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他是敌国送来最屈辱的质子。
门下修为尽废的宿敌之子。
她将他从最底层的泥淖中捞起,给他华服、地位、无限的偏爱,让他成为她最锋利的刀和最宠爱的玩物。
她对他极尽渣之能事:心情好时赐下无上荣耀,心情不好时便肆意折辱。
故意让他看到自己与别人亲近,让他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一件属于她的所有物。
她认为这是在报复他家族昔日的罪行,也是在打磨一件完美的工具。
他则表现得绝对忠诚、顺从,甚至带着卑微的爱意,仿佛已被彻底驯化。
然而,在他温顺的眼眸深处,是冰冷的算计。他同样在利用她的权势和感情作为自己的保护色和阶梯,暗中编织着自己的势力网。
直到一场波及天下的巨变来临,他们才发现,彼此在虚假的表演中投入的真情,远比想象中要多。
1
朔风卷着边塞的黄沙,抽打在晁都巍峨的城门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黑压压的百姓挤在街道两侧,伸长了脖子,脸上充满了好奇鄙夷的恶意。
他们今日要看的,是一场难得的盛事。
大燕国的太子,如今的阶下囚,要来献俘称臣了。
没有仪仗,没有车驾。
只有一列垂头丧气的燕国残兵,以及那个走在最前方、白衣戴枷的少年,谢珩。
曾经名动天下、惊才绝艳的大燕储君,如今只是一件象征胜利的战利品。
沉重的木枷磨破了他纤细的脖颈,镣铐在粗粝的石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但他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株被风雪摧折却不肯弯折的青竹。
烂菜叶和臭鸡蛋忽然从人群中飞出,砸在他身上,碎裂开来,粘稠的汁液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呸!燕狗!滚回去!
丧家之犬,还敢来我大晁!
看他那样子,还以为自己是太子呢!
辱骂声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士兵们冷漠地维持着秩序,甚至有意无意地纵容着这场暴行。
谢珩的眼睫颤了颤,依旧垂着,将所有情绪死死锁在那一片浓密的阴影之下,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高高的城楼之上,一架玄黑为底、金凤纹路的奢华车辇静静停驻。
珠帘被一只保养得宜、蔻丹鲜红的手轻轻拨开一道缝隙。
萧令月透过缝隙,冷漠地俯瞰着下方那场针对一个人的凌迟。
她穿着一身绛红色宫装,金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几乎要破衣而出。
云鬓高耸,珠翠环绕,每一寸都彰显着无上的尊贵与权势。
只是那双漂亮得惊人的凤眸里,没有一丝温度,唯有冰封般的寒意。
她的目光,精准地盯在那个白衣身影上。
就是他。
谢珩。
燕帝最宠爱的儿子,那个女人的血脉。
记忆深处翻涌起猩红的画面。
冲天的火光、族人凄厉的惨叫、母亲将她死死按在身下时那绝望而温热的血。
这一切,都拜大燕所赐,拜他的父亲所赐!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狠狠掐入掌心,一枚触手冰凉的玉佩硌得她生疼。
那是母亲族徽的碎片,也是她日夜不敢或忘的血仇见证。
看着他在泥泞和侮辱中挣扎,一股扭曲的快意在她心底滋生,却转瞬又被更深的空茫吞噬。
太慢了。
这样的折辱,比起她所承受的,简直微不足道。
珠帘落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隔绝了楼下的一切喧嚣。
萧令月慵懒地靠回软垫,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对身旁躬身侍立的黑衣近卫道:
去禀告陛下,这个质子,本宫要了。
近卫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头垂得更低:是,殿下。
车辇缓缓启动,驶离城楼,将身后的喧嚣与苦难彻底抛下。
而在下方,谢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一点视线。
他只看到城楼之上,那架象征着大晁最高权势的凤辇消失的背影,以及被风吹起、又迅速落下的、冰冷华贵的珠帘。
一滴混着污血的汗珠,终于从他额角滑落,滴入尘埃。
2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恶意。
却也像一道闸,落下了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
谢珩被除去了木枷,但手脚的镣铐仍在。
每走一步,金属碰撞声在空旷华丽的宫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两名面无表情的宫廷侍卫押着他,沉默地前行。
他们穿过九曲回廊,越过无数道或明或暗的审视目光,最终停在一座孤耸的楼阁前。
楼宇极高,几欲参天,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匾额上以金粉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摘星楼。
名字取得缥缈出尘,实则是一座再精美不过的囚笼。
侍卫林立,目光如鹰隼,将此地围得密不透风。
侍卫推开沉重的檀木门,一股冷冽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
其中还混杂着一种更幽冷、更难以捉摸的暗香,如同它的主人。
进去
侍卫的声音毫无波澜,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谢珩迈过门槛。室内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吞没了他所有的脚步声。
四壁悬挂着价值连城的字画,多宝阁上陈列着玉器古玩。
夜明珠散发着柔和却冰冷的光晕,照亮了内室深处那一抹倚在软榻上的窈窕身影。
萧令月换下了一身正式宫装,只着一件绯色常服,宽大的袖口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墨发松松挽就,斜插一支赤金步摇。
她指尖捻着一颗水晶葡萄,并未看他,仿佛他只是空气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空气凝滞了许久,只有她慢条斯理品尝水果的细微声响。
谢珩垂眸站着,镣铐沉重,伤口隐痛,但他只是沉默。
终于,她咽下果肉,拿起丝帕擦了擦手,目光才懒懒地投过来,落在他身上残留的污秽和血痕上,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挑剔。
抬起头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谢珩缓缓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他的脸脏了,但那双眼睛,清冽如寒潭,深处藏着难以撼动的平静,竟让萧令月心头莫名一刺。
她不喜欢这种平静。
模样倒还周正,可惜了
她轻笑一声,语气轻佻得像在点评一道菜。
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里。这摘星楼,是本宫藏书弄琴的清静地,缺个打理的人。你便在此,做个伴读吧。
伴读二字被她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意味。
一国太子,沦为敌国公主的私人伴读,羞辱之意,昭然若揭。
谢珩眼睫微动,并未出声。
怎么不愿意
萧令月支起上身,步摇轻晃,流苏荡出冰冷的光泽。
还是觉得,辱没了你大燕储君的身份
她等着他的反抗,他的愤怒,哪怕只是一丝不甘。
她需要一场情绪的爆发来确认自己的掌控,来满足报复的快意。
然而,谢珩只是再次垂下眼帘,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罪臣谢殿下恩典。
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萧令月心头那股无名火反而更盛。
她冷笑一声,重新靠回软榻,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
带下去,洗干净。这副尊容,没得污了本宫的眼。
侍卫上前,示意谢珩跟上。
转身离去前,谢珩的目光极快地扫过室内的布局。
紧闭的窗户、唯一的出口、那些价值连城却也可作为武器的摆设,最后是那个重新拿起书卷、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女人。
他的眼神深处,那潭静水之下,终于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微光。
然后,他顺从地跟着侍卫,走向楼内更深处的房间。
镣铐声再次响起,一声声,敲打在摘星楼华丽而冰冷的寂静里。
3
几日过去,摘星楼内静得可怕。
谢珩身上的镣铐虽未除,但活动范围被允许扩大至楼内的书房和外间的小厅。
他被吩咐的工作无非是整理书卷、擦拭琴瑟,皆是些轻省却极磨人性子的活计。
萧令月似乎忘了他这个人,再未召见。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透过高窗洒入,却驱不散楼内沉沉的冷香。
谢珩正低头擦拭一具瑶琴,动作细致专注,仿佛手中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忽然,一名衣着华丽的年轻门客端着茶点经过他身边,脚步一个踉跄,手中捧着的白玉茶杯直直坠地!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刺破了寂静。
那门客立刻惊呼起来,指着谢珩。
你!你怎敢故意撞我,摔碎殿下最爱的羊脂玉杯!
谢珩擦拭的动作顿住,缓缓抬头。
他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玉片,又看向那眼神闪烁、明显受人指使的门客,心中一片雪亮。
这是试探,更是构陷。
不等他开口,一个冰冷的声音已从楼梯口传来。
何事喧哗
萧令月缓步走下,今日她穿着一身墨绿色长裙,更衬得肤白如雪,眼神却比玉杯的碎片更锐利。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最后定格在谢珩脸上。
那门客立刻跪倒,添油加醋地将罪责推给谢珩。
萧令月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直到那门客说完,她才淡淡开口:既是他碰碎的,便由他收拾。
她走到谢珩面前,居高临下。
本宫的东西,碎了,便没了价值。但即便是废物,也不该脏了本宫的地方。
她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一片片,捡起来。用手。
谢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沉默地蹲下身,伸出那双原本用于执笔抚琴的手。
碎片锋利无比,指尖刚触到最大的那片,刃口便轻易划破皮肤。
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滴落在洁白的地毯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他眉头未皱,继续去拾取更细小的碎片。每一次弯腰,每一次伸手,都伴随着新的伤口。
细碎的玉片嵌入皮肉,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指尖,动作却依旧稳定,不见丝毫颤抖。
萧令月就站在那里,冷眼看着。看着他卑微的姿态,看他手上不断增添的伤口,看那鲜血淋漓。
她本该感到快意。
可那血色太过刺眼,竟让她心头莫名烦躁。她忽然俯身,冰凉的指尖猛地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脸。
四目相对。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像古井。
将所有痛楚、屈辱、愤怒都死死压在井底,只倒映出她此刻有些失态的脸庞。
疼吗
她问,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谢珩沉默了片刻,声音平稳无波。
殿下若觉得解气,便不疼。
这句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了萧令月一下。
她猛地甩开他,仿佛被什么烫到。
记住你的身份。她直起身,语气恢复冰冷,收拾干净。
然后,去庭外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说完,她不再看他血迹斑斑的手和苍白的脸,转身快步上楼,裙裾拂过台阶,带起一阵冷风。
谢珩维持着蹲跪的姿势,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
他缓缓抬起鲜血淋漓的手,看着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口,然后慢慢收拢手指,任刺痛钻心。
庭外的石砖冰冷坚硬。
夕阳西下,最后一点余温也被夜色吞噬。
他跪得笔直,身影被拉得很长,孤寂地投在空旷的庭院中。
4
皇家围场,旌旗招展,号角长鸣。
秋高气爽,本该是纵马驰骋、畅快狩猎的好时节。
晁帝高坐观猎台,文武百官伴驾左右,气氛热烈而喧嚣。
萧令月一身火红骑装,坐在皇帝下首最尊贵的位置,姿态慵懒,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场中。
她身后,跟着数名精心挑选的伴驾,谢珩亦在其中。
他仍穿着素净的白衣,在那一众锦衣华服、争奇斗艳的面首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扎眼。
他被允许骑马,但仅限于跟随在她的仪仗之后,如同一个沉默而美丽的影子。
狩猎开始,勋贵子弟们策马扬鞭,冲入林苑,追逐着早已被驱赶至此的猎物,箭矢破空之声与欢呼喝彩声不绝于耳。
萧令月对追逐野兽并无太大兴趣,只象征性地射了几箭,便勒马缓行,享受着众人敬畏的目光。
她的宠臣们围拢过来,争相献上猎得的彩头,说着谄媚讨巧的话。
谢珩坠在几步之外,沉默地看着。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突然!
一支漆黑无光的弩箭,毫无征兆地从密林深处电射而出,目标直指观猎台上的晁帝!
护驾!有刺客!
惊呼声炸响!场面瞬间大乱!
更多的弩箭如同毒蛇般从四面八方射来,目标却不仅仅是皇帝,更有大半直冲萧令月而来。
显然,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目标包括了大晁最有权势的兄妹。
侍卫们慌忙结阵抵挡,箭矢钉入盾牌,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萧令月的那些面首,平日里的风流潇洒荡然无存,有的惊叫着抱头鼠窜,有的吓得瘫软在地,有的甚至下意识往侍卫身后躲藏。
萧令月脸色一白,迅速拔剑格开一支射到近前的箭。
但另一支角度极为刁钻的冷箭已呼啸而至,直取她咽喉!
她瞳孔骤缩,已然来不及完全闪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白影猛地从侧后方扑来,重重撞在她身上!
噗
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清晰得可怕。
萧令月被撞得踉跄几步,愕然回头。
只见谢珩挡在她身前,那支本该射穿她喉咙的箭矢。
此刻正深深嵌入他右侧的肩胛,鲜血迅速晕开,染红了他素白的衣袍,刺目惊心。
他因巨大的冲击力和剧痛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清隽的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
嘴唇疼得微微颤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的惊愕,以及因忍痛而收缩的瞳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周围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似乎都远去了。
萧令月看着他背上颤动的箭羽,看着那迅速扩大的血渍,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算计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个人,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挡在她面前。
他为什么
不及细想,更多的刺客已突破外围防线,扑杀过来。
殿下小心侍卫首领疾呼。
萧令月猛地回过神,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谢珩,将他往安全的死角一带,厉声嘶喊,声音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利:
御医!快救他!!
这一刻,什么折辱,什么算计,什么血海深仇,似乎都被那支箭和汹涌的鲜血暂时冲散了。
5
摘星楼内室,浓郁的血腥气压过了常年弥漫的冷香。
御医战战兢兢地剪开谢珩染血的衣衫,露出伤口。
那支弩箭几乎穿透了他的肩胛,箭镞狰狞,皮肉外翻,鲜血仍在不断渗出,触目惊心。
萧令月摒退了左右,只留御医和两名心腹侍女。
她没有坐在远处观望,而是就站在榻边,目光死死盯着御医的动作。
殿下,箭镞卡得深,需得剜开皮肉方能取出,只怕……御医额上沁出冷汗。
本宫知道
萧令月的声音冷硬,听不出情绪.
用最好的麻沸散,最好的金疮药。若留半点后患,唯你是问。
是,是
御医连声应下,开始动手。
过程极其漫长而煎熬。利刃割开皮肉的细微声响。
谢珩即使在昏迷中也因剧痛而发出的无意识闷哼,都像针一样扎在空气里。
萧令月看着那狰狞的伤口,看着御医手中染血的器械,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滑向他裸露的背部。
除了这处新伤,那原本光洁的皮肤上,竟交错着数道淡白色的旧疤。
有鞭痕,有似乎是碎瓷划出的细密伤口,甚至有一道疑似箭簇留下的浅坑。
有些痕迹,她甚至依稀记得出处。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些伤痕,是她一次次驯服的见证,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却显得格外刺眼。
终于,箭镞被取出,伤口清洗上药,仔细包扎好。
御医松了口气,交代完注意事项,便躬身退下,室内只剩他们二人。
萧令月在榻边坐下,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帕,鬼使神差地,亲自替他擦拭额上因剧痛渗出的冷汗,以及脖颈间干涸的血污。
动作有些生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谢珩发起了高烧,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他陷入深深的梦魇,眉头紧锁,呼吸急促,苍白的唇瓣微微开合,溢出破碎不堪的呓语。
母妃……快走……
冷……好冷……
不是我……真的不是……
声音微弱,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惊惶,与平日里那个沉默隐忍、甚至偶尔带着锋利棱角的他判若两人。
萧令月的手顿在半空。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褪去了所有伪装和盔甲,只剩下最原始的脆弱。
那一声声母妃,像细小的钩子,扯动了她心底某根早已被冰封的弦。
她想起自己失去母亲的那个夜晚,也是这般冰冷和无助。
复仇的快意在此刻显得如此虚无缥缈。
她面对的,似乎不再是一个象征仇恨的符号,而是一个同样被命运撕扯、伤痕累累的活生生的人。
她就那么坐着,在跳跃的烛火下,听着他痛苦的呼吸和含糊的呓语,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眼神复杂难辨。
仇恨的壁垒,在这一夜,被高烧的炙热和破碎的呓语,悄然蚀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6
谢珩的高烧退了,人却愈发沉默。肩上的伤需要静养,他被允许留在摘星楼内室。
不必再做那些杂役。萧令月再未现身,仿佛那夜的片刻动容只是高烧产生的幻觉。
但这平静,在一份紧急军报送达时被打破了。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晁帝眉头紧锁,将一卷帛书重重摔在御案上。
废物!一群废物!连区区燕地遗民作乱都平定不了,反折了朕一员裨将!
案下,兵部官员跪倒一片,汗如雨下。
燕地边境几个部落联合叛乱,仗着地形熟悉,神出鬼没。
晁军不谙当地情弊,几次围剿皆损兵折将,如今叛军气焰愈发嚣张,已成心腹之患。
地形图绘制不清,风俗禁忌一概不知,如何用兵你们平日里都在做什么!
皇帝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
众臣噤若寒蝉,无人敢接话。他们对那片刚纳入版图不久的土地,知之甚少。
萧令月侍立在一旁,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她心中亦感烦躁,边境不稳,于她掌控朝局亦是不利。
回到摘星楼,她屏退左右,只留两名心腹侍女在一旁研磨铺纸。
她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那份令人头疼的军报和简陋的地图,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珩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正望着窗外一隅天空出神。
阳光落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长睫垂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室内只剩墨块研磨的沙沙声。
忽然,萧令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极为不耐烦地嗤笑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室内:
盘踞落雁山……哼,不过是仗着山势险峻,易守难攻。若是熟知路径,遣一奇兵绕后断其水源,再以重兵正面佯攻,不出十日,其内部必生变乱,不攻自破。
她说得轻巧,却点出了当前僵局的关键,无人熟知路径,更无人知晓那些部落的命门。
话音落下,室内再次陷入沉寂。
许久,一个低沉微哑的声音,迟疑地响起:
殿下……罪臣妄言。
萧令月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倏然抬眼看向他。
谢珩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仿佛刚才开口耗费了他极大勇气。
落雁山……东南有一条隐秘猎道,可容三人并行,绕至山后。
只是入口被藤蔓遮掩,极难发现。他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斟酌着。
再者……黑水部落首领索隆,性烈多疑,刚愎自用,与白鹿部落素有旧怨……或可……加以利用。
他的声音平稳,所述内容却精准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问题核心!
不仅提供了军事通道,更点破了叛军联盟中最脆弱的一环!
萧令月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放下抵着额角的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
哦你如何得知
谢珩终于缓缓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眼神里是一片沉寂的坦然,甚至带着一丝认命般的自嘲。
罪臣……曾是燕国太子。这些,是当年太傅授课时,必须熟记的舆情。
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令月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虚伪或算计,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重伤未愈的虚弱。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捡回来的,或许真的不只是一件美丽的玩物或发泄仇恨的对象。
他是一件武器。
一件有着剧毒,但绝对锋利无比的武器。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半晌,萧令月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僵局。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军报,朱笔在一旁的空白帛书上快速写下几行字,正是基于谢珩方才的建议所拟的策略。
看来,本宫倒是小瞧你了。
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将写好的策略递给心腹侍女,即刻送入宫中,呈报陛下。
侍女领命匆匆而去。
萧令月这才再次看向谢珩,目光里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和毫不掩饰的利用价值。
赏。她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往后,这类‘妄言’,不妨多说几句。
然而,在她看似满意的目光深处,一抹更深的警惕和审视悄然升起。
她能感觉到,脚下看似坚实的棋盘,因这颗棋子的意外价值,而开始发生微妙的倾斜。
7
夜色如墨,暴雨倾盆,砸在摘星楼的琉璃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华丽的囚笼彻底淹没。
案头的烛火被门缝渗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映照着散落一地的奏折。
几份用朱笔批了驳回的折子被狠狠掷在地上,墨迹淋漓,如同泼洒的血。
那是政敌联合上奏,再次翻出她母族旧案,言辞激烈,直指她牝鸡司晨,祸乱朝纲。
萧令月独自坐在案后,指尖紧紧掐着一份言辞最为恶毒的奏疏,指节泛白。
胸腔里一股暴戾的怒火无处发泄,几乎要将她灼烧殆尽。
她猛地抬手,将手边的白玉镇纸扫落在地!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淹没在雷雨声中。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翻涌的杀意和……一丝深藏的无力。
复仇之路漫长而孤寂,环顾四周,竟无一人可真正信赖,无一人可分担片刻沉重。
酒,对了,酒。
她踉跄起身,甚至未唤侍女,径直走向角落的酒柜,拍开一坛烈酒的泥封,仰头便灌。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冰冷。一坛未尽,酒意已混杂着怒火和疲惫汹汹袭来。
窗外电光一闪,刹那间照亮她苍白而染着醉意的脸。
她不知怎么就走出了房门,踉跄着,穿过空旷的回廊,任由冰凉的雨丝打湿她的鬓发和衣襟。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了那扇熟悉的门前。
吱呀
她猛地推开门,带着一身水汽和浓重的酒意,闯入了那片寂静之地。
室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壁灯,谢珩并未睡下,正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
听到动静,他诧异地抬头,在看到来人时,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愕。
眼前的萧令月,鬓发散乱,衣襟微湿,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那双总是盛满凌厉和算计的凤眸,此刻水光潋滟,却空洞得让人心惊。
她从未在他面前显露过如此失态的模样。
殿……
他刚开口,她便几步踉跄着走到榻前,身子一软,竟直直跌坐下去,几乎是半靠在他身侧。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她身上独特的冷香,扑面而来。
谢珩身体骤然僵住,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他下意识地想推开她,手臂抬起,却僵在半空。
闭嘴……
萧令月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不像命令,倒像是某种脆弱的嘟囔,……吵死了。
她似乎觉得冷,下意识地往身边唯一的热源靠了靠,额头几乎抵在他未受伤的那边肩膀。
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料,熨烫着他的皮肤。
谢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呼吸窒住。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颤,以及那极力压抑、却仍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细微哽咽。
又一道惊雷炸响。
萧令月似乎被惊到,身体猛地一颤,竟下意识地更紧地靠向他,一只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腰侧的衣料,攥得死紧。
为什么……都要逼我……
她的声音低若梦呓,破碎不堪。
一个个……都想把我拉下去……
这不是那个权倾朝野的长公主,只是一个被逼到绝境、浑身湿透、找不到方向的迷路者。
谢珩垂眸,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脆弱侧脸,看着她被泪水濡湿的睫毛。
那颗被仇恨和冰霜层层包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涌上来,压过了理智的警告。
他抬起的那只手,最终没有推开她,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轻轻落在了她潮湿的发顶,生疏而僵硬地拍了两下。
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呲牙咧嘴却无家可归的猫。
窗外暴雨如注,室内灯火昏黄。
在这与世隔绝的囚笼里,尊贵的长公主靠在她最羞辱的质子肩上,寻求着短暂的庇护。
而本该恨她入骨的质子,正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姿态,给予着沉默的安慰。
许久,萧令月似乎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呼吸渐渐均匀,像是睡着了。
寂静中,她忽然极轻地、模糊地呓语了一句,如同一声叹息,消散在雨声里:
阿烬……你若一直这么听话……该多好……
阿烬——那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属于燕国宫廷的乳名。
谢珩落在她发间的手,猛地顿住。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掀起惊涛骇浪。
8
宫宴的气氛正酣,金碧辉煌的大殿内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靡靡。
晁帝心情颇佳,与群臣谈笑风生。
萧令月坐于御座之侧最尊贵的位置,一袭绯色宫装,明艳不可方物,唇角噙着惯有的、慵懒而疏离的笑意。
谢珩垂眸静立在她座后不远处的阴影里,如同一个被遗忘的陈设。
他伤势初愈,脸色仍带着几分苍白,与这满殿的喧嚣繁华格格不入。
酒过三巡,宴至高潮。
萧令月忽然轻轻放下手中的夜光杯,玉杯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这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周遭几桌的谈笑渐渐低了下去,不少目光隐晦地投向她。
她像是浑然不觉,侧过身,目光越过那些精心打扮、试图吸引她注意的面首,精准地落在那片阴影中的白衣之上。
谢珩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乐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命令。
整个大殿,以她为中心,寂静如同水波般迅速扩散开来。
丝竹声识趣地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谢珩抬起眼帘,缓步从阴影中走出,来到殿中光亮处,躬身行礼:罪臣在。
萧令月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被贴上标签的所有物。
她红唇微启,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你入住摘星楼也有些时日了,打理书卷,尚算尽心。前番秋猎,护驾也算……有功。
她刻意顿了顿,享受着全场屏息的寂静。
本宫向来赏罚分明。今日便赐你一个名号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那些或嫉妒或鄙夷的脸,最终回到谢珩身上,笑意更深,也更冷.
往后,你便叫摘星君吧。
摘星君
三字一出,满殿哗然!
虽以君相称,看似尊崇,可在这等场合,由长公主亲口赐予一个敌国质子,其意味不言自明。
这是将他男宠的身份,彻底昭告天下,钉死在耻辱柱上!
将他最后一点属于大燕太子的尊严,彻底剥落,踩入尘埃!
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赤裸而锐利,鄙夷、嘲讽、幸灾乐祸的眼神看过来。
谢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击砸中。
他低垂着头,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骤然攥紧,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反应。
是屈辱承受还是不堪受辱,愤而反抗
晁帝微微挑眉,并未出声,似乎默许了妹妹这出格的行为。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
终于,谢珩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他极其缓慢地、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然后,撩起衣摆,屈膝,俯身,叩首。
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却僵硬得没有一丝生气。
他的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平稳得可怕,听不出半分情绪,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罪臣……谢殿下恩典。
萧令月看着他完美无缺的臣服姿态,看着他叩首时绷紧的颈线,心中那点因雨夜失态而产生的微妙情绪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快意,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空洞。
她满意地弯起唇角,抬手虚扶:起来吧,摘星君,赐酒。
侍女端上金杯琼浆。
谢珩起身,接过酒杯。指尖相触的瞬间,侍女感觉到那手指冰得吓人。
他举杯,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灼烧着喉咙,也淹没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无人看见,在他垂下眼睑的瞬间,那深潭般的眸子里。
最后一点微光寂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殿内乐声再起,气氛重新变得热闹,只是那热闹之下,涌动着无数窃窃私语和意味深长的目光。
摘星君。
这个名号,如同一道最华丽也最冰冷的枷锁,就此落下。
9
摘星君的名号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过后,摘星楼内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又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萧令月并未如外界揣测那般急于宠幸她的新晋君。
她给了他更多的自由,允许他在楼内更随意地走动,甚至偶尔会让他陪同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
表面上是恩宠,实则是更严密的观察。
她像一个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露出更多破绽。
谢珩的反应依旧平淡,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默。他顺从地接受一切安排,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萧令月在书房临摹字帖,谢珩在一旁安静地研墨。
空气里只有墨条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和彼此轻不可闻的呼吸。
萧令月忽然搁下笔,像是随口一提.
听闻你画技得燕国大家真传,今日无事,为本宫画一幅小像如何
谢珩研墨的手一顿,墨条在砚台上划出一道轻微的涩响。
他抬眼,对上她看似慵懒、实则锐利的目光。
罪臣技艺粗陋,恐污殿下眼目。
无妨,本宫不介意。
她走到窗边的软榻,随意倚靠下去,一手支颐,裙裾如水波般铺散开,目光却锁在他身上,画吧。
命令已下,不容拒绝。
谢珩沉默地净手,铺开宣纸,调色润笔。他垂着眼,刻意避开她的视线。
专注于笔尖,试图将她仅仅当作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
笔尖游走,勾勒轮廓,渲染色彩。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萧令月的目光从他专注的侧脸,滑到他稳执画笔的手,最后落在那逐渐成型的画纸上。
画中的她,姿容绝艳,衣饰华美,每一处细节都无可挑剔,尽显其高超画工。
然而那双眼睛。画中人的眼神空洞而冰冷,带着俯视众生的疏离,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更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
这确实是他眼中的她。
萧令月心头莫名一刺,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涌起。她忽然不想再看这幅完美却冰冷的画。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通报,镇北小将军王恪回京述职,特来拜见长公主。
王恪年轻英俊,军功赫赫,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也曾是萧令月众多蓝颜知己中的一位,甚至一度被传有望成为驸马。
萧令月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
她起身,并未让王恪进来,反而走到了书房门口,就那样倚着门框,与院中英姿勃发的年轻将军遥遥相对,言笑晏晏。
一别半载,将军风采更胜往昔。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边关风沙粗砺,不及殿下宫中万一。
两人隔空交谈,笑声朗朗,气氛融洽得刺眼。
萧令月眼波流转,笑容明媚,是谢珩从未见过的鲜活模样。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书房内的人。
谢珩握着画笔的手,定在半空。他看着门外那一幕,看着她对别人展露的笑颜,看着那将军眼中毫不掩饰的倾慕。
胸腔里那股沉寂许久的、名为嫉妒的毒火,毫无预兆地猛地窜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铮
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骤然响起!
他指下用力过度,那根上好狼毫笔的笔杆,竟被他硬生生捏断!
断裂的木刺扎入掌心,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突兀的声响终于惊动了门外的人。
萧令月和王恪同时转头看来。
萧令月的目光掠过他手中断笔,落在他瞬间苍白却又紧绷如石的脸,最后定在他流血的手上。
她漂亮的眉毛微微一挑,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极淡的、近乎得逞的微光,随即又被疑惑覆盖。
怎么了她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谢珩猛地垂下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眼底深处。
他松开手,断笔和血珠一起落在昂贵的宣纸上,污了那幅即将完成的小像。
无事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手滑了。
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等命令,径直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走向内室,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诡异的寂静。
王恪面露诧异。萧令月却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框。
当夜,一份加密的、关于晁军边境布防换防时间的微小细节,被谢珩以早已约定好的隐秘方式,传递了出去。
完成这一切后,他独自站在冰冷的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任由掌心的伤口刺痛提醒着自己。
他在纸条上附加了三个字,并非给接头人,而是写给自己看,随后又狠狠揉碎。
萧令月。
是恨意,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连他自己都已分辨不清。
10
公主府的暗牢,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腐朽的血腥气,与摘星楼的奢华冷香判若两个世界。
墙壁上跳动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萧令月站在一间刑室门口,身上披着一件玄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她冷漠地看着里面。
刑架之上,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衣衫早已被鞭打成碎布,与翻卷的皮肉粘在一起。花白的头发被血污黏在额角,气息奄奄。唯有那双偶尔因剧痛而睁开的眼睛,还残留着一点不屈的微光。
这是三天前试图混入公主府、向谢珩传递消息的燕国旧臣,谢珩昔日的太傅,冯徵。
殿下,骨头硬得很,只咬定是来探望旧主,其余一概不说。
暗卫首领低声禀报,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萧令月没说话,缓步走进刑室。刺鼻的气味让她微微蹙眉,但脚步未停。她在冯徵面前站定,声音冷得像地底的寒冰:
探望旧主冯大人,你当本宫的公主府是市集菜场,说来就来
她微微俯身,目光如刀,本宫没耐心与你耗。说出你的真实目的,本宫给你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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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徵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竟扯出一个破碎的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长公主……权势滔天……何必……惧怕一个……废人……
惧怕萧令月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本宫只是讨厌失控的感觉。她直起身,对行刑手淡淡道,看来冯大人是嫌这里的招待不够周到。
更残酷的刑罚加诸其上。
惨叫声在狭小的石室里回荡,令人牙酸。
终于,在意识彻底涣散前,冯徵熬不住了,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
……信……殿下……他……是冤枉的……燕国内乱……非……太子之过……是……是……
后面几个关键的人名和细节模糊不清,但他嘶吼出的冤枉和非太子之过,却清晰无比地砸进萧令月耳中!
她的身体猛地僵住!
什么意思什么叫非太子之过
当年燕国内乱,质子被弃,一切证据都指向谢珩决策失误、刚愎自用导致大败,这才给了晁国可乘之机。
这也是她认定他活该承受一切羞辱的根源之一!
这个老臣在胡说什么!
她猛地挥手制止了行刑,一把揪住冯徵的衣领,声音陡然尖利。
说清楚!什么是冤枉内乱怎么回事!
然而冯徵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萧令月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胸口剧烈起伏。混乱的思绪如同暴风般席卷了她。
是诡计是临死前的胡言乱语还是……她从未知晓的真相
她猛地转身,斗篷带起一阵腥风,快步冲出暗牢,直扑摘星楼!
砰
书房的门被狠狠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谢珩正坐在窗边看书,闻声抬头,在看到萧令月毫无血色、眼神惊怒交加的脸庞时,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不等他开口,萧令月已几步冲到他面前,将暗卫记录的、沾着血点的口供狠狠摔在他身上!
帛纸散落一地。
说
她的声音因急促而微微颤抖,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
冯徵说的冤枉是什么意思
燕国内乱到底怎么回事
是不是你
她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带着一种被颠覆认知的恐慌和不敢置信的愤怒。
谢珩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口供上,那些模糊的字眼和血污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身体绷紧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
连日来的伪装、压抑、屈辱、挣扎,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彻底点燃!
他猛地抬起头,一直沉寂如古井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滔天的怒火和深可见骨的痛楚!
殿下想知道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尖锐。
是!我是隐瞒了!
我并非决策失误!
我是遭人构陷!
是我的好皇叔勾结权臣,通敌卖国!
截断我军粮草,泄露布防图!
那场惨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针对我的阴谋!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那你告诉我
萧令月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震得后退半步,但随即被更大的怒火吞噬。
这与你欺瞒于我何干与你利用本宫何干
利用
谢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站起身,逼视着她,眼中是破碎的痛楚和嘲讽。
难道殿下就不是在利用我折辱我将我踩入尘埃
你我之间,从一开始不就是互相算计、各取所需吗
如今又何必摆出这副被欺骗的愤怒模样!
你……
萧令月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想给他一耳光。
手腕却被谢珩猛地抓住!力道之大,捏得她骨头发痛!
两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掩地怒视着对方,所有假面彻底撕裂,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真实。
殿下问我为何隐瞒谢珩的眼睛红得吓人,声音却忽然低了下。
,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苍凉,一个构陷之罪逃来的质子,说的话……殿下您,会信吗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令月心上。
她猛地挣脱他的手,踉跄着后退,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陌生了的男人,看着地上那片刺目的血污,脑中一片轰鸣。
信任他们之间,何曾有过这种东西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却猛然惊觉,这棋局早已面目全非。
11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书房里蔓延,浓得化不开。只有两人粗重而未平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并未停滞。
地上散落的帛纸,如同破碎的誓言,上面模糊的血字和谢珩方才嘶吼出的真相,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旋涡,在萧令月脑中疯狂冲撞。
她看着眼前的谢珩,他胸膛仍在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未尽的血性与痛楚。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剥去所有伪装后的真实,锐利得伤人。
信任
这两个字像淬毒的冰刺,扎进她最坚固的心房。
她怎么会信她凭什么信
一个质子的辩白,一个仇敌的血脉。
她一直以来的恨意、折辱、算计,难道要建立在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上
不.....
绝不能动摇。
恐慌和愤怒最终压倒了那瞬间的混乱。
她不能接受棋盘失控,不能接受自己可能是错的那一方。唯有愤怒,才能维系她摇摇欲坠的世界。
萧令月的眼神迅速重新结冰,甚至比以往更冷、更硬。她挺直背脊,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踉跄和动摇从未发生。
好一张利口
她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带着一种刻意打磨过的嘲讽.
临死反噬,攀扯他人,倒是你们燕人惯用的伎俩!
她不再看他的眼睛,仿佛那里面的痛苦会灼伤她。
冯徵胡言乱语,你也跟着疯魔不成
她猛地一挥袖,指向门外,本宫看你是在这摘星楼里待得太久,忘了自己的身份!
谢珩眼中那最后一点破碎的光,在她这句话里彻底湮灭。他绷紧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
不是妥协,而是一种心死后的疲惫。他扯了扯嘴角,连一个嘲讽的笑都欠奉。
罪臣,从未敢忘
声音低沉,再无波澜。
最好如此
萧令月厉声道,每一个字都像冰碴。
收起你那些不知所谓的故事!本宫不想再听半个字!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再面对他。
那所谓的真相像鬼魅一样纠缠着她。
来人
她猛地提高声音,对着门外候命的侍卫。
脚步声急促响起,数名披甲侍卫涌入书房,肃杀之气瞬间冲散了最后一点残余的温情假象。
萧令月背过身,不再看谢珩,声音冷硬如铁,下达了最终的判决:
摘星君抱恙,需要静养。即日起,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踏出此楼半步!任何人不得探视!
给本宫……看好他。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颤音。
侍卫们上前,动作算不上粗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示意谢珩回内室。
谢珩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再看萧令月一眼。他极其顺从地转身,跟着侍卫。
一步一步走向那间熟悉的、华丽的牢房。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万念俱灰的死寂。
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咔哒
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如同最终敲定的棺盖。
萧令月独自站在空旷起来的外间,听着那锁簧扣死的声响,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手,发现自己的指尖冰冷,甚至在微微发抖。
她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一场暴雨似乎正在酝酿。
摘星楼,再次变回了密不透风的囚笼。
而这一次,被锁在里面的,似乎不止一人。
12
摘星楼再次被重兵围困,如同铜墙铁壁,连一只飞鸟掠过都会引来数道警惕的视线。
楼内死寂无声,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那一声落锁彻底掐灭。
萧令月将自己埋进书房如山的卷宗之后,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字迹凌厉如刀.
效率高得惊人。她试图用无尽的事务填满每一寸思绪,不让任何杂念有可乘之机。
可那嘶吼的冤枉,那双染血破碎的眼睛,总在不经意间撞入脑海。
非太子之过
构陷
殿下您,会信吗
朱笔猛地一顿,在昂贵的宣纸上洇开一大团刺目的红,如同干涸的血迹。
她烦躁地掷下笔,揉着发痛的额角。
不信....
她在心里冷嗤。那是敌人穷途末路的反扑,是扰乱她心神的毒计。
可为何冯徵临死前那般惨烈的嘶吼,不似作伪
谢珩爆发时那彻骨的绝望与愤怒,那般真实
她猛地起身,走到多宝格最深处,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份陈旧发黄的卷宗。
那是当年晁国细作记录的、关于燕国内乱始末的简报。
她曾对此深信不疑。
此刻,她却鬼使神差地再次翻开,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早已熟稔于心的字句。
试图找出其中可能存在的、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燕太子珩刚愎自用,拒纳良言,轻敌冒进,致主力于落鹰峡陷入重围……
粮草迟迟未至,军中哗变……
后路被断,援军疑遭泄密……
以前看来顺理成章的败因,此刻再看,却处处透着蹊跷。
太过顺理成章,仿佛早已写好的剧本。
她的指尖冰凉。
难道.....他真的...
不.......
她狠狠合上卷宗,胸口剧烈起伏。
不能想,不能再想下去!
内室,滴水成冰。
谢珩静坐在窗边,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
窗外阳光正好,却落不进他眼底分毫。
白日的爆发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情绪,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茫。
萧令月最后那冰冷怀疑的眼神,彻底斩断了他心底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到可笑的期盼。
也好。
这样也好。
所有的伪装、挣扎、摇摆不定,都该结束了。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投向窗外某处看似寻常的飞檐翘角。
那里,一片瓦松在微风中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频率异于常时。
信号。
他等待已久的信号。
旧部已就位,最后的布置已完成。他发出的那份关于换防时间的情报,将是撕开这座囚笼的第一道口子。
他眼中最后一点波澜彻底沉寂下去,化为深不见底的寒潭。
所有的脆弱、痛苦、不甘,都被强行冰封,压入最深的黑暗。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极小、几乎透明的纸条,这是之前传递情报时暗中留下的备用之物。
指尖沾了杯中冷茶,在上面飞快地写下几个绝不能被外人看到的字。
那不是情报,是一个命令,一个代号。
一个彻底斩断过去、也将可能彻底毁灭未来的指令。
写完后,他面无表情地将纸条卷起,塞进窗棂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里。
会有老鼠在夜深人静时将它取走。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坐回阴影里,闭上眼睛,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那冰封之下,正在疯狂滋长的、毁灭一切的风暴。
夜幕降临,乌云蔽月,连星光都吝啬。
一场巨大的风暴,已在看不见的地方,完成了它最后的酝酿。只等一声惊雷,便要轰然倾泻,将一切彻底撕裂。
13
夜色浓稠如墨,乌云低压,不见星月,连风都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公主府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卧在黑暗里,唯有巡夜侍卫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打破死寂。
突然!
东南角猛地爆起一团刺眼的火光,随即是兵器剧烈碰撞的铿锵声和凄厉的惨叫!
走水了!
有刺客!保护殿下!
混乱的嘶吼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
整个公主府被惊醒,锣声急促响起,无数火把被点燃,人影幢幢,奔跑声、惊呼声、兵刃出鞘声乱作一团。
不止一方人马!
一拨人黑衣蒙面,招式狠辣,目标明确地直扑萧令月所在的主殿,那是丞相精心培养的死士,奉命趁乱取她性命!
另一拨人则训练有素,且战且退,试图冲破侍卫的包围,向摘星楼方向靠拢.
那是谢珩的旧部,来接应他们的少主!
火焰借风势,迅速蔓延,吞噬着华丽的梁柱帘幔,浓烟滚滚,炙热的空气扭曲了视线,更加剧了混乱。
萧令月被心腹侍卫护着退守主殿,她已换上利落的劲装。
手中握着一柄长剑,眼神冰冷如淬火的寒铁,一剑劈翻一个冲上来的黑衣死士。
血溅在她脸上,她毫不在意。
守住门窗!格杀勿论!
她的命令简洁残酷。
混战中,她眼风扫过庭院,看到那拨试图冲向摘星楼的人马被侍卫死死缠住,伤亡惨重,显然难以突破。
她心中冷笑一声,果然,他还有后手。
但想就此脱身痴心妄想!
就在这时,死士中一名头目模样的高手,觑准一个护卫换防的间隙,身形如鬼魅般突进,手中淬毒的短刃划出一道阴冷的弧线,直刺萧令月心口!
这一下快、狠、准!角度刁钻至极!
萧令月刚格开左侧的攻击,回剑已然不及!
瞳孔中那点淬毒的寒芒急速放大!
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
摘星楼方向。
谢珩在混乱初起时便已站在窗边,旧部拼死为他打开的包围圈缺口近在咫尺!
自由仅一步之遥!
一名浑身是血的旧部冲到楼下,嘶声大喊:殿下!快走!!
火光照亮他苍白而决绝的脸。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囚禁他、折辱他、却也让他经历了无法言说的一切的牢笼,眼中所有情绪褪尽,只剩下冰冷的、奔向自由的决绝。
他转身,准备跃下窗台。
就在这一刹那!
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主殿门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毒刃破空,而她……避无可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算计、仇恨、隐忍、对自由的渴望,在那一抹刺向她的寒光面前,轰然崩塌,碎得干干净净!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
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
不
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
那不是计划中的任何一环,那是源自灵魂最底处的、撕心裂肺的本能!
他猛地拧转身形,不是奔向自由,而是像一道离弦的血色箭矢。
以近乎自毁的速度,撞开阻拦的火焰和厮杀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即将被死亡吻喉的身影!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喊杀声、兵器声、火焰的爆裂声都远去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把越来越近的毒刃,和那个穿着劲装、脸上溅血、瞳孔因惊愕而放大的女人。
噗!
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沉重得令人心悸。
这一次,不是肩胛。
毒刃深深扎入了他的后背,偏离心脏寸许,却是足以瞬间致命的位置!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两人一起踉跄倒地。
谢珩重重地压在萧令月身上,温热的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出,浸透了她胸前的衣料,烫得惊人。
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口鲜血猛地咳出,溅在她颈侧。
萧令月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预期的剧痛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身上沉重的分量和那迅速弥漫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愕然抬眼,对上的,是谢珩近在咫尺的脸。
他的脸色在火光照映下灰败如纸,嘴角不断溢出血沫,那双总是沉寂或压抑着情绪的眼睛,此刻正深深地看着她。
里面有什么复杂至极的东西飞快地湮灭,最终只剩下涣散的空洞和……一丝难以形容的、近乎解脱的疲惫。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气息微弱得如同叹息,破碎的音节混着血沫溢出:
萧令月……这下……我……不欠你了……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像惊雷般炸响在她耳边。
说完,他头一歪,沉重地倒在她肩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火焰还在燃烧,厮杀仍在继续,可这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萧令月怔怔地躺在那里,被他温热的血液浸泡着,看着他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侧脸,感受着他生命力的急速流逝。
一直紧绷的、坚硬的、用于武装自己的什么东西。
在这一刻,伴随着那滚烫的鲜血和那句破碎的话,轰然碎裂,塌陷得一塌糊涂。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一声凄厉尖锐、完全不似她平日声音的嘶喊。
猛地从她喉咙里撕裂而出,穿透了所有的喧嚣:
御医,快救他
14
数月光阴,如指间流沙。
摘星楼内室的药味淡去了许多,但仍若有似无地萦绕在空气中,提醒着那场几乎吞噬一切的惊心动魄。
窗棂敞开,晚风送来的不再是血腥与焦糊,而是初夏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混着庭院中新栽的茉莉淡香。
谢珩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
他瘦了许多,脸色依旧缺乏血色,轮廓显得愈发清晰深刻,但那双总是沉寂或压抑着烈焰的眼眸.
此刻映着窗外渐落的夕阳,竟透出几分久违的、温润平静的光泽。
门被轻轻推开。
萧令月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走进来。
她今日未施粉黛,只松松绾了个髻,穿着一身素净的天水碧常服,褪去了几分逼人的凌厉,倒显出些难得的柔和。
她走到榻边,将药碗递过去,动作自然,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喝了
谢珩抬眼,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脸上,静默一瞬,伸手接过。
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微凉的手指轻触,两人皆是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分开。
室内只剩他缓慢喝药的细微声响。
萧令月在一旁坐下,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处理政务,只是看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霞,有些出神。
这数月间,天翻地覆。
丞相一党趁乱发难,证据确凿,已被连根拔起。朝堂经历了一场彻底清洗,如今耳目一新。
她动用了所有力量,甚至不惜与某些势力做了交易,终于将燕国当年旧案查了个水落石出。
真相大白,谢珩的冤屈得以洗刷。她亲自将调查结果誊抄了一份,放在了他的枕边。
他没有说什么,她也没有问。有些伤口,需要无声的愈合。
她甚至默许了他的旧部以更隐秘的方式与他联系。
大燕经历了那场内乱动荡,早已元气大伤。
新君,他那位皇叔的儿子庸碌,民心浮动。
如何处置,是他的事,她不再干涉。
碗底见空。
谢珩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发出一声轻响,打破了沉默。
他转眸看向她,她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下镀着一层柔光,睫毛垂下,投下小片阴影,竟有几分恬静。
边境推行的新政,
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久病初愈仍带着一丝沙哑,却平稳温和,听说……遇到了些阻滞
萧令月回过神,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这是自那场惨烈变故后,他第一次主动与她谈及政事。
她微微颔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几个老顽固,抱着祖制不肯放。
谢珩沉吟片刻,道:或许……可先从漕运改制入手,许以利益,分化拉拢。
再者,新任的督粮官似是王老将军门生,或可请他出面周旋……
建议精准老辣,直指要害。
萧令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他说完,她才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他依旧清瘦却难掩风华的侧脸上。
许久,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浅淡,却真切地抵达了眼底,冲散了最后一丝冰封的痕迹。
她伸出手,不是递药,而是轻轻替他拂开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
动作自然得让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看来摘星君卧病期间,也没闲着。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调侃的意味,不再是羞辱,而是一种全新的、平等的试探。
谢珩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他抬起眼,对上她含笑的眼眸,那潭死水般的沉寂终于被彻底打破,漾开浅浅的、真实的波纹。
他苍白的唇角,也极缓、极慢地,牵起一个同样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殿下若有垂询
他轻声回应,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松快的疲惫,罪臣……知无不言。
夕阳的最后一道金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柔和地交融在一起,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窗外暮色渐起,星河欲转。
漫长的凛冬已然过去,撕扯的恨意焚尽成灰,滋长出截然不同的、脆弱却坚韧的藤蔓。
棋局倾覆,星月俱损。
而后,在一片废墟与灰烬之上,似乎终于窥见了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