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母妃被诬巫蛊,我亦被废黜太子之位赐下毒酒。
昔日跪舔我的宦官们冷眼旁观,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
十年饮冰,我隐姓埋名于北境从军卒做起。
直至匈奴破关,帝后南逃,满朝朱紫尽成缩头乌龟。
我率三千残卒死守孤城,斩敌酋首级高悬边关烽燧。
血战中褪尽最后一丝天真,凯旋时却见龙椅上坐着吓尿裤子的皇弟。
满殿忠臣齐声贺新君,笑问我这个兵卒要何封赏。
我缓缓抽出腰间滴血的剑:本宫只要一件东西——
十年前欠下的债,该连本带利清算了。
琉璃盏中,那一点澄澈金黄的鸩酒,静得没有一丝波纹。
殿内沉郁得能拧出水来,冷冽的檀香气也压不住那股子从砖缝、从梁柱、从每一个垂首躬身的身影里渗出来的寒意。曾经夜夜笙歌、冠盖云集的东宫,此刻只剩下穿堂风呜咽着掠过,卷起几片残破的纱幔。
几个从前恨不能跪舔他靴尖的宦官,此刻远远站着,眼角耷拉,嘴角紧抿,那是一种精心调配出的、绝不会出错的冷漠,像戴久了的老玉,温润里透着死人般的凉。
殿门外,甲胄摩擦的声音沉闷而规律,如同催命的更漏。
宣旨太监那尖细又平板的声音,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早已扎完,余音却还死死钉在空气里:……太子失德,暗行巫蛊,诅咒君父,天地不容……恩赐鸩酒,保全尸身……
萧玦身上那件明黄的太子常服,此刻沉得像是锈铸铁铸,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那杯酒,视线有些模糊,殿外惨白的天光斜射进来,落在金盏边缘,刺得他眼仁生疼。
他想看看殿外,那些他曾施恩的,那些曾对他高呼万岁的,那些口口声声肝脑涂地的……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模糊的朱紫袍角,在殿门外的光影里迅速闪过,或僵滞不动,如秋日池塘里枯败的残荷。
没有声音。
一座巨大的、华丽的陵墓。他就是正中那具还没死透的棺椁。
指尖是麻的,心口那片却烫得厉害,像被硬塞进一块烧红的烙铁,滋滋地冒着焦烟。母妃被拖走时绝望的泪眼,父皇那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神,还有那些堆积如山的、荒诞可笑的罪证……在他脑子里疯狂搅动。
喉头猛地一甜,一股铁锈味窜上来,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要去碰那杯酒。
一个略微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死寂。一名穿着青色官袍、品阶低微的年轻言官,竟猛地冲出臣僚行列,因为太快太急,险些被高高的门槛绊倒,他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撕裂般颤抖:陛下!殿下冤……
深字还未出口,两名金甲侍卫如虎狼般扑上,一左一右捂住他的嘴,粗暴至极地将他拖拽出去,像拖一条破麻袋。那年轻言官的双腿徒劳地在地上蹬踹,官帽滚落,发出孤单的脆响,很快,那呜咽挣扎声便消失在深长的宫道尽头。
殿内重回死寂。甚至比之前更静了。那些垂着的头颅,又更低下去几分。
萧玦伸向酒杯的手,在空中定格了一瞬。然后,异常平稳地落了下去。
指尖触到杯壁,温的。竟是温的。
他忽然很想笑。
他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像烧红的刀子一路割下去,剧烈的灼痛瞬间炸开。
金盏脱手坠落,砸在地上,发出空洞的鸣响。
黑暗吞噬而来。
……
再醒来时,是颠簸。无休无止的颠簸。
腐臭的气味钻进鼻子,混着血腥和汗馊味。身下是冰冷的硬木板,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散架的骨头晃断。耳边是车轮吱呀呀的呻吟,还有粗鲁的呵骂。
……妈的,真晦气!摊上这么个送尸的差事!
嘘!小声点!好歹……好歹曾经是……
是个屁!现在是瘟神!谁沾谁倒霉!赶紧送到北边那鬼地方,咱们就算交差!
他蜷在黑暗中,眼皮重得抬不起。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五脏六腑剧痛,那鸩酒的毒性像无数细小的毒虫,还在啃噬着他的经脉。意识浮浮沉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冷。刺骨的冷。不是天气,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那种虚弱的冷。
押送官兵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进来。
……听说没宫里那位,刚得了块新贡的暖玉,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啧啧,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咱们这趟回去,怕是连口热汤都混不上……
这鬼天气,越往北越不是人待的……
他猛地咳嗽起来,肺叶像破风箱般抽动,嘴里全是腥甜。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了。他被粗暴地拖下车,扔在地上。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混着泥土的气息。
到了!就这儿!自己爬进去吧!
一座破败的院落,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黢黑的坯土,院门歪斜,像老人豁了的牙口。牌匾没有牌匾。只有枯死的藤蔓缠满了门楣。
这里曾是某位获罪郡王的圈禁之所,如今,是他的恩赐。
他趴在泥水里,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两个官兵骂骂咧咧地赶车走了,轮子碾过泥泞,声音渐行渐远。
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
院墙根下,一株野草被雨水冲刷得倒伏下去,根部裸露,沾满泥浆,却还在风雨里死死抓着那一星半点泥土。
他看着那株草,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眼皮再也支撑不住,重重阖上。
……
北境的风,像掺了砂砾的钝刀子,一年到头刮个不停,吹得人脸皮生疼,吹得天地间一片昏黄。
军营角落里,一个身影正对着木桩挥刀。
劈、砍、撩、刺!
动作机械、枯燥,甚至带着点僵硬的笨拙。汗水早已湿透破烂的军服,紧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微微凸起的脊椎骨。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虎口被粗糙的刀柄一次次磨破,结痂,再磨破,变成一层暗沉的血痂和厚茧。
他叫石头。大约是哪个军官随手给的名字,贱,好记,像这营地里随处可见的土疙瘩。
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只会埋头干活、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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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他总是缩在最角落,飞快地扒拉着碗里寡淡的糊糊或硬得硌牙的饼子,眼神低垂,从不与人交流。偶尔有好事者想凑近了打听点什么,对上他那双漆黑沉静、不见底的眼睛,便莫名地心里一怵,讪讪走开。
夜里,鼾声、梦话声、磨牙声四起。他躺在大通铺最潮湿冰冷的边缘,睁着眼,看着帐顶破洞漏下来的几点寒星。
帐外,北风号啸,间或传来远方狼群凄厉的长啸。
他翻了个身,手指无声地抠进身下粗糙的草垫,指甲缝里塞满了干硬的草屑。
白日里,他曾无意间听到两个喝多了的老兵油子缩在背风处吹牛。
一个喷着酒气,唾沫横飞:……嘿,要说十年前那桩泼天大事……啧啧,京城啊,血流成河!那位……还有他娘……死得那叫一个惨……
另一个猛地捂住他的嘴,惊恐地四下张望:操!你他妈不要命了!这事也敢提!喝酒喝灌裆里去了
先前那个也吓醒了酒,脸色发白,赶紧轻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呸呸呸!胡吣!我胡吣呢!
两人慌慌张张散了。
他当时正抱着一捆箭矢走过,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有抱着箭矢的手臂,绷紧得像铁铸一样,手背上青筋虬起。
回到属于他的那个角落,他继续挥刀。对着木桩,一下,一下。
刀风凌厉,带着一股子瘆人的狠绝。
同一个营房里,有个叫老霍的火头军,瘸了一条腿,满脸褶子像是被风沙深刻出来的,总爱眯着眼咂摸着什么,看人的眼神浑浊,却又偶尔闪过一点不易察觉的光。
有时会多扔给他半个窝头,或者在他练刀到脱力时,哑着嗓子骂一句:小崽子,想练死自己省点力气明天搬辎重!
他从不答话,只默默接过窝头,或者停下动作,拄着刀喘息,汗珠啪嗒啪嗒砸进土里。
有一次,他高烧不退,蜷在通铺上像只快死的小兽。迷糊中,感觉有人粗手粗脚地给他灌了碗辛辣苦涩的玩意儿,又拿了块破布蘸了凉水拍在他额头上。
他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看见老霍那张丑脸近在咫尺,正不耐烦地嘟囔着什么。
……妈的,尽添麻烦……
他闭上眼,喉咙里哽得厉害。
他在最前排,握着卷刃的刀,盾牌早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血和泥浆糊了满脸,视线里一片血红。
身边的同胞像被割倒的麦子,一茬茬倒下。惨叫、怒吼、兵刃撞击骨肉的闷响、垂死的哀嚎……混成一片,震得人目眦欲裂。
一个凶悍的匈奴兵嚎叫着扑过来,弯刀直劈他面门。他格挡,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踉跄后退,脚下被一具尸体绊倒,重重摔在泥泞里。
腥臭的泥水呛进口鼻。匈奴兵狞笑着高举弯刀。
死亡的气息冰冷彻骨。
电光石火间,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旁边一滚,同时抓起地上一截不知谁断掉的矛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扎进了那匈奴兵裸露的小腿!
匈奴兵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重心不稳栽倒下来。他像野兽般扑上去,丢掉矛尖,双手死死掐住对方的喉咙,指甲深陷进皮肉里。
身下的人拼命挣扎,眼球凸出,布满血丝,嘴里冒出带血的白沫。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手下那拼命搏动的喉管和那股非要对方死绝的狠戾。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人彻底不动了。
他瘫软在尸体旁边,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血和泥糊住了眼睛,他胡乱抹了一把,看到自己那双扭曲变形、沾满粘稠血浆的手。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侧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
战斗不知何时结束了。残存的士卒们默默打扫着战场,从尸体上回收还能用的箭矢、兵刃,表情麻木。
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走过,踢了踢他身边那具匈奴兵的尸体,又看了看瘫软在地的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哑声道:没死就起来!首级割了,记你一功!
他撑着发软的身体爬起来,找到自己的刀,对着那匈奴兵的脖子,比划了一下。
刀很钝。他砍了好几下,才把那颗头颅割下来。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
他提着那颗毛发脏污、面目狰狞的首级,站在尸山血海中间,四顾茫然。
风吹过战场,卷起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他忽然弯下腰,再次剧烈地呕吐起来。
……
孤城。就像狂涛骇浪中即将倾覆的一叶破舟。
城墙被投石机砸出数个巨大的豁口,守军只能用木头、沙袋、甚至尸体勉强堵住。箭塔冒着黑烟,旌旗残破不堪。城外,匈奴人的营帐连绵如山,一直铺到天际线,篝火夜里望去,如繁星落地,却带着死亡的森然。
攻城昼夜不息。巨石呼啸着砸落,箭矢如同飞蝗,密密麻麻钉满城垛。每一次敌军潮水般涌上来,城头都会爆发惨烈的白刃战,守军的人数在一次又一次的消耗中锐减。
缺粮,缺水,缺药,最缺的是希望。
援军不会来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朝廷……恐怕早就南迁了。
他是这三千残卒里职位最高的几个之一了。没人知道他曾是谁,只知他叫石头,能打,不怕死,还有点鬼主意。
守城的最高将领是个都尉,三天前被冷箭射穿了眼眶,死了。
几个剩下的校尉聚在塌了半边的城门楼子里,个个带伤,面如死灰。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妈的,守下去也是死!不如……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校尉眼睛赤红,声音发狠,却又带着虚浮的绝望。
降有人嘶哑地接话,随即又摇头,匈奴人要屠城的……
那怎么办等死吗!
争吵声低而激烈,像困兽最后的撕咬。
一直沉默站在阴影里的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为久未喝水而沙哑,却透着一股冰冷的铁石之意:不能降,也不能等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匈奴人马匹众多,连日攻城,人马俱疲,戒备已松。他走到那张落满灰尘、只剩一半的城防图前,手指点向城外匈奴大营的侧后方,他们粮草辎重,多半囤于此地。主营前强侧虚。
你想夜袭刀疤校尉嗤笑,带着嘲讽,就凭我们现在这几号人冲出去送死吗
不是全军。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黑沉沉的眼里没有任何波动,三百人。只有三百敢死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烧不了粮草,也能撕开个口子。斩不了帅旗,也能搏一条生路。横竖是死,不如死得值点。
众人寂静。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此刻却像出鞘利刃一样的男人。
谁去良久,有人哑声问。
我。他答得没有任何犹豫。
当夜,无月,风急。
三百死士,人人臂缠白布以辨敌我,口衔枚,马摘铃,从一处隐秘的坍塌处悄无声息地潜出城。
他冲在最前面。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身后的马蹄声被风声掩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沸腾的冷静。
接近敌营侧翼,果然守备松懈,巡逻的匈奴兵抱着武器打盹,篝火边躺着酣醉的士卒。
杀!
没有任何预兆,三百人如同鬼魅般突入营寨!
瞬间,火光四起,杀声震天!
他目标明确,直扑中军大帐所在!沿途遇到的零星抵抗被他干脆利落地劈倒。鲜血泼洒,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冰冷无波的脸,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只有映出的烈焰在疯狂燃烧。
混乱中,他看到了那杆巨大的、缀着牦牛尾的狼头帅旗!旗下,一个身形雄壮的匈奴贵族正在惊慌地指挥亲兵抵抗,金冠在火光下十分显眼。
就是他了!
他猛夹马腹,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踏翻两个拦路的匈奴兵!他如同离弦之箭,直冲过去!
那匈奴贵族惊觉,怒吼着挥刀迎上!
两马交错!刀锋碰撞出刺耳的金鸣!
只一合!
他的刀更快,更刁钻!仿佛十年来的每一刀,都凝聚在了这一击之上!
刀光一闪而没!
一颗戴金冠的头颅冲天而起!脸上还凝固着惊怒交加的表情!
血泉从无头的颈腔里喷涌而出,在火光照耀下,诡异而壮烈。
四周的匈奴兵发出了惊恐欲绝的嚎叫!
他一把抓住那飞扬的发辫,将首级高高挑起!纵声长啸!
那啸声穿金裂石,压过了所有的喊杀与混乱,带着无尽的恨意与狂怒,直冲漆黑的天际!
敌酋已死!!
三百死士齐声应和,声震荒野:敌酋已死!!
匈奴大营,彻底崩溃。
……
残阳如血,泼在饱经战火摧残的孤城城楼上。
城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重疲惫的呻吟。
城外,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又一片的百姓,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他们朝着城门的方向,朝着那个被簇拥着走出来的身影,拼命地磕着头。
将军……
活菩萨啊……
谢将军救命之恩……
呜咽声、感激声、磕头声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上。
他走在最前面。曾经的明光铠早已破损不堪,被暗红的、发黑的血污和泥泞覆盖,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脸上纵横着血痂和污痕,唯有一双眼睛,冷彻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半点波澜。
疲惫深入骨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镣。但他脊梁挺得笔直。
风吹起他破碎的战袍下摆,猎猎作响。
他没有看那些跪拜的百姓,目光越过他们,望向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身后的残兵们互相搀扶着,许多人身上胡乱缠着渗血的布条,眼神同样疲惫,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那个浴血的身影。
是他,带着他们,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
京畿之地,竟也是一派惶惶景象。流民增多,市面萧条,偶尔有华丽的马车在一众护卫下急匆匆驶过,扬起尘土,透着一股仓皇难顾的味道。
越靠近那座巍峨的皇城,空气中的压抑感就越重。
凯旋的军队,得到的不是犒劳和欢呼,而是沿途关卡无数惊疑、审视、甚至带着隐隐敌意的目光。手续繁琐,盘查苛刻。
哪部分的
北境溃兵怎会有如此编制
军功待核查!
在此等候旨意!
冰冷的敷衍,程序化的拖延。他身后的将士们,拳头一次次攥紧,又一次次在他淡漠的目光下强行松开。
终于,宫门开启。
传旨太监尖细的声音拖着长调,宣他们入殿。
丹陛高耸,金碧辉煌。巨大的蟠龙柱支撑着绘满彩画的穹顶,琉璃瓦透下的光都带着冰冷的威仪。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朱紫满堂,玉佩叮当,香炉里飘出的烟气氤氲出一种不真实的宁静祥和。只是许多人的目光闪烁游移,不敢与他们对视。
龙椅上,坐着他的皇弟。曾经那个需要仰视他的、怯懦的孩童,如今穿着过分宽大的龙袍,戴着沉重的冠冕,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手指紧张地抠着龙椅的扶手,眼神里充满了惊惧不安,甚至在他迈入大殿的那一刻,身体几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
御座旁,一名身着绛紫官袍、面容白皙阴柔的中年大臣微微上前半步,姿态恭谨,眼神却锐利如鹰,无声地透出掌控一切的气息。那是当朝宰相,王允之。
死寂。
只有他们这些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士卒身上残留的血腥气和煞气,在这富丽堂皇的大殿里格格不入地弥漫开来。
宰相王允之轻轻咳了一声,打破沉寂,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北境将士浴血奋战,实乃国之柱石,忠勇可嘉。陛下天恩浩荡,必有重赏。尔等……
他的目光落在为首的萧玦身上,带着一丝审度,一丝居高临下的安抚:……尤其是你,一介士卒,竟能临危受命,力挽狂澜,斩将夺旗,扬我国威。说吧,想要何封赏金银田宅,或是军中职位,陛下与朝廷,绝不吝惜。
几句话,轻飘飘地,就要将这场泼天功劳定性,收买,然后抹平。
他身后,那些经历了炼狱的将士们,胸膛开始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声在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们拼尽性命守护的,就是这样的朝廷
萧玦缓缓抬起头。
头盔的阴影从他脸上逐渐褪去,露出那道狰狞的新疤,和疤痕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目光平静地、一寸寸地扫过御座上那个瑟瑟发抖的皇帝,扫过道貌岸然的宰相,扫过两旁那些屏息凝神、装聋作哑的满朝朱紫。
十年饮冰,血海深仇,边关风雪,尸山血海……无数画面在眼前电闪而过。
最后,定格在十年前东宫地上,那只滚落的、空空的金盏。
他忽然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看得离他最近的几个文官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在一片死寂和无数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在那龙椅上的皇帝几乎要缩进龙袍里的恐惧中,他缓缓地、坚定地,抬起了手。
握住了腰间那柄从未离身、此刻犹沾着暗褐色血渍的佩剑剑柄。
铿——
一声清越刺耳、带着隐隐血锈摩擦声的金铁鸣音,骤然炸响死寂的大殿!
长剑出鞘三寸,寒光凛冽,映亮他一双深不见底、煞气氤氲的眼。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北境最冷的冰碴,每一个字都砸得金砖地面嗡嗡作响:
本宫,
二字一出,如惊雷劈落!不少老臣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这自称……
他顿了顿,无视那瞬间死寂到极致的空气和无数骤然惨白的脸,目光如淬毒的箭矢,直直钉向龙椅。
只要一件东西——
剑刃又出一寸,龙吟般的颤音在殿中回荡,杀气压得那御座旁的宰相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十年前欠下的债,
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残戾的弧度,字句清晰,砸碎满殿琉璃器皿般的虚假太平:
该连本带利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