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生日宴上,丈夫第无数次因工作缺席。
我微笑着切完蛋糕,转身就签了器官捐献协议。
心脏移植给暗恋我的拳击手,肝脏留给急需救命的单亲爸爸。
消息爆出后婆家疯狂辱骂我疯了,丈夫终于连夜赶回。
直到他推开病房门,看见我正亲手给自己插管。
别着急,下次葬礼我一定准时等你。
!!!!!!!!!!!!!!!!
水晶吊灯的光砸下来,碎在空荡荡的长餐桌尽头,把四十根蜡烛的火焰都衬得孤单。最大的那根4字蜡烛烧得尤其烈,蜡泪蜿蜒而下,像道小小的耻辱疤痕。餐厅是顶好的,米其林三星,包场,钱花得足够让经理的笑容谦卑到近乎谄媚。可惜,观众席只坐了一个抱着玩具熊、眼皮开始打架的小女儿。
林薇嘴角的弧度一分不减,稳得像是用尺子比划过。她看着那簇跳跃的火苗,声音温软得能滴出水来,对着空气,也对着女儿:宝宝看,妈妈要吹蜡烛了哦。祝妈妈生日快乐,祝爸爸……工作顺利,早日回家。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落进昂贵地毯里,一点回音都没有。
手机屏幕在那束精心搭配的粉白色百合花旁突兀地亮起,冷光刺眼。一条信息弹出来,发信人备注是规规矩矩的李哲:
临时紧急会议,走不开。蛋糕多吃点,礼物下次补。
没有道歉,没有具体解释。一如既往。
女儿小雅被这光晃得眨了眨眼,奶声奶气地问:妈妈,爸爸又不来了吗
林薇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伸过去,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爸爸忙呀,他要给我们小雅赚好多好多漂亮裙子的钱呢。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涩意彻底压碎、碾平,来,宝宝帮妈妈一起吹蜡烛!
火焰应声而灭,留下一缕细微的青烟和更浓郁的甜腻香气。
刀切下去,锋利地分割着糖霜花朵和柔软的蛋糕胚,动作精准优雅,一如她操持这个永远缺了男主角的家的每一天。分给女儿一小块,又给自己切了更小的一块。甜,腻得发慌,糊在喉咙口,咽不下去。
她把盘子轻轻推开,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不见半点狼狈。小雅乖,让阿姨带你回家洗澡睡觉好不好妈妈还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保姆悄无声息地过来,牵起小雅的手。孩子乖巧地点头,抱着小熊跟着走了,甚至没再多问一句爸爸。习惯了,连孩子都习惯了。
餐厅厚重的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片虚假的暖黄光晕。夜风裹着初冬的寒气猛地扑上来,刮在脸上,针扎似的。林薇站在路边,看着家里那辆黑色轿车的尾灯融入车流,消失不见。
她脸上那点仅存的、做给女儿看的温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没有叫车,只是沿着冷清的街道往前走,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规律又空洞的嗒、嗒声,像为她这索然无味的小半生敲着节拍。
十五年了。产检单子上她独自签下的名字,深夜里孩子高烧她抱着冲出门打的冷雨,家长会上她身边那个永远空着的位置,电话里除了孩子成绩再无话可说的漫长沉默……一幕幕,冰冷粘腻,裹挟着十五年积攒下来的灰尘气息,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她喉咙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呜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随即又死死忍住,只余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白茫茫地散开。
不是没闹过。早年摔过电话,声嘶力竭地哭喊过,质问过。换来的是他更长久的忙碌和更不耐烦的别闹,我不工作谁养这个家。后来,她不闹了,安静了,他大概觉得她终于懂事了。
身体深处某个地方,像是被这冷风彻底吹透了,凉了下去,硬了起来,结了一层厚厚的、再也捂不热的冰壳。
她停住脚步,抬起头。街对面,市人民医院的霓虹标志在夜色里冷静地亮着。
穿过夜间依旧嘈杂的门诊大厅,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预检台的护士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公式化:有什么事
器官捐献登记。林薇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像在说挂号,肠胃科。
护士递过来几张表格。钢笔尖划在纸面上,沙沙作响,果断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姓名,身份证号,联系方式……一项项填下去,直到那一栏——
捐献意愿:□心脏
□肝脏
□肾脏
□角膜
□骨骼
□皮肤(请勾选)
她握着笔,在那一个个冰冷的医学名词上停留,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眼前闪过的是健身房里那个年轻教练,小麦色皮肤,笑起来一口白牙,教她出拳时总带着点不经心的撩拨,手指偶尔擦过她的腰侧,夸她薇姐身材保持得真好,李哥真有福气,眼神里的热度几乎有些烫人。有一次她崴了脚,他二话不说蹲下去帮她揉,掌心滚烫。
笔尖在心脏后面的方框里,狠狠打了个勾。用力之猛,划出了一道小小的裂口。
下一个。小区门口那家水果店的老板,一个人带着才三四岁的女儿,总是憔悴着一张脸,最近却不见踪影。听邻居闲聊,说是查出肝癌晚期,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可怜那小丫头以后怎么办。那男人总是把店里最新鲜的水果挑出来,硬塞给她,给林小姐尝尝,带给孩子吃,看她的眼神里有感激,或许还有些别的,沉甸甸的,但她从不去深究。
笔尖落下,在肝脏框里,又是一个坚决到凌厉的勾。
她几乎能想象到,这颗曾为他跳动加速、最终沉寂的心,在那个年轻充满生命力的胸腔里重新搏动;这片肝,或许能挽救另一个濒临破碎的小家庭,让一个孩子不用失去父亲。
这算什么呢一种恶毒的浪漫一种彻骨的慈悲她分不清,只觉得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顺着血管嘶嘶作响地流淌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
最后,在登记表最下方,她签下自己的名字——林薇。笔迹凌厉,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气,与她平日里温婉的字迹判若两人。
负责登记的医生是个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试图从镜片后打量她,语气带着程式化的谨慎:林女士,您……确定吗不需要再和家人商量一下
林薇抬起眼,直视着他,嘴角甚至往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精确的弧度:商量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在品味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词语,我的身体,我死了,它烂掉还是烧掉,或者能派上点用场,跟我商量就够了。需要家属同意吗那更好。
她语气里的某种东西让医生迅速闭了嘴,低下头,熟练地盖上了公章。这是您的登记卡,请收好。
她把那张轻飘飘的卡片塞进大衣口袋,指尖触及冰冷的卡面,竟感到一丝奇异的温暖。
消息像是浸了油的麻绳,悄无声息地燃爆了死水般的家族群。不知道是谁最先看到捐献库官网那短暂的公示,截图,然后手指一抖,发了进去。
起初是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所有人都被这枚无声炸雷轰得魂飞魄散,连魂魄出窍的惊呼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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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婆婆的语音条如同点了炸药桶,六十秒方阵一条接一条疯狂砸进来,尖利到破音的高频咆哮几乎要刺破手机听筒:林薇!你发的什么疯!啊!你是不是得了神经病!我们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死了都不让我们安生!你要作死滚远点作!别拖着我们全家给你陪葬!那是我李家的东西!谁准你随便捐了!你赶紧去给我撤销!立刻!马上!唾骂声夹杂着剧烈的喘息,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扭曲涨红的脸。
姑姐的文字信息紧随其后,冰冷又刻毒,像淬了毒的针:嫂子,四十岁就更年期了心理变态去找医生,别用这种下作方式恶心人。想博关注你成功了,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婆娘!
你是不是在外头养了野男人急着把什么都掏给别人那心脏肝脏是不是早就许出去了你说!
贱人!我们李家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手机在茶几上嗡嗡地震动着,屏幕被恶毒的咒骂疯狂刷屏,一闪再闪,像一颗濒临爆炸的心脏。林薇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削着一个苹果。果皮连绵不断地垂下来,薄如纸,一圈又一圈,丝毫未断。她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水果刀起落,嘴角甚至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来自某个与她无关的遥远星系。
小雅被保姆带进了儿童房,门关紧了,隐约还能听见外面歇斯底里的震动嗡鸣。孩子怯生生地问:阿姨,是奶奶和姑姑在骂妈妈吗保姆含糊地应着,把动画片的声音调大了一些。
嗡——
一条新信息跳出来,发信人李哲,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却带着终端指令般的压迫感:
你疯了
林薇拿起手机,指尖冰凉,回了过去,字字清晰:没疯。清醒得很。
立刻撤回。
不。
林薇!这两个字后面,几乎能听见他牙关咬碎的声响。
器官捐献登记中心吗我找王主任。李哲的声音透过听筒,试图维持着惯常的、在社会关系中无往不利的冷静与权威,但底下的那根弦已经绷紧到了极致,泄露出不易察觉的轻颤,关于我爱人林薇今天登记的那个捐献事项,这是一个误会,家庭内部……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的语气陡然拔高,强硬起来:我是她直系亲属!丈夫!我有权……
再次被打断。他听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攥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对方的话语显然无懈可击,公事公办,不带任何转圜余地。
……基于个人强烈意愿……法律上完全自主……无法单方面撤销……
砰!手机被狠狠掼在酒店房间光洁的地板上,屏幕瞬间炸开蛛网般的裂痕。他猛地扯开领带,粗重地喘息,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怒野兽,眼睛赤红,来回踱步。她竟然敢!她怎么敢!用这种方式!打乱他所有的节奏,把他拖入这种难以想象的、荒诞而狼狈的境地!疯子!不可理喻!
秘书的电话紧接着追进来,声音焦急:李总,不好了,不知道哪个媒体听到了风声,现在公司楼下堵了好几家记者!问您对太太公开捐献器官的看法!公关部电话都快被打爆了!
他眼前一黑,扶住了冰冷的墙壁。名誉,地位,他经营半生、一丝不苟的公众形象,正在被那个女人用最惨烈的方式拖进泥潭,泼上永远洗刷不掉的污名和猜疑。
订机票!最近的航班!立刻!他对着电话咆哮,声音嘶哑破裂。
必须回去。必须立刻阻止她。必须问清楚,她到底想干什么!
飞机引擎的轰鸣也无法压过他太阳穴突突的狂跳。三个小时的航程,每一分钟都是凌迟。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碎片:结婚时她羞涩的笑,她第一次怀孕时小心翼翼的喜悦,还有后来无数个空荡的客厅,她越来越沉默的侧脸,电话里永无止境的忙……他烦躁地闭上眼,试图把这些无用的影像驱散。女人,不就是该在家带好孩子他赚钱养家,给她优渥的生活,还不够吗她还有什么不满足非要闹到如此难堪的地步!
车一路狂飙,闯了几个红灯他已经记不清了。冲进医院住院部大厅,消毒水味混杂着各种人体的气味涌来,让他一阵反胃。前台护士被他铁青的脸色和骇人的气势吓到,几乎是哆嗦着指出了病房号。
高级单人病房的门虚掩着。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试图整理好表情和说辞——威逼,利诱,哪怕暂时哄骗,他必须让她收回这疯狂的举动。
然后,他推开了门。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拉长、扭曲、凝固。
病房里灯光明亮到惨烈。林薇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站在床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雪摧折到极致却仍不肯倒下的枯枝。她正微微侧着头,长发挽起,露出一段苍白脆弱的脖颈。
而她的右手——
正平稳地、甚至是娴熟地,拿着一根长长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鼻饲管,往自己的鼻孔里送去!动作冷静精准得令人头皮炸裂!
管子的一端已经没入鼻腔,她的脸颊因此显得有些怪异。她的眼神空茫地落在对面的墙壁上,没有焦点,却又像是穿透了墙壁,看向了某个遥远而虚无的尽头。那神情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彻底死寂的平静。
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护士,在冷静地处理一具没有生命的模具。
可那模具,是她自己!
你……!李哲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瞳孔急剧收缩到针尖大小,血液轰的一声全部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窖般的寒冷。他踉跄了一下,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疯狂旋转、崩塌、碎裂。所有一路上打好的腹稿、积攒的怒火、伪装的镇定,在这一幕视觉和认知的极限冲击下,被碾磨成最原始的恐惧和无法理解的震骇。
林薇的动作顿住了。
她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终于对上了他惊恐万状的视线。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冰冷、怪异、毫无温度的弧度。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嘶哑,轻飘飘的,像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裹着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寒气,精准地钉入他几近崩溃的神经:
别着急。
她顿了顿,像是在欣赏他此刻魂飞魄散的模样,鼻饲管的软胶末端在她脸侧微微晃动。
下次葬礼……
……我一定准时等你。
尾音轻柔落下,在充斥着死亡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里,激不起半分涟漪。
李哲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破风箱挣扎的怪响,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眼睁睁看着那条管子,在她纤细的手指推动下,又往深处进入了一寸。
冰冷的器械,温热的肉体,自我施虐的绝对冷静,构成一幅超越所有人间想象极限的恐怖图景。
他腿一软,沿着冰冷的门框,瘫滑下去。
李哲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门框坚硬的棱角硌着他的脊骨,但他毫无知觉。视野里只剩下那根泛着冷光的管子,和她那张平静到诡异的脸。空气凝滞成胶,厚重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心率线疯狂地窜上跳下。这声响像一把刀,猛地劈开了凝固的时空。
医生!医生!李哲喉咙里的桎梏仿佛被这警报声击碎,他爆发出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嚎叫,连滚带爬地扑向床头,手指胡乱地摸索着呼叫铃,却几次滑脱。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白色的身影迅速涌入病房。
病人自行插管!快!
按住她!小心别伤着!
镇静剂!
混乱中,林薇的手被轻柔而坚定地拨开。她没有挣扎,甚至顺从地松开了手指,任由那根冰冷的异物被小心取出。她的目光越过那些忙碌的白色肩膀,直直地落在瘫软在墙角、面色死灰的李哲脸上。
那眼神空茫,却又像裹挟着万载寒冰,无声地凿穿他最后的镇定。
针头刺入她苍白的皮肤,推注。她眼底那点诡异的光彩终于一点点涣散,浓密的睫毛缓缓垂下,像是倦极了。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恢复规律的滴滴声,以及李哲粗重、颤抖的喘息。护士们沉默地做着后续处理,眼神偶尔扫过他,带着难以言喻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主治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色铁青,走到李哲面前,病历夹在他手里捏得死紧:李先生,我们需要谈谈。
走廊尽头,消毒水味混着夜风的冷。
病人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有严重的自毁倾向。这种自我插管行为极其危险,可能导致黏膜损伤、出血、甚至误插入气管引发窒息!医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砸在李哲心口,她之前签署器官捐献协议,现在又是这个……这绝不是一时冲动。你们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哲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痛。他能说什么说他们夫妻形同陌路十五年说他以为给她钱和房子就尽了责任说他对她的绝望一无所知,直到她用这种惨烈的方式把一切摊开在他面前,血淋淋的
我……我不知道她……他艰涩地吐出几个字,苍白的辩解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医生目光如炬,似乎早已看透这华丽袍子下的虱子:她现在需要的是绝对静养和严密观察,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心理科明天会过来会诊。至于你,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李先生,有些东西,比工作重要。
医生转身走了,白大褂下摆划出一个冷硬的弧度。
李哲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到走廊的长椅上。指尖冰凉,伸进口袋想摸烟,却摸到手机屏幕上蛛网般的裂痕。屏幕亮起,几十个未接来电和堆积如山的微信信息轰炸着,大部分来自他妈和他姐。
到底怎么回事!她真疯了!
记者找到我家里来了!你赶紧让她发个声明说是误会!
李家的脸都被丢尽了!你赶紧离婚!这种女人不能再要了!
孩子必须抢过来!不能让她跟着那个疯子!
那些文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眼球。他猛地攥紧手机,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一股暴戾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想吼,想砸东西,想冲回病房把那个躺着的女人揪起来质问,到底要把他逼到什么地步!
但医生的话,还有刚才那幕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像冰水浇熄了他的怒火,只留下冰冷的后怕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一直安静地待在妻子这个位置上的女人,似乎真的被他……逼到了悬崖尽头。而他,从未真正低头看过一眼悬崖下的惨状。
VIP病房的夜晚并不寂静。中央空调低沉的运行声,走廊偶尔传来的轻微脚步声,护士定时进来记录生命体征的窸窣声,还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光河流动的嗡鸣。
林薇醒了。
药物让她头脑昏沉,喉咙里带着插管后的异物感和干痛。但她清晰地知道,他还在。就在墙角的陪护椅上,呼吸沉重,显然没睡,或许是不敢睡。
她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准确地捕捉到那个僵硬的轮廓。
李哲。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椅子那边的人影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病房里蔓延。
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紧绷的声音:……你到底想怎么样
疲惫,压抑着残余的惊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惶然。
林薇的眼睛在黑暗里睁着,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语气平直得像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结婚十五年,你记得我生日几次
李哲一怔,完全没料到是这个问题,下意识防御:我忙!哪次没给你钱没给你买礼物那些包,那些首饰……
三次。林薇轻轻打断他,报出三个遥远的、模糊的年份日期,精确到当时餐厅的名字和菜式,第一次,你迟到两小时,说堵车。第二次,你吃到一半接电话走了。第三次,她顿了顿,就是今天。
李哲噎住,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他完全不记得。那些他敷衍了事的任务,她竟然像刻碑一样记着。
孩子一岁肺炎,高烧40度,我一个人抱她去儿童医院。输液室没位置,我抱着她在走廊的冷风里坐了一夜。给你打电话,关机。
小雅幼儿园毕业汇演,她演一朵小花,躲在最角落。所有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在台下拍照,只有她,一直在幕布后面找,找我旁边那个空位子。
爸去年心梗住院,我签的病危通知书。你在国外项目上,说回不来。妈高血压犯了,是我一边守着ICU,一边照顾妈,三天没合眼。
她一桩桩,一件件,语气没有起伏,没有怨怼,只是平静地罗列。像推开一扇尘封已久、积满厚厚灰烬的仓库大门,里面堆积的不是宝藏,而是十五年婚姻生活里,所有被忽略、被遗忘、被视作理所当然的孤独、无助和冰冷的失望。
每一个细节都是一块砖,沉默地垒砌着,最终筑成她自我毁灭的高墙。
李哲坐在黑暗里,那些他从未放在心上、甚至早已遗忘的时刻,被她用这种冰冷的语调重新挖掘出来,摊开在他面前。他竟无法反驳一个字。那些忙,那些没办法,那些下次补偿,在此刻听起来苍白虚伪得可笑!像一记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他感到一种窒息的窘迫,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灯下,所有不堪和疏忽都无所遁形。他想辩解,想强调自己在外打拼的辛苦,想说这个家优渥的生活哪一样不是他挣来的……但这些话卡在喉咙里,重若千钧,一个字也吐不出。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最终,他只能狼狈地、虚弱地挤出这么一句。像是在防守,又像是在哀求她停止这凌迟般的叙述。
林薇真的停住了。
她转过头,即使在黑暗里,他也能感觉到那两道冰冷的目光钉在他身上。
是啊,没用了。她轻轻说,带着一种彻底燃尽后的死寂,所以,别再问我想怎么样。
我只是通知你。
我的身体,怎么处理,我说了算。
至于你,她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铁一般的决绝,等着收我的死亡通知,或者,离婚协议。
选一个。
最后三个字落下,病房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连窗外的城市嗡鸣似乎都消失了。
李哲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椅子上,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他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死亡通知离婚协议
这两个选项像两座巨大的冰山,轰然撞向他经营半生、自以为稳固无比的世界。他从未想过,有一天,选择的主动权会以这种方式,冰冷地、残酷地,交到他手里。而这一切,似乎早已在他无数次的缺席和忽略里,写定了答案。
走廊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刻意放轻了步伐,停在门外。
李哲猛地惊醒,几乎是惊弓之鸟般弹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冲过去一把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冰冷光滑的走廊地面,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尽头,安全通道的门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留下一条幽深的缝隙,像一只暗中窥伺后悄然闭合的眼睛。
是谁记者婆家派来打探消息的人还是……别的什么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狂跳不止。他意识到,这个病房,这个女人,她做出的选择,已经像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正迅速扩散至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再也无法控制。
他慢慢滑坐下去,双手插进头发里,死死揪住。
黑暗中,林薇闭上了眼睛,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像是为她宣读着一篇冷酷的判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