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被激怒的野兽,疯了似的扑在落地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嘶吼。
豆大的雨珠砸在玻璃上,瞬间炸开成一片模糊的水痕,又被后浪般涌来的雨幕覆盖,层层叠叠,像要把这面隔绝着冷暖的屏障生生砸穿。
风裹着雨丝斜斜地抽过来,卷起地上的积水,在旋转门外的台阶上汇成浑浊的溪流,每一次浪潮拍岸般的涌动,都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打湿了禾安本就湿透的裙摆。
乌云压得极低,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悬在摩天大楼的顶端,把正午的天空压成了黄昏,连远处平日里璀璨的霓虹都被揉成了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在雨幕里若隐若现。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混着柏油路面被冲刷后泛出的油腻味,扑面而来时带着刺骨的凉意——那是深秋的雨独有的冷,像无数根细针,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
禾安站在旋转门投下的狭窄阴影里,湿透的连衣裙紧紧黏在背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风过时,裙摆被掀起一个尖锐的角度,又重重砸回腿上,带着冰凉的重量。
怀里的保温桶被她搂得死紧,不锈钢的边缘在肋骨上硌出一道钝痛的红痕,桶身却还残留着些许山药百合粥的余温,像在这无边的湿冷里,唯一不肯熄灭的一点微弱念想。
可刚才护士的电话像冰锥扎进耳膜:禾小姐,再交不上费用,明天就得停药了。
她不得不来求厉烬。
这个毁了她父亲公司、逼得她家破人亡,最后像捡垃圾一样把她收在身边的男人。
旋转门无声滑开,暖气裹着昂贵的雪松香扑面而来,与她身上的雨水腥气格格不入。
厉烬坐在沙发里,指间的雪茄燃着幽红的火,侧脸冷得像淬了冰。
听到动静,他连眼皮都没抬,只对旁边的助理吐出两个字:扔出去。
厉总。禾安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我爸……
与我何干
厉烬终于抬眼,目光扫过她滴水的发梢,落在她怀里的保温桶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又来用你那套‘救命粥’博同情禾安,你就这点出息
他起身走过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吞没。
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混着雪茄味,像毒蛇的信子,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她下意识后退,怀里的保温桶却没拿稳,盖子哐当掉在地上,温热的粥洒了出来,溅在他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禾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她知道他要发作了。
果然,厉烬的眼神骤然变冷。
他没看地上的狼藉,反而俯身,用戴着定制腕表的手指,轻轻蘸了一点溅在鞋边的粥汁。
那根手指修长、干净,此刻却像带着某种侮辱性的恶意,缓缓送向自己的唇。
唔。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目光黏在她脸上,山药太面,百合不够甜——禾安,你连讨好我的手艺都退步了。
胃里的恶心感再也压不住,禾安猛地别过脸,喉咙里涌上酸水。
她看到他鞋上那抹浑浊的米白色,像看到了某种肮脏的烙印,连带着那碗她熬了四个小时、想给父亲求生机的粥,都变得令人作呕。
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是怕,是极致的厌恶,厉烬,你真让人恶心。
厉烬的动作顿住了。他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恶心他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指腹的温度烫得她像被火烧,当初跪在我面前求我接手你家烂摊子时,怎么不说恶心禾安,别忘了,你父亲的命,捏在我手里。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唇,力道越来越重,像是要把那两个字从她嘴里抠出来。
想让他活下去,他凑近她耳边,声音低哑,带着淬毒的温柔,就给我把地上的粥舔干净。
雨声更大了,敲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拳头在砸。
禾安看着他眼底的残忍,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用力挣开他的手,手背狠狠擦过被他碰过的下巴,像是要擦掉一层皮。
我舔。
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但厉烬,你记住——
她蹲下身,视线落在那滩狼藉上,胃里翻江倒海。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冰封的恨意。
你今天让我吃下去的,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让你吐出来。
厉烬看着她梗着脖子,一点点伸出舌头,指尖忽然攥紧。
他以为自己会觉得快意,可看到她睫毛上沾着的泪珠,混着脸上的雨水,像淬了毒的珍珠,心脏某处却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但这感觉转瞬即逝。他冷哼一声,转身坐回沙发里,重新点燃一支雪茄,仿佛眼前这个正在吞咽屈辱的女人,不过是暴雨夜的一道无聊风景。
只是没人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已经泛白。
而禾安跪在地上,每舔一口,就像吞下一片碎玻璃。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父亲的名字,念着厉烬的名字,把那份恶心和恨意,嚼碎了,咽进了骨头缝里。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他之间,只剩下地狱。
别墅的厨房大得像个冰窖。
禾安站在大理石灶台前,手里捏着块刚揉好的面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面盆里是厉烬点名要吃的桂花糕
——
他昨晚在车里突然想起这东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明早七点,我要在餐桌上看到。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厨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冰箱里的桂花是她前几天偷偷晒的,本想等父亲好点,做给他当零嘴。现在倒好,成了喂给仇人的料。
她往面团里撒糖,一勺,又一勺,直到指尖都沾着发腻的甜。
心里却像被塞进了块冰,冻得她发疼。
六点五十,桂花糕刚蒸好,带着热气的甜香漫出来,厉烬就准时出现在餐厅。他穿着丝质睡衣,领口敞开,露出冷白的皮肤,眼神扫过餐盘时,像在审视一件物品。
尝尝。
他没动筷子,只是看着禾安。
禾安垂下眼,拿起一块递到他面前。指尖刚要碰到他的手,就被他嫌恶地避开。用叉子。
他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却像针一样扎过来。
她默默换了叉子,看着他咬了一口。桂花的甜混着米糕的软,本该是温和的味道,被他吃在嘴里,却像是带着某种审视的锐利。
太甜了。
他放下叉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刺眼,禾安,你的味觉和你的人一样,越来越廉价。
廉价。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糖,在她舌尖化开。她想起昨晚在他公司楼下,他逼她舔掉地上的粥时,眼里那抹玩味的残忍。
原来他不仅要折磨她的身体,还要一点点碾碎她仅存的尊严。
重做。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敲着桌面,八点我要出门,做不好,你知道后果。
后果无非是父亲的医药费又要被他拿捏。
禾安攥紧了手里的叉子,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她没说话,转身把那盘桂花糕倒进了垃圾桶,动作干脆得像在扔掉什么脏东西。
重新蒸糕的时候,她没再放糖。
七点五十,一盘淡得几乎没味道的桂花糕端上桌。
厉烬挑眉,像是没想到她敢这么做。他尝了一口,眉头拧起,却没发作,只是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整块。
算你识相。
他起身时,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红肿的指尖上
——
刚才揉面太用力,被蒸笼烫到了,起了个红泡。
他的眼神暗了暗,却什么都没说,径直上了楼。
禾安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抓起桌上的水杯,想狠狠砸过去。
但手举到半空,又无力地垂下。她不能。
上午十点,别墅门铃响了。是医院的护士,送来了父亲的检查报告。禾小姐,厉先生已经打过招呼,后续治疗费用他全包了,还请了国外的专家会诊。
护士笑得客气,眼里却藏着一丝同情。
禾安接过报告,指尖冰凉。
她知道,这是厉烬的怀柔术,用一点甜头,让她更死心塌地地留在这囚笼里。
正想回厨房,却撞见厉烬送一个女人出门。
那女人穿着香奈儿的套装,妆容精致,看到禾安时,像看到什么碍眼的东西,故意往厉烬怀里靠了靠:阿烬,这就是你说的那个……
会做饭的佣人
佣人。
禾安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厉烬搂紧了那女人,眼神落在禾安身上,带着刻意的冷淡:嗯,手脚还算利索。
他低头对那女人柔声道,晚上想吃什么让她给你做。
不了吧,
女人娇笑着摆手,我怕吃了她做的东西,拉低我的档次。
两人相视而笑,那笑声像针一样扎进禾安的耳朵里。她转身就走,却被厉烬叫住:禾安,送送林小姐。
我是佣人,不是门童。
她背对着他,声音冷得像冰。
空气瞬间凝固。林小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厉烬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几步走到禾安面前,捏住她的后颈,力道大得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你说什么
后颈的疼痛让禾安浑身发颤,却倔强地不肯回头。我说,我只负责做饭,不负责……
伺候你的莺莺燕燕。
反了你了。
厉烬的声音里带着暴怒,他猛地把她往厨房推,去把冰箱里的龙虾处理了,中午给林小姐做龙虾意面。做不好,你父亲的专家会诊,就取消。
禾安被推得撞在料理台上,后腰传来一阵钝痛。她看着冰箱里鲜活的龙虾,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极了厉烬的嚣张。她拿起剪刀,手却抖得厉害。
剪刀落下,刺破龙虾壳的瞬间,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处理海鲜时说:安安,对待带刺的东西,要么躲开,要么就干脆点,别让它有机会扎到你。
可她现在,躲不开,也干脆不了。
中午的龙虾意面,林小姐吃得津津有味,厉烬坐在旁边,偶尔给她递纸巾,眼神里的温柔是禾安从未见过的。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那一幕,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味道不错,
林小姐擦了擦嘴,瞥了禾安一眼,就是做饭的人看着太晦气。阿烬,你怎么留着这种人在家里
厉烬没说话,只是看了禾安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她看得懂。
她转身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
就在厨房隔壁,一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地下室改造的。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是上次削苹果剩下的。
刀尖很钝,映出她苍白的脸。
她把刀紧紧握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她不能死,也不能疯。
她要活着,看着厉烬怎么摔下来。
傍晚,厉烬回来时,看到餐桌上放着一碗清粥,还有一碟咸菜。林小姐走了,就给我吃这个
他的语气带着不悦。
冰箱里没别的了。
禾安低着头,声音平静,龙虾意面的材料,都被林小姐用完了。
厉烬的脸色沉了沉,他走到她面前,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禾安,别跟我玩花样。你父亲还在医院躺着,想让他好好活着,就收起你那点可怜的脾气。
他的指尖带着烟草味,烫得她恶心。
她猛地偏头躲开,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厉烬,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
他笑了,笑得残忍,我让你活着,让你父亲活着,这就是最大的‘报应’——
让你每天看着我,却又奈何不了我。
他松开手,转身去盛粥。
喝了一口,忽然皱起眉,把碗往桌上一摔。粥洒了一地,瓷碗碎成了几片。
馊的。
他冷冷地说,禾安,你连一碗能喝的粥都做不好了
禾安看着地上的狼藉,忽然笑出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碗粥,是她中午特意为自己熬的。
她没放馊,是他故意的。
他就是要这样,一点点地折磨她,看她在他面前崩溃,看她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可他不知道,她的心早就被他摔碎了。
现在剩下的,只有恨。
她弯腰,开始捡地上的碎瓷片。指尖被划破了,血珠滴在白粥上,像开出了一朵凄厉的花。
厉烬看着她的动作,眼神暗了暗。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转身,上了楼。
楼梯转角,他拿出手机,给助理打了个电话:把禾安父亲的特护病房,换成普通病房。
电话那头的助理愣了一下:厉总,之前不是说……
照做。
他打断助理的话,声音冷得像冰,我要让她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挂了电话,他站在黑暗里,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映出他眼底复杂的光。
他以为这样能让她屈服,却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就像那碗被他摔碎的粥,就像禾安心里那点曾经对他有过的、微不足道的期待。
而恨意,正在这冰冷的别墅里,疯狂滋长。
厨房里的桂花又开了。
是厉烬特意让人从江南空运来的金桂,枝桠斜斜地插在青瓷瓶里,甜香漫得整座别墅都是。
禾安站在灶台前揉面,指尖沾着米粉,看那簇簇金黄的花,只觉得刺眼。
昨天厉烬随口提了句
想吃桂花拉糕,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从凌晨就开始准备,浸泡糯米、研磨粉浆、熬制糖浆,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
——
不是怕他不满意,是怕他拿父亲的病房撒气。
叮铃
——
玄关的门铃响了,带着甜腻的香水味,林薇薇的笑声像碎玻璃一样扎进来,阿烬,你说的桂花好香啊!
禾安握着木铲的手紧了紧。
果然,下一秒,厉烬就带着林薇薇走进了厨房。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西装,衬得眉眼愈发清俊,可看向林薇薇的眼神,却软得像化了的糖。刚到的,知道你喜欢。
林薇薇的目光扫过灶台,落在那盆刚蒸好的桂花拉糕上,眼底闪过一丝讥诮。这就是你让她做的
她用涂着蔻丹的指甲戳了戳糕体,看起来黏糊糊的,像没做好的浆糊。
禾安没说话,低头去拿瓷盘。
怎么不说话
林薇薇故意提高了声音,难道我说错了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就配在厨房里偷偷摸摸做。
她忽然伸手,一把将装着拉糕的蒸屉掀翻
——
米白色的拉糕摔在地上,沾了灰,还滚进了灶台的缝隙里。
哎呀,对不起呀。
林薇薇捂着嘴笑,眼里却没有半分歉意,我不是故意的,谁让它放在这么碍事的地方。
禾安的指尖在颤抖。
那是她熬了三个小时的糖浆,蒸了整整四十分钟的拉糕,是她忍着烫伤的手一点点揉出来的。她抬起头,看向厉烬,眼里最后一点温度也快要熄灭了。
厉烬。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的劲,她是故意的。
厉烬的眉头皱了皱,不是因为地上的狼藉,而是因为禾安的语气。
他走到林薇薇身边,先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卷发,才转头看向禾安,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薇薇又不是故意的,你至于这么咄咄逼人
我咄咄逼人
禾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指着地上的拉糕,声音陡然拔高,那是我做给你吃的!她凭什么
——
凭什么
厉烬打断她,眼神冷得像冰,凭她是林氏集团的千金,凭她比你懂规矩,凭她不会像你一样,只会用这些廉价的东西来讨好人。
他弯腰,捡起一块沾了灰的拉糕,随手扔进垃圾桶,重做。薇薇也没吃过,正好让她尝尝。
林薇薇得意地朝禾安扬了扬下巴,挽住厉烬的胳膊:阿烬,我不想吃了,倒胃口。
她瞥了眼禾安红肿的手背,再说,让她做东西,万一又把手烫伤了,传出去还以为你苛待下人呢。
还是你懂事。
厉烬捏了捏她的脸,转向禾安时,语气又冷了几分,听到了把这里收拾干净,别污了薇薇的眼。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粘在林薇薇被风吹乱的发梢上。
他自然地抬手,指尖拂过她耳后的碎发,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
——
那双手昨天还捏着禾安的后颈,力道重得能捏碎骨头。
手怎么凉了
他皱眉,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裹在林薇薇肩上,羊绒面料熨帖地裹住她的肩背,连带她刚才故意打翻拉糕时沾了米浆的指尖,都被他用温热的掌心裹住搓了搓,早说过风大,偏不听。
林薇薇仰头笑,发梢扫过他的下巴,他眼里竟漾开点极淡的温柔,是禾安从未见过的模样。谁让你家厨子做的东西太诱人呢
她意有所指地瞥向禾安,语气带着娇嗔,不过也怪我,笨手笨脚的,把拉糕都打翻了……
小事。
厉烬打断她,连眼皮都没往地上的狼藉抬一下,只从口袋里摸出块丝绒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林薇薇指尖并不存在的污渍,她本就该重做,刚才那碗甜得发腻,配不上你的口味。
这话像冰锥扎进禾安眼里。她分明看到,厉烬袖口还沾着早上她做桂花糕时蹭到的米粉
——
那时他嫌脏,用湿巾擦了三遍,此刻却任由林薇薇的发梢扫过他的脖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可是……
林薇薇拖长了调子,眼神落在禾安红肿的手背上,她好像不太高兴呢阿烬,是不是我惹她生气了
厉烬这才终于看向禾安,目光却冷得像淬了冰,和刚才看林薇薇的眼神判若两人:还愣着做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薇薇替你说话,你就该感恩。现在,把地上收拾干净,重做一份拉糕,用冰糖,少放桂花
——
薇薇不爱太浓的香。
禾安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林薇薇走出厨房,看着他替她挡开门框避免碰头,看着他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裹得更紧
——
那外套,上周她不小心溅了点油星,他当场就让管家扔进了垃圾桶。
原来他不是冷漠,只是他的温度和耐心,从来都与她无关。他的偏心像把钝刀,一下下割在她最在意的地方,还要逼着她承认:这刀割得
理所当然。
禾安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林薇薇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她缓缓蹲下身,开始捡地上的拉糕。指尖触到冰凉的瓷砖,混着黏糊糊的米浆,像摸到了自己那颗被揉碎的心。
忽然,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她低头,看到一块细小的碎瓷片扎进了掌心
——
是刚才林薇薇掀翻蒸屉时,摔碎的瓷盘边缘。
血珠慢慢渗出来,滴在米白色的拉糕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
她没管那伤口,只是机械地捡着,直到把最后一块拉糕扔进垃圾桶。
厨房终于安静了,只剩下桂花的甜香,甜得发腻,甜得让人恶心。
下午,禾安去医院看父亲。
刚走到普通病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护士的声音:大爷,您别怪我们,是厉先生吩咐的,特护病房太贵了,您这情况……
住普通病房也一样。
父亲的声音很虚弱:我知道,是我给安安添麻烦了……
禾安的脚步顿住了。
她早上出门时,护士明明说父亲恢复得不错,很快就能转回特护病房。
现在看来,又是厉烬的
惩罚——
就因为她刚才在厨房,对林薇薇说了句
她是故意的。
她推开门,父亲正靠在床头咳嗽,看到她进来,立刻挤出个笑容:安安,你来了。
爸。
禾安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指尖的伤口碰到父亲粗糙的掌心,疼得她一缩。
怎么了
父亲察觉到她的异样,拉过她的手,看到那道渗血的伤口,眼眶一下子红了,是不是那个厉烬又欺负你了安安,咱们不治了,咱们回家……
爸,没事。
禾安慌忙把手藏到身后,笑着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被针扎到了。医生说您恢复得很好,过几天就能转回去了。
她撒了谎,心里却像被刀割一样疼。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
禾安没回别墅,而是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车水马龙。
手机响了,是厉烬的助理打来的:禾小姐,厉总让您现在回来,林小姐想喝你做的银耳莲子羹。
禾安沉默了很久,说:我不回。
助理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她敢拒绝:禾小姐,您别忘了……
我没忘。
禾安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但我今天累了,做不了。他要是想停掉我父亲的药,那就停吧。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并且关了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别墅。推开厨房门时,看到厉烬正坐在餐桌旁,林薇薇依偎在他身边,面前放着一碗外卖的银耳羹。
你还知道回来
厉烬的眼神像淬了冰,翅膀硬了敢不接我电话
禾安没看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小房间。
站住!
厉烬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薇薇想吃你做的羹,你听不懂人话
我是你的佣人。
禾安猛地甩开他的手,掌心的伤口裂开了,血滴在地板上,但我不是给你和你的女人做羹的工具。厉烬,你要是想折磨我,就换种方式,别用我父亲的命来要挟,我嫌脏。
林薇薇在一旁煽风点火:阿烬,你看她这态度!简直反了天了!
厉烬的脸色铁青,他看着禾安眼底那片死寂的寒意,心里莫名地窜起一股火。
他想也没想,扬手就朝她脸上扇去
——
风声在耳边响起,禾安没有躲。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嘲讽的平静。
那巴掌终究没落在她脸上。厉烬的手停在半空中,看着她脸上那道被碎瓷片划破的、还在渗血的伤口,指尖忽然有些发颤。
滚。
他收回手,声音沙哑,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禾安转身,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反手锁上了门。
黑暗里,她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掌心的伤口很疼,但心里的疼更甚。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还残留着风的凉意。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不能再指望任何人了。
厉烬的偏心,林薇薇的刁难,父亲的病,她的伤口……
这一切都像一张网,把她困在中间。
但她不想再挣扎了。
她要学着,在这张网里,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哪怕这条路,铺满了碎瓷和荆棘。
窗外的桂花还在香,甜得像淬了毒。禾安闭上眼,第一次在心里清晰地告诉自己:
禾安,你要记住今天的疼。
记住厉烬的巴掌,记住林薇薇的笑,记住地上的拉糕和掌心的血。
永远,永远都不要忘。
三年前那个冷雨夜,冬雨裹着碎冰碴子敲在病房的玻璃窗上,像谁在用指甲刮擦。医生刚把肺癌晚期的诊断书放在父亲床头,病房门就被推开了——厉烬穿着件黑色羊绒大衣,指尖夹着份烫金的佣人协议,鞋跟碾过地上的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
签了它。他把协议扔在床头柜上,声音比窗外的雨还冷,你父亲的进口药、特护病房,我全包。
协议上的服从安排随叫随到像一条条冰冷的锁链,可父亲咳得蜷缩起来的样子就在眼前。
禾安捏着笔的手在抖,墨水晕染开一个小小的黑点,最终还是在末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从那天起,她成了他掌心里的提线木偶,别墅的每个角落都回荡着他的指令,而她的应答,永远是低眉顺眼的好。
可父亲还是走了,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
她跪在厉烬别墅的雕花铁门外,额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血珠混着雨水渗进砖缝里。
求你……就这一次,帮我联系国外的专家……声音被风撕得粉碎。跑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她抬头,看见厉烬搂着林薇薇从车里下来,香槟塔的碎光落在他昂贵的袖扣上,林薇薇笑靥如花地举杯,酒液晃出来,溅在她冻得发紫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死个人而已。厉烬的声音漫不经心,甚至伸手替林薇薇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卷发,别在这儿扫了薇薇的兴。
那晚的雨下得特别大,把别墅门前的血迹冲得一干二净。
禾安站在雨里,看着二楼落地窗后他们相拥的剪影,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是父亲留的那盏旧台灯,是她偷偷藏起来的全家福,是十七岁那年以为能照亮余生的光。火灭了,只剩下一堆冷灰,风一吹,就散了。
从此,她学会了把所有情绪都藏在温顺的面具下。
他要她笑,她就弯起嘴角;他要她沉默,她就闭紧嘴唇;林薇薇故意打翻她手里的汤碗,她也只会低头说对不起。
可眼底深处,那点冷静早就淬了毒,像埋在灰烬里的火星,只等一个时机,就能燎原。
这些年,她像影子一样缀在他身后,把他的习惯刻进了骨头缝里——他自大,认定她是藤蔓,离了他这棵树就活不了;他洁癖,咖啡杯必须用烫水烫三遍,衬衫要熨得没有一丝褶皱;他每周三下午雷打不动去私人会所,会点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要加两块冰的威士忌。
她记得比谁都清楚,却从不是为了讨好。
她在等一道裂缝。
一道能让她从这镀金牢笼里钻出去的,哪怕只有指尖宽的裂缝。
三个月前,她在整理他书房时,看到了会所的会员登记表,看到了他保险柜的备用钥匙藏在《资本论》的精装函套里,看到了他对林薇薇随口承诺下个月带她去巴黎——裂缝,终于找到了。
逃跑计划,就在那个深夜,伴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悄悄铺开。
她故意在他面前失手打碎了林薇薇最喜欢的花瓶,被罚去别墅地下室整理旧物,趁机记下了监控盲区的位置;她学着做他爱喝的蓝山咖啡,却在他的糖罐里悄悄换了会让人嗜睡的安神糖;她甚至算准了他会在林薇薇生日那天送她去欧洲,提前用父亲留下的旧邮票,从黑市换了张假身份证。
三天前,她趁着厉烬在会所的三小时,用早就配好的备用钥匙打开了他的书房,拿走了被锁在保险柜里的护照(密码是她的生日,多讽刺),从地下室的通风管道爬了出去。
管道里的铁锈划破了她的手臂,可当她跳上提前联系好的货车时,第一次觉得空气是甜的。
她也是那时才从邻居口中知道,父亲早在她十五岁那年,就偷偷用攒了一辈子的钱,在老巷尽头盘下这间铺子,亲手砌了灶台,雕了窗棂,说等我家安安长大了,就开家小馆,只做自己喜欢的吃食。
铺子的木牌上,禾安两个字的刻痕里,还留着父亲的字迹。
灰尘的味道还没散尽,禾安蜷缩在禾安小馆的阁楼里,咳得撕心裂肺。
肋骨处的钝痛提醒着她三天前那场意外——厉烬发现她藏起来的护照时,失控地将她推下楼梯,可对着赶来的医生,他只淡淡说:她自己不小心摔的。
窗外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漫进阁楼,混着她刚熬好的中药味,像一场迟来的告别。咳咳……剧烈的咳嗽让她弯下腰,手边的药碗晃了晃,褐色的药汁溅在一本泛黄的相册上。
照片里,十七岁的她举着块桂花糕,站在学校的香樟树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那是她最后一次真心实意地对厉烬好。
高三那年,她以为救了被混混围堵的自己的人是他——那个穿白衬衫、袖口别着银质梧桐叶袖扣的男生。
于是她每天绕远路去他教室送早餐,用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买了同款袖扣清洁剂,甚至在他篮球场上崴脚时,抱着医药箱在雨里等了四个小时。
可他只是把她的早餐丢进垃圾桶,说乡下丫头的东西脏;把清洁剂随手给了林薇薇,说她更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崴着脚被林薇薇扶走时,连眼皮都没往她这边抬一下。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他戴的袖扣,是林薇薇送的;而真正把混混打跑、把伞塞给她的男生,早就转学离开了。
阁楼的楼梯响了,带着轻微的脚步声。
禾安猛地攥紧手里的水果刀——这是她从厨房找到的唯一武器,钝得厉害,却能给她一点安全感。
是我,温景然。
熟悉的声音让她松了手。
推开门的男人穿着浅灰色的棉麻衬衫,手里提着个食盒,眉眼温和得像春日的风。他是景园的主理人,三天前她刚到小馆时,是他背着发烧到昏迷的她去了社区医院,又默默帮她收拾了被雨水泡坏的灶台。
给你带了些小米粥,放了点南瓜。温景然把食盒放在矮桌上,自然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烧退了些,但还是得去医院拍个片子,肋骨怕是伤着了。
禾安摇摇头,指节泛白地攥着相册:温先生,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笑了,从口袋里拿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东西——是枚银质梧桐叶袖扣,边角磨得有些发亮,和照片里她以为的厉烬的袖扣一模一样。
七年前,在三中后山。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天我借了我哥的衬衫,袖扣是他的……你把伞塞回给我时,掉了块绣着桂花的帕子,我一直收着。
食盒里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南瓜的甜混着米香漫过来,禾安的眼泪终于决堤。
原来那个在雨里对她说别怕,我叫温景然的男生,那个她记了七年、却认错了人的光,一直都在。
她想起高三那年,总有人匿名给她的课桌里塞治疗痛经的红糖姜茶;想起父亲住院时,总有个戴口罩的男生来送新鲜的桂花,说是一位温先生托我来的;想起她被厉烬关在别墅时,景园的外卖总能莫名其妙地送到门卫室,附言永远是记得按时吃饭。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哽咽着问,肋骨的疼混着心口的酸,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看到你追着厉烬跑,看到你给他送早餐时眼里的光……温景然的声音低了些,我以为你要的是他那样的人。
直到三天前在医院看到你,你手臂上的烫伤,肋骨的旧伤,还有你攥着这枚袖扣时的样子……他顿了顿,眼里浮起疼惜,我才知道,你过得一点都不好。
阁楼的窗被风吹开,桂花香涌进来,像在轻轻拥抱她。温景然起身去关窗,袖口露出道浅浅的疤痕——和当年救她的男生手臂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剧烈的撞门声,伴随着厉烬失控的怒吼:禾安!你给我出来!
温景然立刻挡在禾安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楼下的声音越来越近,楼梯被踩得咯吱作响,厉烬的身影出现在阁楼门口,昂贵的西装沾着泥,头发凌乱,平日里冷硬的脸上满是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暴怒。
你跑什么他的声音发颤,目光像淬了毒的刀,死死盯着禾安,我有哪里对不起你你父亲的医药费,你住的房子,哪一样不是我给的
禾安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是,你给了我父亲最好的病房,却在他断气那天,搂着林薇薇告诉我‘死个人而已’;你给了我住的地方,却把我锁在地下室三天,只因为我多看了别的男生一眼;你说爱我,却在我肋骨断了的时候,对医生说‘她自己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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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厉烬心上:厉烬,你给的从来不是爱,是折磨。我父亲走的那天,我就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禾安小馆的主人,不是你的奴隶。
厉烬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这才看清她手臂上的烫伤——是他去年冬天,故意把滚烫的咖啡泼在她手上留下的;看清她脖颈处的淤青——是林薇薇掐的,他当时笑着说薇薇闹着玩呢;看清她此刻眼里的死寂——是他用三年时间,一点点浇灭的光。
那些他以为的占有,那些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原来都是凌迟。
他以为用她父亲的命威胁她,就可以把她留在身边,他以为自己恨她的讨好,恨她的不听话,直到她真的站在别人身后,用那样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他才发现心脏像是被生生剜掉一块——他不是恨,是爱,是爱到骨子里,却用最变态的方式表达的、迟来的爱。
安安……他想伸手去碰她,却被温景然狠狠打开。
厉总,请你离开。温景然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现在需要的是安宁,不是你的‘爱’。
厉烬看着温景然护在她身前的样子,看着她躲在温景然后面、连眼神都不愿再给他一个,忽然想起很多被忽略的细节:她做的桂花糕永远会多放一颗莲子,因为他说过莲子苦,像人生;她总在他醉酒后悄悄给他泡醒酒茶,被他打翻后第二天依旧会端来;她藏在枕头下的那本《烘焙大全》里,夹着他十七岁时的照片,边角都磨圆了。
原来她的爱,早就写满了细节,是他瞎了眼,亲手撕碎了所有。
我错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安安,跟我回去,我补偿你,我把厉氏都给你,我……
不必了。
禾安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给的,我不稀罕。我父亲留下的这间小馆,够我活了。
温景然扶着她站起身,往楼下走去。
经过厉烬身边时,禾安没有回头。
阳光透过小馆的木窗,落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金边。
厉烬僵在原地,阁楼里的桂花香忽然变得刺鼻。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第一次尝到了比黄连还苦的滋味——那是名为悔恨的、永无止境的火葬场。
而禾安靠在温景然怀里,听着楼下小馆的木门被轻轻关上,终于敢放声大哭。
桂花香混着小米粥的甜,漫过鼻尖时,她知道,灰烬里的禾安,终于要重新发芽了。
这一次,阳光正好,土壤温热,再没有遮天蔽日的阴影。
禾安的抑郁,是在逃离厉烬别墅的第三个月爆发的。
那天温景然像往常一样来禾安小馆送新鲜蔬菜,推开后厨门时,看到她蜷缩在灶台角落,手里攥着把生锈的水果刀,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
案板上的桂花糕摔得粉碎,像她此刻的心。
禾安温景然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易碎的她。
她没有抬头,只是喃喃重复:他又来了……他说要把我锁回去……
厉烬确实来过。
前一晚,他砸碎了小馆的玻璃窗,在雨里嘶吼着她的名字,说你这辈子都别想逃。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紧了她——三年里,他把她关在地下室听水滴声,用烟头烫她的手背逼她认错,在她反抗时掐着她的脖子说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这些记忆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她死死压在心底,此刻全被惊醒。
温景然没再多问,轻轻拿走她手里的刀,背起她就往医院跑。她很轻,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伏在他背上时,指甲却深深掐进他的风衣——那是她对男性靠近的本能抗拒,连温景然也不例外。
医院诊断是重度抑郁伴随焦虑发作,需要住院治疗。
温景然签知情同意书时,指尖微微发颤。医生说:患者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不能再受刺激,尤其是不能接触导致她创伤的人。
他立刻做了两个决定:一是关掉禾安小馆,把她转到私立医院的封闭病房;二是动用所有关系封锁消息,让厉烬再也找不到她。
住院的日子里,温景然每天都来。他从不在她面前提厉烬两个字,只是读她父亲生前写的食谱,讲景园后厨的趣事,或者沉默地陪她坐在窗边看云。
她抗拒进食时,他就用父亲教的法子,把南瓜打成泥混在粥里,骗她这是你爸最爱的甜粥;她夜里做噩梦惊醒时,他会坐在床边,轻轻哼起七年前在雨里对她说过的那首童谣,直到她重新睡去;她终于愿意开口说话时,第一句是我怕,他握住她冰凉的手,说:有我在,再也没人能伤害你。
这份温柔像春日的雨,一点点渗进禾安冰封的心底。她开始愿意吃他做的饭,愿意在他读食谱时轻轻点头,甚至在他不小心被热油溅到手臂时,第一次主动递过了创可贴。
出院那天,温景然把她接回了景园的后院小楼。
院子里种着她喜欢的桂花,厨房的灶台上摆着新的厨具,连毛巾都换成了她惯用的浅灰色。
这里很安全。
他站在门口,眼里的温柔像月光,如果你愿意,就住下来。
禾安看着他手臂上那道新的疤痕——是为了给她做山药粥时烫的,忽然想起三年里厉烬烫伤她的那杯咖啡,滚烫的液体浇在手上时,他只笑着说看你还敢不敢不听话。
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好。
景园的日子,是被食物的香气串起来的。
温景然从不让禾安碰冷水,每天早上都会把温水端到她床头;知道她怕黑,每晚都会留一盏廊灯;甚至为了让她重新拿起厨具,特意买了套陶瓷刀具,说就算不小心碰到,也不会疼。
他教她做融合菜,把西式甜点的技法融进中式糕点里。
她捏不好酥皮,他就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教她揉面;她怕热油溅到,他就站在她身前挡着,说有我呢。
爱意在面粉飞扬的厨房里悄悄滋生。
是她看到他为了找一味适合她的低敏糖,跑遍全城的药店时;是他记得她随口提过的小时候喜欢槐花饼,第二天就去山里采了新鲜槐花时;是他在她第一次成功做出桂花慕斯时,眼里亮过星光的欢喜时。
半年后,温景然在桂花树下向她求婚。
没有钻戒,只有一枚用梧桐木雕刻的戒指,和他珍藏了七年的、她当年掉的那块手帕。
我知道你心里的疤还在,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但我想给你一个家,一个不用害怕的地方。
禾安看着他眼里的自己——不再是那个眼神空洞的影子,而是有了笑意,有了光彩。
她伸出手,让那枚木戒指套在无名指上,泪水落在手背上,是温热的,带着解脱的甜。
他们的婚礼在景园的后院举行,只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
禾安穿了件温景然母亲织的浅蓝毛衣,怀里抱着一束桂花。
交换戒指时,温景然低头吻她的额头,轻声说:以后,我护着你。
一年后,女儿出生了,小名叫安安,大名温念禾。
温景然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禾安靠在他肩上,看着女儿皱巴巴的小脸,忽然觉得那些被厉烬碾碎的时光,终于被此刻的幸福填满了。
而厉烬,正在经历他人生中最漫长的寒冬。
禾安消失后的第一个月,他以为是她的小脾气,派人找了几天就停了;第二个月,别墅里没有了桂花糕的香气,他开始失眠;第三个月,林薇薇来纠缠,他第一次觉得烦躁,把人赶了出去,才发现自己对她从未有过半分在意;半年后,他在地下室找到一本被锁着的日记,是禾安的——
今天他又把我的手按在冰水里,说这样我就不会‘不听话’了。
父亲的忌日,他带林薇薇回家吃饭,说‘死了的人,没必要记着’。
我好像……快撑不下去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画着一个小小的桂花糕,旁边写着:想爸爸了。
厉烬蹲在冰冷的地下室,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悔。不是失去掌控的愤怒,是心脏被生生剜掉的疼。
他开始疯狂地找她,动用了所有关系,却发现温景然把她保护得密不透风,像给她罩了个透明的金钟罩。
他去了禾安小馆,那里早已换了主人;去了她父亲的墓地,只看到温景然每年忌日都会送来的野菊;甚至去了当年关押她的地下室,摸着墙壁上她指甲刻下的痕迹,哭得像个疯子。
找到禾安,是在女儿安安两岁生日那天。
厉烬的私家侦探终于拍到了照片:景园的后院里,禾安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笑得眉眼弯弯,温景然站在她身边,正低头给孩子喂蛋糕,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镀了层金边。
照片里的禾安,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脸上有肉了,眼神亮了,连嘴角的弧度都带着松弛的幸福。
厉烬开车去了景园,像个游魂一样站在门口。透过雕花的木门,他看到温景然正教安安走路,禾安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手里织着小毛衣,时不时抬头笑骂两句慢点跑。
那画面太温暖,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推开门,脚步声惊动了他们。禾安看到他的瞬间,脸色骤然惨白,下意识把安安紧紧抱在怀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那是三年折磨刻下的条件反射。
禾安……厉烬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石头。
温景然立刻挡在她们母女身前,眼神冷了下来:厉先生,请你离开。
我只是……想看看她。厉烬的目光落在禾安身上,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像要把这三年的空白都补回来。他看到她无名指上的木戒指,看到她腕上温景然送的玉镯,看到她怀里孩子那双像极了她的眼睛——这些都与他无关。
没必要了。
禾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厉先生,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她的眼神里没有恨,只有彻底的漠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安安被这紧张的气氛吓到,哭着喊妈妈。
禾安立刻低头哄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安安不怕,妈妈在。那温柔,是他从未得到过的奢侈品。
厉烬看着她哄孩子的样子,忽然想起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哄着一盆快枯萎的桂花,他却嫌碍眼,一脚踹翻了花盆。
对不起……他的声音发颤,带着前所未有的卑微,禾安,我知道错了,你跟我回去,我什么都给你,我……
你给不了。
温景然打断他,语气平静却有力,你给的是伤害,是囚禁,是把她的灵魂碾碎。
而她现在拥有的,是你永远给不了的安宁。
厉烬的目光再次落在禾安身上,她正低头吻着安安的额头,侧脸在阳光下柔和得像幅画。
他忽然明白,自己失去的从来不是一个所有物,而是那个曾经举着桂花糕、眼里有光的女孩,是那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却被别人小心翼翼救回来的禾安。
他转身离开,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走到巷口时,听到身后传来安安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那笑声像一把刀,彻底斩断了他最后一丝念想。
后来,厉烬卖掉了那栋别墅,把所有财产都捐给了心理创伤救助机构,自己则住在了城郊的桂花林里。每年桂花开时,他都会采一大束,却不知道该送给谁。
有人说,看到他在深夜的桂花树下,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声音比秋风还凉。
而景园的日子,依旧被食物的香气和笑声填满。
禾安的抑郁渐渐好了,偶尔还会在温景然的鼓励下,去景园帮忙做甜点。她的桂花慕斯成了招牌,食客说吃得出阳光的味道。
一个傍晚,禾安抱着安安坐在花架下,温景然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
在想什么
在想,幸好遇见你。
远处的夕阳把天空染成金红色,像一块融化的栗子酥。
禾安低头吻了吻女儿的发顶,又抬头看了看温景然眼里的自己,忽然觉得,那些暗夜里的裂痕,终究被月光和暖阳,温柔地填满了。
而那个活在悔恨里的男人,永远也等不到属于他的救赎了。