中邪的士兵眼神恢复清明,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枪,踉跄着跌倒在地。
王副官惊魂未定,看着老僧,又惊又疑:你……你是哪来的和尚
老僧微微颔首:贫僧慧明,云游至此,见怨气冲天,特来一试微力,化解戾气。
张淮瑾扶着重又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金圣姬,警惕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这老僧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手段又如此高明,由不得他不心生疑虑。是友是敌,尚未可知。
老僧目光扫过场中,在张淮瑾脸上一顿,又落在他扶着的金圣姬身上,最后看向那凶戾的柴房,轻轻叹了口气:好重的怨孽……以邪阵养怨,以怨催运,终遭反噬,何苦来哉。
他竟一眼看出了根源。
张淮瑾沉声道:大师既知根源,当知寻常超度恐已无用。阵眼镇物不除,此局难解。
慧明和尚点头:施主所言极是。怨气已与邪阵融为一体,根深蒂固。然强行摧毁,恐怨气彻底爆发,生灵涂炭。须得先行安抚,再图瓦解。
他转向那柴房,提高声量,诵经声变得更加宏大庄严,如同暮鼓晨钟,声声叩击在人的心头,也叩击在那狂暴的怨气之上。黑气的翻涌明显变得迟滞了一些,内里的尖啸声也掺杂进一丝迷茫和痛苦。
老陈趁机带着几个下人,将受伤的士兵和虚弱的金圣姬搀扶到更远些的地方安置。
王副官见这老和尚似乎真有本事,能稳住局面,心下稍安,忙命令士兵重新整队,护持四周,警惕可能再次出现的冷枪。
张淮瑾却不敢放松。他走到慧明身侧,低声道:大师,暗中尚有黑手窥伺,方才便是他突施冷箭,引爆此局。
慧明诵经声不停,微微颔首,表示知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施主放心,贫僧在此,邪祟难近。当务之急,是先稳住这怨气,再从长计议。
有了慧明和尚暂时稳住局面,张淮瑾得以喘息。他迅速检查了一下金圣姬的情况,发现她只是灵识耗损过度,暂时昏厥,并无性命之忧,稍松了口气。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柴房。有了慧明和尚的佛法压制,那黑气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得更小,虽然依旧浓郁怨毒,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具有疯狂的攻击性。
或许……机会来了。
张淮瑾对慧明道:大师,请您继续以佛法安抚。我需再入院内,接近棺木,寻找彻底解决之法。
慧明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施主小心。怨灵虽暂被压制,其核心怨念仍在,极易受激。
张淮瑾点头,再次用朱砂混合液浸透一块红布缠在手臂上,又抓了一把铜钱握在手中,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那依旧冰寒刺骨的小院。
一入院内,压力陡增。无数充满恶意的低语
directly灌入脑海,试图扰乱他的心神。慧明的诵经声在院外,到了这里变得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他凝神静气,默念家传清心咒,一步步向那破碎的棺木靠近。
越靠近,越是能感受到棺底那件镇物散发出的阴冷邪异的气息。它像是一个黑洞,不断吸扯着周围的怨气,又将其转化为更恶毒的力量散发出来。
借着院外投入的微弱火光,他终于看清了——那并非什么法器,而是一块巴掌大小、黝黑发亮的金属令牌!令牌上刻着的并非中原符文,而是扭曲的日文符号和一种极其邪异的图案,隐隐构成一个鬼头的形状!令牌的一半深深嵌入棺底木质中,另一半暴露在外,散发着不祥的乌光。
日本邪术!张淮瑾心中一凛。联想到王副官所言李家老太爷与日本人的瓜葛,一切豁然开朗!当年布下此邪阵的,绝非寻常风水师,很可能是日本来的邪道术士!
这令牌,便是整个邪阵的核心,吸魂纳怨,转化凶煞的枢纽!
就在他看清令牌的瞬间,那令牌上的鬼头图案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唔!
院外正诵经的慧明和尚突然一声闷哼,诵经声中断了片刻,脸色一白,显然受到了极强的反冲!
与此同时,那被暂时压制的怨气再次躁动起来!
张淮瑾心知不能再犹豫!他不知道如何安全摧毁这邪门令牌,但绝不能留它!
他猛地伸出手,抓向那块冰冷的令牌!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令牌的刹那——
阿弥陀佛!
慧明和尚强提法力,一声佛号如同狮子吼,硬生生将再次爆发的怨气压下一线!
施主!不可硬取!此物已与怨气相融,强行剥离,立遭反噬!
张淮瑾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
怎么办毁不得,取不得
难道真要困死在此地
他目光急扫,忽然看到棺木内那些被巨大铁钉钉穿的骸骨。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划过脑海。
或许……可以……祸水东引让这怨气,去寻它们真正的仇人
第十章
血咒归真
柴房小院之内,空气凝滞如胶。张淮瑾的手悬在那邪异令牌之上,冰冷刺骨的怨毒顺着手臂丝丝上侵,几乎要冻结他的血脉。院外,慧明和尚的诵经声虽依旧沉稳,却已带上了明显的吃力,显然在与令牌的反噬之力苦苦抗衡。
毁不得,取不得。僵持下去,待到慧明力竭,或是那暗处的黑手再次发难,便是全军覆没之局。
张淮瑾目光扫过棺内那些扭曲的骸骨,尤其是那具穿着破烂呢子军服的尸骸,一个极其凶险、近乎疯狂的念头骤然清晰——既然这邪阵是以血咒和怨力为基,那便以血引血,以怨导怨!将这被邪术扭曲、指向李家的怨毒,强行扭转,引回它本该指向的仇敌!
这无异于刀尖跳舞。一旦失控,他自己首当其冲,会被这滔天怨念撕成碎片。
但此刻,已无退路。
他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剧痛让他精神一振,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阴寒。他以指沾血,不再试图触碰那令牌,而是急速在那冰冷的棺底、围绕着那枚日本令牌,以自己的纯阳精血,绘制起一道极其古老繁复的符咒——【血溯归源咒】!
此咒并非张家正统传承,乃是他早年在一卷残破邪典中所见,能短暂混淆、引导怨力指向,凶险异常,从未用过。每一笔落下,他的脸色便苍白一分,手臂颤抖愈烈,那棺中的怨灵似乎感知到他的意图,发出更加焦躁疯狂的尖啸,黑气如同触手般缠绕上来,却被他的血符暂时逼开。
院外,慧明和尚似有所感,诵经声陡然一变,变得更加宏大沛然,全力压制着躁动的怨气,为张淮瑾争取那稍纵即逝的时机。王副官和士兵们屏息凝神,虽不明所以,却也能感受到那院中正在进行的凶险较量,手心全是冷汗。
敕令!怨有所归,恨有所指!血债血偿,源溯本真!破!张淮瑾嘶声喝出最后一道咒诀,猛地将染血的手指重重点在那符咒中心!
嗡——!
那枚日本令牌猛地剧震,乌光爆闪!其上那鬼头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无声的咆哮!
整个柴房内的黑气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搅动,疯狂旋转起来!那几具骸骨剧烈颤抖,被铁钉钉住的地方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成功了张淮瑾脱力般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然而,那旋转的黑气并未如预想般冲向某个方向,反而猛地向内一缩,尽数倒灌回那枚令牌之中!柴房内瞬间变得死寂,连那刺骨的寒意都仿佛消失了。
但这死寂,却比之前的狂暴更令人心悸!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火山爆发前的压抑!
那枚吸收了所有怨气的令牌,变得漆黑如墨,表面流淌着粘稠的乌光,散发出一种极致邪恶、毁灭性的气息。
不好!院外的慧明和尚脸色骤变,它要自毁阵眼,引爆所有怨力!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咔嚓!
那枚令牌承受不住内部疯狂压缩冲击的怨力,表面骤然裂开无数细纹!
一道无法形容的、凝聚了二十多年血海深仇和邪术滋养的毁灭性能量,如同黑色的太阳,即将从那裂痕中爆发开来!这一爆,足以将整个李宅乃至周边夷为平地!
千钧一发!
张淮瑾瞳孔猛缩,他已无力阻止!
就在这绝望之际——
一道虚弱却坚定的身影,猛地扑入了院内!是刚刚苏醒过来的金圣姬!她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却燃烧着决绝的光芒。她手中捧着的,不再是神鼓,而是那个一直被她抱在怀中的古怪布包——此刻已然打开,里面竟是一尊造型古朴、面容模糊、通体漆黑的陶制小人,小人身上刻满了萨满教的古老血符!
以血为引,以灵为饲!祖灵庇佑,纳!她用自己的鲜血抹过陶人双眼,将其猛地按向那即将爆裂的令牌!
那陶人仿佛活了过来,产生一股巨大的吸力!原本要从令牌裂痕中爆出的毁灭性能量,竟被硬生生扭转,如同百川归海般,疯狂涌入那尊漆黑的陶人之中!
陶人剧烈震颤,表面出现细密的裂纹,颜色变得越发幽深,仿佛承载了无法想象的重量。
这个过程看似缓慢,实则只在瞬息之间。
当最后一丝黑气被吸入陶人,那枚日本令牌啪一声彻底碎裂,化为齑粉。
而那尊陶人,也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咔嚓一声,从中裂开,掉落在棺底,再无任何声息。
柴房内,真正的、彻底的死寂降临。
那刺骨的寒意、那扰人心智的低语、那疯狂舞动的黑气、那狰狞的骸骨……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破碎的棺木、裂开的陶人、满地的狼藉,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焦糊味和香火气。
夜空中的乌云不知何时散开了一隙,一缕清冷的月光洒落院中,照亮了张淮瑾苍白汗湿的脸,和金圣姬脱力晕倒前那抹如释重负的虚弱笑容。
结束了。
至少,这口怨棺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院外,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和痛哭。王副官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老陈慌忙冲进来,扶起昏迷的金圣姬和几乎虚脱的张淮瑾。
慧明和尚停止诵经,长宣一声佛号,看着院中的景象,眼中闪过复杂之色,既有欣慰,也有一丝深沉的忧虑。那尊裂开的陶人,似乎并非简单的容器……
张淮瑾被搀扶着走出小院,回头望了一眼那口终于彻底沉寂的凶棺,和棺底裂开的陶人,心中并无太多喜悦。
怨气的根源虽暂时清除,但李家的罪孽并未消失,那隐藏在暗处的黑手也尚未找出。而金圣姬最后所用的那个陶人……那股力量,又被引向了何方
月光清冷,照耀着这座历经惊魂之夜的李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