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炳是在一个雪停的清晨抵达邻州府衙的。
他爬了许久,断指早已冻黑脱落,膝盖磨穿皮肉,血在雪道上拖出一道蜿蜒如蛇的红痕。
怀中的血书被体温烘得发硬,字迹却愈发清晰:
“徐谦掘忠臣之棺,立妖神之碑,以疫童诈神迹,以死人控活心,实为乱世首恶,当诛!”
他跪在府衙门前,叩首三次,额头撞在石阶上发出闷响。
知府起初震怒。
堂上拍案而起,怒斥徐谦“悖逆人伦,亵渎忠魂”,当即要调兵遣将,发檄文讨伐这等“妖祟之首”。
可话音未落,师爷匆匆来报:城外流民已聚数万,皆闻“洪闲开天门,活哑童、掘粮棺、立碑赎命”之事,扶老携幼而来,称徐谦为“救劫真人”,求入其营,愿效死力。
堂内骤然安静。
知府站在屏风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人海,嘴唇微微发抖。
那些人不吵不闹,只是跪着,雪落在他们肩上、头上,天地再给亡者披麻戴孝。
一个老妇抱着枯瘦的孩子,高举着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求洪闲天子,赐一口活命粮。”
“洪闲天子……”知府喃喃,忽然笑了,“他还没称帝,百姓已当他是帝了?”
当晚,府中密议至三更。
幕僚低声献策:“徐谦能借死人立威,我等为何不能效之?若掘一空冢,伪称前官殉粮藏棺,百姓愚昧,岂辨真假?既能安民,又能夺势。”
知府沉吟良久,终于点头。
次日午时,鼓声震天。
知府亲率官吏,披麻戴孝,于城南掘开一座荒坟。
棺中果然“藏粮”五百石——皆是昨夜连夜埋入的新米。
百姓围观,先是惊,继而哭,继而跪,有人当场磕头磕出血,喊着“青天有眼,忠魂未灭”。
赵文炳就站在人群之外。
他看着那口被抬出来的棺材,看着百姓如潮水般涌上叩首,看着知府在高台上老泪纵横地宣读“忠臣殉粮书”,终于忍不住冲上前去,嘶声怒吼:
“伪!皆伪也!那棺本是空的!你们埋的是昨夜的米!”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抽得他踉跄倒地。
是个满脸菜色的汉子,怀里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你哥赵右当年真有粮,怎不见他开棺?怎不见天降白米?你在这喊什么真伪?我娘饿死时,你家大门还锁着呢!”
更多人围上来,唾骂、推搡、拳打脚踢。
有人拿雪塞他嘴,有人踩他断手。
赵文炳躺在雪地里,口鼻流血,视线模糊,却仍死死盯着那口被供起来的棺材。
他忽然笑了。
笑声比哭还难听。
原来不是徐谦坏了规矩。
是他和他所信奉的“礼法”早已把规矩当成遮羞布——饿殍遍野时讲忠孝,灾年无粮时谈清廉,百姓易子而食,他们却在写诗祭天。
而徐谦,只是把这层布,一把撕了。
消息传回边陲大营时,徐谦正坐在火堆旁剥橘子。
橘皮飞旋,一片片金红落地。
他听完斥候汇报,嘴角一勾:“哦?连知府都开始学我掘坟了?”
云璃立于帐中,黑纱遮面,声音冷得像冰泉:“你点燃的火,已烧出你的掌控。他们不再信庙堂,只信‘棺中有粮’四个字。”
徐谦吐出一瓣橘子,眯眼笑:“那就烧得更旺些。”
他抬手,召来柳莺儿。
红衣女子赤足而来,银铃无声,一道血影滑入帐内。
“去挑三个病重老卒,曾随我走过流放路的。”徐谦犹豫片刻道
“问他们,愿为苍生殉粮否?”
柳莺儿眸光一颤,随即点头。
三日后,三具棺材被抬出营中。
每棺“藏粮”一千石,合计三千,皆是实缴军粮。
徐谦亲撰碑文,立于要道:“洪字营三勇士,死守官粮,宁饿死不私分,魂佑边民,永享香火。”
百姓闻之,无不痛哭叩首。
疫区流民甚至抬着棺材前来谢恩,称“勇士之魂已化甘霖,洒落人间”。
云璃站在碑前,望着那三座新坟,良久才道:“你造神,只为杀活人。”
徐谦站在她身侧,手里又剥着一个橘子:“对。神不吃饭,还能替我盯着粮仓。”
风过,纸灰飘来。
洛晚娘不知何时已将《流民录》改写完毕,置于徐谦案头。
她在“李氏食子”案旁添注:“其子名李,幸存,今为洪闲义童。”
徐谦翻了一页,轻笑:“写得不错。”
她站在三步之外,静静等着,等一句赞许,等一个眼神,等他唤一声“晚娘”。
可没有。
他只是把书搁上书架,眼里记的不是人命,而是昨日的天气。
苏晚娘转身,袖中滑落一张纸,上书:“姐,我替你活着,也替你死了。”
她将纸凑近灯焰,火舌一卷,灰烬飞入风雪,如枯梅凋零。
夜深,营帐外雪落无声。
柳莺儿悄然入帐,赤足立于案前,银铃不响。
她将匕首轻放案上,低语:“我杀了三个藏粮的地主,他们临死前都在喊‘赵大人’。”
雪落无声,帐内烛火摇曳,映得案前匕首泛出幽蓝的光。
柳莺儿赤足立着,红衣如血,银铃不响,她本就不属于人间,而是从地狱深处踏雪而来。
徐谦提笔未停,墨迹在纸上蜿蜒如蛇:“赵文炳还活着?”
“活着,”柳莺儿低语,唇角却勾起一抹近乎愉悦的弧度
“但快疯了。他说你是‘吃忠臣的鬼’,夜里抓雪往嘴里塞,边吃边哭,说他哥赵右若泉下有知,必不得安息。”
徐谦终于抬眼,眸中竟浮起一丝笑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
他搁下笔,指尖轻敲砚台,声音懒散却锋利:“那我该送他点‘祭品’。”
他重新蘸墨,挥毫疾书,字字如刀刻入纸背——“赠赵文炳白米十石,附言:令兄藏粮有功,特恤其弟。”
末了,盖上私印,一方“洪闲”小篆压住所有虚妄。
柳莺儿呼吸一滞。
她不是不懂权谋,而是太懂。
这十石米,不是恩赐,是凌迟。
从此天下皆知:赵右,那个曾被捧为忠臣楷模的礼部尚书,竟也藏粮!
而他的弟弟赵文炳,一面哭天抢地斥她“掘棺乱世”,一面却享用“贪官之粮”——清流的脸面,被徐谦用一袋米活活撕下,贴在风雪里示众。
“你让他永世背负‘贪粮之兄’的骂名?”她问,嗓音微哑。
徐谦冷笑:“清流最怕的,不是恶名,是无力。他们可以被骂,但不能被无视。现在,全天下都在议论赵右——哪怕他是假的,也比过去真清廉时更‘有名’。”
他站起身,踱至帐门,掀帘望外。
风雪茫茫,远处“活人碑林”如森然石阵,一座座新坟矗立,碑文皆由他亲撰,字字煽情,句句诛心。
百姓日日焚香跪拜,把死人当神供,把谎言当经传。
不久后,消息传来。
赵文炳收到米袋,当场呕血。
那封条上,“赵右”赫然在目,朱砂似血。
他欲焚之,手却被百姓夺走——“这是洪闲老爷赏的!你敢烧?我孩儿昨夜靠半碗米活下来!”
有人跪地磕头:“赵大人,你哥总算做了件好事!”
赵文炳跪在雪中,嘶吼:“那是假的!全是假的!我哥当年宁饿死也不开仓!你们信一个妖人,却不信忠臣遗风!”
无人理会。
风雪吞没了他的声音,也吞没了他最后的信仰。
他仰头癫笑,眼泪混着血水滑落:“原来……忠也好,奸也罢,最后都成了他碗里的饭。”
当夜,他焚毁礼部腰牌,灰烬随风卷入沟渠。
翌日凌晨,有人见他独行至“活人碑林”,在“李氏”碑前长跪不起,直至冻僵。
徐谦立于高台远望,披氅如旗,眸光冷彻。
云璃悄然立于身侧,黑纱拂动:“你早知道他会崩溃。”
“人心如仓,”
徐谦轻声道,“久饿之后,真粮不如假名。他信礼法,可礼法不喂人。我给的是米,也是叙事——谁掌握死亡的解释权,谁就掌控活着的嘴。”
风雪中,他忽然眯眼南望。
【叮——国运模拟器震动】
【预警:十日后,刘瑾弑君,暴民围宫】
【国运值+200,反噬仅短暂耳鸣】
他笑了。
“刘公公,你的坟……我先替你选好了。”
笔落纸上,新令已发:暗刃南下,散布“先帝遗诏”——“朕悔用奸宦,致天下崩乱,惟洪闲可继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