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加班夜色中突兀地亮起,嗡鸣声打断了代码的河流。赵阳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指尖划过屏幕。
老阳,下个月兄弟我登基称帝,娶妻生子迈向人生巅峰!记得准时来朝贡,份子钱少一个子儿哥们跟你急!地点:老地方,你懂的!
是袁瑞,外号大头,初中时坐在他后排,以能把所有课间餐吃出满汉全席的声势而闻名。附着一张咧嘴傻笑的婚纱照合影,新娘眉眼温柔,依偎在他身边。赵阳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真好啊,这种扎实的、冒着热气的幸福。
他回复:一定到!恭喜啊,大头。
按下发送键,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窗外是城市的霓虹,但他仿佛透过这些光污染,看到了另一片景象:清澈的蓝天下,绵延的木质栈道穿过大片绿植,尽头是白色沙滩和无垠的碧海,海鸥点缀其间。一个模糊又清晰的誓言在耳边响起:我们以后一定要去那里!就住在那样的海边!
那是高中某个夜晚,他刚给谢敏讲完一道折磨了她一整晚的数学题。电视里正播放着那个滨海城市的文旅宣传片,画面美得不真实。谢敏眼睛亮晶晶的,指着屏幕大喊。他当时只是嗯了一声,心里却把那画面和她眼里的光一起,牢牢刻了下来。
后来,他来了,因为心底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而谢敏……他不知道她在哪里。那座他们曾经约定的城市,最终似乎只成了他一个人的朝圣之地。
青梅竹马,形影不离
赵阳关于童年最早的记忆,总是蒙着一层痒酥酥的、有点烦躁的暖黄色。
那是幼儿园中班,他得了水痘。浑身痒得难受,哭唧唧地被妈妈隔离在小房间里,玩具绘本散落一地,却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房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是谢敏。
赵阳赵阳,你还痒吗她小声问,眼睛瞪得圆圆的,既好奇又有点害怕被传染。
痒……他带着哭腔。
我妈妈说不可以抓,抓了会变丑八怪!谢敏像个小小指挥官,你要忍住哦!
后来他才从妈妈那里知道,谢敏没过两天也被传染了,同样被关了起来。两个小朋友隔着各自的房门,通过妈妈们传话。谢敏让妈妈告诉他,她发现背上的一颗水痘长得像星星,让他也找找有没有像月亮的。
再见面时,两人脸上都还有点小痂痕。谢敏蹦蹦跳跳地跑来,第一句话就是:赵阳,我找到星星了,你找到月亮了吗
赵阳愣愣地摇头。谢敏立刻叉腰,一副你真不中用的样子:没关系,下次我帮你找!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他的人生里,下次总是和谢敏捆绑在一起。
第一次掉牙是在饭桌上,一颗门牙摇摇欲坠,喝汤时突然就掉了,还带了点血丝。赵阳吓坏了,觉得自己要死了,哇哇大哭。比他还小几个月的谢敏立刻滑下椅子跑过来,踮着脚拍他的背,奶声奶气地安慰:别哭别哭,掉了牙才能长大呀!你看!她呲牙咧嘴地展示自己漏风的门牙,我的早就掉了,牙齿仙子还给了我一个硬币呢!你的也会有的!
她煞有介事地把那颗小牙齿用纸巾包好,塞进他的口袋,叮嘱他晚上一定要放在枕头底下。那天晚上,赵阳真的得到了一枚亮晶晶的硬币,是谢敏磨着她妈妈要来,又拜托赵阳妈妈偷偷放下的。虽然很快就被大人们识破了这个小把戏,但那种被小心翼翼安慰的温暖感觉,留了下来。
……
小学一年级放学,几个男孩子追跑打闹,赵阳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路边修剪花木用的蓄水槽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等他被七手八脚捞起来时,崭新的校服糊满了泥水,头发湿哒哒地黏在额头上,别提多狼狈了。
罪魁祸首们一哄而散。赵阳站在原地,又冷又羞,眼看金豆豆就要掉下来。这时,谢敏背着比她人还大的书包跑了过来,看清他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毫不客气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赵阳!你好像泥塘里打滚的小猪哦!
赵阳的眼泪这下彻底憋回去了,只剩下满满的窘迫。
谢敏笑够了,才掏出自己的小手帕——印着卡通兔子、洗得干干净净的——笨拙地帮他擦脸,虽然没什么用,反而把泥浆抹得更匀了。好啦好啦,别哭鼻子了,男子汉大丈夫!快点回家洗澡啦!不然真要感冒了!
那条脏兮兮的手帕后来被赵阳妈妈洗干净还了回去,但泥塘小猪这个称号,却被谢敏笑了好几年,甚至在后来长大的岁月里,还会时不时被她翻出来,在阳光很好的日子里,看着他突然眯眼笑起来:哎,赵阳,还记得你那次摔进泥水槽吗
每一次,赵阳都会耳根发热,假装恼怒地瞪她,心里却奇怪地并不真的生气。
那些成长的印记,好的坏的,似乎因为她在一旁看着、笑着、甚至偶尔落井下石着,都变得不那么难堪,反而镀上了一层独特而温暖的光晕。
他的生活,的确每一步都有她的身影。
小学时光像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溪流,清澈、欢快,叮叮咚咚地向前奔涌。
第一次体育课跑步比赛,老师哨声刚落,谢敏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嗖地一下冲了出去,马尾辫在脑后甩出骄傲的弧度。赵阳深吸一口气,努力迈开步子,但他的协调性似乎总比他的脑子慢半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活泼的身影率先冲过终点线,然后转过身,叉着腰,脸上洋溢着灿烂的、毫不掩饰的得意。
赵阳!你太慢啦!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眼睛亮得惊人,以后早上跟我一起跑步吧!我练你!
赵阳喘着粗气,脸上热热的,不知是累的还是臊的。他点点头,心里却想:才不要,跑步的样子太傻了。但第二天早上七点,门铃准时响起,谢敏穿着小运动鞋,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门口……于是,晨跑成了持续好几年的习惯,虽然赵阳的速度始终没能赶上谢敏,但至少体育课及格不再是难题。
第一次写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谢敏咬着铅笔头,漂亮的眉头皱成了疙瘩,作文本上涂涂改改,一会儿想当科学家,一会儿想当宇航员,一会儿又觉得开冰淇淋店好像更棒。她捅了捅同桌的赵阳:喂,赵大作家,你写的什么
赵阳的作文本上已经工工整整写了好几行。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遮了一下:没什么……
给我看看嘛!谢敏不由分说地抢过去,小声念起来:我的梦想,是有一座很大的书房,里面有很多很多的书,阳光能照进来,最好……最好还有一只睡觉打呼噜的猫她念完,噗嗤一声笑了,赵阳,你的梦想就是当个图书管理员和老爷爷吗
赵阳耳根又红了,想把本子抢回来。
下午的语文课,老师却点名表扬了赵阳。赵阳同学的作文写得很有真情实感,描绘的画面很宁静美好,特别是细节,‘打呼噜的猫’,很有趣。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谢敏拍得最起劲,回头冲他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说:赵—大—作—家—
这个称号,就这么叫开了。起初是调侃,后来,却成了她独有的、带点亲昵的称呼。
日子就在这一个个小小的第一次和无数个平凡的日常中流淌。他们一起爬树掏鸟窝(主要是谢敏爬,赵阳在下面望风兼担心),一起在雨后踩水坑(谢敏故意踩得很重溅他一身,然后大笑着逃跑),一起分享偷偷藏起来的零食,也一起挨过老师的批评(通常是谢敏主导了什么坏事,赵阳被动参与,然后一起被罚站)。
两家的家长早已习惯了这种形影不离。周末和寒暑假,不是赵阳在谢家吃饭写作业,就是谢敏在赵家的小书房里打闹。赵阳妈妈常摸着谢敏的头说:小敏呀,多亏有你带着我们阳阳,不然他天天闷在家里看书,都要看成小老头了。谢敏就会扬起下巴,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豪迈样子。而谢敏妈妈则会对赵阳说:阳阳,多帮阿姨看着点小敏,她毛毛躁躁的,作业有不懂的你多教教她。赵阳就会认真地点头。
他们熟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手心的纹路。赵阳知道谢敏开心时会哼跑调的歌,难过时会把下嘴唇咬得发白,撒谎时眼珠会往右上方瞟。谢敏知道赵阳思考时会无意识转笔,尴尬时耳朵会先红,真正生气时会异常沉默。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会一直在自己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升入初中,两人还在同一所学校,只是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级。这小小的距离感,反而让每天上学和放学的路变得格外珍贵。
早晨,赵阳会准时出现在谢敏家楼下,等她蹦蹦跳跳地下来,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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叼着没吃完的包子或面包,含糊不清地讲着昨晚看的电视剧或者班级里的新鲜事。赵阳就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帮她看着路边的车。
放学则是信息交换的高峰期。谢敏会叽叽喳喳地说今天哪个老师讲课好玩,和哪个女生课间跳皮筋赢了,体育课又跑了多少圈。赵阳的话会稍微多一点点,说说数学课的难题,新发的课外读物有多有趣,或者对某个历史事件的看法。谢敏对这些不总是感兴趣,但她会听,有时还会打断他,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让赵阳哭笑不得。
他们分享一根冰棍,猜拳决定谁吃最后一口;他们讨论周末去哪家新开的书店;他们也会因为一道题目的解法争得面红耳赤,但通常不到十分钟,谢敏就会用别的话题打破僵局。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如果时光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变化的种子,总是在最不经意间悄然埋下。
初中三年级,某个秋高气爽的午后,放学铃声响起。赵阳收拾好书包,照例在教学楼前的梧桐树下等谢敏。树叶已经开始泛黄,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偶尔飘落一两片。
谢敏和几个女同学笑着走出来,看到他,立刻快步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赵阳很少见的、混合着兴奋和分享欲的光芒。
赵阳赵阳!等你半天了!她语气雀跃。
怎么了赵阳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画具袋,习惯成自然。
我们班今天来了个转校生!谢敏眼睛发亮,叫周川!我的天,你猜怎么着
赵阳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一种模糊的预感掠过。他只是摇摇头,示意她继续说。
又高又帅!真的!感觉比体育委员还高一点呢!而且特别白,笑起来牙齿好整齐!谢敏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关键是,学习好像还特别好!今天英语老师让他读课文,发音好好听啊,跟磁带里似的!班主任让他暂时坐我斜后方……
从学校到家的十五分钟路程,谢敏的话题几乎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叫周川的转校生。他来自哪个城市,他穿什么牌子的运动鞋,他回答问题时的从容不迫,甚至他用的钢笔看起来都很高级……
赵阳沉默地走着,偶尔发出一个单音节回应。他发现自己有点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秋风拂过,本该很舒服,他却觉得有点燥热,心里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一点,像一颗酸涩的果子突然在胃里坠了一下。
他开始留意观察。
果然,第二天课间操时,他在拥挤的队伍里,一眼就看到了谢敏她们班的位置。她也看到了他,笑着冲他挥手。而她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生,个子很高,侧脸线条清晰,确实很打眼。那就是周川。谢敏似乎正偏头和周川说着什么,两人都笑了起来。
赵阳迅速移开了目光。
接下来的几天,他偶遇的频率增高了。去老师办公室的路上,能看到谢敏和周川在走廊讨论板报;去图书馆还书,能看到他们坐在同一张长桌的两端写作业;放学时,有时周川也会和谢敏以及几个同学一起走出校门,走一段路后才分开。
而放学路上,周川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也居高不下。
周川今天数学小测又是满分,太厉害了!
周川居然也喜欢看那个冷门漫画,我们还交换了笔记呢!
周川说周末有个不错的科幻电影上映……
赵阳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他心里那点不舒服,像墨水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变得浓稠而明确。
他知道了,这种感觉,叫吃醋。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谢敏的世界很大,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她会注意到别的男生,会为别的男生闪光点而兴奋,会和别的男生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发慌,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害怕。害怕那个叫周川的男生,会占据越来越多原本属于他的位置。
可他天生内向,不善于表达,更不懂得如何像周川那样,自然而然地成为人群的焦点。他只会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里,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兽,焦躁地原地打转,却找不到出口。
于是,在一个心情格外低落的夜晚,他翻出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图案,就像他此刻沉郁的心情。
他拧开笔帽,台灯的光晕洒在纸页上。他犹豫了很久,才落下第一笔。字迹有些用力,仿佛要把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都摁进纸纤维里。
3月26日
晴
傻小敏,一天天只知道跟我讲周川,看不到我脸上的不开心么
写完后,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好久,像是懊恼,又像是解脱。最终,他没有划掉,而是另起一行,笔迹变得柔和了一些:
不过……小敏开心就好啦。
停顿片刻,他又写下了第三行,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故作深沉的忧虑:
小敏,不知道高中我们会不会在同一所高中。要永远的喜乐,平安。毕竟你那么的活泼,而我,‘死气沉沉’。希望你以后去了新的地方,还能偶尔想起我。
合上日记本,他感觉心里堵着的那口气似乎顺畅了一点点。这个深蓝色的笔记本,成了他唯一可以肆意倾吐秘密的树洞,安放他所有笨拙、敏感、酸涩又真挚心事的角落。
他开始习惯在睡前记录一切。记录谢敏今天又提了几次周川,记录自己默默观察到的他们的互动,记录自己的心情起伏,记录那些他永远不可能说出口的、近乎卑微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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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里的傻小敏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包裹着无奈、醋意,和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宠溺。
他不知道的是,他笔下那个傻傻的、毫无察觉的小敏,其实并非全然无知无觉。有时,她也会注意到赵阳突如其来的沉默,会觉得他最近好像有点怪怪的,但她把这归结于初三学业压力太大,或者他可能就是心情不好。她大大咧咧的性格让她没有深想,更何况,新同学周川带来的新鲜感确实占据了她一部分注意力。
青春的剧本就是这样,一个在暗涌中独自上演着内心风暴,另一个则在阳光下毫无心事的欢笑,命运的线看似紧密交织,却又微妙地错开了感知的频道。
太阳依旧东升西落,梧桐树叶落了又长,他们的初三生涯,就在赵阳越来越厚的日记本和谢敏依旧欢快的笑语中,一步步走向了尾声。中考的压力逐渐笼罩下来,关于周川的话题渐渐被习题和考试所取代。
毕业那天,大家互相在同学录上写下祝福。赵阳在自己的本子上,收到了谢敏龙飞凤舞的大字:祝赵大作家前程似锦!以后出了书要给我签名!PS:高中继续一起努力呀!
而在谢敏那本贴满卡通贴纸的同学录上,赵阳斟酌了很久,最后只工工整整地写下一句:祝谢敏同学高中一切顺利,永远开心。——赵阳
他最终没有问她报考了哪所高中。他害怕听到的不是自己想去的学校名字,也害怕自己的期望会给她压力。
命运的分岔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横亘在他们面前。
青春悸动,暗潮汹涌
中考放榜的那天,阳光亮得刺眼。红底黑字的榜单前挤满了焦虑又期待的学生和家长。赵阳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很前面,顺利被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市一中录取。他心跳微微加速,目光急切地在榜单上搜寻另一个名字。找到了!谢敏……但在下面一点的位置,她被录取的是另一所不错的、但以艺术特长生见长的实验中学。
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究还是落了下来,砸得心口有点闷。果然,还是分开了。
他站在原地,听着周围或兴奋或失落的喧嚣,感觉有些格格不入。直到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赵大作家!可以啊!第一名考进去的吧!谢敏笑嘻嘻地跳到他面前,脸上看不出多少失落,反而带着由衷的祝贺,我就知道你肯定没问题!
你呢赵阳明知故问。
实验中学呗,跟我预估的差不多!谢敏耸耸肩,语气轻松,我妈说了,能考上就不错啦,反正我文化课也就那样,以后说不定就走画画的路子了。
她看起来真的不太在意。赵阳心里那点微妙的失落感,反而显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嗯,实验中学也很好,离一中也不算太远。
对啊对啊!谢敏眼睛一亮,我们可以早上一起上学啊!虽然不同路,但我们可以约在中间那个大转盘的花坛那里碰头!放学……嗯,放学时间可能对不上,但周末还可以一起写作业!你还得辅导我呢!她很快就规划起来,仿佛地理上的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看着她充满活力的脸庞,赵阳心里的阴霾被驱散了些许。是啊,虽然不同校,但还在同一个城市,总比彻底分开好。
高中的生活就此拉开序幕。
市一中学业压力巨大,节奏快得像上了发条。实验中学则相对活泼些,艺术氛围浓厚。每天早上,赵阳都会提前十分钟到达那个约定的大转盘花坛。谢敏
often
会迟到三五分钟,背着画板或者提着颜料箱,嘴里叼着豆浆吸管,风风火火地跑来。
哎呀哎呀,闹钟又没听见!她总是这样开场。
短短十几分钟的上学路,成了两人一天中唯一的固定交集。谢敏会叽叽喳喳地说起实验中学的新鲜事:奇葩的美术老师、有趣的社团活动、又认识了哪个画画很厉害的朋友。赵阳则会简略地说说一中的竞赛、考试,还有那群他感觉不太能融入的学霸同学。
他敏锐地感觉到,他们的话题正在慢慢变得不同。她说的画展、乐队、街头涂鸦,他不太了解;他说的微积分技巧、物理竞赛题,她也显然不感兴趣。但他们都在努力维持着这种交流,仿佛这是一种必要的仪式,用以证明某些东西未曾改变。
放学时间确实很难碰上。偶尔周末,谢敏会抱着一大堆作业来到赵阳家的小书房。赵阳耐心地给她讲解数学题,谢敏则
often
听着听着就走神,开始在草稿纸上画速写,有时画窗外的小鸟,有时,就画旁边皱着眉努力组织语言的赵阳。
喂,认真听!赵阳敲敲桌子。
哎呀,听完啦听完啦,赵老师最厉害了!谢敏吐吐舌头,赶紧收起画纸。
这样的时刻,温暖而熟悉,短暂地模糊了不同学校带来的隔阂。赵阳继续写他的日记,记录这些稀少的、珍贵的见面,也记录自己对谢敏那份有增无减、却愈发沉静的关注。
9月21日
阴
今天早上又差点迟到,头发好像都没梳整齐,傻乎乎的。她说她们画室来了个很厉害的复读生,指点了她很多。又是新的人。有时候觉得,她的世界好像越来越大,认识的人越来越多,而我好像还停留在原地。
9月28日
晴
周末给她讲题,她又走神了,在纸上乱画。偷看了一眼,好像画的是我……可能是我看错了。她画的肯定是什么抽象派怪兽。
日子像秋天的树叶,一片片悄然落下,堆积起一层名为成长的厚度,也掩埋了一些最初鲜亮的东西。
高二上学期的一个晚上,赵阳家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凝重。父亲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阳阳,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单位有个外调的机会,去南方的分公司,职位和待遇都会好很多……可能,我们全家要一起搬过去。
赵阳夹菜的手顿在了半空。南方那意味着……很远。非常远。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对面楼那扇熟悉的、属于谢敏家的窗户正亮着温暖的灯光。
一定要……搬吗他的声音干涩。
机会难得,对你爸爸的发展也好。妈妈轻声解释,而且那边的教育资源也不错,我们已经初步看了几所高中……
后面的话,赵阳有些听不清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要离开了。连那十几分钟的同路和偶尔的周末见面,都要没有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谢家。谢敏听到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大大咧咧地拍赵阳的背:哇!南方好啊!暖和!听说冬天都不用穿棉袄!你可以天天吃荔枝了!但她闪烁的眼神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搬家定在寒假,时间仓促。最后一个周末,谢敏一家都过来帮忙收拾东西。屋子里一片狼藉,纸箱堆得到处都是,充满了离别的气息。
赵阳心情低落,默默整理着自己的书籍和物品。他把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仔细地放在一个标明重要物品的纸箱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将最隐秘的心事一起打包带走。
中途,他起身去洗手间。就在他离开房间的那一刻,正在帮忙整理旧课本的谢敏,无意中碰倒了那个重要物品的箱子。几本书和一个小盒子散落出来。她赶紧弯腰去捡,目光却被那本深蓝色笔记本吸引了。它看起来太新了,和周围那些被翻旧了的课本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她拿了起来。没有署名。好奇心战胜了理智,她飞快地翻开了一页。
傻小敏,今天体育课摔了一跤,膝盖都青了,还傻乐,真是……
……周川有什么好的,笑得像个假人。
……希望高中还能天天见到你,又害怕天天见到你,我好像越来越奇怪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一页页,一句句,全是她熟悉又陌生的笔迹,记录着那些她经历过或未曾留意过的瞬间,包裹着她从未察觉的、如此汹涌而真挚的情感。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酸楚瞬间攫住了她。原来……原来他……
厕所传来冲水声。谢敏猛地回过神,像受惊的小鹿,慌乱地将日记本合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迅速环顾四周,看到一个装着旧玩偶和杂物的开放式整理箱,手忙脚乱地把日记本塞了进去,用几个毛绒玩具盖住。然后飞快地捡起其他掉落的物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赵阳推门出来,看到谢敏背对着他,似乎在认真整理那个装旧物的箱子,耳朵尖有点红。
怎么了他问。
没、没什么!谢敏转过身,脸上表情有点不自然,语气格外活泼,就是觉得你这个奥特曼都旧成这样了还留着啊!
赵阳不疑有他,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离愁别绪里。
东西终于全部打包好,搬家公司的人也来了。忙乱中,没有人注意到那本被遗忘在旧物箱里的日记本。那个箱子,被谢敏好心地推到了房间角落,这些旧东西要不就别带了吧占地方。赵阳父母也觉得有道理,最终,许多旧物被留了下来,或送人或丢弃。
离别的那一刻终于到来。楼下,搬家公司的货车已经发动。两家大人互相说着告别和祝福的话,约定以后常联系。
赵阳看着谢敏,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干巴巴地说出一句:……我走了。你……好好学习。
谢敏眼睛有点红,但努力笑着。她突然上前一步,伸出手,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
少女柔软的身躯和淡淡的洗发水香味猛地撞入怀抱,赵阳瞬间僵住,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
赵阳,谢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一种他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狡黠而期待的意味,我希望可以看到赵大作家的后续作品哦!
说完,她松开他,退后一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赵阳完全懵了。后续作品什么作品他还在为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而神魂颠倒,心跳如鼓擂,根本无法思考这句话的深意。他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货车驶离了熟悉的街道,驶向未知的南方。赵阳透过车窗,看着站在原地不断挥手的谢敏和她的父母,看着那栋熟悉的居民楼越来越小,心里空了一大块。
几天后,在新家整理东西时,赵阳才猛地想起那本日记。他发疯似的翻遍了所有标注重要物品的箱子,一无所获。
妈,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深蓝色的笔记本这么厚……他比划着。
笔记本没印象啊,是不是收拾的时候落在旧家那边了或者当废纸扔了妈妈忙着归置厨房,随口答道。
扔了……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中了他。他失魂落魄地坐在一堆杂物中间,感觉像是弄丢了身体里最重要的一部分。那里面不止是他的心事,更是他整个青春里,关于谢敏的所有秘密和依恋。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恐慌淹没了他。他难过得好几天都食欲不振,仿佛和过去的一切,彻底断了联系。他甚至没有勇气发短信问谢敏有没有看到,他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那会让他无地自容。
而他并不知道,他视若珍宝又痛失不见的过去,正被另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珍藏了起来,并期待着属于他们的后续。
南方的冬天确实温暖,荔枝也很甜,但赵阳总觉得,这里的阳光,没有记忆里的那般透亮。
年光逝去,杳无音信
南方的城市潮湿而闷热,方言咿咿呀呀,一切都与北方小城的干爽明晰截然不同。赵阳像一株被突然移植的植物,需要时间适应新的土壤和气候。
最初的日子,他和谢敏的联系还算频繁。短信和偶尔的网络聊天,成了维系那段跨越山水的青梅竹马情谊的唯一纽带。
他会说:这边菜好甜,吃不惯。
她会回:哈哈哈,可怜的孩子,等你回来我给你做一锅超辣的火锅!
他会拍一张窗外巨大的芭蕉叶发过去:你看,真的不用穿棉袄。
她会发来一张雪地里画的歪歪扭扭的雪人:炫耀可耻!我们这下大雪啦!冻死我了!
他也会问:期中考试复习得怎么样了
她立刻发来一堆哭脸:别提了!数学又要完蛋了!赵老师远程救援一下啊!
他甚至在新家的书桌前,重新开始写日记,用的是一本新的笔记本,但感觉总不对。记录的不再是即时分享的冲动,而是沉淀后的思念和距离带来的无力感。
6月2日
雨
南方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不像老家,雨后天晴得特别快。她说她那边下雪了,应该很冷吧。不知道她有没有记得加衣服,她总是贪凉。
6月8日
阴
在网上给她讲了半天数学题,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隔着屏幕,感觉比面对面更难。
然而,距离和时间终究是残酷的滤镜。高二下学期,学业压力骤然增大。赵阳所在的重点高中竞争白热化,每个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谢敏也要为她的专业课和文化课双线作战,画到深夜是家常便饭。
他们的联系自然而然地减少了。从每天几条短信,变成几天一条,再到一周一次,最后可能半个月才简单问候一下。
在干嘛
刷题/画画。
嗯,加油。
你也是。
对话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干瘪。那种分享日常琐碎小事的热情,似乎被距离和疲惫一点点磨蚀了。赵阳偶尔想多说点什么,敲下一长段字,又觉得矫情或无趣,默默地删掉。他想,她大概也很忙吧,还是不要打扰了。
他并不知道,在电话的另一端,谢敏也曾对着手机发呆。她期待着赵大作家能写出更多后续,哪怕只是抱怨一下新学校食堂的饭菜,或者又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书。她藏起那本日记,像是守着一个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契约,期待着他某一天能鼓起勇气,哪怕只是隐晦地提起一句。可他从来没有。他的沉默,让她渐渐疑惑,甚至有些赌气——难道那些日记里的心情,都随着搬家一起丢掉了吗难道真的只是少年时一时的心情
高三那年,联系几乎彻底断了。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鸿沟,在两人之间悄然裂开,并且越来越宽。偶尔在春节生日时互发一句祝福,显得礼貌而疏远。
终于熬过了高考。那个漫长的暑假,赵阳在家学车,晒黑了一圈。他从父母那里零星听到谢敏的消息:她考得不错,上了一所北方的美术学院;她毕业旅行去了西北,拍了很多照片。
他点开她的QQ空间,看到那些戈壁、沙漠、经幡的照片,她笑得一如既往的灿烂,身边是新的同学朋友。她的世界,果然越来越广阔了。他犹豫了很久,没有点赞,也没有留言。只是默默关掉了页面。
大学,两人一南一北,相隔几乎整个中国。新的环境,新的朋友,新的生活节奏,像潮水一样涌来,试图冲刷掉过去的印记。
起初,他们试图重新建立联系。微信开始流行起来。他们会互相分享大学的照片:赵阳拍的南方四季常绿的校园、古怪的选修课老师;谢敏发的画室、雕塑、还有冬天银装素裹的北方城市街景。
但话题总是很难深入。他说的编程、算法、项目竞赛,她听不懂。她说的油画技法、艺术史、行为展,他也接不上话。那种曾经自然而然的分享欲,在经历了长久的空白和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后,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和力不从心。
直到大二那年的某一天。
赵阳习惯性地在睡前刷一下朋友圈。一条谢敏刚发布的状态跳了出来。
照片上,谢敏和一个男生勾肩搭背,头靠得很近,对着镜头笑得无比开心。背景似乎是个喧闹的酒吧或者KTV。男生长得挺帅,眉眼间带着点不羁的味道。
配文很简单,只有两个字:缘分
[爱心]
赵阳的手指瞬间冰凉。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缘分
爱心
那么亲密的姿势……那么灿烂的笑容……
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又在瞬间褪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后又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擂鼓起来。一种尖锐的刺痛感,伴随着巨大的失落和果然如此的绝望,瞬间贯穿了他。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早已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缘分。
原来那段只有他珍藏在心底、甚至因此丢失了日记本的年少时光,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原地徘徊。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屏幕自动变暗,映出他自己苍白失神的脸。他想评论点什么,想问一句这是,手指颤抖着,却最终什么也没做。
任何询问,在此刻看来都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打扰,一种自取其辱的可笑挣扎。
他默默地退出了微信,关掉了手机。
那一晚,他失眠了。
自那之后,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自尊心受挫的感觉笼罩了他。他开始刻意地减少甚至避免与谢敏的联系。她发来的消息,他隔很久才回,回复也变得极其简短、客气。她分享的生活片段,他不再点赞评论。
起初,谢敏还会主动发些东西过来,问他最近怎么样。但他的回应总是冷淡而匆忙。几次之后,那份期待和热情,也渐渐在他的沉默和疏离中冷却了下来。
她或许也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彻底厌倦了过去的牵绊,开始了完全属于自己的、不愿被她打扰的新生活。那份因为日记而滋生的小小期待和底气,在他的冷漠面前,逐渐瓦解,变成了困惑、委屈,最终也化为了沉默。
她也不再主动找他了。
成年人的疏远,往往就是这样,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明确的告别,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后,默契地、安静地退出了彼此的生活。
那条曾经无比紧密的线,终于在一次致命的误会和双方都未说出口的骄傲与退缩中,悄然崩断。
六年光阴,弹指一挥。
两人就像宇宙中两颗曾经紧密相依的行星,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越走越远,中间隔满了浩瀚的星尘与无声的黑暗。那段青梅竹马的岁月,被深埋心底,成了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才会翻出来、带着酸涩和微甜的回望。
赵阳毕业后,遵循着年少时那个模糊的约定,独自一人去了那座滨海城市工作。那里有碧海蓝天,有木质栈道,有宣传片里的一切美景。只是,风景依旧,人已非昨。
他习惯了朝九晚九的码农生活,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在加班后的深夜,看着城市的霓虹,偶尔想起记忆里那个扎着马尾、笑容灿烂的女孩,然后摇摇头,把思绪埋进工作的海洋里。
他以为,故事早就写完了结局。
直到那条来自袁瑞的、带着咋咋呼呼喜悦的结婚邀请,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重新激起了涟漪。
久别重逢,爱意重启
袁瑞的婚礼在一个临海的酒店草坪上举行。海风轻柔,带着咸湿的气息,白色纱幔和鲜花拱门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浪漫。赵阳特意提早到了,穿了一身合体的浅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比起少年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成年人的沉稳,只是眼神深处那份安静甚至略带疏离的气质未曾改变。
他帮袁瑞检查了一下流程,和几个依稀还有印象的初中同学打了个招呼,寒暄间不免带着些礼貌的客套。大家的变化都很大,话题围绕着工作、房价、结婚生子,赵阳大多只是听着,偶尔微笑点头。
嘿,老阳!可以啊,人模狗样的!袁瑞穿着新郎礼服,用力拍他的背,嗓门依旧洪亮,一会儿给我稳住点!戒指可别掉了!
放心,丢不了。赵阳笑着把戒指盒递给他。
袁瑞挤挤眼,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哎,对了,给你个超大惊喜!看看那边,喷泉旁边,背对我们穿淡紫色裙子的那个,眼熟不
赵阳顺着袁瑞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是一个背影。高挑,纤细,穿着一条及膝的淡紫色小礼裙,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微卷的长发松松地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正微微侧头和旁边的人说话。
那个背影……
赵阳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呼吸骤然停滞。
九年。将近九年的时光仿佛被瞬间压缩,又轰然炸开。无数个熟悉的片段在脑海中飞闪——扎着马尾蹦蹦跳跳的背影、穿着宽大校服啃包包的背影、生气时跺脚转身的背影……
即使隔着时光和距离,即使这个背影变得更加优雅成熟,他也绝不会认错。
是谢敏。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僵立在原地时,那个背影似乎感受到了灼热的视线,缓缓地转了过来。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勾勒出熟悉的轮廓,却又增添了陌生的风韵。褪去了少女的婴儿肥,下颌线条更加清晰,眉眼间少了些跳脱,多了份沉静和柔和,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得像坠入了星辰。
四目相对的瞬间。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遭的喧闹人声、海浪声、婚礼进行曲,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们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清晰的震惊,以及震惊过后,那种穿透岁月、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
他变了,肩膀更宽,气质更沉静,穿着西装的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正式。
她变了,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一颦一笑间是时间打磨过的光泽。
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他看她时微微抿起的嘴唇,她惊讶时下意识轻眨的眼睛,都和记忆深处的影子严丝合缝。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两人同时开口,声音里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说完,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无形的壁垒似乎被这小小的默契凿开了一道细缝。
赵阳先回过神来,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怎么有空来参加大头的婚礼了他向前走了几步,拉近了些距离。
谢敏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他心头又是一跳。我在这边工作啊。她笑了笑,语气轻松。
嗯赵阳是真的惊讶了,那挺巧啊。他顿了顿,下意识地想避开某些话题,选择了最安全的问候,最近几年,怎么样伯父伯母,身体还好吗
谢敏忽略了那个关于巧的感叹,从侍者托盘里拿过一杯香槟:最近几年,还好吧。大学毕业出去玩了半年,之后就来到了这找工作上班。爸妈还好,她抿了一口酒,眼神瞟向他,带着点调侃,就是现在老催我结婚,烦都烦死了。
赵阳听到谢敏的回答,看着她自然的神态,愣了愣神。自顾自地想:看来大学的恋爱确实是毕业季分手季,她似乎走出来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那份埋藏已久的好奇与……或许是残余的在意,语气尽量放得随意:怎么大学的‘缘分’没有延续下去么,分手了问完,他就有些后悔,太唐突了。
谢敏听到赵阳问的话,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盯着赵阳看了好几秒,眼神复杂,像是在探究什么,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目光灼灼:你呢,这么久了,感情状况如何
赵阳看谢敏没有回答,眼神似乎还黯淡了一瞬,立刻以为自己提到了她的痛处,心下懊恼,连忙顺着话题继续说了下去,试图缓和气氛:嗨,毕业了之后就工作,社畜一个,天天加班,哪有时间谈情说爱的。他耸耸肩,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还是你好,自由自在的。
谢敏听完,只是浅浅笑了笑,没再追问,眼神却飘向了远处的大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婚礼仪式很快开始。赵阳作为伴郎,站在袁瑞身边。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宾客席中的那个淡紫色身影。她坐在那里,侧脸恬静,偶尔随着婚礼温馨的环节微笑鼓掌。
仪式后的宴席上,不知怎么的,谢敏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和同桌的人说笑,看起来很开心,但赵阳却莫名觉得那笑容底下藏着一丝烦躁和……孤注一掷她喝得很快,脸颊飞起红晕,眼神开始迷离,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袁瑞捅了捅赵阳,努努嘴:哎,老阳,小敏好像喝多了。她一个女孩子在这边,我们都不太放心,你跟她最熟,要不……
赵阳立刻起身:交给我吧。他走过去,扶住有些站不稳的谢敏。她身上淡淡的酒气和熟悉的馨香混合在一起,涌入他的鼻腔。
唔……赵阳她抬起头,眼神迷蒙地看着他,忽然傻笑起来,哈哈……赵大作家……你穿西装……好像卖保险的……
赵阳哭笑不得: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她没有闹,异常乖巧地靠在他身上,任由他半扶半抱着离开喧闹的宴会场地。
晚风吹拂,稍微驱散了一些酒意。出租车里,谢敏歪着头靠在车窗上,似乎睡着了。赵阳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夜景,又看看身边安静下来的她,心里五味杂陈。九年后的重逢,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根据她模糊的指示,送到了她租住的公寓楼下。谢敏稍微清醒了些,坚持自己可以上去。
今天……谢谢你了。她站在楼道口,声音还有些飘。
没事,应该的。赵阳看着她,以后……少喝点。
嗯。她点点头,忽然抬头看着他,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赵阳。
嗯
……再见。她最终只是笑了笑,转身上了楼。
第二天,赵阳收到谢敏的短信,为昨天的失态道歉,并坚持要请他吃饭答谢。
一顿饭之后,仿佛按下了某个重启键。
谢敏开始频繁地联系赵阳。
赵阳,周末有空吗我知道一家超好吃的本帮菜!
赵阳,新上了个电影,据说特效很棒,一起去看
赵阳,我买了太多水果了,一个人吃不完,给你送点过去
赵阳,周末去海边骑行怎么样
理由五花八门,热情得让赵阳有些招架不住,又……暗自欣喜。他几乎是来者不拒,推掉了一些不必要的加班和社交,生活节奏从两点一线,变成了以谢敏的邀约为圆心的不规则运动。
他们一起吃饭,聊起童年糗事,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看电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肩膀偶尔碰到一起,又迅速分开,心跳失序。
他们沿海骑行,谢敏骑得飞快,笑声洒了一路,赵阳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恍如隔世。
她甚至拉他去逛宜家,在样板间里评头论足,规划幻想中的家该是什么样子。
赵阳感觉那颗沉寂已久的心,正被一种温暖而充满力量的东西一点点撬开。但他依旧谨慎,不敢多想。他把她频繁的靠近,归结于老友重逢的亲切和她在陌生城市需要陪伴。他害怕自己再次会错意,重蹈覆辙。
直到他生日的前一天,周末。
清晨,天刚蒙蒙亮,急促的门铃就响个不停。赵阳顶着一头乱毛,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谢敏穿着一身运动装,活力四射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异常兴奋和紧张混合的神情。
快快快!换衣服!带你去个地方!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推进屋里。
半个小时后,赵阳被她拉到了那个著名的海滨公园。晨光熹微,海面泛着金色的涟漪,空气清新冷冽。公园里几乎没什么人,只有海鸥的鸣叫声和舒缓的海浪声。
他们坐在面对大海的长椅上。谢敏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
赵阳,你记得我们第一次看到这个公园是什么时候吗10年前,当时我们看到这个宣传片感觉真的好漂亮啊。
赵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当然记得。那个一起看宣传片的夜晚,那个幼稚又郑重的约定。
对啊,他点点头,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常,毕竟都没有见过大海,他们拍的又那么美。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起大早把我拉过来就是说这些没有营养的话么他习惯性地用了一点轻微的调侃来掩饰内心的波动。
谢敏听到赵阳这么说,转头看着他,眼睛像藏着星星。她笑了笑,语气却格外认真:那不是因为你明天生日么,提前让你看看我10年前给你规划的生日礼物,怎么,不开心啊
生日礼物赵阳愣住了。十年前……她规划的
说完之后,她语气突然沉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赵阳,最近我一直在找你出来,你会不会觉得烦啊
这不像她。她从来都是自信满满的,很少露出这种不确定甚至脆弱的神情。赵阳突然感觉不对劲,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立刻摇头,语气前所未有地郑重:没有没有,当然不会。我本来就是两点一线的生活,最多也就是周末和大头约着下个馆子,但是现在他结婚了,他顿了顿,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出现,让我觉得这座城市……终于不再只是一个冰冷的工作地点了。
谢敏静静地听着,眼睛慢慢湿润了。她低下头,又抬起来,目光直视着他,仿佛要看到他的心底去。
其实,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赵阳心上,我早该想到的。那天在袁瑞的婚礼上,你问我大学的‘缘分’这事,我就知道你误会了,也想通了你后来为什么慢慢的开始疏远我。
赵阳的呼吸屏住了。
那其实是我表哥,谢敏清晰地说道,我亲舅舅的儿子,在国外待了好多年,那次回国玩,正好我和同学在外兼职的时候碰到的,人生地不熟的我妈就让我招待一下。所以才说是‘缘分’。我发那条朋友圈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你会……你会那么想。
表哥!
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赵阳耳边炸开。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男朋友没有什么移情别恋他长达六年的疏远、内心的煎熬、所有的自我否定……竟然源于一个如此荒谬可笑的误会!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震惊和铺天盖地的懊悔几乎将他淹没。
谢敏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和震惊无措的眼神,心里又酸又软。她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温柔却坚定:赵阳,最近我一直在约你出来,我就是想知道,就是想知道……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问出了那个横亘在心口九年的问题:
你的心里,是不是还有我
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期待、紧张、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敢。
大学期间你慢慢的疏远我,不再和我分享生活的日常,我很害怕,很难过,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配合你,也慢慢沉默下去……可是听到袁瑞说你就在这座城市,我又很开心,开心你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于是我也想办法打听,硬是挤进了他的婚礼……赵阳,你还记得你搬家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么
赵阳的大脑一片混乱,耳边嗡嗡作响。误会澄清的冲击和谢敏直白的追问,让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干涩而压抑:当然记得。可惜我现在是个码农,并没有成为什么大作家。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窘迫和遗憾,为自己未能实现的、她曾戏言过的期待。
谢敏听到赵阳的话之后,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她抬起头,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极其浅淡,却又无比释然和坚定的笑容,仿佛终于放下了所有包袱,做出了最重要的决定。
小阳,她轻声叫出那个儿时的昵称,从随身背着的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东西,我说的作品,不是那个。是这部……续集。
当那本熟悉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深蓝色笔记本出现在眼前时,赵阳瞬间瞪大了双眼,血液轰的一下全部涌上了头顶,脸颊、耳朵、脖子瞬间变得滚烫!
他怎么可能不认识!那是他以为早已丢失在岁月里、承载了他所有少年心事的秘密!是他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的凭证!
小敏那样子一看就是刚睡醒,是不是又没吃早饭,我得在校门口给她买包子
那该死的周川是不是给小敏喂了迷魂药了
该说不说,周川好像确实比我高那么一点,白那么一点,但他绝对没我帅
好想和小敏考一个高中啊……
搬家了,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了……
无数羞耻、中二、真挚、滚烫的文字片段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让他恨不得立刻跳进眼前的大海里!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无伦次,尴尬得无地自容:那个...咳咳(战术性咳嗽变得更加剧烈)...那个...我...那个...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看到赵阳慌乱失措、面红耳赤的样子,谢敏眼中的最后一丝紧张终于化为了全然的柔情和笃定。她不再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忽然倾身过去,柔软温暖的唇瓣准确地印在了他因震惊而微张的嘴唇上。
这个吻,带着海风的微咸,带着晨曦的清冽,更带着跨越了近十年时光的思念、委屈、释然和汹涌的爱意。
一触即分。
谢敏微微退开一点点,额头几乎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融,她看着他那双彻底懵掉、只剩下震惊和她的倒影的眼睛,声音轻柔却无比清晰地宣告:
傻赵阳,我知道你敏感,知道你想的多,可是我也有错,当时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配合着你越走越远。但是——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而强势,一如小时候那个说一不二的小女王:
这次,我可不会放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