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了江临十年,也爱了他十年。
第九十九次告白,他依旧漫不经心弹着烟灰:别闹,你明知道我只把你当妹妹。
那天我什么都没说,安静地收拾所有行李,消失得彻底。
他大概不知道,我确诊胃癌晚期时,手里还攥着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一个月后,他踹开我公寓的门,猩红着眼把我按进怀里:跟我回去!
我用尽力气推开他,笑了:江临,这次……我真的要忘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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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像极了我过去十年缝在心口的针脚,潮湿又绵密。桌上是刚熬好的醒酒汤,温度煨得正好,白瓷碗边氤氲着一点点热气,是我试了几次才把握好的、他最能入口的度数。墙上的挂钟指针慢吞吞地走向十一,每一声滴答都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玄关处终于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哐当声,沉重,又带着惯有的、不被在意的随意。
我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指尖下意识掐进掌心,又强迫自己松开,摆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姿态。十年了,这套动作我演练过太多次,已经成了镌刻在骨头里的本能。
江临带着一身夜雨的寒气和酒气走进来,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领带扯得松垮。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清醒锐利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微醺的薄雾,视线掠过我,没什么焦点。
还没睡他嗓音微哑,从我和醒酒汤旁边走过,径直走向酒柜。
炖了汤,喝点再休息吧,不然明天该头疼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甚至有些轻快,带着那种他早已习惯的、属于妹妹的妥帖。我端起碗递过去。
他接过去,仰头几口喝了,喉结滚动。碗被随手搁在厨房灶台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带了点审视,大概是我过于平静的神情让他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懒得深究。他习惯了,习惯我永远在这里,习惯我的一切都以他为先,习惯到……麻木。
有事他挑眉,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低头点火。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映亮他过分英俊却冷淡的侧脸。
心脏猛地一缩,然后是密密麻麻的疼,像被最细的针反复穿刺。就是这张脸,这个身影,占据了我整整一个青春,从懵懂到如今,耗干了我所有的热情和勇气。
我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却像堵着湿重的棉花,窒息感挥之不去。窗外的雨声好像更大了些。
江临,我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但我努力压住了,我们……在一起吧。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秒。只有他指间的烟,猩红一点,安静地燃烧。
他顿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无关紧要的笑话,极淡地嗤笑了一声,掸了掸烟灰。那点灰烬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却烫得我眼睛生疼。
又来了他吐出一口烟雾,隔着青白的薄幕看我,眼神里是那种我熟悉到绝望的、带着些许无奈和更多不耐的纵容,像在安抚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别闹了,暖暖。你明知道我只把你当妹妹。
妹妹。
两个字,轻飘飘的,判了我十年死刑。
第九十九次。我在心里默数。原来已经这么多了。多到……足以把一座山凿穿,把一片海填平,却依旧暖不热一颗石头做的心。
以往每一次被拒绝,心口都会泛起尖锐的刺痛,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难堪和不甘,支撑着我下一次再接再厉。可奇怪的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没有痛,没有不甘,甚至没有太多的难过。只是一片空茫的死寂,像大雪过后万籁俱寂的荒原,冷得彻骨,也静得可怕。
那些积攒了太久、几乎要把我压垮的疲惫,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淹没了顶。
他还在说着什么,大概是些永远是你哥哥、会照顾你之类的话,语调漫不经心,甚至又拿起手机开始查看邮件。烟灰又一次被他随意地弹落,有一星差点落在我的拖鞋上。
我的视线从他英俊却漠然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在那截不断变长的、摇摇欲坠的烟灰上。
忽然想起昨天下午,在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医生把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报告单推到我面前,嘴巴一张一合,说的那些术语我大多没听清,只清晰地捕捉到四个字——胃癌晚期。
当时我手里还紧紧攥着刚取回来的腕表,是他喜欢的牌子,预订了半年才拿到,冰凉的金属表壳硌得掌心生疼。我本来是想着,等他下周生日时,用这个礼物,再赌第一百次的。
现在看来,不必了。
我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像过去九十八次那样,试图争辩妹妹和爱人的区别,或者哭着问他为什么就是不能爱我。
我只是转过身,极其平静地走向客房。那里有我之前就已经陆续收拾好的一个行李箱,不大,装下了我所有的行囊,却装不下我在这栋豪华公寓里耗费的十年。
轮子滚动在地板上的声音惊动了他。他抬起头,眉头蹙起,似乎终于察觉到我这过分反常的沉默:林暖你又闹什么脾气
他的语气里,甚至没有一丝真正的担忧,只有被打断事务的不悦。
我停在门口,没有回头。走廊的光线有些暗,勾勒出我拖长的影子。
江临,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落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再见。
说完,我没有丝毫停留,拉着箱子,拧开门把,走进了电梯间。电梯镜面映出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还有那双空洞得吓人的眼睛。
箱子滚过小区湿滑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夜雨立刻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冰冷的寒意钻心刺骨。可我却觉得,比这十年来待在他身边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要暖和那么一点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他发来的短信,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闹够了没
我低头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模糊的倒影。
然后我抬起手,指尖冰冷僵硬,却异常坚定地,将那个署名为A
江临的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我抬手拦下了一辆恰好驶过的出租车。
第二章
行李箱的轮子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咕噜声,像一首蹩脚的送葬曲,哀悼我死去的十年。雨丝冰冷,钻进脖颈,我却觉得肺里那把火烧得更旺了,灼得喉咙发紧。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狼狈又奇怪——深夜,大雨,一个脸色惨白拖着行李箱的年轻女人。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在我报出那个提前在网上订好的老旧小区地址时,含糊地应了一声。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的香薰和潮湿皮革混合的味道。我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看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飞速倒退。那些熟悉的霓虹,曾无数次照亮我和江临一同经过的夜路,此刻却陌生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浮光掠影。
手机又震动了几下,屏幕执着地亮起,还是那个号码,从短信变成了呼叫。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心里那片荒芜的雪原忽然刮起一阵凛冽的风,吹得四肢百骸都刺痛起来。指尖在挂断键上悬停了很久,最终没有按下去,只是任由它响到自动熄灭,然后干脆利落地长按关机。
世界彻底清静了。只剩下雨刮器规律的摇摆声,和引擎沉闷的嗡鸣。
新的住处在一条窄巷深处,一栋六层老楼的顶楼,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光线昏黄,墙壁上贴着各种小广告,空气里有淡淡的霉味。我拖着沉重的箱子,一步一步往上爬,肺部的压迫感越来越重,不得不中途停下来,扶着斑驳的墙面剧烈地咳嗽,喉头涌上熟悉的腥甜,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用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防盗门,一股尘埃和空寂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一室一厅,家具简单到近乎简陋,但干净。和江临那间宽敞明亮、随时有保姆打扫、充斥着昂贵香氛的顶层公寓,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靠在关紧的门板上,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这里没有他,没有关于他的一切痕迹。
第二天,我去医院拿了完整的检查报告,和医生谈了话。过程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医生看着我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怜悯和一些不解,大概奇怪我这样一个看似年轻的女孩,怎么会把身体拖到这一步。
林小姐,目前的情况,建议立刻住院接受治疗……
我先考虑一下。我打断他,声音干涩。
我拎着一大袋疗效未知、副作用明确的药,走出了医院。阳光有些刺眼,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有那么几秒钟,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回江临那里吗不,那从来不是我的家。
最终,我去了最近的家居店,买了一套素色的床品,一个软和的枕头,还有几个简单的收纳盒。又去超市买了些米粮和简单的食材。提着这些东西回到那个小屋子,我开始一点点擦拭灰尘,铺床,把寥寥几件自己的衣服挂进空荡荡的衣柜,把药瓶藏在抽屉最深处。
动作缓慢,时常因突然袭来的眩晕或咳嗽而不得不停下。每整理好一样东西,就好像把过去那个围着江临打转、卑微得失去自我的林暖,又埋葬了一分。
傍晚时,我煮了一小锅白粥。灶火舔着锅底,发出温柔的噗噗声。我守着那点暖意,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最终被城市的灯火点亮。
这几年里,我的手机第一次安静了整整一个白天。
第三天,我开始呕吐。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几乎要把胆汁都呕出来。趴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眼前一阵阵发黑。喉咙被胃酸灼烧得刺痛,可更痛的是腹部那种持续的、绞拧般的折磨。
挣扎着爬起来,漱口,吞下止疼药。药效上来得很慢,那段时间里,我只能蜷缩在沙发上,紧紧按着胃部,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汗水和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
意识模糊间,好像又回到了江临的公寓。我胃疼的老毛病犯了,缩在沙发角落脸色发白。他应酬回来,看到我这副样子,眉头皱得很紧,语气很差:不舒服不知道吃药打电话给医生硬撑着装给谁看可一边斥责,一边还是会粗暴地扯过毯子扔到我身上,然后绷着脸去厨房给我倒热水。那点微不足道的、带着不耐烦的暖意,曾经是我赖以生存的甘霖。
现在想起来,却只觉得冷。
毯子是他施舍的,热水是他顺手的,连那点不耐烦的关心,都是建立在我足够识趣、不会真正给他惹麻烦的前提下。
药效终于发挥作用,剧痛潮水般退去,留下疲惫不堪的躯壳。我瘫在沙发上,像一条被浪打上岸的鱼,张着嘴,艰难地呼吸。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敲打着玻璃,声音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发现冰箱里他常喝的牌子的苏打水少了几瓶,阳台上的绿植没人浇水开始打蔫,或者说,他有没有哪怕一瞬间,诧异过那个总是亮灯等到他深夜的身影,为什么不再出现了。
大概是没有的吧。他只会觉得,这次我闹脾气的时间有点长。
毕竟,我只是妹妹。一个习惯了的存在,消失了,最初只会觉得安静得不习惯,并不会立刻察觉是失去了什么。他的世界那么大,人来人往,觥筹交错,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闭上眼,摸索到遥控器,打开了客厅那台老旧的小电视机。嘈杂的声音瞬间涌进来,填充了满室的寂静。本地新闻频道的主播,正用字正腔圆的语调播报着财经快讯。
屏幕上突然切入一场商业活动的现场画面。衣香鬓影,流光溢彩。镜头扫过人群,精准地定格在众星捧月的男人身上——江临。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身姿挺拔,在一群中年发福的企业家里显得格外出挑。他正与人交谈,侧脸线条冷峻,唇角勾着一抹惯有的、疏离又应酬式的微笑,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姿态从容优雅,是绝对的主角。
看来,我的离开,没有在他波澜壮阔的世界里,惊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画面一闪而过,新闻进入了下一则。我平静地关掉了电视。
屋子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雨声缠绵不休。
也好。
第三章
日子像漏沙,无声无息地往下淌,带着一种病态的粘稠感。
我住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学着适应没有江临的生活。这比想象中难,却也比想象中简单。难的是身体里那只名为习惯的恶兽,总在不经意间窜出来,咬得我心口发空。简单的是,当疼痛排山倒海而来时,任何风花雪月的思念,都会显得无比苍白可笑。
呕吐成了日常。有时是清晨空腹时酸涩的苦水,有时是好不容易咽下几口米粥后更猛烈的返还。胃里像住进了一个永不停歇的搅拌机,反复绞拧,提醒着我生命正在以一种不堪的方式加速流逝。
止痛药的药瓶空得很快。它们带来的短暂麻痹,是我能蜷缩着睡上几个小时的唯一倚仗。
偶尔,意识会漂浮起来,穿过冰冷的雨幕,回到那间暖气总是开得太足的公寓。想象着,江临现在在做什么
他大概终于享受到了彻底的清静。不会再有人不识趣地在他熬夜处理文件时,端去一碗温热的汤,换来他头也不抬的敷衍。不会再有人在他宿醉的清晨,准备好温度和口味都恰好的解酒物,小心翼翼生怕惹他烦躁。也不会再有人,在他带不同女伴回来时,躲在客房咬着被角哭到天亮,第二天还要肿着眼睛替他打理好一切。
他或许……会觉得解脱吧。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锥,精准地刺入我残破的胸腔,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我趴在马桶边沿,咳得浑身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分不清是生理性的,还是别的什么。
第十天的下午,天气意外地放晴了。阳光透过不算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我难得有了一丝力气,挣扎着把堆积的脏衣服塞进旧洗衣机,又把已经落了灰的家具简单擦拭了一遍。
动作慢得像慢了十拍的镜头,每一下都耗费着巨大的精力。汗湿透了额发,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就在我扶着洗衣机喘息的间隙,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亮了起来。
是一个本地的固定号码,有些眼熟。
心脏莫名一跳。某种早已根植于骨髓深处的本能,让我几乎是立刻伸出手,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微微发抖。
是……他吗
他终于发现我不见了发现那个他习以为常的背景板彻底消失了他会说什么是惯常的不耐,斥责我玩过头了,还是……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同
洗衣机在身后轰隆作响,震颤着单薄的地板。屏幕上那串数字,像一个沉默的诱饵。
喉咙干得发疼。胃部又开始隐隐抽搐。
我死死盯着那闪烁的光,仿佛能透过电波,看到电话那头的景象。是他用办公室的座机打来的吗他是不是皱着眉,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等着我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只要他给出一丝丝信号,就立刻卑微地跑回去
肺部一阵熟悉的痉挛迫使我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我猛地伸手撑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滑倒。
咳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盖过了洗衣机的噪音。
几秒后,电话因为无人接听自动挂断,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此刻苍白狼狈到极点的脸——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眼眶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泛红,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
像个可悲的鬼。
我看着镜面倒影里的自己,忽然就笑了,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林暖,你在期待什么
期待他幡然醒悟期待他为你担心别傻了。你之于他,不过是一件用了十年、还算顺手的旧物。旧物丢了,或许会有片刻的不习惯,但绝不会心痛。他甚至不会费心去想,这件旧物是不是坏了,是不是疼,是不是……快要死了。
他只会觉得,这旧物真是不懂事,给他添了麻烦。
阳光挪移了一点,照在刚才擦拭过的桌面上,晃得人眼睛发涩。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直起身,没有再去看那已经暗下去的手机。我走到洗衣机旁,看着里面翻滚的衣物,大多是素色的,和我此刻的人生一样,寡淡,了无生趣。
里面没有一件,是和他有关的。
也好。
我关掉了洗衣机的电源。巨大的轰鸣声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寂静,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整个房间。
空洞,却也是一种保护。
我拿起手机,没有查看那通未接来电,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长按电源键,看着屏幕彻底变黑,然后把它扔进了抽屉最深处,和那些药瓶作伴。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阳光还在无声地移动。
我不知道的是,几乎就在我关掉手机的同时,城市另一端,江临站在空荡冷清的公寓里,对着毫无回应的手机,第一次烦躁地踹了一脚旁边的装饰柜,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他大概以为,我只是闹脾气关了机。
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关上的,是整整十年卑微的企盼,和一个……再也没有力气去爱他的残破灵魂。
第四章
抽屉里的手机安静得像一块真正的砖头。世界被这方小小的空间隔绝在外,连同那个我耗尽了十年去仰望的人。
也好。我终于可以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学习如何与疼痛共存,以及,如何体面地告别。
药片一把一把地吞下去,像吞咽粗糙的沙砾,磨得喉咙生疼。它们能短暂地麻痹神经,却无法阻止生命力从指尖一点点漏出去。镜子里的女人一天比一天陌生,苍白,消瘦,眼窝深陷,只有那双偶尔被剧痛激出泪水的眼睛,还残存着一点属于林暖的模糊轮廓。
偶尔,意识会浮浮沉沉。会想起小时候,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江临身后,摔倒了,他皱着眉头把我拉起来,拍掉我裙子上的灰,动作不算温柔,却是我整个灰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暖色。会想起十几岁情窦初开,把他随口一句这裙子颜色挺衬你当作圣旨,同一个颜色的裙子买了整整一柜子。会想起二十岁那年,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借着酒意偷吻了他的唇角,他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揉乱我的头发:醉鬼。
那么多细碎的、被我珍藏如珠如宝的瞬间,如今回想起来,竟然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原来那些我以为的特殊,不过是他漫不经心的施舍。是我自己,一遍遍给自己洗脑,把敷衍当成了温柔,把习惯错认成了独一无二。
真可笑啊。
咳得越来越厉害,有时痰里会带着清晰的血丝。我知道,时间不多了。我开始整理一些东西,不多的几件首饰,几本旧日记,还有……那块终究没能送出去的腕表。表盘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冰冷精致的光。我摩挲着它,指尖感受着那机械运作时细微的震颤,然后把它和日记本放在一起。
等我走了,护士或者医生应该会处理掉吧。或者,通知他他大概会皱着眉头来一趟,像处理一件不尽如人意的遗留公事,然后把这表随手丢进抽屉深处,蒙尘,遗忘。
想到那个场景,心口竟然不再疼了,只是空得厉害,像破了一个大洞,穿堂风呼呼地过。
那天下午,天气难得的晴好。阳光暖洋洋地铺在病床上,我难得有了一丝精神,靠着枕头,看窗外一棵枯树的枝桠在风里轻轻摇晃。
走廊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到慌乱的脚步声,完全不符合医院的静谧。那脚步声又重又沉,像是失控的鼓点,一路逼近,最终,猛地停在了我的病房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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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
下一秒,砰——!
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极其粗暴地踹开,重重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门板弹回去,又被一只大手死死抵住。
逆着光,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堵在门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头发凌乱,西装外套的扣子都扣错了位,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是江临。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又像是刚从某个废墟里爬出来,一贯的从容和冷峻粉碎得彻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狼狈和恐慌。
我的视线平静地掠过他,落在他身后闻声赶来的、一脸惊慌的护士身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
护士犹豫着退开了。
江临几步冲了进来,带着一身冰冷的寒气和他身上我熟悉的、却此刻觉得无比陌生的烟草古龙水气味。他居高临下地站在我病床前,阴影完全笼罩了我,那双猩红的眼睛像要把我生吞活剥。
林暖!他的声音哑得厉害,裹挟着未散的暴怒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颤抖,你他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年,却耗尽了我所有热情、如今连站着都费力的男人。
我的沉默似乎彻底激怒了他,或者说,击垮了他。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想要将我从病床上拖起来。
跟我回去!他低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听见没有!别给我装死!跟我回家!
熟悉的命令式口吻。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觉得,我只是在闹脾气,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博取他的关注。他是不是以为,只要他稍微表现出一点点的在乎,我就会像过去一样,感恩戴德地回到他身边
剧烈的晃动让我一阵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我咬紧牙关,忍住了喉头涌上的腥甜。
他用尽了力气吼出那句话,然后,像是突然被抽空了所有支撑,动作僵住了。他喘着粗气,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缓缓地、难以置信地,移向我被他死死攥住的手腕。
那手腕细得可怜,苍白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一件易碎的瓷器,轻易就能折断。
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
病房里陷入一种死寂。只有他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和我压抑着的、轻微而艰难的呼吸声。
他依然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我的手腕,那上面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他的肩膀开始微微发抖,脸上的暴怒和凶狠一点点褪去,逐渐被一种茫然的、巨大的惊恐所取代。
他好像……终于看见了。
看见了我病号服下瘦骨嶙峋的轮廓,看见了我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看见了我眼底那片枯寂的、没有任何光亮的死水。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重新回到我脸上,像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清我。猩红的眼睛里,那层坚硬的外壳碎裂了,露出了底下从未有过的慌乱和……疼痛。
你……他的嘴唇哆嗦着,试图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微微撑起身子,拉开了和他之间的距离。靠在冰冷的床头,我抬起头,迎上他破碎不堪的视线。
然后,我努力扯开嘴角,对他露出了一个轻飘飘的,甚至称得上……释然的微笑。
江临,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清晰地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那根摇摇欲坠的线,这次……
我顿了顿,肺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每说一个字都带着锈味和难以言喻的疲惫,却也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真的要忘了你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那种表情,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捅了一刀,正中心脏。
惊愕,剧痛,无法置信,还有……灭顶的绝望。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濒死挣扎般的粗粝声响。他眼中的红血丝迅速聚集,凝聚成某种滚烫的、破碎的东西,摇摇欲坠。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暖金色的余晖洒进来,落在他的肩膀上,却温暖不了他瞬间冰封的躯壳,也照亮了我终于走向终结的、寂静无声的世界。
啊,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