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泽递给我离婚协议时,指尖掠过我的手背,带着熟悉的体温。
苏晚,签了吧。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看着他精心准备的粉红礼盒:最后一个要求,帮你把礼物带给林薇。
他犹豫片刻,还是点头。
当晚,我站在VIP病房外,看着林薇欣喜地拆开印着婴童图案的包装。
顾承泽的怒吼穿透房门:谁让你把验孕棒给她的!
我微笑着挂断电话:老公,这是我们夫妻…送她的最后一份贺礼。
车窗外的宁城裹在傍晚湿漉漉的氤氲里,路灯尚未完全点亮,光线透过细密如丝的雨帘,在车前窗拖拽出蜿蜒曲折的水痕。雨水冰冷地扑打在玻璃上,劈啪作响,像是不知疲倦的小石子,敲击着车内过分寂静的空气。我握着方向盘,指节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嵌进那包裹着冰凉皮革的轮毂里。只有这刺骨的冷意,才能微微压制住胸腔深处那不断窜涌、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狂躁火焰。
那张单薄的纸,此刻就放在副驾驶座上。最上方刺眼加粗的黑体字——《离婚协议书》,下面是规整的表格,罗列着我与顾承泽名下的各项财产。股份、不动产、基金、存款……一条条一项项,切割得精准又冷酷,如同他切割我们这场持续了三年的婚姻一般。
纸张下方,签着两个名字:顾承泽。墨迹早已干透,流畅利落,带着他一贯从容不迫的气度。
以及,空白处那个待填写的名字——苏晚。那是我的位置,等待我亲手签下,如同在死亡判决书上画押。
几个小时前,就是这只递来判决书的手,指尖曾无意识地掠过我的手背。那只是一瞬间的、微不足道的触碰,带着顾承泽掌心特有的、我无比熟悉的干燥温热。这份曾让我觉得安心甚至迷恋的温度,此刻却化作滚烫的烙铁,在记忆的皮肤上灼出尖锐的疼痛。
苏晚,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悦耳,像打磨光滑的大提琴音色,听不出丝毫波澜,签了吧。
他微微倾身,将那份承载着我婚姻终局的协议书平稳地推到我面前。午后书房的光线被厚重的绒布窗帘过滤,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打下一层浅淡柔和的光晕,那专注平静的神情,仿佛只是在推过来一份再寻常不过的季度财务报表,而非我们之间关系的终止符。
偌大的书房沉寂得可怕,空气凝固成了厚重的石膏。桌上摊开的协议纸页,像是两片宣告死亡的蝶翼。
我的目光掠过顾承泽毫无破绽的脸,最终落在他肘边一个巴掌大小、包装极其精致的粉红色礼盒上。盒子裹在质地光洁的硬卡纸里,缎带缠绕出繁复工整的蝴蝶结,粉色明亮得刺眼,带着一种刻意堆砌出的梦幻气息,与这间装修沉稳的书房格格不入,也与我心头冻结的冰原构成极其讽刺的对比。
心脏在肋骨之下缓慢地、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清晰的钝痛。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那精心打理的蝴蝶结、那艳俗的包装颜色——一切都昭示着它高昂的价格和背后不容忽视的心意。是送给谁的
答案呼之欲出,根本无需费力去猜。是给他此刻正藏在蔷薇公寓那个金丝雀般的女人——林薇的吧他甚至等不及与我彻底切割干净。
一丝冰冷刺骨的麻木感从指尖迅速蔓延开来,顺着僵硬的四肢百骸爬升,悄无声息地冻结了我的血管。那感觉如此熟悉。曾几何时,我们之间也是这样,所有的争执、委屈和不甘,都在这种刺人的沉默中被无声扼杀、吞噬。每一次,都是我率先让步,将苦涩独自吞咽,努力维持表面的完整与平静。
然而这一次,心头横亘的冰层深处,某种蛰伏已久的东西正缓慢地苏醒,裂开一道道细微的缝隙。
我抬眼,迎上顾承泽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书房沉稳的轮廓色块,唯独没有我。那里面,是疏离的、公事公办的等待。
签了字,我开口,嗓音涩哑得厉害,仿佛许久未曾沾水,可以。最后一个要求,我的手指移开冰冷的协议纸张,指向那个粉红色、格格不入的小盒子,这个,我帮你带给她。
顾承泽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道浅浅的纹路飞快地在眉宇间刻下又消失。那份短暂的讶异稍纵即逝,快得仿佛只是错觉。也许他觉得我这个要求突兀而不合常理又或者,这触碰了他某些不便明说的警惕
他静默了片刻,目光在我脸上缓缓扫过。房间里只剩下书柜顶部那座老式古董钟细微的滴答声,像是我即将停止的心跳。书房外隐约传来佣人轻微走动的声响,更反衬出此间的死寂。
几秒钟后,他紧抿的薄唇微微松开,那声应允简洁得没有温度:好。
我弯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坚硬的礼盒包装纸。触感冰凉,却奇异地在我掌心灼烧着。指尖下传来的并非仅仅是纸张和丝带的质感,还有顾承泽未曾消散的温度残留。这感觉诡异至极。我几乎能勾勒出他挑选这份礼物时的表情,必然是带着那种惯常的、疏离的审视与挑剔,为林薇精心准备的惊喜。这认知像细针般狠狠刺入我试图冻结的心脏。
我拿起盒子,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径直离开了那座宽敞、明亮却冰冷得失去所有暖意的家。
引擎低沉的咆哮撕破了傍晚的寂静,座下的跑车划开湿漉漉的雨幕,朝着宁城另一端的顶级私立医院飞驰而去。城市斑斓迷离的霓虹灯光在布满雨水的车窗上融化开来,扭结成一片片怪诞陆离的色块,像一场无声的默剧在我眼前上演。
林薇的名字在我的导航搜索框里一闪而过。她的具体位置,顾承泽的下属曾无意间在我面前漏过口风——圣心医院VIP病房A栋1703。真是滴水不漏的安排,难怪我过去那么久都无法捕捉到丝毫痕迹。
车轮碾过地面蓄积的水洼,激起浑浊的水花。前方医院的轮廓在雨幕中逐渐清晰,庞大的白色建筑群灯火通明,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透出冰冷而权威的气息。A栋入口处的雨棚下,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面无表情地目视着进出的车辆。
我将车停在离入口稍远的一个视觉死角。雨水模糊了车窗,也为车内的人提供了天然的隐蔽。隔着流淌的雨帘和擦拭得过于干净但此刻爬满密集水珠的玻璃窗,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个房间——1703病房外的半透明玻璃。里面灯火通明,映出一个纤细曼妙的身影在床边轻轻走动,姿态中带着一种精心拿捏的柔弱与优雅。
顾承泽此时并不在房里。这个空档,是他留给我的唯一机会。
推开车门的瞬间,冷风裹挟着密集的雨点扑面而来,带着初秋特有的湿寒气息。高跟鞋敲击在医院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发出冰冷而空旷的回响,仿佛整个长廊都回荡着这孤寂的足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昂贵香氛的混杂气味,冷冽而陌生。
站在1703光洁如新的病房门前,厚实木板的纹理清晰可辨,散发出木材本身沉稳而柔和的气息,隔绝了门内外的两个世界。粉红色的礼盒在我手中沉默着,那过于鲜亮的颜色在走廊白得晃眼的灯光映衬下,显得异常荒谬和突兀。粉色包装纸折射着屋顶灯带冷白的光,映在我微微颤抖的手背上。那过于柔和的色彩此刻看来,像血溅出前的粉底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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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气,不是犹豫,而是积攒最后一点气力。抬手,指关节轻轻敲击在坚硬的门板上,发出沉闷而短促的笃笃声。敲击声不大,却在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炸开了一连串的回响。
哪位门内很快传来回应,林薇的嗓音如同浸了蜜糖,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甜腻和慵懒。
我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将那个小小的粉红盒子,稳稳地放在了冰凉光滑的地板上。动作异常轻柔,像放置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小心翼翼到极致。盒子接触地面的瞬间,似乎连走廊里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瞬。随后,我迅速转身,鞋跟敲打地面的声响飞快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心跳鼓噪着耳膜,我闪身躲进消防通道厚重门扉后的一片阴影里。光线在这里变得昏暗,只有上方绿色的逃生指示牌散发出幽幽的光芒。我屏住呼吸,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紧贴着后背,带来坚硬的支撑感。视线穿过门缝,牢牢锁定着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病房门。
时间无声流动,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格外漫长。消防通道内尘埃的味道和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交织。终于——
1703病房的门锁轻微地咔哒一声响,向内打开了。
林薇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身柔美飘逸的白色及踝蕾丝睡裙,海藻般的长卷发松散地披在肩头,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更加楚楚可怜。她微微弯下纤细的腰,如瀑的卷发滑落肩头,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颈项曲线。她困惑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走廊,走廊空无一人,光线刺眼。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门前地板上那个小小的、颜色鲜艳的盒子上。
困惑的神情迅速被一种孩子发现惊喜般的甜蜜笑意取代。她脸上的惊喜毫不掩饰,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眼睛亮晶晶的。那笑容发自肺腑,带着一种对礼物来源心知肚明的笃定。显然是以为来自她的靠山,顾承泽。
她立刻弯腰,小心翼翼地拾起了盒子,仿佛捧起一件稀世珍宝。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包装纸面,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喜悦的叹息。
就在她转身要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我捕捉到了她脸色一个极其细微的变化。笑容似乎凝固了半秒,眉心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接着她抬手捂住了嘴,肩膀微微耸动——是一个短暂而迅速的干呕动作,快得几乎如同错觉,瞬间又被她强行压下。她若无其事地飞快关上了病房的门。
我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消防通道内昏暗幽绿的光线落在我脸上,身体里的血液却奔涌咆哮着冲向四肢百骸。她捂嘴的动作,那一个转瞬即逝的干呕姿态……仿佛闪电撕裂夜幕般照亮了我昏沉的脑海。所有的模糊猜测在那一刻获得了残忍的验证。
房间里只隔着一层厚厚的门板。我能想象她此刻的动作。她会坐到那张宽大舒适的病床上,窗外是宁城迷离的夜景。她会带着甜蜜的期待,用精心护理过的纤长指甲,耐心而细致地拆开那个包装过分华丽的礼盒——粉色的硬卡纸被剥开,丝带轻轻抽离。
然后,里面的东西会暴露在她精心装点的视线之下。
我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掌心中的手机,金属外壳的棱角深深硌进指腹,如同尖利獠牙嵌入血肉,带来一阵尖锐却奇异地令人清醒的痛感。时间在这片悬吊起来的寂静中拖沓前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地重重搏击。数秒的时间被无限拉长,直到一声积蓄了全部力量、足以刺穿混凝土和门板的、男人那惊怒交加的咆哮声骤然迸发——
谁让你把这个给她的!声音如此清晰,震得消防通道冰冷的墙壁似乎都在微微发颤,余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嗡嗡回响。
那声音如同淬火的钢刀凌空劈下,裹挟着顾承泽雷霆般的震怒和某种被撕破伪装的恐慌。不用看,我都能清晰地勾勒出他此刻的神情:惯常沉稳冷峻的面具寸寸碎裂,眼底必定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暴戾风暴。
手机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在这雷霆般的怒吼炸响的瞬间,恰到好处地在我的掌心嗡嗡震动起来。屏幕骤然亮起,幽蓝的光线刺破消防通道的昏暗,上面跳动着那个早已刻在骨子里的名字——顾承泽。
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勾出一个冰冷的、凝结着过去所有眼泪与委屈的弧线。血液在冰凉的皮肤下奔流鼓噪,带着一种近乎颤栗的快意。
我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顾承泽粗重的喘息声,裹挟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瞬间冲击着我的耳膜,每一个字节都像是从齿缝间狠狠碾磨出来的:苏晚!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告诉我,你对薇薇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轻盈的笑意,就像在谈论今天的晚餐吃什么那般随意。这突如其来的轻松,反而比任何嘶吼更具穿透力,没什么啊,顾承泽。一份特别的礼物而已。我们,我刻意放缓了语速,将那两个字咬得清晰而轻柔,带着浸透了三年虚伪的甜蜜,夫妻一场。
他的呼吸声在电话那头猛地一窒,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
我唇边那个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声音却放得更轻,更柔,仿佛情人间的耳语,带着足以冻结骨髓的残忍甜蜜:
这,是我们夫妻……我微微一顿,清晰地说出那个词,送她的最后一份贺礼。喜欢吗
话音落下,指尖悬停在红色挂断键上方仅有一瞬的迟疑。那瞬间短得如同一根即将燃尽的火柴划破夜空,随即在彻底熄灭前留下最后一道决绝的光轨——屏幕毫不留情地暗了下去。
结束通话。
屏幕熄灭的黑暗映着我的脸,消防通道上方安全出口指示灯幽绿的光在我轮廓上涂了一层诡谲的色泽。死寂,冰冷的死寂。只有我自己胸腔里鼓噪的心跳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发出沉闷的回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后槽牙几乎要被我咬碎,舌尖甚至尝到了一丝微腥的锈味。
我靠在消防通道粗糙冰冷的水泥墙壁上,金属的冰冷顺着脊背向上攀爬。那股被愤怒短暂压制下去的冰冷疲惫感,如同涨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地从脚底迅速蔓延上来,浸透了每一寸骨骼和神经。三年。整整三年小心翼翼、费尽心力的经营,无数个辗转反侧思虑周全的夜晚,曾经倾注了全部热情和期待的婚姻……像一场精心搭建却不堪一触的沙堡,在这撕心裂肺的闹剧前彻底崩溃,连最后一点自我感动都化作了眼前滑稽的粉尘。那是一种精疲力竭之后席卷而来的巨大空洞。
脸上湿漉漉的,冰冷的雨点但指尖触碰到,分明是滚烫的液体。什么时候掉下的眼泪我自己竟毫无察觉。它们无声无息地溢出眼眶,顺着我冰冷麻木的脸颊不受控制地蜿蜒而下,滑过下颌,砸在地面细小零碎的灰尘上,形成几个小小的深色圆点,然后迅速被干燥的水泥吸收,了无痕迹。
消防通道厚重的防火门此刻就像一道壁垒,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暂时阻挡了顾承泽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可我深知他的脾性——那个掌控欲和占有欲都强到可怕的男人,在精心维持的秩序被人公然撕裂、狠狠羞辱之后,绝不会就此罢休。那震怒的咆哮犹在耳畔,他势必会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出始作俑者,要在我这个敢于挑战他权威的前妻身上,找回这场失败的掌控感。
也许,就是现在。
这个冰冷的消防通道,根本藏不住我。那扇厚重的门扉,随时可能被带着滔天怒火的人从外面猛然撞开。
逃!
这个念头如同尖锐的警铃在脑海中疯狂炸响。我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狼狈的泪痕,冰冷的指腹在皮肤上留下粗砺的触感。身体里仅剩的力气被瞬间激活,驱使着僵硬的双腿迅速调转方向,不再回头看一眼那扇可能随时会被撞开的门,也不再透过门缝窥探那走廊尽头风暴中心的病房。
沉重的消防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门内那场因为我而掀起的惊涛骇浪。但我清楚,那只是暂时的物理隔离。真正的风暴,正迅速凝聚成形,它的触爪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伸向我。
我的脚步踩在昏暗楼梯间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声。一步,两步……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井内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落脚都像是慌乱的心跳声。
突然,斜上方通往医院其他区域的楼梯拐角处,隐隐传来了另一种声音——男人的说话声!音调不高,但因环境的寂静而清晰地灌入耳中。不止一个!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不敢再发出丝毫声响。呼吸也在瞬间停滞,整个楼梯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对,都给我盯死了!A栋所有出口,包括地下车库!目标特征……
那个声音在冷静地下达着命令,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是顾承泽!
他竟然真的这么快就调动了人手!
我几乎是凭着一种动物般的本能,在听到那个声音的刹那,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没有半秒迟疑,原本下行的脚步硬生生扭转方向,动作快得几乎要扭伤脚踝!我猛地向上窜了几级台阶!再向上就是B栋住院部连廊方向!一个完全违背我原本逃离路径的选择,一个赌!
这电光石火间的转折几乎耗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量。就在脚步声和说话声即将出现在拐角前的零点零一秒,我的身形如同鬼魅般擦过通向B栋的自动门光感应区。感应门无声滑开,我在门完全洞开的瞬间挤身而入,门在身后迅速无声合拢。
连廊内柔和的光线倾泻而下,照亮了脚下光洁如镜的地砖。我背靠着冰凉光滑的玻璃隔断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部像是被强行挤压又放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刺痛。刚才那亡命奔逃的几秒钟,几乎耗尽了身体里仅存的氧气。
外面楼梯间的脚步声清晰了起来,不止一个人,沉稳有力的步伐快速向下,带着明确的目的性。隔着双层钢化玻璃隔断墙,能看到那几个穿着黑色西装、身材健硕的男子身影快速掠过连廊入口的方向,没有分毫停留,径直朝着A栋停车场的方向扑去。
赌对了!他们根本没想到我会反其道而行,没有往更便捷也更易设伏的楼下停车场逃,而是冒险返回了上层的医疗区域。
我靠在玻璃上,冰冷的触感渗入后背薄薄的衣料。心脏依旧狂跳不止,撞击着胸腔,眼前阵阵发黑。逃过追踪的短暂劫后余生,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让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虚弱更加清晰地浮出水面。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微微颤抖着,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头也一阵阵抽痛,像是被无形的铁丝紧紧箍住。
必须找个地方坐下。离这里最近的,只有VIP家属休息区。
我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扶着冰凉的玻璃墙,一步一步挪向休息区。推开厚重的磨砂玻璃门,柔和的暖黄色灯光如同流水般倾泻出来,与外面冷硬的光线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淡雅的檀香,几乎完全盖过了医院固有的消毒水味道。低矮的布艺沙发摆放得错落有致,深灰色地毯吸掉了所有脚步声。休息区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侧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外面墨蓝色的夜空和宁城远处一片璀璨迷离的灯火。
这虚假的宁谧温暖像一层薄膜,暂时包裹住我身上尚未被擦干的雨水和冰冷的疲惫。我几乎是跌进了其中一张宽大松软的沙发里。沙发柔软的包裹感没能带来丝毫安慰,反而让身体的每一处酸痛都加倍清晰地释放出来。
头昏沉得更厉害了,太阳穴一阵阵尖锐地跳痛。大概是刚才奔跑和惊吓,加上长久累积的情绪爆发后脱力吧我强撑着从随身的包里摸索出手机,指尖冰凉还带着轻微的颤抖,想翻出一个朋友的电话,或许能来医院接我一下。
就在指尖即将碰到屏幕的瞬间,胃里毫无征兆地翻涌起一阵剧烈的恶心!猝不及防,那股凶猛的酸意如同海啸般直冲喉咙!根本没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
呕——我猛地弯腰,干呕出声。眼前金星乱冒,冷汗瞬间就浸湿了后背薄薄的衣料。
这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彻底击垮了我勉强维持的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在沙发扶手边,视线开始阵阵模糊发黑,周围的暖黄灯光在天旋地转中扭曲成一片混乱的光斑。
失去意识的边缘,好像听到休息区的玻璃门被什么东西轻轻推开了一点点缝隙是风还是……有人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闪过——刚才我冲进这里时,身后通往楼梯间的感应门是不是开得太顺滑了一点那扇沉重的防火门在被推开后,应该有短暂的回弹和关闭的声响延迟……
然而念头只闪现了一瞬,就彻底被汹涌而来的眩晕和黑暗吞噬。
意识在混沌的潮水中沉浮,冰冷粘稠的海水不断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岸。我似乎躺在一个极不舒服的地方,粗糙的织物贴着裸露的皮肤。眼皮沉重得如同被灌了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骤然刺入眼中,视野内是一片晃眼的白茫茫,刺激得眼球阵阵酸痛。我下意识地眯起眼,将脸扭开避开光源。
别动。一个带着温和力量感的女声在近旁响起,语气轻柔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同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我的手腕脉搏处,动作利落而熟练。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白色中混杂着浅蓝的天花板顶灯柔和的光线,还有穿着淡蓝色制服的身影在忙碌——是医院的护士。我转动眼珠,才确认自己正躺在一张单人病床上,身下垫着还算舒适的医用橡胶垫,但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那种熟悉的、消毒水和某种清香剂混合的复杂气味。我还在医院里,只是被转移到了观察区。
感觉怎么样那个温和的女声再次响起。说话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女医生,戴着白框眼镜,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小记录板,正低头看着我,目光里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询问。
我试着想撑起身体,却发现双臂软得提不起丝毫力气。喉咙干得发痛,火烧火燎一般。头依旧沉甸甸的痛,眩晕感还未完全散去。
我……刚开口,声音沙哑粗粝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怎么了
你晕倒在休息区了。护士一边整理床边悬挂的输液软管,一边轻声细语地解释,送来的时候血压有点低,血糖也偏低。刚才给你推了一小袋葡萄糖,稳定点了。没什么大问题,主要是情绪波动太大加上没吃东西和疲劳过度引起的晕厥。不过刚才唐医……咳,林医生给你做基础检查的时候发现了点异常情况。
异常情况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薄薄的棉布在我指下皱成一团。难道……
女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带着一丝极细微的洞察和了然。她没直接回答,反而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苏女士,你有阵子没自己测过基础体温了吧另外,经期准吗上次是什么时候
这两个问题如同冰锥,精准地凿穿了我疲惫不堪的认知防线!一阵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头顶贯穿到脚底!我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问之后骤然倒流,冻结了四肢,又在下一秒涌向剧烈搏动的心脏。
基础体温上次经期……上一次……
大脑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剧震之下艰涩地启动回忆。最近几个月混乱得如同兵荒马乱的战场,顾承泽态度一天比一天疏离冷淡,到后来的夜不归宿,再到……那张冰冷的离婚协议。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时刻紧绷又麻木的状态中,像一根被拉扯到极限的琴弦,濒临断裂。月经那份每月的煎熬和小腹坠痛,在那压倒一切的精神风暴面前,似乎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被我清晰地记起来了。上一次的出血量似乎特别少,日期也好像……推后了很久我一直以为是被压力和情绪彻底弄紊乱了而已……
医生平静的面容在我的视线里微微晃动,她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如水,带着一种等待确认的耐心。
一个荒谬绝伦、又恐怖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的念头,如同挣脱囚笼的魔鬼,猛地冲破了思维的重重阻碍,带着撕裂一切旧日认知的力量,在我一片混乱荒芜的心田上轰然炸响!
可能吗!在这个婚姻支离破碎、心如死灰、正孤注一掷以最惨烈方式结束一切的时刻!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这个荒谬至极的念头抽空,身体脱力地重重倒回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