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海临潮事 > 第5章 窗台的绿萝

唐渝把第十八份银行流水往桌上一推时,晨光正顺着百叶窗的缝隙爬进来,在纸页上洇出几道亮边。她用红笔在“2023年9月21日”那行划了道粗线,笔尖反复戳着“省农商行向海临建材有限公司转账8000万”的字样,指腹把纸面戳出个浅窝:“你看李明这操作,比魔术师还利落——前一天渔民补偿款刚到沧州市财政局账户,第二天就通过‘土地整理费’的名目转进了周健的口袋。这8000万,够给那片渔村的人发三年低保。”
孟溪的指尖停在另一份文件上,是沧州市教育局的“教育扶持金”发放名单。黄丽的弟弟王芳创办的“英才私立学校”赫然在列,领取金额恰好也是8000万,发放日期与农商行转账只差三天。她忽然想起去年在海临考察时,路过那所学校,铁门上的镀金校名在阳光下晃眼,门卫说“这里的学生都住单间,有专门的营养师”,而隔着一条马路的公立小学,墙皮剥落的围墙上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发什么呆?”唐渝把一杯热可可推过来,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你爸昨晚又来电话,说苏鹤辞在中央党校的结业论文里,把沧州港吹成了‘新时代港口标杆’,还附了组渔民收入数据。我让统计局的老通学查了,那数据是把2019到2022年的总和除以一年算出来的,纯属瞎编。”
热可可的甜香漫上来时,孟溪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绿萝是上周唐渝搬来的,说“总看文件眼睛累,添点绿舒坦”。叶片上的水珠正顺着叶脉往下滑,滴在陶盆里,洇出一圈深色的水痕。这让她想起高中时在海临夏令营的情景:姜堰蹲在沈清老师家的窗台下,给一盆通样的绿萝浇水,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沈清老师站在门口笑,说“小堰比我还疼这花”,姜堰的耳朵当时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陈建军的妻子刚才来电话,”老周端着杯浓茶走进来,茶渍在搪瓷杯底积成圈褐色的云,“说陈建军被调到偏远哨所了,离港口有七十多公里,走之前把个铁盒子托她转交,说是‘务必亲手交给孟主任的要紧东西’。”
铁盒子是老式饼干盒,上了把铜锁,钥匙孔被让成了叶片形状。孟溪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其中一把是大学时姜堰送的,说是“开宿舍仓库用的”,此刻竟正好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里面露出一本深蓝色封皮的航海日志,每一页都用钢笔工整地记着港口船只的进出时间,有几页被海水泡得发皱,字迹却依旧清晰:“2023年7月15日,三艘无标识货轮凌晨3点靠港,马涛亲自监卸,周明在旁边放风,卸货的工人都戴着手套,像是怕留下指纹。”
唐渝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突然“咦”了一声。日志背面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陈建军和姜堰的合影,两人穿着警服站在码头的灯塔下,姜堰的手搭在陈建军肩上,笑得露出白牙。照片边缘有行小字,是陈建军的笔迹:“姜队说,咱们当警察的,得像这灯塔,不管风浪多大,都得照着船走正路。”
窗外的蝉鸣突然密起来,像无数根细针在扎空气。孟溪想起去年在海临老城区的“学海书店”,店主老陈指着最里排书架说:“姜书记每年都来给沈老师买书,《港口法》《环境保护条例》,每次都买两本,一本给沈老师,一本自已留着。”她当时还笑,说姜堰现在哪有功夫看书,老陈却摇头:“他每次来都坐靠窗的位置,能看一下午,烟抽得凶,烟灰缸里的烟头能堆成小山。”
“周航的电脑修复好了,”技术科的小王推门进来,手里举着个u盘,脸上带着兴奋,“找到个加密文件夹,密码是‘19980615’——我们查了下,是你们大学毕业那天。”
文件夹里是周航父亲的地质勘察图,用红笔标着港口水下的溶洞位置,像一张狰狞的网。旁边用铅笔写着行批注:“此处若施工,汛期必塌方,危及整个码头。”最后一页夹着张便签,是姜堰的字迹:“已收到,暂由我保管。”日期是三年前的春天,正好是周父“意外”坠楼前三天。
唐渝的手指在“暂由我保管”几个字上敲得咚咚响,桌面的玻璃杯都跟着颤:“这叫保管?分明是扣下当罪证!我就说周父的死不对劲,你看这时间点——刚把报告交给他,三天就‘坠楼’,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孟溪突然按住她的手,指尖落在便签纸的边缘。那里有个浅浅的牙印,是焦虑时咬出来的——她认得这个习惯,大学时姜堰写论文,每本笔记的角落都有这样的印子。有次她开玩笑说“你再咬,纸都要破了”,姜堰当时红着脸把笔扔了,说“这不是怕写不好嘛”。
窗台的绿萝突然抖了抖,一片叶子慢悠悠飘下来,落在省发改委的会议纪要上,正好盖住钱明远的签名。孟溪想起大四那年的雨天,她和唐渝在图书馆复习,姜堰抱着一堆书闯进来,裤脚全是泥,说是“刚从工地打工回来”。苏鹤辞随后赶到,把一件干外套扔给他,嘴里骂着“傻不傻,淋雨容易生病”,手却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那天四个人挤在一张桌子前,雨声混着翻书声,像一首没谱的歌。
“苏鹤辞的秘书刚才来电话,”老周看了眼手表,时针正指向下午五点,“说明天中午的饭局定在海临食府的‘观海厅’,说姜厅特意交代,要给您俩接风洗尘。”
唐渝冷笑一声,从抽屉里翻出份文件拍在桌上:“接风?我看是鸿门宴。这是沧州日报的内部资料,去年有个记者想曝光港口走私,被请到那个‘观海厅’聊了半小时,出来就改写赞歌了,标题都拟好了——《港口腾飞背后的默默奉献》。听说那包间的壁画里藏着摄像头,连茶杯底下都有录音器。”她忽然压低声音,“我让上海海关的通学查了,周健的香港公司,实际控制人是苏鹤辞的老婆,用的是她远房表妹的名字代持。”
孟溪把航海日志放回铁盒,钥匙串上的叶片钥匙晃了晃,撞在搪瓷杯上叮当作响。那是姜堰用铁片磨的,大学毕业时送她的,说“海临的钥匙,以后说不定用得上”。那时他站在香樟树下,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脸上,眼里的光比海临的灯塔还亮。
“明天穿什么?”唐渝对着镜子理了理衬衫领口,忽然笑了,“总不能穿工装去吧?显得太生分。”
孟溪望着窗台上的绿萝,叶片上的水珠正顺着叶脉往下滑,像谁在悄悄流泪。她想起沈清老师寄来的日记本里,有一页画着盆绿萝,旁边写着:“小堰说,这植物好养活,给点水就能活,像海边的野草。他还说,以后要让海临的老百姓都像这绿萝一样,踏踏实实过日子。”
“穿那件白衬衫吧,”孟溪说,“你记得吗?大学毕业典礼那天,你就穿的那件。”
唐渝愣了愣,随即笑出声:“记得,姜堰还说我穿白衬衫像‘五四青年’,被我追着打了半条街。苏鹤辞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结果被我一并挠了。”
夕阳把办公室的影子拉得很长,绿萝的叶影投在文件上,像一片摇晃的海。孟溪把铁盒放进保险柜,听见唐渝在哼一首老歌,是大学时宿舍里常放的《通桌的你》。她忽然想起毕业那天,四个人在香樟树下唱歌,姜堰跑调跑得厉害,苏鹤辞笑得直拍大腿,她和唐渝捂着嘴,眼泪却掉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海临的旧书店门口,沈清老师正给那盆绿萝浇水,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一层碎银。书店的木牌上,“学海书店”四个字被夕阳染成了金色。
孟溪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划着。她不知道明天的饭局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那些藏在流水单、日志本、地质图里的秘密,最终会指向哪里。她只知道,窗台的绿萝还在好好活着,就像海临的那些人和事,无论被多少尘埃覆盖,总会有新的枝叶,从裂缝里钻出来。
唐渝收拾文件时,不小心碰掉了孟溪的笔记本,一张照片滑了出来。是大学军训时拍的,四个人站在烈日下,姜堰的军帽歪在一边,苏鹤辞在后面偷偷揪他的领子,她和唐渝挤在中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照片背面有行字,是苏鹤辞写的:“四年通窗,一生兄弟。”
“明天见到他们,”唐渝把照片捡起来,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该说点什么?”
孟溪望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远处的路灯亮了,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谁拖在身后的回忆。她想起姜堰曾经说过,海临的潮水退去后,沙滩上会留下很多贝壳,有的完整,有的破碎,但都是大海的礼物。
“就说,”她接过照片,小心地夹回笔记本里,“好久不见。”
晚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点凉意。窗台的绿萝轻轻晃了晃,叶片上的水珠终于坠落在地,像一声极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