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老槐树小馆总飘着炸带鱼香,油星子溅在铁锅上的脆响里,混着个扎心的规律——每天五点半,80岁的王德福准会攥着铁皮饭盒推门,里头是热乎的糖糕,递向窗边的赵春兰。
可赵春兰总皱着眉推回来:我有老伴的。
她记不得他了。阿尔茨海默症啃掉了她的记忆,只留个模糊的老伴影子,却忘了眼前这个袖口磨毛边的老头,就是她嫁了五十年的人。
王德福不恼,从布包里掏出本磨亮的牛皮笔记本: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从1963年的磨坊讲起。他说村里有个叫狗剩的傻小子,炖了姑娘巧云的鸽子,却骗她鸽子晒黑了;讲1970年机床厂的建国,赌赢了钳工班长,却被派去西北,让秀莲等了四年;讲2015年伦敦广场,老吴找不着老伴,最后在喂鸽子的树下看见她抱着石子蹲着——我不认识路,可我知道他准来。
笔记本里夹着褪色的照片,铅笔字晕着泪痕,赵春兰的指尖总在巧云秀莲上发抖,却从没叫过德福。
傍晚的老槐树小馆飘着炸带鱼的香味,油星子在铁锅上滋滋跳,混着墙角搪瓷缸里茉莉花茶的热气,把秋老虎的燥气烘得软了些。我正蹲在地上捡掉的筷子,后腰被围裙勒得发紧——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擦靠窗的那张方桌了,桌角有道月牙形的疤,是上周赵奶奶的搪瓷杯磕的。
小雅,再添碗小米粥。李叔从灶台探出头,白瓷碗在手里转了个圈,给赵奶奶的,温乎着。
我应着起身,端起粥碗往窗边走。赵奶奶果然又坐在那儿了,蓝布帕子叠得方方正正搁在桌沿,她指尖在帕子上轻轻划,眼神落向窗外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像在等什么人。她头发白得透,拢在耳后,露出的耳垂上有个极小的耳洞,李叔说那是年轻时扎的,戴过银豆子。
赵奶奶,粥来了。我把碗放她面前,瓷碗碰着桌面轻响,她睫毛颤了颤,转过头看我,眼里那层雾散了点,却还是空的,谢谢姑娘。
声音软乎乎的,像浸了水的棉絮。我刚要应声,小馆的木门吱呀被推开,风卷着片槐树叶飘进来,落在赵奶奶的帕子上。王德福爷爷拎着个布包站在门口,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个铁皮饭盒,见着赵奶奶,眼里的光唰地亮了,比灶上的火还暖。
春兰,来晚了。他快步走过来,把饭盒往桌上放,布包往椅背上一搭,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几十年——他确实做了几十年。我数过,从去年我来打工到现在,除了上个月下暴雨他没来,每天傍晚五点半,这扇门准被他推开。
赵奶奶看他的眼神和看我没两样,客气又疏离:你是
我是德福啊。王爷爷笑的时候眼角纹堆起来,像晒皱的纸,给你带了糖糕,老刘家的,刚出锅。他打开饭盒,油酥的香味漫开来,赵奶奶喉结动了动,却没伸手。
我有老伴的。她把帕子往饭盒上挡了挡,语气急了点,你别给我东西。
王爷爷手顿了顿,没收回,从布包里摸出本牛皮笔记本,封面磨得发亮:不给东西,给你讲个故事成不我年轻时候的事。
赵奶奶瞥了眼笔记本,没挪开,算是应了。我端着空碗往回走,李叔往我手里塞了个热馒头:听听,王老爷子的故事,比我这炖肉还入味。
小馆里就两桌客人,张婶带着孙子在角落吃馄饨,听见动静也支棱起耳朵。王爷爷清了清嗓子,翻开笔记本,纸页泛黄,上面是铅笔写的小字,有的地方晕开了,像落了泪。
那是1963年的事喽,他指尖敲着笔记本,我那时候叫狗剩,在村里当生产队记分员,人傻,就会数数。
他说这话时,赵奶奶正用勺子搅粥,听见狗剩俩字,勺子顿了顿。
村里有个姑娘叫巧云,梳两条大辫子,辫梢系着红布条。王爷爷笑了笑,她爹是村头看磨坊的,家里穷,她总吃不饱,脸蜡黄。有天我揣着两个玉米面窝头去磨坊,见她蹲在磨坊后墙根,正抹眼泪。
我问她咋了,她指着磨坊顶上哭:‘俺家鸽子飞了,俺娘病着,本想杀了炖汤的。’王爷爷的声音低了些,那鸽子是纯白的,她养了半年,天天揣怀里暖着,说等孵出小鸽子,就给她娘补身子。
张婶的孙子吸溜馄饨的声音停了,睁着眼看王爷爷。
我那会儿手里攥着窝头,心突突跳——头天下午,我在河边捡着只撞伤的白鸽子,以为是野的,拿回屋让我娘炖了,汤还分给邻居家娃半碗。王爷爷搓了搓手,我瞅着巧云那辫子梢的红布条都湿了,不敢说,就把窝头塞她手里:‘先吃,鸽子说不定飞去找食了,我帮你找。’
巧云咬着窝头,眼泪掉在窝头上,把玉米面洇出个小坑:真能找着
能!我拍胸脯,其实心里慌得很。从那天起,我天天往磨坊跑,有时带个烤红薯,有时拿把炒花生——都是我从记分本上抠的工分换的。巧云天天问鸽子找着没,我就编瞎话,说看见鸽子往东边飞了,说鸽子准是去邻村串亲戚了。
有天我蹲在河边编草哨,巧云忽然跑过来,指着天上喊:‘狗剩你看!那是不是俺鸽子’王爷爷抬起头,眼里亮闪闪的,我抬头一看,哪是鸽子,是我晾的白汗衫被风吹跑了。我赶紧说:‘不是,是衣裳!’巧云的脸一下子就白了,蹲在河边不说话。
我看着她后背,辫子垂着,红布条蔫蔫的,心里像被针扎。他顿了顿,翻了页笔记本,当天晚上,我揣着攒了三个月的工分票,跑了二十里地去镇上,跟供销社的人磨了半宿,换了只灰鸽子。
第二天我把灰鸽子往巧云面前一递:‘找着了!准是这几天日头毒,晒黑了!’
张婶噗嗤笑出声:王老爷子,您年轻时也忒能忽悠。
王爷爷也笑:可不是嘛。巧云把鸽子抱在怀里,摸了摸,瞪我:‘狗剩你当我傻俺鸽子脑门上有颗黑痣!’
我没辙了,只好说实话,低着头等她骂。可她没骂,就抱着鸽子站了半天,忽然说:‘那你得赔我。’我说咋赔,她揪着我辫子梢——那时候我留长头发——说:‘你得天天给我做吃的,做一辈子。’
赵奶奶手里的勺子停了,粥凉了半茬,她却没察觉,眼神落在王爷爷的笔记本上,像是在看什么远的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王爷爷的声音软下来,那天她喝我娘炖的鸽子汤了——她去我家送磨坊的账,我娘拉着她喝了半碗。她尝出是她的鸽子,可她没说,就看着我瞎编,看着我天天往磨坊跑。
他合上书,推到赵奶奶面前:这里头有她画的鸽子,脑门上真有颗痣。
赵奶奶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碰了碰笔记本封面,指尖抖得厉害。
再来碗粥不李叔端着个新碗走过去,把凉了的那碗换下来,温的,配糖糕正好。
王爷爷给赵奶奶夹了块糖糕,放在小碟里:明天给你讲我去工厂的事,成不那时候我不叫狗剩了,叫建国。
赵奶奶没应,却拿起糖糕咬了一小口,酥皮掉在碟子里,她用指尖拈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我以为这就是今天的结尾了,可等我收拾完张婶那桌,听见王爷爷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沉些。
1970年,我进了机床厂,成了学徒工,厂里人都叫我建国。他手指敲着桌沿,那时候厂里有个姑娘,叫秀莲,在检验科,穿件蓝工装,袖口总别着支钢笔——她是厂里少有的高中生,会看图纸。
赵奶奶正用帕子擦嘴角,听见秀莲俩字,帕子停在了下巴上。
我那会儿笨,机床总操作不好,师傅天天骂我。有天我蹲在车间角落拆齿轮,秀莲拿着个零件过来,蹲我旁边:‘这齿轮卡了,得用煤油泡。’她说话时,钢笔尖在工装口袋上蹭了蹭,我瞅着她头发丝上落的铁屑,心又开始突突跳。
后来她总来车间,有时送检验单,有时借扳手,每次来都站我机床旁看会儿。有回我问她:‘你咋总来’她把钢笔往耳朵上一别:‘看你拆齿轮,比看图纸有意思。’王爷爷笑了,眼角的纹更深,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嫌我总吃冷馒头,天天从食堂打了热粥,装在铝饭盒里,借送单子的由头给我送来。
厂里有个钳工班的班长,姓孙,比我早来三年,总找秀莲说话,送她发卡,送她花布。他的声音沉了沉,有天孙班长堵我在车间后巷,说我配不上秀莲,说我家是农村的,没根基。我气不过,跟他打赌,说三个月内我要是能独立操作精密机床,他就别再找秀莲。
秀莲知道了,把我骂了顿:‘赌啥气他说不配就不配’可转头就把她的笔记本给我了,上面全是她画的机床图纸,标着哪步容易出错,哪步得慢着来。王爷爷拿起笔记本翻了翻,这就是那本,她的字比我好看多了。
我凑过去看,果然有两种字迹,一种是铅笔的小字,另一种是钢笔的,娟秀利落,在齿轮咬合角度旁边画了个小笑脸。
我熬了仨月,天天睡在车间,手上磨出了血泡,秀莲就给我缝了副布手套,里子垫了棉絮。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三个月后我真操作成了,孙班长没说话,后来调去了别的车间。我找秀莲,在检验科门口等她,她出来时,耳朵上别着支新钢笔,是我用第一个月奖金买的。
我说秀莲,咱处对象不她没说话,把钢笔摘下来,别在我口袋上:‘得先跟组织请示。’王爷爷的声音亮起来,请示报告是她写的,我签字时手都抖,把‘王’字写成了‘土’。
赵奶奶忽然轻轻嗯了一声,很轻,像风刮过槐树叶。王爷爷立刻停了,看着她:春兰,记起来点啥不
赵奶奶茫然地摇摇头,却把王爷爷的笔记本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像是怕被风吹走。
后来啊,王爷爷没催,接着往下说,厂里要派人去西北支援,说是建农机厂,我报了名。秀莲知道了,没拦我,就给我缝了床厚被子,连夜缝的,眼泡都肿了。
走的那天,她去火车站送我,站在月台上,不说话,就看着我。火车开的时候,我听见她喊:‘建国!两年!我等你两年!’他抹了把脸,我扒着车窗看她,辫子上的红布条还在,风吹得飘起来,像团小火苗。
到了西北才知道苦,住的是土坯房,喝的是带着沙的水。头半年还能收到信,秀莲写的,说厂里分了新宿舍,说她种的向日葵开花了,说食堂的大师傅换了,做的面条没以前好吃。
后来忽然就收不到了,王爷爷的声音低了,说是那边修铁路,电话线断了,信也寄不过来。我急得天天去邮局问,邮局的人说路堵了,得等。一等就等了四年。
第四年秋天,领导说我可以回去了,我揣着攒的钱,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到县城时鞋都磨破了。我直奔秀莲家,她娘开的门,看见我就哭:‘建国啊,你可回来了!秀莲她……’
我心里揪了一下,张婶也停下了哄孙子的手。
她娘说,秀莲天天去邮局等信,等了三年,去年冬天生了场病,烧得迷迷糊糊,还喊我的名字。王爷爷攥紧了拳头,我没敢进屋,转身就往厂里跑,跑过街角的小吃摊,看见秀莲正坐在那儿,面前摆着碗阳春面,没动筷子。
我走过去,腿都软了,喊了声‘秀莲’。她转过头,看见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却笑了:‘你咋才来面都凉了。’
我说对不住,让你等久了。她拿起筷子,往我碗里挑了根面条:‘不长,就四年。’王爷爷的声音带了点颤,后来我才知道,她病好后,天天来这小吃摊等我,老板都认识她了,天天给她留个座。她说我要是回来,准会先去厂里,路过这摊儿。
赵奶奶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笔记本上,晕开了个小水圈。她没擦,就那么看着王爷爷,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
王老爷子,张婶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您这故事,听得我心里发酸。
王爷爷接过纸巾,递给赵奶奶:春兰,擦擦。
赵奶奶没接,自己用帕子抹了抹,却把帕子捂在嘴上,肩膀轻轻抖。
那天王爷爷没再讲第三个故事,赵奶奶吃完糖糕,就坐着看窗外的老槐树。王爷爷收拾饭盒时,我看见他布包里有瓶药,标签都磨掉了,李叔凑过去看了眼,皱了皱眉,没说话。
接下来几天,王爷爷来得晚了些,有时会咳嗽,赵奶奶还是那样,听故事时会愣神,偶尔掉眼泪,却从没喊过他的名字。直到上周三,天阴得厉害,像是要下雨。
赵奶奶来得比平时早,手里攥着帕子,在桌上画圈。王爷爷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嘴唇发白,坐下时喘了口气,才打开饭盒——今天是蒸的山药,去皮切成块,摆得整整齐齐。
今天讲个近点的事吧,他没拿笔记本,就那么看着赵奶奶,2015年,咱去欧洲那回。
赵奶奶抬了抬头,眼里的雾好像淡了点。
你那会儿总念叨想去看大本钟,说年轻时在画报上见过。王爷爷笑了笑,我就跟儿子说,报个旅行团。你还埋汰我,说我学的那几句英语没用,‘hello’‘thank
you’,见谁都这两句。
到了伦敦,导游带咱去广场,你看见鸽子就走不动道,蹲在地上喂,面包屑沾了一衣襟。他抬手,像是想帮她拂掉,又停在半空,后来人多,一转身,我找不着你了。
我急得喊你名字,嗓子都哑了,广场上都是外国人,瞅着我笑。我从东头跑到西头,看见卖冰淇淋的就问,看见坐长椅上的就问,腿都快跑断了。他的声音发紧,后来我想起你说过,走丢了就站在原地等,我就往回跑,跑到咱喂鸽子的那棵树下——你果然在那儿。
你蹲在树坑边,抱着膝盖,看见我就哭:‘德福,我怕你找不着我。’王爷爷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饭盒盖上,我拉着你的手,你的手冰凉,攥着个小石子,说是等我的时候捡的。你说:‘我不认识路,可我知道你准会回来。’
赵奶奶忽然伸手,抓住了王爷爷的手腕,她的手也凉,却攥得很紧。王爷爷愣了,眼里的泪还没干,就笑了:春兰
赵奶奶看着他,看了很久,嘴唇动了动,吐出三个字:鸽子……呢
不是德福,也不是老伴,是鸽子。可王爷爷却红了眼眶,拍着她的手:在呢,在故事里呢。
那天赵奶奶没走,一直坐到天黑,王爷爷给她讲了半宿的鸽子,讲当年她怎么把灰鸽子染成白色骗他,讲他们结婚时用红布包着的鸽子蛋。李叔没催,把小馆的灯开得亮堂堂的,我煮了锅热汤,放在他们桌旁。
可第二天,王爷爷没来。
第三天也没来。
赵奶奶还是每天傍晚来,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攥着帕子,等那扇门吱呀一声开。李叔每天给她留碗小米粥,温在灶上,等凉了再热,热了又凉。
直到今天,下午四点多就开始刮风,槐树叶落了一地。我正扫叶子,听见木门响,抬头一看,是个年轻小伙子,二十来岁,穿件黑衬衫,胸前别着朵小白花,眉眼像极了王爷爷。
他站在门口,往窗边看了眼,赵奶奶正望着窗外的槐树,帕子放在桌上,压着那本牛皮笔记本。小伙子深吸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把笔记本拿起来,翻开。
奶奶,他声音有点哑,像被风吹过,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奶奶转过头看他,眼神还是空的,却没像对别人那样躲开。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叫狗剩……小伙子的指尖落在巧云那两个字上,声音慢慢的,像怕惊着谁。
赵奶奶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眉眼,像在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小伙子听了,眼里亮起来,又有点慌,怕惊了这难得的瞬间。
赵奶奶的指尖在他眉骨上停了停,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小伙子,你长得……好像一个人。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笔记本哗啦翻了页,露出后面一张夹着的照片——是年轻时的王爷爷和赵奶奶,王爷爷穿着工装,赵奶奶梳着大辫子,两人站在机床厂门口,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赵奶奶的辫子梢上,系着红布条。
我蹲下去扫叶子,听见李叔在灶台边抽了抽鼻子,锅里的汤咕嘟冒泡,像是在等谁来喝。小伙子握着赵奶奶的手,往笔记本上指:奶奶,你看,这是爷爷画的鸽子……
窗外的老槐树晃了晃,落下最后一片叶子,落在窗台上,像封没写完的信。
(伏笔提示:赵奶奶对长得像一个人的反应是否意味着记忆复苏的开端王爷爷留下的笔记本中是否还有未被发现的细节小伙子能否接续爷爷的等待,唤醒奶奶的记忆老槐树小馆里其他常客的故事又将如何与这对老夫妻的过往交织)
小伙子的指尖僵在笔记本上,眼里的光颤了颤,像被风拂动的烛火。他喉结滚了滚,蹲下身,让自己和赵奶奶的视线齐平,声音放得更柔:奶奶,您记着……记着这鸽子不爷爷说,当年您总嫌他把灰鸽子染白了糊弄您,其实您早看出来了,对不
赵奶奶没说话,指尖从他眉骨滑到眼角,轻轻摩挲着——那位置,王爷爷眼角也有颗极小的痣,笑起来就陷进皱纹里。她的手还凉,却不再抖了,像是找到了熟悉的纹路。
小雅,李叔忽然在灶台那边喊了声,声音有点闷,把灶上温的南瓜汤端过来。
我愣了愣才应,端着汤碗走过去时,看见小伙子眼里的泪掉在了笔记本上,和赵奶奶先前砸出的水圈叠在了一起。赵奶奶像是被这动静惊了下,收回手,低头看笔记本上的照片,指尖在照片里赵奶奶的辫子梢上划着——那红布条褪色成了浅粉,却还扎得紧实。
汤来了,赵奶奶。我把碗放在她手边,碗沿温温的,李叔刚炖的,放了红枣,甜乎。
赵奶奶没动,小伙子伸手帮她端起碗,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奶奶,喝口汤,暖。
她张开嘴,小口抿着,南瓜的甜香漫开来,混着小馆里的油烟味,竟压过了秋末的凉。她嚼了嚼,忽然轻轻嗯了声,不是先前那声似有若无的气音,是带着点实在的暖意,像冰棱化了丝水。
甜。她含糊地说。
小伙子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却笑着点头:甜,爷爷总说,您就爱吃李叔炖的南瓜汤,当年在工厂食堂,他总抢您的南瓜汤喝,您还追着他打。
这话一出,赵奶奶拿着汤勺的手顿了顿,眼神里的雾像是被风吹散了些,隐约透出点清亮。她看着小伙子,又看了看笔记本,忽然问:他……抢
对,抢。小伙子赶紧接话,翻着笔记本往后找,爷爷这儿记着呢——1973年冬天,食堂做南瓜汤,他端着您的碗就跑,您追他跑过三个车间,最后他躲在机床后面,把汤给您留了大半碗,说‘秀莲,我就尝了口,没敢多喝’。
他翻到那页,上面是铅笔写的小字,旁边有行钢笔字批注:王建国你浑!汤洒了半碗,棉袄上都是南瓜印!字迹娟秀,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叉——不用问,是赵奶奶写的。
赵奶奶的指尖落在那行钢笔字上,指尖的茧蹭过纸页,像是在摸什么活物。她看了很久,忽然抬起头,看向窗外的老槐树,树干上有个树洞,是几十年前雷劈的,王爷爷以前总说,那树洞里藏着他年轻时给赵奶奶塞的野枣。
树洞……她忽然冒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飘着的槐树叶。
小伙子眼睛一亮:奶奶,您记着树洞爷爷说,有回您生他气,把他给您编的草戒指扔树洞里了,他掏了半宿才掏出来,指甲缝里都是泥。
没扔。赵奶奶立刻反驳,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些,带着点急,是掉进去的。
对对,是掉进去的。小伙子赶紧顺她的话,眼里的光快要溢出来,爷爷后来总说,是他笨,没拿稳,让您蹲在树洞边哭了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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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奶奶没接话,却拿起汤碗,自己舀了一勺喝。南瓜汤的热气熏得她眼角发红,她没擦,就那么望着老槐树,眼神里的空慢慢被什么东西填着,像干涸的田遇上了雨。
那天小伙子没走,就坐在王爷爷常坐的位置,一页页翻着笔记本给赵奶奶讲故事。讲1978年他们分了套小平房,赵奶奶在窗台上种了盆仙人掌,被王爷爷浇水浇死了,赵奶奶罚他睡了三天沙发;讲1985年儿子出生,王爷爷抱着孩子手忙脚乱,把尿布穿成了马甲;讲2000年工厂拆迁,他们回老厂区看,赵奶奶在旧机床边站了半天,说这儿的铁屑都比别处暖。
小馆里的客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张婶带着孙子走时,给小伙子塞了袋刚买的软糕:给你奶奶垫垫,老刘家的,跟王老爷子以前带的一个味儿。
小伙子谢了,把软糕放在桌上,赵奶奶竟自己拿起一块,慢慢啃着。她啃得慢,碎屑掉在衣襟上,她就用指尖拈起来,放进嘴里——这动作,和王爷爷以前一模一样。
天黑透时,风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老槐树上,树影落在窗台上,像幅模糊的画。小伙子合上笔记本,赵奶奶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他……还来不
小伙子愣了愣,喉结滚了滚才说:爷爷……爷爷去给您找鸽子了,怕您等急,让我先过来陪您。
赵奶奶看着他,看了很久,轻轻点了点头:他总这样,慢。
那天晚上,是小伙子扶着赵奶奶走的。赵奶奶走得慢,却没像往常那样频频回头看小馆的门,只是攥着小伙子的手,一步一步踩着槐树叶,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两道慢慢靠在一起的线。
我和李叔收拾桌子时,李叔拿起那本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后面是空的,只有页脚有个小小的铅笔印,像是王爷爷没写完的字,只留下个春字。
这老爷子,李叔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桌角的月牙疤,到最后都没来得及把故事写完。
可赵奶奶记起来点了。我蹲在地上捡赵奶奶掉的软糕碎屑,她记着树洞,记着南瓜汤呢。
李叔没说话,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他的脸,我才发现他眼角也红了。灶上的铁锅还温着,炸带鱼的香味淡了,剩了点余温,像谁没走干净的暖意。
接下来的日子,小伙子每天傍晚都会来,比王爷爷来得早,五点就到了,先去灶台跟李叔打个招呼,有时会带些菜——都是王爷爷以前常给赵奶奶带的,老刘家的糖糕,街口张婶的酱萝卜,偶尔还会拎只卤鸡,说是爷爷说奶奶爱吃鸡翅膀。
他还是给赵奶奶讲故事,只是不再只讲王爷爷的事,开始讲赵奶奶自己。讲她年轻时在检验科,总能从一堆零件里挑出最细的毛病,师傅总夸她眼比游标卡尺还准;讲她当年偷偷给西北寄包裹,塞了件自己织的毛衣,怕王爷爷冻着,织得又厚又沉,邮局的人说超重,她就拆了袖口的线,愣是减了半两;讲她五十岁那年生了场病,王爷爷笨手笨脚给她梳头,把头发梳掉了好几绺,她笑着骂他手比机床还糙。
赵奶奶听着,话渐渐多了。有时会接一句不是半两,是三钱,有时会皱着眉说他梳头时拽我辫子了,虽然还是没叫出德福,却不再问你是谁,只是每天坐下来,就往门口望一眼,等小伙子把笔记本翻开。
小馆里的客人也都熟了。每天傍晚,靠窗的位置总空着,张婶带孙子来,会让孩子给赵奶奶递块糖;卖菜的老周路过,会把最新鲜的菠菜给李叔,说给赵奶奶做菠菜粥;就连隔壁修鞋的老王,也总在五点多收摊,拐进小馆坐会儿,听小伙子讲两句,再叹口气说王德福这老东西,当年抢我焊枪用,现在倒让孙子替他还债。
日子像小锅灶上的粥,慢慢熬着,温吞却扎实。赵奶奶眼里的雾散得越来越多,有时会自己翻笔记本,翻到1970年那页,指着秀莲两个字,对小伙子说这字丑——那是王爷爷写的,旁边赵奶奶的批注确实比它清秀得多。
变故是在初冬来的。那天刮着北风,槐树叶落得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小伙子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手里除了笔记本,还多了个旧布包,是王爷爷以前总拎着的那个。
小雅,李叔。他把布包放在桌上,声音有点哑,我爷……走的时候,攥着这个包,没松手。
李叔正炒着菜,闻言手顿了顿,锅铲当地碰在锅沿上。我心里一沉,看着那布包——拉链坏了,用根蓝布条系着,和王爷爷褂子上的布条是同一块。
赵奶奶已经坐在窗边了,今天她没看窗外,正低头摸桌角的月牙疤。小伙子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把布包打开,里面没什么稀罕东西:半块没吃完的糖糕,用油纸包着;一沓旧照片,边角都磨圆了;还有个小小的布鸽子,灰扑扑的,翅膀上缝着块红布,是当年王爷爷给她的那只晒黑的鸽子。
奶奶,小伙子把布鸽子递给她,这是爷爷给您的鸽子,他说……他没弄丢。
赵奶奶接过布鸽子,指尖捏着翅膀上的红布,捏得很紧。那红布比照片上的布条更旧,却没褪色,像是被人天天摩挲着。她摩挲了很久,忽然抬头看向小伙子,眼神亮得惊人,像蒙尘的镜子被擦亮了。
他没等我。她轻声说,不是问句,是陈述句,声音里没哭,却带着点空,像老槐树的树洞。
小伙子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他总这样。赵奶奶又说,嘴角忽然勾了勾,像在笑,眼里却掉了泪,年轻时去西北,让我等他两年,他倒好,四年才回来;后来去公园遛弯,说买根冰棍就回来,结果跟着卖风筝的跑了半条街……现在倒好,不等了。
她的话越说越顺,像是堵了多年的水终于漫过了堤。小伙子猛地抬头,眼里的泪噼里啪啦掉:奶奶,您记起来了您记着爷爷了
赵奶奶没直接答,只是把布鸽子贴在脸上,蹭了蹭,像在跟谁说话:王德福,你个老东西,当年把我鸽子炖了,说赔我一辈子做饭,现在饭还没做够,你倒跑了。
这话一出,小馆里静得能听见北风刮过窗棂的声音。李叔转过身,用围裙擦了擦脸;张婶抱着孙子,孩子仰着头问奶奶你咋哭了;就连修鞋的老王,也别过脸,对着墙角的暖气片偷偷抹了把眼睛。
我蹲在地上,把掉在桌下的布鸽子翅膀捡起来——刚才赵奶奶捏得太用力,线头松了点。刚要递过去,就见赵奶奶站起身,往门口走。
奶奶,您去哪儿小伙子赶紧跟上。
找他去。赵奶奶说,脚步稳稳的,没像以前那样晃,他准在老地方等我,跟年轻时一样,傻站着。
老地方小伙子愣了。
老槐树底下。赵奶奶回头,看了眼窗外,眼里的光软得像棉絮,他说过,走丢了,就站在老地方等。他等过我,这回该我等他了。
小伙子扶着她往外走,赵奶奶手里攥着布鸽子,红布在风里飘着,像团小火苗。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了,回头看向桌角的月牙疤,对小伙子说:那是我磕的,当年他给我带糖糕,我急着抢,把搪瓷杯掉桌上了。
我知道,爷爷记在本子上了。小伙子笑着点头,眼泪却还在掉。
傻小子,哭啥。赵奶奶抬手,替他擦了擦泪,动作熟稔得很,你长得像他,笑起来也像,别总哭,丑。
那天傍晚,小馆关得早。李叔把灶火灭了,坐在王爷爷常坐的位置,翻着那本笔记本,翻到有一页夹着片干了的槐树叶,叶梗上系着根蓝布条——是王爷爷去年秋天捡的,说春兰喜欢这叶子,压平了给她看。
我蹲在灶台边,看着锅里剩下的南瓜汤,还温着。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笔记本哗啦响,像是谁在翻页,又像是谁在笑。
第二天一早,我去小馆开门,看见赵奶奶和小伙子坐在老槐树下。赵奶奶靠在树干上,手里还攥着布鸽子,眼睛闭着,嘴角带着笑;小伙子蹲在她旁边,手里拿着那本笔记本,正小声念着什么。
老槐树的树洞里,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了块糖糕,油纸包着,没被风吹坏。
我没过去,轻轻带上门,让老槐树和他们待着。灶上还温着小米粥,是李叔凌晨就炖上的,他说赵奶奶醒了肯定饿。
小馆的木门吱呀一声,阳光照进来,落在桌角的月牙疤上,暖融融的。窗外的老槐树晃了晃,枝桠上竟冒出了个小小的绿芽,在初冬的风里,怯生生地,却稳稳地立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